在狭窄的走道里飘飞时,鲁冰一直牵着拉里大叔的手,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飞船里的一切她都感到新鲜。它现在离地球多远?能看见长城吗?这艘飞船“烧”的是什么金属?它容易操纵吗?不过,总是未等老拉里回答,她已经跳到下一个问题了。
老拉里不由得扭头看看,鲁冰的脸蛋上洋溢着灿烂的光辉,令人不禁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漂亮刁钻、快活爽朗的小女孩,他的心里涌出一股热流。这个“可爱的鲁冰”近来已经很少见了,自从那场灾祸之后,有一种无形的重压时时压着她,压得她扭曲和畸形,她的行事常常让人伤心。这会儿,从前那个女孩似乎短暂地复活了。
到生活舱后,她仍然像只不安分的海豚,在舱内到处蹦跳着,缠着拉里大叔,要他介绍洗澡的负压装置、密封的厕所和那种能燃成圆球火焰的蜡烛。老拉里没听懂最后一句:
“你说什么燃成圆球的蜡烛?”
鲁冰浑身猛然一震,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随口问出的这个问题是从脑海深处蹦出来的,是从她的记忆中挖出来的。她在空中转过身,呆呆地望着老拉里,面色苍白,嘴唇嚅动着:
“拉里大叔,我不是第一次到太空!我已经来过一次!”
拉里大叔猛然张大嘴,欣喜若狂:“你已经回忆……”但他突然住口,似乎不敢与她对视,迅速把目光移开。他的眼睛里里着无尽的悲伤和怜悯,声音喑哑地说:
“冰儿,我该去工作了,你先在这儿休息。”
然后匆匆转身离开。
唐世龙不知到哪儿去了,但鲁冰这会儿无暇考虑他。她狂热地盯着四周似曾相识的设施,急切地回想着。慢慢地,一幕场景浮现在眼前。一个十六岁的女孩被围在中间--就在这里,就在这个生活舱中。几个船员慢悠悠地向她飞过来,就像一群无翅的天使。鲁刚哥哥(那时他唇边的茸毛刚刚开始变黑)喜笑颜开,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蛋糕。灯光熄灭了,十六枝蜡烛燃成小小的圆球,溜圆溜圆,绝不是平常那种下圆上尖的形状--所以那时她盯着这些烛光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梦中见到这个场景,她也一直把它当成一场温馨的梦。现在她回忆起来了,这是真的。而且她知道烛焰为什么是圆的,那是因为在无重力环境下不会造成空气的上升气流。是鲁刚哥哥告诉她的,没错。
她想起,那场太空生日宴会还有一点小小的缺憾--等她许完愿,抬头去吹蜡烛时,十六团小火苗跳动着竟一个个自动熄灭了。后来也是鲁刚哥哥告诉她,这是因为在失重环境下,静止的烛焰把周围区域的氧气燃尽便自行熄灭了。
“没关系,只要你已经许过愿,它一定能实现的!”鲁刚哥哥笑道。
这些场景是那样鲜明,咀嚼着这突然复苏的回忆,使她不由得感到一种苦涩的甜蜜。她很想沿着这条回忆之径走下去,继续寻找昔日的风景,但意识深处却突然响起凄厉的警报,命令她赶快回头,前边有邪恶的灾难之涧!
她迟疑着。她喜欢鲁刚哥哥,从小就喜欢。她喜欢趴在哥哥背上吹他的耳朵,喜欢看他凸起的肌肉,喜欢把自己开始丰满的乳房顶在他的背上,喜欢看到他从她的乳沟处胆怯地收回目光……
戾气渐渐填满胸臆。她看见爸爸突然从身后冒出来,抓住她,用络腮胡子亲她,她生气地叫起来。然后爸爸的脸形开始幻化……
像往常一样,每当回忆到这里,她的意识就尖叫着四散逃走,等她平静下来时,发木的脑袋里只余下一些零星的碎片。
不要想了。鲁刚还是我的哥哥,是我的亲哥哥,我的人生之舟已经准备在另一处港湾停泊了。这时她才想起了唐世龙。好久没有见他了,刚才他似乎说了句“我去各个舱室转一转”,就离开了。他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把她一个人扔在这里?
她生气地喊:“唐世龙!世龙!你钻哪儿了?”没有回音。
老拉里走后,唐世龙一分钟都没有耽误。他躲开鲁冰的视线,在自己刚从小飞蛾号上带来的小皮箱里掏出一个工具包和一枝威力强大的爆破枪,悄悄挎在身后,溜出了生活舱。本来他担心要对鲁冰花一番口舌,但现在鲁冰正陷于神魂颠倒的境地,似乎在回忆她的第一次太空之行,他正好趁机溜走。鲁冰来过太空?果真如此,这事应该给她留下十分鲜明的印象,怎么可能忘记呢?看来她的失忆症确实很严重,她一定经受过什么重大的打击。
不过眼下没有时间来想这件事,他要赶紧按原计划行动。来前,他已经尽可能了解了这种鲁斯式飞船的结构,所以他很顺利地溜到货舱,找到投料机构操纵台,开始检查。义父卡拜勒鲁曾一针见血地说:
“据我估计,山姆大叔绝不会让几位送货人平安回家,一定会杀人灭口的。当然,也不会在核弹投放前动作。所以,很可能有一个爆炸装置与投料机构连动。上飞船后首先找到它!”
他从工具包中摸出高容量袖珍手电,开始仔细寻找。不久,他就在一堆管线中找到了新装的炸弹,从那个小圆筒上引出几条彩色线路,与投料机构的电路相连。在炸弹的启动装置中,有一个微弱的小红点正在闪亮。下手前他琢磨了一会儿,总的说,这个装置相当简单,可能美国人认为不会有人来这儿查寻,在飞船上也不会有炸弹专家。他对几根电线的来龙去脉弄清了,便取出微型气枪打着--枪口冒出一条细细的蓝色火焰,从电线的空隙间插进去,很快就把那条红线的绝缘表层烧熔了。接着,他又取出一条两端带夹的导线,慢慢地从电线丛送进去。他做得极其小心因为一次偶然的接触就有可能引爆它。虽然他对排弹早已训练有素,但在失重状态下干活完全是另一回事,浑身轻飘飘的,两手总好像没有依托。几经努力,他终于用小夹子紧紧钳住了红线两处,连好了安全旁路。
他揩揩汗,摸出那支特制的线钳。这是一支铅笔粗细的细圆棒,周围套着绝缘胶皮,他小心地把圆棒送到红色导线旁边,揿一下后部,从端部伸出一对小小的钳夹。他用钳夹小心夹断了那根导线。小红点熄灭了。
现在万事大吉了。他揩揩汗,立起身来。但没等他喘口气,另一个红点忽然开始急促地闪亮,炸弹定时装置内发出咝咝的声音。炸弹已被启动!他刚才拆掉的只是一个假装置!
一刹那间他几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仿佛看到一团耀眼的白光,他和飞船都被炸成碎片,在寒冷的外太空地狱里飘荡。但他很快强自镇定下来。说到底,他无处可逃。这是一艘飞船,爆炸后不会有一个幸存者。另外,他坚信山姆大叔不会让炸弹如此轻易启爆,要知道,船上有二千二百五十枚核弹!
