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马赫飞船上天后,人类完成了一次涅椠,由宏观生物提升为宇观生物。我有幸参加了亿马赫飞船的处女航,原本可怕的天文距离如今可轻松玩弄于股掌,那种上帝般的感觉实在是妙不可言。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第二次人蛋岛会议十二年后。
由“乐之友”负责的三项计划基本如期完成。两年前,九艘亿马赫可着陆式飞船全部建成,泊在同步轨道上待命。三支船员队伍已经完成组建,每队六千名船员,合计一万八千人。他们大致分为两类人,一类是知识界的精英,包括科学家、哲学家、文学家、音乐家,等等;另一类是“生存的精英”,包括各类技工、农夫、受过野外生存训练的特种兵、善于在各种艰苦环境下生存的图须曼人、俾格米人、玻利尼西亚人和藏人,等等。三支船队的名字以天、地、人分别命名,其含意是:天——象征着人类对宇宙永远的向往;地——象征着船员对母星球永远的眷恋;人——象征着船员对人类文明永远的坚持。
船长也都已确定,“天马”“天隼”“天狼”号的船长分别为姬继昌、埃玛和康平;“地火”“地脉”“地魂”号船长分别为田咪、卡普德维拉、阿瓦廖夫;“人杰”“人俊”“人瑞”号船长分别为马鸣、凯赛琳和奥芙拉。当年“姬船队”的六千多名老伙伴大都已经过了四十五岁,但基本全数参加了新船队,分散在三支船队九艘船上,都是骨干成员。其中凡为夫妻的,不一定在一艘船上,但必须在同一支舰队,像姬继昌和埃玛、田咪和卡普德维拉、马鸣和奥芙拉,都属于这种情形。这中间康平的情况比较特殊,这位四十六岁的亿万富翁原来绝对是“另一条船上的人”,而且他根本不相信上飞船比在地球安全,这从他坚决不许妻女同上飞船就能看出来。但这家伙骨子深处有他爷爷的不安分基因,它们曾经沉睡,但突然之间变活跃了。连他自己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忽然决定弃妻别女,抛下成功的事业来参加远征,就像民国时代著名文学家李叔同极其突然的出家一样。他说爷爷没能上天,他要代爷爷还愿。对他的决定,船队当然没意见,大家很高兴又多了一个船长的人选,他的专业结构和领导水平都很适合的。
《诺亚公约》不允许船员单身,所以他肯定要找一位新配偶。康平妻子讽刺地说:
“原来你这么坚决地上飞船,是想逃离我觅一个新欢啊!”
康平在“突然出家”后对家人很抱愧,那段时间放弃了一切工作,一直在家陪妻女。他对妻子赌咒发誓,说不让妻女上飞船完全是为她们着想,想让她们过安稳日子。还说,如果妻子不谅解他就不要新老婆,虽然公约不敢违反,名义上得找一个,但他保证不让她近身。妻子撇撇嘴:
“骗鬼吧,你让不让她近身我咋知道?飞船是亿马赫又是盲飞,我就是高价聘私家侦探也没奈何你呀。”她凄然一笑,“不开玩笑了,你赶紧物色一个太空妻子吧,让她替我照顾你,你心里别忘我们娘儿俩就成。”
两年后,“雁哨”号飞船也在同步轨道组装成功。它不是亿马赫飞船,而是普通的低马赫飞船,只增加了可着陆功能。它将在近期起航,以地球为中心作圆周飞行。船队共四千名船员,船长是习明哲。这位三十八岁的船长已经结婚,妻子也曾受过太空训练,但此后改变主意,退出了远征队。但这并没有改变习明哲的决心,最后他只好忍痛与妻子分手。二十三岁的楚草实现少年时的梦想,成为了“雁哨”号的船员(虽然不是梦想中的船长),职务是导航员。
同年,“天马”号亿马赫飞船要做工业性试飞,这对于新产品来说是必须完成的程序。试飞期间将顺便做几件事:首先找到“褚氏”号飞船,对船上的褚贵福老人及五百万枚人蛋做出新的处置;其次要追上可能已经在三十光年之外的“诺亚”号,把孤立波正确周期通报给他们;然后返回太阳系,为届时已经上天的“雁哨”号飞船送行。如果试飞顺利,三支船队此后就将正式开始各自的行程,其中,“天”队是环宇航行,“地”队和“人”队是各自绕地球转一个一百七十四年的大圈。
“天马”号船员中还包括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宇航员,因为在与“褚氏”号会合后,要用到驾驶化学动力飞船的技艺。
姬继昌邀请父母和鱼阿姨上船,来一次太空短程游。虽然从几何距离来说,这次试飞已经是五六十光年的旅程,够漫长了,但从时间上来说,不过几天而已。三个人都高兴地答应了,现在他们全都退休,时间充裕,既然有这个机会,当然想亲自尝一尝“飙车”的感觉,要知道这可是亿马赫的飙车啊。其中,鱼乐水答应上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楚天乐马上要做头颅离体手术,按说在这样的场合妻子是不能离开的,但鱼乐水因为心理上的障碍,实在无法目睹丈夫被“砍头”,只好含着歉疚避开。她和姬人锐夫妇将在“雁哨”号上天时赶回来送行。好在“雁哨”号上有草儿,有女儿陪着爸爸做手术,此后还要陪爸爸走完人生的旅程,鱼乐水可以放心了。草儿的配偶也已经选定,他就是稳重干练、心地善良的习明哲,楚氏夫妇很满意。虽然两人年龄差距大一些,比比百年的航程,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鱼、姬、苗三位老友已经在憧憬着飙车的美妙了,可惜飞船临启程前几天姬人锐心脏突然发病住了院,苗杳自然要留下陪他,两人只得遗憾地放弃了这趟旅行。
由于这次只是试飞,没有正式的送别仪式,新闻界也没来多少人,只有亲人们来哈马黑拉岛航天发射场为船员送行,盛装的亲人围着一百名身穿白色衣服、光头赤足的“天马”号船员(其他一千九百名船员已经被送上飞船)。七十七岁的姬人锐向医院请了假,携妻子来了。苗杳把大名姬星斗的小豆豆紧紧搂在怀里,眼眶发红。她哪舍得十三岁的孙子同爷爷奶奶永别,但更不愿他留在地球上经历那个可怕的智力崩溃时代,因为依现在的医学进步,人类平均寿命很快就会达到一百五十年,也就是说,豆豆这一代肯定得经历疏真空的峰值期。最终苗杳只得狠狠心,同意放豆豆走。
年少的豆豆没有一点儿离愁别绪,笑嘻嘻地说:“爷爷再见!奶奶再见!奶奶别哭鼻子,过几天我就回来了——不过,到那时就要真正永别啦,你到那会儿再哭吧。”
姬人锐在他脖颈上抽了一记:“小子!会不会说人话?”
年迈的鱼子夫夫妇也来送行了。鱼乐水说:“爸,妈,天乐和草儿上天时我要回来送行的。万一我赶不上,你们代我送送他俩吧。”
爸爸说:“当然要去的,不过如果你赶得及,我们就不去送。水儿,我和你妈都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但我俩还是没勇气面对那位只剩脑袋的女婿。科学发展到现在,已经有点邪门歪道的味儿了。”
鱼乐水叹息着道:“尽量理解吧。姬大哥和天乐说得对,为了生存的疯狂是天然合理的。”
年迈的天文学家詹翔也来送行。他笑着说:“小鱼,我很有些感慨啊。”
鱼乐水笑问:“怎么了?”