也就是说,从现在到炸弹启爆,应该还有一点缓冲时间,他长吁一口气,努力使激烈跳动的心脏平静下来,又开始仔细寻找。不久他在假弹下部找到了真弹和它的延迟器,于是他又开始重复刚才的程序。
诺亚方舟号前方的反冲喷管喷出一股火焰后,庞大的飞船便彻底失去了速度,停滞在废料山二百米外的太空。这是一次极其漂亮的停车。
庞大的废料山出现在前方,占据了整个视野。无数黑色的集装箱彼此勾连,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立方网络。集装箱彼此之间留有空隙,以便在外太空有效地冷却箱体,使放射性废热不致积聚到危险的程度。地球和月亮的双重引力把它们锁定在这里,但并不是绝对的静止不动,它们在这个中心作着轻微的振荡,立方网格也因此而微微波动,就像从地狱深处浮上来的一波波颤栗、一声声叹息。这个幽灵般的黑色网格以它的丑陋和庞大造就了一种骇人的气势。
这正是人类之蚕在吞吃绿叶、构筑美丽的茧壳时所留下的一大堆“粪便”。
诺亚方舟号把腹部对准废料山,班克斯已穿好带推进装置的太空服,待在减压舱里待命。鲁刚命令道:
“拉里大叔,打开货舱。”
拉里大叔按下电钮,飞船腹部两扇大门缓缓开启,就像张开的甲虫硬翅。
“投料!”
班克斯已从减压舱进入太空,太空服的喷气推进口冒出小小的橘黄色火光,在漆黑的天幕上显得十分绚丽。拉里按下投料按钮后,飞船会依次吐出一只只集装箱,并把它们送到正确的位置,然后它们靠本身轻微的惯性使自动挂钩碰合,班克斯只需在旁边做一些适当的校正。
但这次飞船毫无动静。拉里立即向鲁刚报告:
“鲁刚船长,投料机构发生故障!”
船长很快答道:“货舱门暂时复原!班克斯返回飞船,立即排除机构故障!”
班克斯轻悄地滑进减压舱,减压舱门关闭,巨大的货舱门也随即缓缓合拢。鲁刚在屏幕上阴郁地看着这一切。这次飞行一直很顺利,使他几乎忘了起飞前的不祥预感。但现在,这种预感又复活了。
几个人在维修舱聚齐,带上工具,老拉里愧疚地低声说:
“怎么会出问题呢?起飞前一再检查过的。”
鲁刚安慰他:“拉里大叔,不必着急。投料机构很简单,我想不会有太麻烦的故障。”
班克斯也脱下太空服匆匆赶来,一行三人便准备到货舱去。这时,留在指挥舱的布莱克忽然打来电话:
“船长,地面控制室转来一位名叫姚云其的先生的电话,他说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你接电话吗?”
鲁刚不耐烦地说:“等我检查完吧。”他向前滑了一步,忽然顿住!他的警觉猛然苏醒了。姚云其尽管性格懦弱,但并不是一个糊涂蛋,他不会在这当口来诉说自己的失恋。那么,他要说的会不会和唐世龙有关?唐的英雄救美,太空相遇,未免太巧合。现在,这条大虫已经进了飞船,他会不会是有备而来?鲁刚打了一个寒颤,改变了主意,说:“立即把电话转过来!”
两秒钟的延迟后,姚云其的声音从三十八万公里外传来:
“鲁刚船长,你能听到我的话吗?我雇请的一个私人侦探已经查明,唐世龙是哥伦比亚贩毒集团卡利卡特尔的重要人物。他这次接近鲁冰是为了接近诺亚方舟号,准备采取某种行动,详情我不清楚。侦探狄明先生被暗杀,生命垂危。鲁刚船长,你们千万要当心!”
接着是另一个人冷静的声音:“鲁刚先生,我是中国国家安全部的陈炳。据狄明先生的情报和我们的调查,唐世龙此行目的是飞船货舱里的所谓核废料,那里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请你们小心,并及时向我们通报船上的情况!”
鲁刚阴郁地说:“好,我知道了。谢谢!”
怒火在他心底升腾,他想立即找到唐世龙,掐断他的脖子。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冲动。他知道,唐世龙肯定是一个强悍的对手,也必然带有武器。可惜,飞船上没有武器,连一把匕首都没有。
他在工具包中寻找着合手的武器,这时,鲁冰过来了:“喂,拉里大叔,看见唐世龙了吗?”
鲁刚浑身一震,问:“唐世龙没有在生活舱?没有和你在一起?”
鲁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那种根深蒂固的敌意又复活了,她冷冷地回答哥哥:
“他不在,拉里大叔一离开,他就不见了。”
鲁刚看看她,觉得心头一阵刺痛。刚才,那个快乐的鲁冰短时间复活过,现在她又蜕变了,她的眸子中又有了往日的冷漠、鄙夷,以及猫捉老鼠般的戏弄。但鲁刚没有闲心考虑这些,只简短地说:
“唐世龙是个恐怖分子。我们分头去找,注意,他一定带着武器。”
鲁冰看看众人,一时惊呆了,她不愿相信哥哥的话,也不敢相信,但众人的阴郁已说明了一切。那个行踪诡秘的恋人原来不是007,而是十恶不赦的毒贩!船员们都在寻找着合手的武器,他们知道即将面临一场力量悬殊的血战。鲁冰感觉到了周围滋生的敌意,说到底,是她把这个祸害带上飞船的,他们没把她看成唐世龙的同谋,已经够对得起她了。她从胸腔怒喝一声:
“我去找他!我去和他算账!”
鲁刚急忙说:“冰儿不要任性!你不是他的对手,你留在这里吧。”
鲁冰看都不看哥哥,径直向通道口冲过去。鲁刚急忙追过去想拉住她,恰在这时,唐世龙在通道口出现了:
“不必找了,我在这里哪。”他笑嘻嘻地说,右手握着一枝形状奇怪的手枪,枪口有酒盅粗细,“喂,你们几位老老实实待在那儿,你,船长先生,拉里大叔,班克斯先生,还有鲁冰小姐,千万不要轻举妄动。认得我手里的武器吗?这是一种威力很大的爆破枪,只有十粒子弹,准确度也不高,但它足以炸掉一个人的脑袋,顺便把飞船的外壳钻一个洞。因此,只要我按下扳机,咱们就会同时完蛋。你们千万不要逼我这样做,听清楚了吗?”
几个人在手枪的逼迫下聚集在一块儿,鲁刚把刚才拿到的多用锤藏在身旁。鲁冰没有动,她皱着眉头,茫然地看着十几分钟前还对她俯首帖耳的情人,老拉里忙把她拉过去。
“好,很好,请大家不要害怕,等我把话说完,你们甚至会感谢我。看见这个盖革计数器了吗?”他扬扬左手的计数器,“它不是一直很正常吗?告诉你,那些人在装载货物时对它做了手脚,我把它恢复了,你们听。”
他把计数器打开,计数器立即发出清晰的吱吱声。唐世龙笑道:“听到了吗?在货舱里它叫得更欢,像一只饶舌的百灵。你们知道货舱里装的是什么?你们兢兢业业送到拉格朗日的是什么玩意儿?是二千二百五十颗核弹,其中最大的氢弹爆炸当量在一亿吨以上。这二千二百五十颗核弹足以把地球毁灭一次了。鲁刚船长,那两位和蔼的美国绅士,弗罗斯特和罗杰斯先生,没告诉你这些情况吧?”
一辆麦克拉伦F-1汽车驶进华盛顿西部的一个特区内,在一栋楼房前的停车场停下,七十五岁的柯尔先生匆匆走进二楼的秘密会议室。室内窗户上拉着厚重的紫色天鹅绒窗帘,室外过道上散布着四名警卫。已经入席的六个人向他点头示意,他看见今天出席会议的除了布朗,还有罗伯特,前任国务卿;詹姆斯泽拉尼,前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威廉姆沃尔夫,前首席大法官;马瑟,一家军火康采恩的董事长;赫伯特,前中央情报局局长。他在赫伯特旁边的空位坐下,秘书恰莉小姐为他斟上咖啡,轻轻退出去,关好厚重的橡木门。布朗先生说:
“好,现在开会。今天诸位要面临一个很不轻松的议题。因为柯尔先生和赫伯特先生上次没有与会,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对众所周知的历史情况也作一个回顾。因为我想,今天的会议记录恐怕要送给那位年轻人了。”他指的是三十五岁的惠特姆总统。
“诸位知道,2022年全世界销毁核武器公约生效后,我国还保存着一个不小的秘密核武库。在座的柯尔先生和詹姆斯先生就参与了当时的决策。我想我们完全不必为此苛责我们的前辈。因为那时无法对铁幕国家实施绝对可靠的监督,一旦他们在销毁核弹时打埋伏,就会严重威胁到我们的民主制度。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已有了变化。第一,十八年来的种种迹象表明,其他国家,包括原来的铁幕国家,都确实销毁了核武器。第二,这个地球在发生温室效应后已经变得太脆弱了,再使用核弹只会把它彻底毁灭,不会有胜利者。所以,这些核弹成了烫手却毫无价值的山芋。它们原本秘密地存放在尤卡山核废料场,不料一条新地震带正好穿过那里,两个月前的一场地震使它们面临着被暴露的危险。为了避免在世界上造成一场风波,上次会议决定,租用私人飞船诺亚方舟号把它们运到外太空去,然后让这个秘密在一声轰响中永远消失。”
他苦笑一声,接着说:“我们派了最精干的人员去处理这件事。但不幸的是,军界的战神老迈克--在座很多人知道他--在被解雇之后,竟然主动向贩毒分子出卖了这个秘密。为了他的被解雇,我还特意申请了一笔一万二千美元的补贴。世界真是乱套了,作为军界的精英,他的道德感不该这么脆弱的。据刚收到的消息,在哥伦比亚毒枭卡拜勒鲁的亲自策划下,恐怖分子唐世龙已登上了诺亚方舟号。他们肯定会用这船武器对我们进行讹诈,我们必须尽快决定对策。”
这条消息太沉重了,所有的与会者都面色阴沉。七十五岁的柯尔是前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在C委员会现任成员中资格最老,素以精明严厉使人敬畏,他刻薄地说:
“我真为这个愚蠢的决定而脸红。你们兴师动众,把核弹送到外太空,又想让它保守秘密,这不是白日作梦吗?美利坚合众国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一直是世界的中心,有多少美国政治家在世界舞台上叱咤风云。近年来美国的国力是削弱了,但是,难道政治家的智商也随之下降了么?”
这番话贬损了上次参加会议的所有人,不过从外表上看,他们都没有什么反应。布朗冷冷地说:“柯尔先生,恐怕没有时间恭听你的责备了,言归正传吧。”
“恐怕我们没有多少选择余地。我想我们只能从以下三个方面着手,第一,在我国捉襟见肘的财政中尽量收拢一批款子,准备应付恐怖分子的讹诈。第二,命令太空防御系统全面启动,一旦他们的条件太苛刻--这是很可能的--就拦截这艘飞船,不让它飞入能准确投弹的近地空间。那时,受到同样威胁的各国政府就不会隔岸观火了,他们会和我们一道齐心协力对付恐怖分子。第三,如果不能达成妥协,就在恐怖分子引爆核弹前击毁它,最好在外太空击毁。据我所知,按照核弹的安全设计,飞船的爆炸不一定激发核反应,这样我们将仅仅面临一个核污染而不是核毁灭的问题。”
赫伯特皱着眉头说:“这首先会使我国成为众矢之的。”
柯尔阴险地笑道:“这不一定是坏事。这项秘密肯定包不住了--你们是否还奢望保密?卡拜勒鲁会为我们保密吗?既然如此,我倒是很乐意衰老的山姆大叔再去世界舞台上当一次主角,哪怕这次是反派角色。”
与会的几个人都皱起了眉头,他们对这种“反派主角”的提法很反感,但对柯尔的三点建议没什么意见。詹姆斯说:“我没有什么可补充的,我想我们必须尽快做出决定。我们面临的是历史上最危急的时刻,也许十分钟的犹豫就会导致一切核劫难,使我们几个在历史书上扮演反派主角,”他轻轻地刺了柯尔一下,“我们应该放手让惠特姆总统做出最果断的决定。”
布朗说:“那么,我们就此事进行表决吧。”
七个人依次敲响面前的小锤。布朗说:“全体通过。我会立即把这些情况通报给惠特姆--自他接任总统以来,我们还没有建立联系。”
此时,在白宫西廊的内阁会议室里,正举行一次别开生面的内阁会议。十二个孩子围着漆黑发亮的长会议桌,正襟危坐,面容严肃,他们大多在十二至十五岁,其中有七个男孩,五个女孩。会议室的东墙上雕有国玺,两边挂有美国国旗和总统旗;壁炉上方,衣着古板的华盛顿总统正严肃地看着孩子们。
惠特姆总统满面笑容地坐在一侧。这十二个“美国本年度最杰出少年”前些时候联名致函总统,想举行一次“假如我当总统”的讨论。惠特姆高兴地答应了,不仅同意他们使用半天内阁会议室,还允诺亲自参加讨论。现在是凯恩斯在发言,这个十四岁的小男孩穿戴得整整齐齐,领口打着黑色蝴蝶结,头发抿向脑后,一脸严肃地说:
“假如我当总统,我会把环境保护作为这一任最重要的目标。记得我们常抱怨巴西人不懂环保,不珍惜唯一的那片‘地球之肺’--亚马逊热带雨林。看着雨林一片一片被烧毁,我们都义愤填膺。可是,穷国抱怨我们耗用能量太贪婪时--一个洛杉矶城的耗能比得上印度整个国家!--我们却总是耸耸肩膀,若无其事地干下去。为什么?就因为我们开始比他们富,就该永远比穷国高一头吗?现在我们尝到了环境恶化的滋味,也尝到了贫穷的滋味,也许这能帮助我们反省一下。”
惠特姆惊奇地看看这个孩子,在他的名字下重重地打了一个惊叹号。下面发言的是女孩妮娅,资料上说她是随父母在十年前从白俄罗斯移民到美国的。她是一个典型的斯拉夫美女,穿着漂亮的连衣裙,两眼的亮,笑容甜美。她说:
“我如果当总统,一定和全世界的人都交上朋友,真心的朋友,不是那种用政治外衣包装过的假朋友。惠特姆总统,请你不要取笑我的幼稚。”她言辞锋利地说,“实际上,我倒是常常不理解大人的幼稚,比如:为什么一定要制造武器?一定要打仗?核武器如今已经销毁了,这是一件明明白白的好事,可是,我想总统一定记得,在核武器销毁前有那么多政治家、将领、报纸专栏作家喋喋不休地反对,列举一条又一条理由。总统先生,我想上帝在看着这些任性的强词夺理的大孩子时,一定又好笑又好气!”
惠特姆苦笑一声,摇摇头,在拍纸簿上记下“上帝的目光”、“大人的幼稚”。这时,主持会议的“临时总统”、十二岁的奥古斯特用严肃的目光扫视一遍会场,问:
“下面谁发言?”