“虽然今天只是‘天马’号的试飞,但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是你看今天的场面是何等平淡?!怪只怪这四十年来的科技爆炸,大爆仗一声接一声,弄得民众都麻木了,连亿马赫飞船的试飞都不看在眼里了。”
鱼乐水莞尔一笑,“绚烂归于平淡——这才是科学昌明的最高境界啊。”
姬继昌指指头顶,“‘小蜜蜂’来了!”
转瞬间,五艘大翅膀的“小蜜蜂”飞艇迅速变大,遮蔽了天空,然后在一片淡蓝光芒中轻盈地降落。这是最后一次运送乘客。姬继昌指挥发射场上剩余的一百名船员迅速进入飞艇,与送行者告别。飞艇关闭舱门,在明亮的蓝光中轻盈地昂首升空。“小蜜蜂”动力强劲,一个小时后抵达地球同步轨道,群集在“天马”号周围。
从结构上说,“天马”号同诺亚级飞船有较大的区别,虽仍是椭球型的船身,但已经变为双层,原来暴露于外的粒子加速线圈现在都被密封。不过,外壳透光度很好,所以它们还能看得清清楚楚。尾部是一个硕大的凹抛物面形镜面,它不是用作驱动的反射镜面,而是用作大功率天线,兼做“小蜜蜂”的固定船台。“天马”号船身比诺亚级飞船大了许多,船身外缠绕的粒子加速轨道长了数倍,从而把粒子激发能量提高到十万亿电子伏特。这一步跨越使飞船的核心功能得以实现——不仅能对密真空进行激发,还能对标准真空和疏真空进行激发。
一艘“小蜜蜂”飞艇划了一条漂亮的弧线,飞到“天马”号后边,同母船鱼尾中心的对接口进行接合。此后,在三艘船编队飞行时,这艘母船对接口要与副船对接。乘员进入母船后,“小蜜蜂”脱离接合,以自动驾驶方式飞到船尾的固定架上,自动完成固定。“天马”号上一共将固定十艘“小蜜蜂”,其中尾部八艘,头部两艘。它们在航行途中将作为常规动力辅助驱动,因为神奇的虫洞飞行方式其实有很大的局限,无法完成很多简单动作,比如姿态微调或无动力滑行。
鱼乐水所在的小飞艇是最后一个接合的。他们通过双层密封门进入“天马”号,飘飞到宽敞的中心大厅。两千名光头赤足的白衣船员在微弱的重力下排成整齐的方队,向她行着注目礼。等她来到大厅中央时,周围爆发出惊雷般的喊声:
“向敬爱的鱼妈妈致敬!”
鱼乐水连忙向四下里鞠躬:“谢谢!我实在不敢当!”
“向敬爱的楚天乐致敬!”
“谢谢!应该向泡利、康不名、霍普斯等牺牲者致敬!向褚贵福、亚历克斯、贺梓舟等先行者致敬!”
“向牺牲者和先行者致敬!”
姬继昌高声说:“‘天马’号即将起航。虽然只是试飞,还是同地球作个告别吧!”
船身内映出了地球的全息图像。一个水光潋滟的蓝色星球浮在暗淡的天幕上,赤道信风吹着白云缓缓后退,云眼中露出水中的岛屿和半岛上的绿色密林。这是他们的诺亚方舟,是截至目前宇宙中所发现的唯一的生命乐园。虽然眼下只是小别,但几天后他们就要同地球永别了。船员们无声地向地球挥手。鱼乐水能体会他们心中的肃穆和惆怅。
姬继昌做了一个手势,两千名船员无声地散开,分别进入圆形船壳上嵌着的蜂窝形房间,不过房间不再是六边形,而是标准的透明球。一共两千个房间,每个房间都是按三人舱设计的,但只住一人,所以船员们住得很宽敞。埃玛领鱼乐水进到一个房间,说:
“你这几天暂且用我的房间吧,这儿的生活设施备得比较齐。”
她帮鱼乐水把不多的随身物品安顿好,然后领她来到船艏的指挥舱。舱内有船长姬继昌,还有其他几艘船的船长:康平、埃玛、卡普德维拉、田咪、马鸣、凯赛琳、奥芙拉、阿瓦廖夫,他们是来实习的。只有习明哲要准备“雁哨”号的起飞,只能遗憾地放弃这次宝贵的实习机会。埃玛的实习职务是描迹员,不过眼下还用不上描迹工作,于是姬继昌安排她当鱼乐水的导游。虽然鱼乐水这些年来耳濡目染,对有关虫洞飞行的技术已经十分精通,但她的了解多是理论性的,细节不一定熟悉。
在飞船的“鱼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广角大视场画面,向他们展现着前方旋转着的星图。现在飞船是处于同步轨道的切线位置,蓝色的地球嵌在星图的下方。指挥舱的四人在微重力下做着起航的准备。实习大副卡普德维拉按下“小蜜蜂”的遥控按钮,窗外,淡蓝色的光芒照亮了暗淡的天幕,那是“小蜜蜂”飞船的喷焰。“天马”号缓缓地转动身躯,从水平位置转到尾巴朝地球,头部朝外。埃玛介绍说:飞船马上就要起航了,现在是在等待起飞窗口。同步轨道上的飞船随地球自转,等转到船艏对准牧夫座时就要起航,因为“褚氏”号和“诺亚”号都是沿这个方向朝外飞的。“鱼阿姨,窗口到了!”
牧夫座的亮星大角刚刚转到广角镜头的中心,“天马”号微微一抖,船艏爆出一团亮光,镜头下方的蓝色月牙(地球)立即无影无踪。这时,星图也变了,现在它不再旋转,明亮的大角星始终保持在镜野的正中心。鱼乐水知道飞船已经起航,此刻地球可能已经被甩到百万千米之外了。但飞船起飞得过于“轻易”,她不大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便疑惑地看着埃玛。埃玛笑着低声说:
“没错,飞船已经进入虫洞飞行状态。不过眼下是断续飞行,所以你还能看到前方的星图。”
她对大副做了个手势,大副点点头,按下一个按钮。前方的星图立即消失,代之以一片白蒙蒙的混沌。很难用语言描述这种混沌,它不是完全的空无,似乎有白光的湍流在暗中涌动,但这些涌动又是不可见的,也把其外的星空完全隔断。埃玛说:
“你现在看到的就是激发状态下的视野。在真空湮灭的瞬间,虫洞外的星空被隔断,只能看到真空湮灭所转化的白光,于是呈现出这样的混沌。为了观察前方,飞船电脑会把这些时间片断剔除,只留下飞船激发空当中能看到的视野——当然,只能在飞船断续飞行时才能做到。”
大副把星图恢复正常,仍是那幅不变的星图,明亮的大角星稳稳地待在星图中心。只有星图右下角的一颗亮星明显有变化,其位置在向外挪移。鱼乐水定睛辨认,认出这是半人马座的南门二,目视星等-0.27.它因为离地球最近,只有四点三五光年,所以这几分钟的飞行已经让它的位置有可观察到的变化。鱼乐水问:
“眼下的船速是多少?”
“对于这艘亿马赫飞船来说,即使以断续飞行方式,其平均船速也能达到千万倍光速。不过眼下船速非常低,只有千倍光速。化学动力时代的人们真可怜啊,我们要找的‘褚氏’号飞了二十八年,才飞了三百亿千米左右,合零点零零三光年。‘天马’号即使以这样低的船速也只用几分钟就能追上它,一不小心就飞过啦。”
像是为她的话作证,实习瞭望员马鸣忽然说:“‘褚氏’号!我看到它了!”