“我可以说两句吗?”黑发的帕特西亚张温婉地笑着说,她是华裔,今年十四岁,“温室效应的突变后,在美国社会中到处都可以触摸到阴暗的心理和氛围。我在美国受到的熏陶,是说人类正在走向世界末日,虽然它很缓慢,可能延续几百年、一千年,但总的说是不可阻挡的。不久前我回到中国,见到了我的曾祖父,我觉得这个东方老人的思维方式可能对我们非常有益。在他的眼里,人类的发展历来都是波浪式的,有盛有衰,大乱之后必有大治,大治之后还必然有大乱。因此,近二十年来的文明颓势总是可以逆转的。这些话对我影响很大,从那以后再来看世界,我又能看到灿烂的阳光了!”
惠特曼饶有兴趣地听着。这时,白宫办公室主任马丁急匆匆地走过来,对总统附耳说道:
“戴维斯布朗先生求见,他希望尽快见到你。”
惠特姆当然知道这位布朗先生,知道美国的政治现实:C委员会的七个老人一直是美国政界的义父。他内心深处对这些傲慢的老人颇为厌烦,但他也敏锐地看到,在政界力量的演化中,尤其是近二十年的社会大变革中,这几位义父的权威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无论如何,他不会像前任总统一样,事事对他们言听计从。他点点头:
“请布朗先生在办公室等我,我稍后就到。”
马丁急切地说:“总统先生,请即刻就去,布朗先生说情况十分紧急!”
他没敢说出布朗先生的原话,布朗听说总统正与十二个小孩子举行“假如我当总统”的讨论,十分不以为然,讥诮地说:“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这种哗众取宠的‘童子军表演’可推迟几天再举行。”
惠特姆看出了马丁的为难,他不满地“哼”了一声,起身退出了会议厅。
总统带着怒气逼视着对面的布朗先生,空旷的会议室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椭圆形办公桌上插着国旗、总统旗及陆、海、空、海军陆战队四个军种的军旗,天花板上印着总统印记,灰绿色的地毯上嵌有美国鹰徽。
“这就是你们考虑的善后办法?”听完布朗的情况通报,他看着高背转椅中的布朗先生,没办法抑制自己的鄙夷。他忽然想起刚才孩子的一番话:大人的幼稚。更恰当地说,应该是政治家的偏狭。当政治家耽迷于某一信念而走火入魔时,他们常常会做出最不近情理的事情--偏偏他们还自我感觉良好,认为天下人都该感激他们智慧。
看看他们在这件事情上的愚蠢表现吧,这会儿真该把他带到内阁会议室,让那群孩子考考他的智商。
布朗先生读出了总统的不满和敌意,但他隐忍了。事态发展到这一地步,他确实有难辞之咎。他尽量平和地说:
“当然,这些意见仅供阁下在决策时参考。我很抱歉,未能早点把情况通知你。”
一个随从走过来,轻声说:“中国元首的热线电话。”惠特姆对布朗做一个抱歉的手势,匆匆来到保密间,关紧房门,拿起那只白色电话机听筒。对方说一口流利的、带有牛津口音的英语:
“你好,总统阁下。”
“你好,主席阁下。”
对方单刀直入地说:“总统阁下,听说你的前任们为你留下了一个不小的核武库?”
惠特姆咽口唾沫,艰难地说:“我刚刚得知此事……”
“不容易呀,在崇尚新闻自由的国家里,能为二千二百五十枚核弹保密达十年之久,真不容易呀!随后我会派中国保密部门向你们学习。”这些话使惠特姆面孔发烧,好在对方不打算多得口舌之利,继续冷冷地往下说,“据中国国安会的情报,这批核弹已装进诺亚方舟号空天飞机,并已升空。但我们获悉,哥伦比亚卡利卡特尔贩毒集团已派一名骨干分子登上该飞船,你们知道这些情况吗?”
“我们刚刚获悉,谢谢你的通报,主席阁下。”
对方在可视电话上忧郁地盯着他,声音沉重地说:
“这名贩毒分子到装满核弹的飞船上去干什么,我想你一定清楚。坦率地讲,我巴不得这块石头砸在搬石头者的脚面上。但我们毕竟是文明社会中有理智的伙伴。总统阁下,一场浩劫就在眼前,我特向你郑重许诺,中国政府将尽一切手段支持你去克服危机。一切手段,包括情报力量、常规武装和太空防御力量。”
惠特姆由衷地说:“谢谢。”
“巧合的是,诺亚方舟号的船长和潜入船上的恐怖分子都是中国人或华人,这使我们肩上的担子更重一些。有关两人的资料会立即传送过去,也许对你们有所帮助。恐怖分子唐世龙在国内的亲人也已集中,若采取心理攻势时需要他们,请与我们联系。”
“谢谢,再见。”
他面色阴沉地回到白宫办公室,布朗问询地望着他,他简短地说:
“中国元首通报了同样的消息,采取行动的时间必须以分秒计了。布朗先生,恕我不能送你,请自便吧。马丁先生,通知内阁成员尽快赶来开会,同时发布总统令,让太空防御部队处于一级戒备。另外,向孩子们道歉,我不能参加他们的讨论了。”
在几个人仇恨的目光中,唐世龙点动着那枝爆破枪,笑嘻嘻地继续说下去:
“还有一个秘密呢。你们的飞船上已被安装了一枚威力强大的爆炸装置,与投料机构连动。一旦投料机构动作,四小时后,也就是在你们的返回途中,飞船会在一声爆炸中化为绚丽的火花。知道吗?是我把投料机构的电源断开,又辛辛苦苦地排除了两颗炸弹。所以,在场诸位该对我感恩戴德才对。鲁刚船长,信不信我的话?你应该知道一条定理:恐怖分子比政治家要可靠一些。”他呵呵地笑起来,“你要不信,我可以领你去看看现场。”
鲁刚看看拉里大叔,想起那只两百年雕精的阴戾目光,又蓦然想起弗罗斯特的一段话:
“我们都有让对方守信的杀手锏。如果我们在付款上捣鬼,你尽可让平托先生公布这项秘密交易的内情……”
为什么是“让平托先生公布”,而不是“你尽可去公布”?当时弗罗斯特是在与自己谈话,如果他说“你”应该更顺口一些。一定是他的下意识中没有打算让飞船回来,这是弗罗斯特的一次失言。鲁刚咬着牙说:“不必,我信。我在娘胎里就知道,那些婊子养的绅士是什么东西!”
唐世龙笑道:“好。到现在为止,我们已经有了合作的坚实基础。鲁刚船长,不要卸下这些宝贵的货物,我们返回地球并悬停在美国上空,然后就可以向那些美国佬敲一大笔钱,敲它一百亿!他们不会舍不得的。要知道,仅一枚五百万吨的核弹在美国中心上空四千五百米爆炸,所形成的电磁脉冲足以毁掉全美国的通讯和电脑系统,造成数千亿的损失。要不然,把那两颗亿吨当量的氢弹扔在美国东海岸,造成的八百米海啸也能把沿海几十个城市抹去。在这种极具威慑力的前景下,美国佬必然会乖乖屈服。等到从山姆大叔那儿把钱弄到手,我的组织会照付你的运费,另外,每人再付一千万美元,船长加倍,怎么样?”
鲁刚看看他的船员,他们都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在对美国佬的敌忾中,很顺当地接受了唐世龙的建议。尤其是班克斯和布莱克,一千万美元的诱惑使他们眼睛放光,有一股跃跃欲试的劲头。只有鲁冰似乎没听见这些话,自始至终,她一直死死地瞪着唐世龙,神情活像一只凶恶的护崽母猫。
鲁刚轻描淡写地说:“听说核武器都有双重核按钮,必须两套密码相合才能启爆。”
唐世龙笑起来,多少带点卖弄地说:“你尽可放心,我们已聘请了美国最好的核弹专家,战神迈克先生。坦白说吧,正是这位战神向我们透露了有关核弹的情报。”
鲁刚阴阴地说:“我相信唐先生刚才所说的情况,也相信恐怖分子的人品比政治家要高一些。不过我仍有点担心,在赎金到手后,唐先生或者你的组织会不会也让我们即刻消失呢?”
唐世龙看看其他船员,他们的眼睛中都闪着疑惧的光。他笑道:
“鲁刚船长,我可以拿我同冰儿的爱情发誓。有一点非常巧合,我是先在七星岩的酒吧里结识并迷上了令妹之后,才接到组织指令的。这点缘分十分难得,我非常珍惜它。我一定为你们包括令妹争到这笔钱,等拿到钱,我就带上令妹,离开我的组织,即使浪迹天涯,我也会让冰儿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大家都向鲁冰望去,她惨然一笑,用手扶着舱壁慢慢向唐世龙移过去,她的目光迷离,像是在梦游。唐世龙皱着眉头看着她,想命令她停下来。只听鲁冰低声问:
“世龙,你真的爱我?”
“当然。但这会儿你不要过来。”
“你真的爱我,不是利用我,把我当成工具?”
“是的,我可以发誓。但你快停住,不然我就要开枪了!”
但鲁冰忽然双脚一蹬舱壁,不顾一切地向唐世龙扑过去,她的凶恶表情使唐十分吃惊。他已经开始扣下手枪的扳机,但想起一声巨响后这颗漂亮多情的头颅将被炸掉,血肉横飞,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就在这个刹那的停顿中,鲁冰已经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一口猛咬!唐世龙痛得大叫一声,用力扯住她的头发,用枪托在头顶敲了一记。鲁冰惨叫一声,脑袋无力地歪到了肩上。
鲁刚暴怒地冲上去,他要从恶棍手里夺回妹妹,把她掩在自己宽厚的背后。但在无重力环境中不可能像地面上那样敏捷,没等他动手,唐世龙已及时地转过枪口:
“不要乱来,不要乱来,我的好船长。”他用手枪顶着鲁冰的脑袋说,“你千万不要逼我干出懊悔终生的事。冰儿!冰儿!”他低头呼唤两声,鲁冰没有回音,他苦笑道,“我真的很抱歉,我不愿让冰儿一根毫毛受伤,但是,如果你们逼我这么做的话,我会把所有的人--包括鲁冰小姐和我自己都送到地狱里去。鲁刚船长,你该比你妹妹多一点理智吧?”
他又低头看看鲁冰,在他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真情。船员们刚才都冲了过来,这会儿不得不停住,问询地望着鲁刚,鲁刚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道:
“按他的吩咐做,返航。”
唐世龙喜出望外地喊道:
“这就对了,我的好船长!咱们联起手敲美国佬的肥脑袋!”
鲁刚厉声喝道:“快把冰儿给我,为她包扎!”
唐世龙稍微犹豫后,把鲁冰一掌推过来。老拉里抱着她,一边轻声唤着,一边让班克斯拿来急救包为她包扎伤口。鲁刚也焦灼地呼唤着。
少顷,鲁冰悠悠醒来,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躲在雾中。她神思恍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不是好事,她竭力想躲避它。过去,她一直在哥哥的庇护下做任性的妹妹,令周围的世界按她的意愿转动。现在这场童年的幻梦醒了,她永远失却了那种魔力……她终于恢复了神志,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悬荡在空中。唐世龙低声说:
“冰儿,对不起,是你逼我干的,那不是我的本意。”
但他的枪口仍警惕地指着众人。鲁冰仇恨地瞪着他,然后苦楚地转过脸去。
唐世龙没有在她身上多费心思,他笑嘻嘻地说:“船长,到指挥舱去吧,咱们俩操纵飞船返航。至于你们诸位,”他的笑容里含着阴冷,“请听从船长指挥,不要打其他的主意。诺亚方舟号是我们唯一的生存之地,不要逼我毁了它。”
鲁刚按唐世龙的要求打开通话器,对地面控制室说:
“这里是诺亚方舟号,投料机构发生故障,正在排除,估计需要五个小时,待排除后再恢复通话。”
地面上传来汉斯先生的声音,他一直守候在控制室里:“老虎,需要我帮你判断故障吗?”
“不用。我们自己能够解决。”
“好,祝你们顺利。”
鲁刚关上送话器,他面色阴沉,对旁边的唐世龙瞟都不瞟一眼。唐世龙定定地看着他,把手伸过来:
“老虎船长,我真心希望成为你的朋友。我们都厌恶这个虚伪的社会,憎恨那些戴白手套的白人绅士,希望咱们联手把这事办好。你不要把我对鲁冰的感情看成纯粹的阴谋,我确实爱她,我发誓绝不会亏待她。”
他的目光中确实有几丝真诚,但鲁刚没有伸手。他冷冷地说:
“我不敢高攀。我知道,你们得到的一百亿美元最终只会变成海洛因、可卡因去坑害百姓。”
唐世龙并不生气,缩回手说:“没关系,至少咱俩在对付山姆大叔这一点上是一致的。点火吧。”
通话器的红灯亮了,是地面控制室想要通话。鲁刚打开送话器,听见地面控制室急切地说:
“诺亚方舟号,鲁刚船长。美国总统要与你们通话!”
鲁刚看看唐世龙,平静地说:“美国总统?我有这个荣幸吗?”
“对,是美国总统惠特姆阁下。我现在就把他的电话转过去。”
唐世龙一把按断通话键,严厉地说:“现在不要说破真相,能拖一刻就拖一刻,等飞船定位在美国上空时再挑明!”
鲁刚冷冷地翻他一眼,打开了通话键。两秒钟之后,送话器里传来了一个清晰的声音:
“鲁刚船长吗?我是美国总统惠特姆。我们知道恐怖分子唐世龙已进入你们的飞船,请他与我通话。”
鲁刚看看唐世龙,笑着说:“他已经不能说话了。中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及时揭露了他的真实身份,在搏斗中我们把他击毙了。这是五分钟前的事。”
短时间的停顿。这不仅是三十八万公里所造成的信号延迟,鲁刚能从话筒中感觉到总统的惊喜:
“仁慈的上帝!这真是个意外的好消息。谢谢你,美国谢谢你。真可惜,你们没有开启图像传送系统,我不能亲眼看见你们的胜利。”
“不必客气,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我们拿了弗罗斯特先生的运费。”
“你们有伤亡吗?”
“还好,只有我妹妹头部受了点轻伤。”
“飞船设施有损坏吗?”
“没有,一切安然无羔。总统先生,还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有,我就要启动投料装置了。”
唐世龙兴高采烈地拍拍鲁刚的肩膀,他很佩服鲁刚能这么平静地向美国总统射出恶意之箭。事实上,尽管语气平静,鲁刚的眼睛里却射出了狞恶的光芒。
惠特姆通话时,一个五人小组在他后边紧张地分析着,这批最著名的心理学家正用电脑详尽分析着鲁刚的音调、语气、频率以及是否有短暂的迟疑等。很快他们得出了综合判断:
“鲁刚的谈话为自主型,受他人控制的可能性低于百分之十,未发现向我们传送受到威胁的暗示。”
惠特姆迅速扫视着这个结论。那么,也许一场弥天大祸真的会弭于无形?这样的幸运过去也有过,但他的直觉不相信事态会如此顺利。一个顾问递过一条建议:
“同意投料。”
惠特姆略微迟疑一下,决定还是按自己的想法去干。他说道:
“鲁刚先生,暂不要投料,留在拉格朗日点待命,美国政府将尽快派专家去作安全检查。既然恐怖分子已经插手,我们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总统阁下,你不是开玩笑吧,要我们在这儿待几天?在这个荒凉的拉格朗日墓场上?”