“天马”号瞬间停止激发,也在瞬间停了下来。但它已经超过“褚氏”号,大家通过透明侧壁看着后边,只见左后方出现一个小黑点。黑点迅速追上来,身影也迅速扩大。现在已经能看清它的模样了,前方是巨大的框架式船身,白色的铠甲映着星光,船后,细长的喷管有如蟋蟀的尾须,但没有尾焰,此刻它是依靠惯性飞行。它以每秒四十千米的速度闪电般掠过静止的“天马”,然后迅速变小,又成为众多星星之间的一个小黑点。鱼乐水简直有点不敢相信,曾是化学动力火箭一朵奇葩的“褚氏”号,用最高速度整整飞行了二十八年,“天马”号仅用自己的“爬行挡”,就在短短两分多钟追上了它!虽然她熟知两艘船的技术参数,但当数字转化为直观形象,仍然让她难以置信。
“天马”号抖动一下,船尾八个“小蜜蜂”喷出蓝色的尾焰。埃玛赶快扶鱼乐水调整好身体的方向,说:
“鱼阿姨站好,马上就有109的重力了,是指向船艉的!”
飞船加速度平稳地增大,很快达到109重力,其后就以这个加速度平稳地加速。鱼乐水很快就适应了,笑着说:
“这会儿才有当宇航员的感觉。刚才的虫洞飞行太平淡了,连起飞的超重都没有!”
埃玛笑了,夸她天生是当宇航员的料,又说:“说来这也是‘天马’号的悲哀。虽然是亿马赫飞船,但只要一停止激发,飞船立马静止。像这样近距离地追赶只能使用常规动力。”
“但我们用两分钟就追上了二十八年。”
“对。鱼阿姨,你觉得惊奇吗?可是,这个时代正是楚天乐、你和姬人锐这一代伟人开启的呀!”
镜头中的“褚氏”号又开始迅速增大。“天马”号不久就超越了它,然后斜飞到“褚氏”号的正前方,开始减速,因为后者的接口是在船艏。等“褚氏”号追上来时,两者速度大致相等,然后,“天马”号谨慎地进行速度微调和姿态微调,一直到两者精确位于一根轴线上,使船艉挨着“褚氏”号的船艏,就像一只大头蟋蟀咬着一条金鱼的尾巴,之后“天马”号熄火。现在,两艘飞船都以同样的速度无动力滑行,互相保持静止,从外表看就像是变成了一列火车。一直忙于指挥飞行的姬继昌这时回头提醒:
“鱼阿姨,让埃玛帮你穿太空服吧。你可以同老朋友见面了。”
2
复苏的褚贵福逐渐收拢了神智,不大情愿地咕哝着:“咋又把我喊醒了,睡觉也不让安稳——咦,你是哪个,是——小鱼?你头发都白了?”
鱼乐水藏起心中的伤感,笑着说:“褚伯伯,是我。不过现在我该喊你褚大哥才合适,我已经六十七岁了。”
褚贵福真正醒过来了,已经可以开玩笑了。“那不行。辈分在那儿搁着哩,哪怕你的年龄超过我,也得照旧喊我大伯。这一位是谁?我看他的眉眼和老姬很像。”
姬继昌笑道:“褚爷爷好眼力,我是姬家那个崽子。”
“昌昌?”
“对,是我。”
“你们和洋洋柳叶不是一伙儿的?我是说,不是一条船上的?”
“不是,他们上次唤醒你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不过褚爷爷,先去我们的‘天马’号吧,等你身体恢复后我们慢慢聊。这二十年来的变化实在是太大太大,一言难尽啊。”
大伙儿为老人穿上太空衣,把他带回“天马”号,喂他吃了些流食,吃饭时扯了一些闲话,让老人的情绪慢慢平复。褚贵福问了几位熟人的安好,楚天乐、姬人锐、天乐妈、苗杳、葛其宏等。得知楚天乐还活着,老头很高兴:
“好样的,小楚把阎王爷打败了,那种绝症说是只能活到三十岁的,他已经翻了一倍,没准儿还能活到一百岁!”
鱼乐水说:“老姬两口儿本来也要上飞船来见你一面,可惜临走前老姬发了心脏病,太遗憾了。”老人也很遗憾,说:“我同老姬最谈得来,不像同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话出口前我还得先掂量一下,怕嘴巴太臭熏了你们,对老姬我不用在乎。”
随后,褚贵福又问起褚家儿孙。鱼乐水说,他们的情况都还不错,开始几年日子过得艰难些,后来“乐之友”有了余力,就为他们每人发年金,只当是那两百亿的微薄利息。褚的大儿子已经退休,四儿子端起老爹的饭碗,干房地产,“乐之友”经常给予一些帮助。现在房地产火得很,到处都在推倒重建,不过不是建水泥钢筋大楼,而是用透明球组装的,“就是咱们飞船船壳这样的玩意儿。”稍顿,鱼乐水又补充说,“对,这位康平,康不名的孙子,上飞船前是世界上最大的透明球生产商,他向来是按最低价向你四儿供货。”
康平笑着说:“褚老,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按鱼阿姨和我爷爷的辈分,我肯定该喊褚爷爷的;但我和你四小子大刚是哥们儿,我要称你爷爷,那小子就占便宜了。干脆我就喊褚老吧。”
“随便,喊老褚都行。”
“那可不行,这俩字的次序绝对不能调。褚老,你那三个大儿子不怎么样,但老四大刚能干,也很顾家,有他在,就能罩住你全家人,包括你还活着的四个太太和其他儿孙,你老放心吧。他做生意是把好手,就是心太黑,跟你当年有一拼。我给他供货时一向按最优惠价,他还使劲儿压价,压得我吐血。”
褚贵福很欣慰,“好,只要有一个能干儿子我就能放多半心,我这些儿孙都托你们照顾了。喂,咱们言归正传吧,二十年过去了,你们巴巴地赶上来第二次唤醒我,肯定又有大事,是不是洋洋跟我说的那个全宇宙收缩有了变化?”
“是的,不过说来话长啊。”
鱼乐水和姬继昌用了半天时间,向老人详细讲述了此后的变化。全宇宙收缩倒是被证实了,但现在已经知道,它只是一个为时一百二十四年的孤立波,很快就会过去的,不会把宇宙收缩成一个黑洞,所以,人类不用逃亡了,原来发射的遮阳篷什么的也没了用处。不过,随后还会有一个呈镜像对称的膨胀波,它会给人类带来新的灾难——降低人的智商,甚至使人类回到动物状态;“乐之友”研究出了两种逃避办法:智慧保鲜室和雁哨式飞船;楚天乐准备做头颅离体手术,随“雁哨”号上天;至于眼前这艘“天马”号,是一艘亿马赫飞船,马上要开始环宇探险。如果它连续飞行,也能同时起到“智慧保鲜”的作用。
吃好喝好的褚贵福恢复了他的草莽性格,听着这些匪夷所思的情况和进展,他说:
“我上天前天乐就说过,也许比我晚几年上天的飞船很快就会超过我,还答应我,后来的飞船也会带上‘褚氏’号上的基因备份。”
“对,‘诺亚’号带着,‘天马’号正式起航时也要带上。”
“不过,那时连他也没想到进步会这样快。我上天八年后,你们弄出个1.8马赫飞船;又二十年,弄出来个亿马赫飞船!看来我当时真不该急着上天。”他笑着说。
鱼乐水认真地说:“但所有这些进步,都是从你那两百亿开始的呀。”
“好说,好说。我这些钱真没白花,我不后悔当年的决定。”
鱼乐水说:“既然宇宙已经不会塌陷,按说该把这五百万枚人蛋接回地球的。坦率地说,当时仓促开发的卵生人技术不是很成熟,安全性不高,既然造出了这些人蛋,咱们就得负责到底。褚伯伯你说是不是?不过,要说服民众接受这些卵生人回地球生活,可能有点麻烦。”
褚贵福沉下脸,“咋,我的卵生崽子们低人一等?”
鱼乐水看看他,“不是你的崽子,是咱们的崽子,也是全人类的崽子。”褚贵福听出了这句话的分量,不吭声了。“严格说来,他们确实算不上血统纯正的人类,一般民众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不过问题主要不在这儿,而是我们本来就不想把他们接回地球。既然人类已经迈出太空移民的第一步,就没理由再回头。我们还指望着这些卵生崽子为人类闯出一片新天地呢。”
“你说得对。我本人也不会让他们再回头。”
“但是以现在的技术水平,我们可以对那五百万枚人蛋做出更妥善的处置。原先的办法有很多不确定因素,那是受限于当时的技术条件,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告诉褚贵福,近年科学家已经找到上万颗地外行星,距离最近的一颗位于天秤座的Gliese581恒星系,距地球仅二十光年。“天马”号将拖带着“褚氏”号到各个行星转转,请老褚亲自选一颗比较合适的。“有了亿马赫飞船,这就像开着奔驰逛城里的超市。五百光年以内的行星,可以让你在几天内全部看一遍。”
她继续介绍:等选到合适的行星,就让“褚氏”号停留在外空轨道,先把低等生物的种子撒下去,估计在数万年内,星球环境就会改变得适宜人类生存。到那时,地球将派来一个团队,用航天器把人蛋送往地面,这样更安全。这个团队将留下来,照顾它们孵化,照看着小家伙们长大,再把人类科技传播给他们。一句话,他们的生存将有幼儿园阿姨的精心照顾,不再是自生自灭,不再是撞大运。
“这敢情好!这下我老褚就彻底放心了。”
“当然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智力崩溃期之后,地球文明能迅速恢复。”
“总能恢复的。老天爷不会这样混帐。”
“但是,如果采用新的安排,你就没必要留在这里陪他们了,是否和我一块儿回地球?你若不放心,还想继续照看他们,那也不耽误。你可以在地球上进入冬眠,一直到地球派‘幼儿园阿姨’出发时,再把你唤醒同去。”
“褚爷爷你回去吧,我爸老惦记着你,他退休了,没事干,等着你回去和他下棋钓鱼呢。”姬继昌插话道。
小豆豆也说:“对,我爷爷老是念叨你!”
褚贵福摸摸小豆豆的脑袋,咧着嘴笑了,“没说的,我也盼着见他。不过,我回地球这事……”他犹豫着,“柳叶已经劝过我一次了,那次最终没劝动我。现在……要不,先把人蛋安顿好,再说我的事吧。”
“那咱们现在就出发?”姬继昌问。
“马上就走?”
“对。”
“你说要拖运‘褚氏’号,那你怎么绑缆绳?你可要注意,张明先一再说过,‘褚氏’号是按不受力状态设计的,框架非常薄弱,可别用缆绳一拉,把它拉塌架了。”
姬继昌笑了,“什么缆绳都用不着。‘褚氏’号只要待在‘天马’号的本域空间里就行。我们把这叫做‘空间免费托运’。‘褚氏’号的直径小于‘天马’号挖出的虫洞直径,这是‘免费托运’得以实施的前提。打个比方,‘天马’号就像火车头,它身后的本域空间就像是装集装箱的专用车厢,而‘褚氏’号就是集装箱,只要它的尺寸能放在车厢里就能运走,不会有附加受力。”
褚贵福听得直皱眉头,“这个方法够绕的,我这榆木脑袋听不明白。你也别解释了,反正你觉得安全就行。”
“好,现在就出发。这次行程远一些,船速定为万马赫吧。”姬继昌特意对褚伯伯补充一句,“万马赫仍属于断续飞行,不是盲飞,可以看到外边风景的。”
在他们谈话时,大副早就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只见他按下点火钮,“天马”号前端随即爆出白光,两艘飞船开始疾速前行。明亮的大角星划了一条弧线消失在船后,然后,飞船把天秤座的Gliese581恒星锁死在镜头的中央,径直飞去。这次因为船速较快,鱼眼镜头中的星图迅速变化着。天空像一只巨碗,碗的周边慢慢向“天马”号包过来,然后分散为单个的恒星,迅速消失在身后。不过,不管怎么变,前边那只巨碗始终存在。万马赫的航速并没有造成星光的紫移,这是因为看到星光的每个瞬间,飞船都是处于静止状态。褚贵福兴致勃勃地看着星图,不停地惊叹着:
“飞得这么快!不像是真的,就像玩电子游戏!没有超重,也不用安全带。张明先那家伙要是坐上这艘船,肯定高兴死,要不就嫉妒死。对了,刚才忘问了,老张还活着没?算来他有九十岁了。”
鱼乐水黯然摇头,“可惜他去世得早,只来得及看到低马赫飞船,就是洋洋那艘‘诺亚’号,没能看到亿马赫飞船。”
“那太可惜了。乐水你回地球后记着给老张上坟,告诉他这个消息,要不他一定死不瞑目。”
“你也回地球吧,咱俩一块儿上坟。”
“也行啊。有了这样的飞船,想到外星球上看我的卵生崽子,还不像是下乡走亲戚一样容易?咦,星星咋转起来了?”
埃玛过来扶住鱼乐水和褚贵福,笑着说:“因为这回的行程较长,需要飞将近一天,所以船长把人造重力加上了。”
“天马”号缓缓旋转,转速逐渐加快,人们都开始感受到指向圆形地板的重力。重力慢慢加大到地球的重力值,现在他们都稳稳地站在地面上,船舱对面的人们则是头朝下悬在他们的头顶,就像高难度的杂技。船艏的星图以Gliese581为中心平稳地旋转着。
飞船上还保持着地球的二十四小时节律。到晚上该睡觉的时候了,但两位老人都说不累,仍在兴致勃勃地观看。前边的“夜空”开始变亮,星图中央那颗昏暗的红色星星迅速增大。埃玛为两人解说着:
“褚爷爷,鱼阿姨,这就是Gliese581恒星。它的体积只有太阳的三分之一,表面温度只有数百度。它有六颗行星,包括岩石行星和气态巨行星。比较适合生物生存的是Gliese581g,我们为它起了一个中文名字,叫息壤星。它是岩石行星,直径和质量都比地球略大,公转周期为三十七天,自转周期为其三分之一,大约十二天。息壤星上有大气,有液态水,有江河湖泊和大洋,不过大气成分类似于地球的原始大气,主要是甲烷、二氧化碳、水汽、氨和氢气。”