“不,不是开玩笑。你们的所有损失我们都会给予补偿。”
通话器里沉默片刻,传来鲁刚恶毒的大笑声:
“总统先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你们不敢说吗?那还是让我来说出真相吧。那位弗罗斯特先生让诺亚方舟号运送的核废料实际是二千二百五十颗氢弹,足以把一半地球人送进地狱。你们还在投料机构里设置了延迟爆炸的炸弹,准备让几个辛辛苦苦的送货人在回程中送命,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在向三十八万公里之下的美国总统泼洒仇恨之雨时,仿佛看到自己受苦受难的先辈们正在天国默默地看着他。几代人的仇恨经过积淀、浓缩,在一个中国人的血液中被永久保存下来,成为他最原始的记忆。“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强盗,你们用火枪屠杀印第安人,夺去他们的家园;你们把赤身裸体的男女黑奴展示在看台上,像牲口一样拍卖;你们屠杀澳州土人、南美玛雅人、印度人、埃及人,用肮脏的鸦片榨干中国人的血汗。你们干尽了天下最卑鄙的勾当。等你们有了钱,可以洗净血迹戴上白手套时,你们就人模狗样地大讲什么民主、人权、自由和博爱。现在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在全世界销毁了核武器之后,你们还暗藏着如此巨量的核弹,是不是准备在自由女神像前来一场喜庆焰火?”
他嘎嘎地笑起来,继续刻毒地说:“这点小事就由我和唐世龙--长命百岁的他正站在我身边--代劳吧,我们正在返航,我们会把鲁斯式飞船悬停在美利坚的上空,到华盛顿,啪,放一颗;到纽约、西雅图或旧金山,啪,放一颗。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绚丽的礼花。哈哈!”
唐世龙恼怒地瞪着鲁刚,他已命令鲁刚先不要说明真相,但鲁刚显然根本没把他的禁令放在眼里。现在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另外,他心里一直不愿承认一点事实:尽管鲁刚是在他的枪口下,但不知为什么,他对这个强悍的中国汉子一直心存畏惧,不愿把两人的关系搞僵。现在,鲁刚对美国佬的仇恨感染了他,他庆幸地想,在这种心境下,鲁刚一定会死心踏地和他一起干的。于是,他也高高兴兴地接过话筒:“谢谢总统阁下的关心,我没有死。如果你们不愿接受这些礼花,就请准备钞票吧,具体数额和付款办法,我的组织会同你们联系。顺便说一句,核武器的启爆方法我们已经完全掌握,你们不必对此抱什么幻想。”
美国白宫通信室里,人们面面相觑。事态发展急转直下,甚至超过了最悲观的估计--他们没想到鲁刚成了恐怖分子的同道,而且是死心塌地的同道!这些美国人都患有轻微的健忘症,他们忘了正是美国人在飞船上安了定时炸弹,也忽略了一点正常的人情世故:一旦飞船上的人知道实情,他们不会为此感恩戴德的。
一个内部电话机响了,助手拿起话筒,交换台报告:
“恐怖组织的电话,要求总统本人接听。”
助手看看总统,总统点点头,说:
“接过来吧。”
话筒里传出一个平静而冷酷的声音:
“总统阁下,我是卡拜勒鲁。我有两个条件,第一,按我提供的名单,立即释放目前关在美国监狱里的二十四个人;第二,我要一百亿美元的赎金。这两个条件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不要抱什么幻想,总统阁下。人员名单和赎金交付的具体方法即刻传真过去。”
未等这边回答,对方已挂上电话。
随即网络打印机开始吐出一长串人名,有哥伦比亚的洛比欧阿佩尔森、阿方索查理维、犹尔弟诺……也有亚洲金三角的坤坎,这些全是美国从世界各国引渡的著名毒枭,他们的刑期多在一百年以上,很多人都已是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家伙了。接着又打出:
赎金的要求及交付方法:
一百亿赎金中,要求以现金支付二十亿美元,以国库黄金支付二十亿,剩余的以珠宝和名画支付……
下面列出了美国各大博物馆中可用来充作赎金的名画及文物。
上述钱物必须于三日内备妥,集中在华盛顿。交付方法另行通知。
助手把这张长长的打印纸送给惠特姆,总统苦笑着看了一眼便转过头去。他无须再看,因为他根本没打算向这次的讹诈屈服。也许他的强硬对抗会造成比一百亿更大的损失,但至少能保住一个国家最后的尊严,如果失去了这点尊严,这个国家就不会存在了。
几乎在卡拜勒鲁来电的同时,交换台又转来中国的一个紧急电话:
“总统阁下,我是中国国安会的陈炳,受我国主席之托提一点建议。事态紧急,请千万慎重从事。以我们对鲁刚的了解,考虑鲁刚一向的思想脉络,他不大可能真的与恐怖分子联手;以他的性格,也绝不会受恐怖分子摆布。事态尚有转机,请注意寻找他和唐世龙之间的缝隙。”
通信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惠特姆总统--只见他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紧锁眉头,紧张地思索着,然后他咬咬牙,再次摁下同飞船联络的通话口,开始呼叫鲁刚。
格林威治时间清晨三时四十分。
柯尔瑞德先生被急骤的电话铃声惊醒,窗外一钩残月,常青藤的枝叶在窗户上游动。今天是他和妻子的银婚纪念,在爱丁堡的乡居中举行了舞会,孩子们也都赶回来了。可能是晚上威士忌喝得多了一点,现在他的头还疼着呢。
他勉强睁开睡眼,伸出手按断了电话。一定是报社的值班编辑打来的,但他这会儿不想放弃睡觉。电话铃又响了,响得不屈不挠,毫无顾忌,妻子贝蒂也抬起头来。瑞德轻声咒骂着,无可奈何地摸起话筒:
“柯尔瑞德,请问是哪一位?你是在哪一个时区?这儿可是清晨三点。”
电话中是一个年轻人亢奋的声音: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瑞德先生,你是《镜报》的主编吗?我好不容易才查到你在爱丁堡的电话号码,我有急事找你。”
瑞德的职业本能马上被惊醒,酒也醒了一半。他预感到年轻人要提供什么重要消息,忙说:“对,我是《镜报》主编。你有什么事请讲。”
“我是一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叫詹姆士卡恩。半个钟头前我收到一段奇怪的对话,信号是加密的,但只是最普通的加密方式,解密太容易了。你猜是谁的对话?是美国总统惠特姆和一个叫鲁刚的恐怖分子的对话!鲁刚的飞船上装着几千枚氢弹,正在对惠特姆进行讹诈!”
瑞德皱着眉头说:“慢一点,请慢一点。那位鲁刚是谁?什么飞船?请你冷静一点,从头讲起。”
这个年轻人笑了:“我太激动了,我想谁听到这样的消息也不会不激动。好,现在我从头讲起。”他绘声绘色地叙述了刚才的通话情况,然后说,“从他们的对话中推测,那位鲁刚船长正驾着一艘鲁斯式飞船返回地球,船上是美国妄图偷偷卸到拉格朗日墓场的几千枚核弹。现在,大毒枭卡拜勒鲁已经控制了飞船,准备把它悬停在美国上空进行讹诈。对这个消息你有什么感想?我已经给《每日电讯报》的主编打过电话,他大概认为我还没有睡醒。他说即使有这样的对话,也会使用最严格的保密方式,不会让一个毛孩子破译。你相信我提供的情报吗?也许诺亚方舟号作为一艘民用飞船,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通信手段?”