说话间,那颗恒星已经遮蔽了半边天空,飞船方向略作修正,把行星Gliese581g锁在星图中央。转眼间这颗行星也迅速增大,遮蔽了半边天空。飞船停止激发,干净利落地停下。埃玛笑着埋怨:
“船速实在太快啦,快得都来不及说完导游词。褚爷爷,现在飞船已经进入息壤星的重力范围,你的飞船要点火了,准备进入轨道。”
两名老宇航员早已穿好太空衣,这时从气密门出去,飘飞到“褚氏”号,进入指挥舱。“褚氏”号原来没有设人工驾驶系统,所以他们随身带来一个微型驾驶台,把它外接到飞船电脑上。此前,在行进过程中,这边已经用管道向“褚氏”号泵送了液氢液氧,把十个半空燃料罐都装满了,也把后者的同位素电池更换成最新型号的。少顷,“褚氏”号的蟋蟀尾须处冒出蓝色的光芒,它离开“天马”号,然后逐渐加速,进入息壤星的轨道。“天马”号上的常规动力也同时点火,尾随着前者。
现在,他们可以俯瞰息壤星了。这颗星球基本是地球的蛮荒版。星球表面大部分是水域,陆地约占三分之一,其上有很多面积很大的湖泊。河流水系还没发育成熟,没有大的江河,只有短而细的河水流向湖泊,也有串珠似的湖泊由一段段的河流串着,一直延伸到海洋。火山活动相当剧烈,陆地上随处可见火山喷出的浓密烟云,连海洋中也有很多地方冒着黑烟。火山附近多是浓云密布,闪电在云中频繁地闪亮。
“褚爷爷,请系好座椅上的安全带,‘天马’号准备降落了,是用激发方式降落,我们要实验它的着陆功能,也想请你亲自踩踩息壤星的地面。”
这会儿飞船基本处于失重状态,姬继昌把褚爷爷按在座椅上,仔细系好安全带。船员们对各种物品也作了检查,该固牢的固牢。飞船以虫洞方式进行降落会产生一个新问题:重力不是逐渐加大而是突然出现的,这也许会造成一些小小的麻烦。
“天马”号精确测定了飞船到地面的距离,这是“虫洞式降落”过程中最关键的一步。如果降落距离过短,飞船脱离虫洞后可能处于悬空状态,并在突然出现的重力中坠落,造成船体与地面的撞击;如果降落距离过长,则会在息壤星地面爆出一个半球形的洞。实习大副卡普德维拉按测定距离调定激发参数,然后向地面降落。由于在降落过程中息壤星的重力仍被隔绝,所以降落十分轻松,只是十微秒的一瞬。然后,它“突然出现”在息壤星的一处平坦地带,船外的太空景色也在瞬间切换为地面景色。在同一瞬间,息壤星1.1g的重力突然淹没了失重状态下的飞船。乘员们都感到眼前一黑,这是重力突现造成的脑部失血。飞船内也同时叮当一片,这是各种器物“落地”时发出的声响,虽然它们在失重状态下已经被绑缚固定,但不一定与地面或桌面贴实。不过,总的来说,降落过程十分顺利。此前乐之友科学院曾担心,“重力突现”也许会造成不可预料的生理反应,毕竟这是人类从未经历过的现象(在过去的任何情况,重力都是逐渐产生的),现在可以放心了。
等视野恢复正常,埃玛扶着褚贵福出来,让他第一个踩到了息壤星的土地,鱼乐水、姬继昌、生物学家谭玉璋和行星地貌学家森随后下来,再随后是康平、阿瓦廖夫等人。当年阿姆斯特朗第一个踏上月球时曾说过一句名言:个人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今天应该是更伟大的时刻,但褚贵福留下的名言是:
“我操!这风景怪头日脑的!”
他像孩子一样好奇地四处观看。这儿的重力比地球稍大,但还不至于影响行走。昏暗的红色太阳挂在地平线上。湖水极其清澈,一片空无——这儿当然不会有水草和鱼虾。褚贵福的眼睛在头盔里滴溜溜乱转,兴致勃勃地观看着,也许他在想象着这儿一万年后、十万年后的情景。谭玉璋和森对他介绍说,虽然地球上的“行星猎人”们已经发现了上万颗行星,但这是第一次踏上行星实地考察。遗憾的是,如果以地球生命的生存条件为标准,绝大部分行星的自然条件都太严酷,比如没有液态水、无大气、高辐射、酷寒酷热,等等。唯有少数几颗星球条件稍好,比如息壤星。虽然它眼下不适合生命存在,但它非常类似于地球的原始地貌,它的大气层也类似于地球早期大气,也就是说,它至少有发展成现代地球的可能性。森笑着说:
“褚老,关于生命的存在条件,我是比较乐观的,我认为,只要有能量——不一定是阳光,比如地球的深海热泉附近就有以化学能为生的生命——有液态水,生命就可能存在。我相信,以息壤星眼下的条件,只要输入合适的、成熟的生命模板,十万年内肯定会变成生命乐园!”
谭玉璋说:“用不着那么长时间吧。出发前我们就制订了‘生命加速计划’,其运行机理很简单——在某颗星球上播撒生命种子后,增加一个人工增益程序,即每隔若干年就派人来一次,筛选出那些能够存活的、生命力强悍的微生物,然后人为地大量繁殖,并再次向整个星球全面撒播,然后再筛选再播撒,反复进行。用这种强化办法,可能一万年内就能建立该星球的生态系统。当然,这要求‘阿姨团队’提前进驻,所以嘛,褚老,可能二十年后地球就会派人来啦,那时你可以一同过来。”
埃玛笑着说:“只是这儿的时间节奏让人难以适应,一天比较长,合地球的十二天,但三天就一年!真可谓时光匆匆,但也可以说是‘度日如年’。还有,可惜这儿没有月亮。褚爷爷,你的卵生崽子永远不能在月光下谈恋爱了,实在遗憾!”
鱼乐水笑了,“埃玛,你褚爷爷可不喜欢这样的小资情调。”
“你说得对。在这样的蛮荒世界里,崽子们只要饿不死、能长大、能生崽子就行,哪有闲心谈什么恋爱!”
众人大笑。姬继昌问:“褚爷爷,这颗行星你瞧中没有?如果瞧不上,咱们再逛逛别处。”
褚贵福果断地说:“不再挑了,就是它了!我知道宇宙里没有伊甸园,能找到这么一颗有水的行星已经不错了。这儿的最大好处是离地球近,便于照料,想走亲戚也容易。”
“你决定了?”
“决定了。”
“好的,那我们就开始安置了。”
姬继昌通知了“褚氏”号。两名老宇航员驾着“褚氏”号向低轨道转移,不久,“褚氏”号的外层铠甲在重力作用下自动脱落,向地面坠去。它们在下坠过程中与大气摩擦,温度迅速升高,轻云物质在高温下喷射出来包住铠甲,在飞船后面形成了一条长达数万千米的洁白腰带,围住了整颗行星。腰带飘飘摇摇地下坠,在下坠过程中分离,散落在陆地上和海洋里。“褚氏”号绕息壤星的不同纬度转了十几圈,生命种子也被撒播到整颗星球,其中的厌氧微生物将很快苏醒,与外界进行新陈代谢,从而开启星球生命大循环的第一步。
“褚氏”号完成撒播后重新爬高,定位在远太空轨道,它将在那里待上一段时期,等着地球的“阿姨团队”来临。现在“天马”号准备从地面起飞,仍是使用虫洞方式。在船艏的激发区域,近光速粒子驱赶着静止的空气原子或分子,爆出连续的微弱闪光,在息壤星的大气中开辟出了一条动态的真空通道。终于,第一次粒子对撞实现了,船艏爆出一团白光,飞船瞬间被混沌所包围;重力也在同一瞬间突然消失,乘员们都产生了“红视现象”。若干微秒之后,飞船已“突然出现”在远太空轨道,舱外的地面景观也瞬时切换为太空。
起飞就这样完成了,鱼乐水不由得想起过去飞船起飞时的“壮丽场景”——在如雷的轰鸣声中,明亮的飞船尾焰照彻天地,成百吨燃料的燃烧才艰难地托举着飞船缓缓上升。而现在呢,实在是“易如反掌”。科学技术的力量让人敬畏,一如大自然使人敬畏一样。
飞船放飞一架“小蜜蜂”,把两位老宇航员从“褚氏”号上接过来。姬继昌笑着对褚贵福说:
“褚爷爷,向你的卵生崽子们告别吧。‘天马’号就要返航,把你、十三名幼儿、鱼阿姨和两位老宇航员送回地球。你别舍不得这些人蛋,反正有了亿马赫飞船,你想来探望那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打量着褚的表情。飞船离开地球前爸爸曾说过,据他估计,褚不会随飞船回地球的,他属于那种“一根筋”的生性,只会往前闯,不会后退。既然他用后半个人生和全部财力干了这件事,就是把自己和五百万枚人蛋紧紧绑在一起了,不大可能抛下它们独自回地球的。但姬继昌不忍心把一位七十二岁的老人撇在地老天荒之处,想尽量把老人劝回去,哄回去。在他劝说时,褚贵福没有拒绝,姬继昌将其作为默认,立即命令“小蜜蜂”再次飞过去,准备把十三名冬眠的幼儿接过来,然后“天马”号立即起航,以免他又改变主意。不过,“小蜜蜂”刚刚起飞,褚贵福就平静地说:
“让‘小蜜蜂’回来,把我送回老地方吧。”
姬继昌大为失望,“怎么了?你不是答应过,要回地球陪我老爹下棋钓鱼嘛。”
小豆豆说:“褚爷爷,我爷爷交代过的,让我一定把你拉回地球。”
褚贵福咧嘴一笑,“很可惜,这辈子怕是没这个福分啦。”
姬继昌说:“你可不能食言。你还说要回地球给张明先老人上坟呢。”
“麻烦老姬替我去吧,我伸腿之前哪儿也不去,只守着我的人蛋。十三名幼儿也不回去,是死是活都跟着我。”
一旁的埃玛、田咪、康平也都纷纷来劝老人。虽然他们即将开始环宇航行,那同样是生死未卜的征程,很可能一去不返,但毕竟身边有两千个同伴,有性能卓越的亿马赫飞船,至少心理上比较亮堂。而褚贵福老人则是孤苦伶仃地守着一艘比蜗牛还要慢的破飞船,不免让人心生怜悯。大家劝了很久,老人只是摇头。最后,鱼乐水叹道:
“算了,不要劝了,劝不动的。咱们就成全他的心愿吧。”
她起身与老人拥别。拥抱时褚贵福低声说:“乐水,你对天乐那件事也想开点,遂他的心意吧。”
鱼乐水感激地低声说:“谢谢。我想得开。”
褚贵福的眼中泛着泪光,同她拥抱了很长时间。对于粗犷霸气的褚贵福来说,这是难得的温情流露,似乎连他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也变得温和了。鱼乐水心中作痛,笑着说:
“褚叔叔,既然你决定留下了,那就先别忙过去。我们留下来多陪你一天。虽然以后地球会派人来看你,但咱俩肯定是最后一面了。”
褚贵福明显有些犹豫。他当然很看重这最后的相聚,不过最后还是挥挥手说:“算了,不耽误你们的行程了,该聊的话已经聊过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再说,”他嘿嘿笑着,“我怕多留一会儿,你会劝得我改变主意啊。不行,我的人蛋离不了我。”
指挥舱里几个人依次同他拥别。他们为褚老穿上太空衣,送他去气密门。大厅里,姬继昌已经指挥两千名船员列队为他送行。大家齐声高呼:
“向先行者褚老致敬!”
老人笑嘻嘻地向大家挥手,表面上看不出一点儿离愁别绪。鱼乐水、姬继昌、埃玛、小豆豆等几个人把他送回“褚氏”号的冷冻装置里,再次同他告别,肃然看着他的笑容冻结成永恒。
2
与“褚氏”号告别,“天马”号立即掉转船头,重新把大角星锁在星图的中央。他们要开始第二项任务——找到“诺亚”号,并将准确的宇宙胀缩周期告诉他们。已经进入盲飞状态的“诺亚”号实际是处于另一个不同相的宇宙,发现它很难,而打破相空间的屏障与它建立联系则更难。不过,“天马”号出发前,乐之友科学院已经进行了充分的研究,开发出了相应的技术。尽管这样,能否成功要依赖的仍旧是船员的勇气和运气。
“天马”号仍采用断续飞行方式。由于此后的任务是艰难的搜索,所以船飞得很慢,只有千马赫。船艏的大视场画面里始终嵌着一副清晰的星图。这几十年来耳濡目染,鱼乐水对各个星座已经非常熟悉了,但眼下的星图她完全陌生。这不奇怪。地球上的星图是以地球(太阳)为中心绘制的,各星座实际是某半径方向的宇宙纵深在“恒星天”上的叠加投影,同一星座中的星体在径向上何止相距数万光年。而现在呢,飞船是从一颗离地球二十光年的天秤座恒星飞向离地球三十六光年的牧夫座大角星,基本是沿以地球为中心的圆周方向飞行,所以熟悉的星座图完全被打乱了、扭曲了。这时,星座的概念已经无用,只能让飞船电脑咬住某颗恒星作为目标来指导飞行。
此刻,瞭望员马鸣成了全船的中心人物,而两千名船员也第一次进入工作状态。马鸣把星空分成(40×50)个单元格,让每个船员负责观察一部分,以便更容易发现“诺亚”号。“诺亚”号早就进入连续虫洞飞行,它看不到洞外,洞外也看不到它,但这个不可见的虫洞会遮蔽后方星空,就像一条细长的不透光的梭鱼飞速游过。“乐之友”的科学家们习惯称它为“混沌鱼”,因为它是混沌的,其边缘是模糊的。“混沌鱼”的直径只有千米级别,长度有万米级别,必须认真观察才能发现。何况“天马”号也是超光速飞行,一旦发现有异常,飞船可能已经飞过去几百万千米了。
搜索过程比较漫长,这些天鱼乐水没事,一直沉浸在离别的感伤中。她对孤独的褚老非常疼惜,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始终发着疼。这位老人前半生劣迹斑斑,但当他多少带点偶然地卷入一个伟大的计划之后,他的人格变了,就像发生了“原子级别之下的重构”,由乌黑脏乱的杂物变成透明晶莹的类中子态。他那“咬死目标不松口”的狠劲儿尤其让鱼乐水佩服。
她已经同褚老永别,很快就是同昌昌、埃玛等人的永别,同洋洋和柳叶的二次永别(如果能找到他们),尤其还有同丈夫和草儿的永别。但这些都是无法豁免的痛苦,为了活着必须忍受。性格豁达开朗的鱼乐水能够达观地对待这些,但说实在的,今天的达观与青春时期已经大不相同了,那时的达观带着朝露的微甜,而今天则浸着苦味。
昌昌很善解人意,这些天常常抽时间来陪她,聊一些闲话。鱼乐水打趣他,说他小时顽皮得出格,还把幼儿园园长阿姨的手都咬破了,问他记不记得这些光荣事迹。姬继昌笑着说: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过我早就改邪归正了。”他突兀地说,“鱼阿姨,有句话按说是晚辈不该说的,但我这人一向嘴巴不关风,我就说了吧,行不行?但你得事先保证不生气。”姬继昌嬉笑地盯着她。
“好啊,我不生气。要是不该我听的话,我听完就忘掉好了。”
“乐水阿姨,依我的感觉,你在我爸的心目中分量很重的。非常重。说句极端的话吧,我妈是老爹在生活中的妻子,你是他精神世界的恋人。”他笑着说,“该打该打,天乐叔叔听见,一定抽我左边一耳光;我妈听见,再抽我右边一耳光。”
鱼乐水心中顿时激起了波澜。她平静一下,也笑着说:“行,那我也说一句按说长辈不该说的话:你爸在我心目中分量也很重啊,不光是工作,也包括私人关系。昌昌,我们几乎成为情人,但最终还是把它保留在了精神领域里。”
姬继昌惊奇地看看阿姨,笑着说:“谢谢阿姨对我这么坦诚,看来我的感觉很准确。阿姨,我、埃玛、豆豆、天乐叔叔、草儿都上天后,你和我爸妈多来往走动,互相安慰一下吧。”
“那是自然。安心走你们的路吧,别为我们担心。”
忽然警铃大作,方格图上一块方格闪起了红光。一名船员报告:
“X35/Y49方格发现异常!”