瑞德对这个天方夜谭似的消息也很怀疑,但他的直觉告诉他,正因为太过荒诞,反倒可能是真实的。历史上一次著名的失败他记忆犹新。1971年,中美两国那时似乎是势不两立的仇敌。一位记者在巴基斯坦拉瓦尔品弟的机场上无意中看见美国国务卿基辛格刚刚坐上一架飞机,一位爱炫耀的机场工作人员说:“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吗?他正秘密前往北京。”这位记者急电发回这条消息后,他的主编生气地回电说:
“先生,你昨晚的酒醒了吗?”
谁知没过多久,中美两国就同时宣布了尼克松即将访华的消息,这位主编懊悔不及。瑞德可不想重蹈这样的覆辙,他摁下录音键说:“卡恩先生,请再重述一遍,要尽量准确和详细。”
随后他打电话给编辑部,让值班编辑立即核查,是否有一艘诺亚方舟号民用飞船在近日升空。那边两分钟后给出肯定的回答:
“已经确认,诺亚方舟号空天飞机于9月30号在哈马黑拉发射场上天,前往拉格朗日墓场运送核废料,这次升空没有向新闻界宣布,货主的身份也是保密的。”
“好,我现在发过去一段录音,请按录音的内容立即在电讯网络中发一条快讯,同时上明天报纸的头版。”
他在网络中把卡恩的电话发过去,两分钟后,电话急骤地响起来,话筒中值班编辑的声音都变了:“可靠吗?瑞德先生,这条消息实在……太具有爆炸性了!”
柯尔知道他的话意:这条消息太重要了,如果失实,《镜报》将成为世界的笑柄。他简洁地说:“发,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早已悄悄站在他身后的妻子,看着他做完这一切,才担心地问:“会是真的吗?”
他叹口气,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老妻的手。在这当儿,他想起了那个欢欣雀跃的年轻人卡恩。他无意中窃得了这个消息,却根本没有理解这桩灾难的含意。几亿人死于核火焰是何等不堪的前景啊,他竟然还把它看成一件趣事。
这些既敏锐又浅溥的年轻人!
几分钟后,《镜报》向电讯网络中的二百五十万订户送去了一则最新报道:
500亿吨当量的核弹正在我们头上游弋
……科学技术的发展使人类的生存之线越来越细弱,这个论点今天又有了一个新的例证。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道德上无序的时代:政治家的无耻和欺骗,恐怖分子的贪婪,飞船船长的冲动……这一切综合起来,使地球的存亡竟然系于一两个中国人的一念之中。让我们祈祷上帝唤醒他们的良知,如果上帝的法力对这些东方人无效,那就祈祷孔夫子快点醒来吧。
这份快讯发出后十五分钟内,世界上一半以上的国家元首都收到了有关此事的紧急通报,包括俄罗斯首相瓦西里耶夫,德国总理鲁道多夫,日本女首相佐佐木更子,英国首相罗杰斯特……其中有不少人是在床上被拖起来的。随即,美国白宫内的热线电话吵成一团,各国元首纷纷打电话询问这件事的真伪和如何善后,惠特姆只好命令白宫办公厅主任去对付他们。
只有中国国内相对平静一些。得益于姚云其的执著和陈炳的敏锐,中国国家主席最早知道了有关的细节。中国的太空防御系统,包括轨道拦截卫星、电磁轨道炮都做好了一级战斗准备。
华盛顿西一百公里,在那幢绿树掩映的小楼里,C委员会的七名成员和弗罗斯特都在听着电波中鲁刚和惠特姆的对话,他们已经监听了将近五个小时。不久前,布朗从白宫回来,向大家通报了跟总统谈话的情况,包括惠特姆的不满。听完后,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他们已对事态发展失去了控制能力,只能听天由命了。
电波中传来鲁刚刻毒的咒骂时,柯尔在牙缝里咝咝地骂了一声:“这个该死的中国人。”
他身后的赫伯特苦笑道:“不必骂他,如果是我,我也会这样干的。”
之后他们又沉默下来。这时,秘书恰莉小姐惊惶地走进来,报告说互联网络中已经有了此事的最新报道,这个消息使他们的脸色更加沉重了。弗罗斯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色灰白地苦笑道:
“布朗先生,我要走了,我在这儿已经无事可做了。”
布朗连眼珠都没有转一下。弗罗斯特慢慢走出去,关上沉重的橡木门。两分钟后,传来一声闷哑的枪声,屋里的人都把目光转向门口,警卫急匆匆地跑进来说:“弗罗斯特先生自杀了!就在盥洗室里!”
静场片刻,布朗才叹息道:“无论如何,他死得像一位绅士。恰莉小姐,请为他找一位牧师,把他安葬在阿灵顿国家公墓。”
诺亚方舟号的指挥舱里。长达五分钟的停顿后,才传来惠特姆总统的声音:
“鲁刚先生,不要冲动,千万不要冲动!”他诚恳地说,“鲁刚先生,虽然我们不能对面谈心,但我面前有你的全部资料,是中国政府送来的--有你的成长史,有你的轶闻趣事和音容笑貌。看了这些,我对你已经有了很深的了解。我知道你一生耿直仁爱,嫉恶如仇,你曾资助过不少孤儿和鳏寡老人,每次遇见地铁道口的行乞者,都要留下钱财。我知道你刚才的话只是一时的愤激之言,你绝不会把亿万生灵推入地狱之门。是吗,鲁刚先生?”
鲁刚恶狠狠地说:“不,我会的!”但他在心底承认,这个狡猾的美国佬准确地击中了他的弱点。
“鲁刚先生,我的顾问为我拟定了十条谈话策略,但我觉得,对付你的最佳策略只有一条,那就是开诚布公。也许你不会相信,”他苦笑道,“身为美国总统,这一切我都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不,不,我不是推卸责任,既然我坐上了这个位子,那么这个国家的一切荣耀和罪恶都和我密不可分。坦露这一点,也就是向世界坦露了一个总统的无能。但我只想以此证明我的诚意。我想还有一件小事能证明这一点:当你说恐怖分子被击毙时,我并没让你启动投料机构--其实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所有令人脸红的秘密会在一刹那间化为灰烬,世界舆论会顺理成章地把爆炸归罪于恐怖组织。但我阻止了你们,我不想让几个无辜者送死。我没说错吧?”
鲁刚讥讽地说:“对,你似乎对另一种选择也有片刻犹豫。”
他仿佛从电波中感受到了总统的脸红。实际上,总统朝那位顾问瞟了一眼,顾问的脸“刷”地变红了。总统说:
“对,这正是我的一个顾问所提的建议,很庆幸我没有采纳。鲁刚先生,你今年三十五岁,2005年7月28日生。我们的年龄相差无几,我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总统。因此,我不想继承先辈的罪恶,希望你也不要继承先辈的仇恨。这两者都不是好的遗产,尤其是在这个日渐衰亡的地球上。鲁刚,我的朋友,你能听进去我的肺腑之言吗?”