飞船立即停止激发,瞬间停止。那个方格被迅速放大,放大后可以看出,方格中并非“混沌鱼”,而是气态星际物质。马鸣否定了这次报警,“天马”号恢复了飞行。此后又有两次报警,马鸣仍然做出同样的判断。飞船已经飞了十天,对于一艘有能力达到亿倍光速的飞船来说,这已经是非常漫长的时间了。现在飞船离大角星已经很近,那颗地球上的北天亮星已经有橙子般大小,其亮度赶上了满月的亮度,只是它不是月亮的银白色,而是橙红色。这段飞行中,“天马”号因三次搜索逐渐转了方向,从相对太阳轨道的“圆周方向”转回到“径向”,牧夫座又大致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它的几颗子星仍然排成五角形,或为淡黄,或为淡蓝,十分美丽。忽然,警铃再次大作,又一个方格中红光闪亮,这回是康平发现的。“天马”号瞬间停止。马鸣调出该方格的有关参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然后抬头兴奋地说:
“没错,就是它了!康平啊,你立了首功!”
康平很谦虚:“没啥,人们都说,第一次上赌场的人手气最好。”
这就是“诺亚”号。它离开地球二十年,其间曾短暂地返回,现在距大角星只剩几天的行程。以这些参数计算,它的船速肯定比原来的一点八马赫要高,大致为二点五马赫,看来亚历克斯和贺梓舟他们找到了某种提高船速的办法。发现“诺亚”号时它已经被甩到后方,但在“天马”号停飞的瞬间,一条边缘模糊的“混沌鱼”闪电般追上来,又闪电般掠过去,在前方星空中消失了。“天马”号立即点火,把速度调到略大于“诺亚”号,紧紧地追了过去。
离开地球前,楚天乐曾对鱼乐水仔细讲过追上“诺亚”号的办法,乐之友科学院的那帮雅皮士将这种办法戏称为“扒火车”。这个方法的关键是:“诺亚”号做虫洞飞行时,其后拖着一条喇叭形的“本域空间”,它的长度大约有十倍船身的样子,然后就被非本域空间逐渐侵入和同化。由于“天马”号的船速远远高于前者,所以即使在断续飞行——也就是保持视野的状态下,也能轻松地追上它,就像一辆超级赛车能轻松追上火车。但最后一步是最难的——“天马”号必须在最后一跳中准确地“跳上火车”,即进入前者拖带的喇叭形本域空间,然后停止激发,被该空间拖带着前进,从而与“诺亚”号变成相对静止。但在“天马”号最后一次激发时,又必须与前者保持安全距离,否则会使前边的飞船瞬间毁灭。难就难在,即使“天马”号已经接近“混沌鱼”的尾部,也无法清晰观察“诺亚”号,而只能以“混沌鱼”尾部的空间紊乱程度来间接判定前者的实际位置。要在超光速运动中做到这一点,是对导航员判断能力和船长驾驶技术的严峻考验。
而且这个行动的安全不光依赖于“天马”号,同样依赖于“诺亚”号的机敏。后者在虫洞飞行状态时看不到外边,但当“天马”号进入两个空间的交界处时,“诺亚”号应该会看见的。当他们惊喜地发现追来者时会怎么办?赶紧停下来等着?那就彻底完蛋。后边的飞船在最后一跳中,将从前者的船体中径直穿过去,留下一个内壁光亮的虫洞,而一千名诺亚船员将变成镜面上的平面图形。所以,“诺亚”号必须保持原来的恒定速度,才能让后面的人平稳地“扒上火车”。
这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亚历克斯、贺梓舟和柳叶他们能来得及做出正确的应变吗?楚天乐坚信他们会的,因为他们的“冥思式”思考已经超越了地球的科技发展。而且说到底,这是打破相空间屏障的唯一办法。鱼乐水只能在心里为“诺亚”号祈祷。
“天马”号指挥舱里没有一丝杂音。姬继昌专心地操纵着飞船,实习导航员田咪低声报告着有关参数:与“诺亚”号的距离、两船纵轴线的误差、两船的速度差等。姬继昌短促地下达着命令,实习大副卡普德维拉熟练地操纵着电子舵轮。忽然,前方的混沌视野刷地变了,出现了一个巨大物体的模糊形象,那应该是“诺亚”号巨大的尾部天线,距他们只有十千米左右。“天马”号已经进入两个空间的交界处了!姬船长下令:
“最后一跳!”
“天马”号进行了最后一次空间激发,一团白光之后,前边的鱼尾巴又近了近千米。“天马”号停止激发,在瞬间静止——但它已经静止在“诺亚”号的本域空间里,尾随着前者以二点五马赫的速度(相对非本域空间)继续前行。两艘飞船同时开始呼叫也同时收到呼叫,现在,在同一个空间里,电波可以自由穿越了!
“‘诺亚’号,我是‘天马’号,听到请回答!”
“‘天马’号!我看到了船艏的名字。欢迎你们!‘诺亚’号的对接口暂时无法使用,请来者穿上太空衣!”
这边的人不免吃惊:“诺亚”号的对接口不能使用,莫非在途中出过什么事故?但听那边说话的口气又不像有什么异常。“天马”号启动常规动力,在本域空间中缓缓前进。现在他们可以看清了,在“诺亚”号庞大的尾部天线之后,拖着一个长长的东西,长度大约与船身相当,通体闪着奇异的银光。再仔细看,它是中空的,洞口敞开,没有气密门。银色的空洞内此刻有几个身穿太空服的身影,正急切地挥手等着迎接客人。这边也都穿好了太空衣,姬继昌把鱼乐水推到前边,让她能第一个与自己的亲人会面。出了气密门,对面一名女子扑过来,太空服通话器内听到她的欢呼声——是四十一岁的柳叶!她认出了嫂嫂,隔着太空服与鱼乐水紧紧拥抱。鱼乐水越过她的肩部看到后边的贺梓舟,急急地问:
“洋洋,刚才在我们的最后一跳之前,你们发现来船没有?有没有打算停船等我们?”
五十一岁的贺梓舟过来,把妻子和嫂嫂一把都揽在怀里,笑着说:“发现了,但当然没打算停船,我们同样研究出了这种‘扒火车’的办法,知道该如何应对。不过,这个问题你该问柳叶的,现在她是船长。”看到嫂嫂疑惑的眼神,贺梓舟自嘲地说,“‘诺亚’号现在是母系社会。亚历克斯退位后我当过八年船长,不过后来柳叶她们把我这个大男子主义的船长选掉了。”
柳叶说:“‘诺亚’号上的男人是珍稀动物,得着力保护,所以女人们愿意多于点儿活。”
她等于肯定了那个事实——贺的船长被选掉了。
“我眼下的工作是飞船园艺师,等一会儿进‘诺亚’号你就会看到满眼绿色,那都是我用柳叶送我的柳枝培育成的。”洋洋说。
“诺亚”号的骨干成员一个个钻过来,七十二岁的亚历克斯,他的一位夫人玛格丽特,贺的另外三位妻子奥芙拉、肯姆多拉和齐闺臣,数学家詹姆斯及家人等。他们同这边的人见面,互相介绍,拥抱和欢呼。鱼乐水没有见到巴罗,问柳叶,柳叶凄然道:
“他因癌症去世了,是‘诺亚’号上的唯一减员。”
见面的亢奋稍微平静,主人领着客人们通过空洞朝前走。周围是银色的洞壁,但壁面比较粗糙,形状不甚规则,显然是在“野外条件”下仓促加工的。姬继昌则一直入迷地盯着洞壁,问:
“金属氢?”