鲁刚在送话器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这只狡猾的狐狸。”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美国佬完全占了上风,不是为别的,只是基于他的真诚。自己的满腔怒火就这么轻易地被平息,他觉得自己扮演了一个轻信的傻瓜。
唐世龙冷冷地盯着他,摆弄着手里的武器。他想提醒鲁刚这会儿谁是飞船的主人,但他的心里不免有些慌乱。看来,这位老虎鲁刚不是一个屈服于枪口的人,那么他不听话时怎么办?一枪崩了他?如果那样,船员们绝不会同自己合作的。他能独自驾小飞蛾上天,却无法单枪匹马把诺亚方舟号开回去。
惠特姆说:“鲁刚先生,让我们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处理这件事,怎么样?我不想为美国某些人的卑鄙行为向你道歉,在这种时刻,无论什么样的道歉都太轻太淡。我只有恳求鲁刚先生听从良心的召唤,以亿万苍生为念,做出自己的选择。当然,你有什么要求也请提出来,我们一定尽量满足。”
鲁刚默默地把监视屏幕调到生活舱,船员们一直在听着他同惠特姆的谈话。班克斯目光阴沉,小兔子也是满脸的不情愿。他们不愿放弃唐世龙许诺的一千万元,这样的机会一生不会有第二次了。他们可以拿这笔钱为父母买套房子,供养孩子读书,给妻子治病……在这个日渐穷困的世界里挤占一个位置,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梦!而且,说到底,是那些不要脸的杂种先对他们干下卑鄙的事,拿这笔钱不会良心不安的。鲁冰孤独地缩在角落,当她抬头扫向镜头时,她目光中的怨毒几乎使鲁刚打了一个寒颤。老拉里很平静,但鲁刚相信他绝不会对一千万元无动于衷,孟加拉国被淹没后,他的很多亲人实际上已沦为乞丐了。不过,他知道拉里大叔会支持他的任何决定。唐世龙的枪口在他眼前晃动,但实际上,这会儿他最不放在心上的就是这枝枪了。一枝枪对付不了诺亚方舟号,而且,凭他的直觉,他相信这个家伙并不是十恶不赦的冷血杀手。刚才鲁冰向他扑去时,他分明犹豫着,没有开枪。鲁冰受伤后,他眼神里的焦虑也是真诚的。
他向舷窗外看去。虽然相距三十八万公里,地球仍十分醒目。一个蓝色的星球,隐约可见白色的云层,褐色的陆地。背向太阳处是黑色的半圆,轮廓清晰可见;迎向太阳处镶了一条明亮的彩带,有鲜艳的橙色、奔放的鲜红色、凝重的紫色……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从飞船上俯瞰地球时的新鲜和喜悦。这些年来,地球的水域明显扩大了,这颗蔚蓝色的宝石更加璀璨。但他也深知,这种美丽之下掩盖着多么沉重的代价。美丽的地球,人类的诺亚方舟,真的要在人类的手中再添一道丑陋的伤口?
虽然相距三十八万公里,虽然见不到鲁刚的音容笑貌,但惠特姆似乎感受着鲁刚缓缓跳动的脉搏,感受到他的戾气在慢慢化解。他轻声说:“鲁刚先生……”
唐世龙当然看到了鲁刚的变化,他一把推开鲁刚,冷笑着对送话器说:
“喂,总统阁下,你似乎忘了谁是飞船的主人。鲁刚仍在我的枪口下,船员们也已决定接受我提供的一千万酬金。不要耍嘴皮了!我命令你立即执行我们的通牒!”
惠特姆没有回答,通信突然切换,一个人用汉语说:
“唐先生,你家乡的长辈要同你说话!”
接下来是一个很苍老的声音,口音很艮,是那种一镢头一块的陕北土话:
“龙儿,我是你五爷!千万不要干那种缺德事,千人唾万人骂,死了不能入祖坟!龙儿,祖先在看着你哩!”
唐世龙微微冷笑,中国情报部门的效率不低呀。不错,他十岁时回过故乡陕西黑龙关,见过这位五爷,一个白须漫过胸前的糟老头子,皱纹中嵌了七十年的尘垢。那些天五爷给他讲过不少古老的故事,古老得像是石化了的恐龙骨骼:什么神农尝百草啦,炎黄二帝与蚩尤大战啦,苏武牧羊啦,颜杲卿骂贼啦……因此,他对这位五爷还有些许印象。算起来现在他已经九十五岁以上了,他纯粹是一件历史的陈迹。莫非中国人以为这个糟老头子对自己还能产生什么影响?太可笑了。
话筒里随即又切换成一个平稳的声音:
“唐先生,我是中国国家主席。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希望唐先生做出明智的抉择。中国政府欢迎你携妻子回国定居。我们愿为你提供一份每年十万元的年金,并郑重允诺,你和家人终生不受恐怖组织的威胁。”
下面立即转成惠特姆的声音:
“唐先生,美国政府也愿为你提供一份丰厚的安家费。另外,我想向你通报一点历史事实:令尊唐天极被害前,旧金山华人黑社会头目已向卡拜勃鲁透露过他们的意图,以期得到卡拜勃鲁的认可,在贩毒上同新头目合作。卡拜勃鲁默许了这次暗杀,但事后又助你杀了那些凶手,从而把旧金山黑社会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你需要看详尽的资料吗?”
唐世龙开始感到茫然失措。义父同他感情甚笃,据自己所知,他同父亲的交情也很好。但这并不排除惠特姆所说的可能性。毒贩子是一群眼睛血红的狼,当信义、交情与利益冲突时,所有人都会选择后者的!
当然,也很可能是美国情报机关的反间计。但这一手够毒辣了,它在唐和义父之间已成功地打入一个楔子,自此之后,即使他不相信这些话,但他怎么能使义父相信这一点?怎么能使义父相信自己绝不会向他寻仇?看来,他要时刻提防义父的毒手了!
他冷笑着说:“总统阁下,你认为我会相信吗?”但他从自己的坚决中分明听出了空洞,他不由佩服这场心理战役的设计者,一环扣一环,一波接一波,轰炸得人透不过气来!
鲁刚看看他,凑到话筒前说:
“惠特姆先生,我想同所有船员,包括唐世龙先生,”他有意强调这一点,“商量一下,再给你答复。”
“好,我期盼你的回答。”
在哥伦比亚卡利市的华莱士夜总会里,卡拜勒鲁和几名亲密助手躲在三楼的一间密室里,监听着飞船与地上的对话。听到美国总统通报的“事实”时,卡拜勃鲁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些狡猾的美国佬。
如果二十年前旧金山华人黑社会的头目事先通报了他们暗杀唐天极的计划,从生意利益出发,他并非没有可能表示同意。问题是他们并没有通报!那些家伙是一帮没有开窍的野驴,不懂得黑道上的禁忌,他们竟敢在未征得他同意前就暗杀了他的朋友,所以其下场也就注定了,卡拜勒鲁要以他们的血来树立自己的权威。
不过,聪明的他把这个惩罚变成了一幕颇为感人的血亲复仇。唐天极死了。四天后,唐风龙风尘仆仆地赶到卡利,眼睛里闪着冷酷的光芒,他说他要复仇,要手刃旧金山黑道中所有的仇人。卡拜勒鲁紧紧地拥抱了他,以金钱、武器和杀手助他完成了复仇。这件事的处理一直使他感到颇为得意,既培养了唐世龙的忠诚,也赢得了黑道上的尊重。
他很佩服美国总统能坦然自若地说出一个弥天谎言,因为越是当众“大声”说出来的谎言,越是不会被怀疑。现在唐世龙已分明半信半疑了,即使他身边的几位助手恐怕也相信了惠特姆的话--老桑佩斯(二十年前他已是权力圈里的人)一定在想,这件事上,卡拜勒鲁从没有向我们通过气呀!
这个假情报造得漂亮,因为它顺应了贩毒组织内的思维定势。这里犹如一片原始丛林,成员都是最凶残的野兽,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随时都会咬住朋友的喉咙。卡拜勒鲁深知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