贺梓舟回答:“对,是金属氢,我们决定进入连续飞行之前采来的。‘诺亚’号燃料舱设计容量无法满足连续一百三十年的飞行,我们只好因陋就简,搞了这个舱外副油箱——不,没有油箱,只有金属氢本身,类似于新式枪械中的无弹壳火药。好在太空酷寒能维持金属氢的稳定,虫洞又能起到理想的绝缘作用,行程中不怕接近恒星。只是它挡住了船艉的对接口,在把它用完之前,对接口无法使用了。”
他说得很平易,来客们则心存敬畏——又是一项世纪性的发明。金属氢是地球科学界全力拼抢的圣杯之一,有了它,至少氢燃料汽车(指燃料电池方式而不是使用聚变方式)就会轻易取代汽油车甚至电动车了。氢燃料汽车可以说全身都是优点,诸如无污染、能质比高、廉价、轻便等;而唯一称得上缺点的就是,氢的储存不方便。但有了金属氢,这个缺点便不复存在。贺梓舟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该向地球通报这件事的,但我们决定进入连续飞行之前太过忙碌,竟然把这件事忘了。随后我会给你一份详细的技术说明。其实只用八个字就行了:太空低温加微型核爆。”
姬继昌略微思考后说:“是的,我已经大致清楚了。”
在洞口另一端,他们看到金属氢同船艉连在一起,肯定不是焊接,而像是凝结。对接口被“副油箱”挡住后,虽不能完成飞船对接,但人还是可以通过的。一行人通过双层气密室进入船舱,脱下太空服,进入大厅。放眼看去,飞船内果然一片浓绿,绿遍了每一个角落,不过不是普通的柳树,它们都袖珍化了,枝条更加柔细,叶子更加纤巧,模样几乎像地球上的文竹,这自然是洋洋的功劳。近千名光头赤足的“诺亚”号船员集合在大厅中迎接他们,亢奋的欢呼声经久不绝。鱼乐水首先看到了两只黑猩猩——应该称两位黑猩猩了。他们也在欢呼,是通过脖子上挂的语音转换器。鱼乐水笑着同前排的人拥抱,包括两位黑猩猩。黑猩猩阿兹说了一句什么,鱼乐水没听懂,柳叶笑着翻译:
“他是在向你秀汉语哩,说的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她这一说,鱼乐水悟出,阿兹刚才确实是在说这句话,便由衷地夸奖:“阿兹不简单,正在学习《论语》吧?”
阿兹骄傲地点头。玛鲁用英语急切地问:“布鲁瓦来了吗?”
“很可惜,他没来,年龄太大了。”
玛鲁非常失望,怏怏地说:“我想他。我第一爱他。”她看看阿兹,机敏地补充,“我也第一爱阿兹,两人都第一爱。”
那位丈夫一点儿也不吃醋,认真地点着多毛的头颅。鱼乐水笑着说:“谢谢,我替布鲁瓦谢谢。我回去后一定向他转达你们的爱意。”
一行人穿过欢迎的人群,来到指挥舱,柳叶立即开始正题,“嫂嫂,昌昌,你们不顾危险,用扒火车的办法追上我们,一定有重要原因吧?”
姬继昌说:“是的,柳叶姑姑,你们上次信中提到的几大科学突破,地球上同样做出了。只有一点不同:孤立波的半周期不是四十六年半,而是六十二年。”他正视着柳叶,强调道,“经过严格的复核,地球上的观测值是正确的,你不必怀疑。我想,飞船上的观测仪器毕竟简陋一些,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但这意味着,按照你们原定的计划,当‘诺亚’号连续盲飞到孤立波结束、然后脱离虫洞之时,你们面临的宇宙并非已恢复为温和膨胀,而正好是处于疏真空极值,那就危险了。”
柳叶愧悔地叹道:“我的天,我们的观测非常严格啊,没想到会出这样大的纰漏。谢谢你们的及时通知。不过,”她迅速进行了心算,“按你们的数值,膨胀孤立波将在距现在一百七十四年后才结束,‘诺亚’号的氢燃料,包括我们新搞的那个副油箱,都不足以使用到那时候。”
“不用担心。我们尽可能为你们准备了一些,待会儿就泵送过去。柳叶姑姑,你们最早进入连续虫洞飞行,虫洞内因而保持着最好的密真空状态,所以你们无疑是最聪明的地球人。请小心保持它,整个人类都将受惠于你们。”
“谢谢,谢谢。”
两边的船员准备来一个联欢。“天马”号船体较宽敞,联欢会场就定在“天马”号的大厅。这边的船员穿上太空衣,陆续来到后边的“天马”号。双方互相介绍了这些年的情况。“诺亚”号同样做出了亿马赫飞船的理论突破,但囿于条件无法实施,只是在飞船现有条件下做了一些小的改进,现在船速能达到二点五马赫。他们对“天马”号薄而透明的船壳及其亿马赫速度都非常艳羡,甚至想立即过一过飙车瘾,但却无法可想。为了保持“诺亚”号所处的高质量空间,他们只能不停地飞下去,直到一百七十四年后疏真空结束。鱼乐水忽然问:
“小天使呢?这半天怎么没见着他?我高兴糊涂了,竟然把他给忘了。算来他已经二十岁了吧。”
“噢,他一定是正陷在‘深思’中。我这就喊他过来,还有他的几十个同龄伙伴。”柳叶用报话器做了通知,对嫂嫂解释说,“我向地球通报过,说诺亚人学会了‘冥思’式思维,但新生代们对它做了新的拓展,能够随时进入一种深度冥思状态,就像气功的人定,可以使思考效率再提高十倍左右。我们称之为‘深思’。可以说,普通智商的人只要进入深思,都会成为天乐哥那样的天才。喏,他们马上就过来了,我得事先告诉你们,这些新生代一向是赤身裸体。他们说,生活在飞船这样恒温的、理性主义的环境里,既不需要避寒,也不需要遮羞,衣服已经完全失去了必要性。”
此时,几十个“新生代”已经络绎来到“天马”号,脱去太空服后来到大厅。他们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下,有男有女,同其他船员一样光头赤足,只是身上不着一丝。他们目光沉静,身材健美,皮肤光滑润泽,浑身漫溢着一种无形的光辉,一种不可言表的神性,但显然不习惯大厅中的亢奋,在长辈的催促下才走过来,同来自遥远地球的亲人们拥抱。鱼乐水把朝思暮想的小外甥紧紧搂到怀里,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她悲伤地发现,对方的拥抱纯粹是礼节性的,并没有内在的热情。这些新生代显然不喜欢这样的亲情倾泻,他们以施舍的态度同亲人拥抱后,很快从圈子中退出去,默默站在四周,以冷静的目光观察着亢奋的大人们。
鱼乐水悲伤地看到,从拥抱到离开,小天使一直没有问及地球上的亲人,没有问天乐舅舅、外公外婆、爷爷奶奶,而这些老人,尤其是天乐妈,可是时刻把小外孙挂在心尖尖上的,当年为了怕“诺亚”号陷在“泥沼”,婆婆流过多少泪啊。同时,她不免想起柳叶在第一封信中说过的话:“我每天都在对他念诵你们的名字,展示你们的照片。他永远是外婆膝下亲亲的小外孙!”与眼下的情况对比,鱼乐水的心中锯割一样地疼。
在这个瞬间,鱼乐水忽然想到柳叶曾断然逃离“诺亚”号的决定。她那时的担忧是对的,那些担忧已经落到她的亲生儿子身上。短短二十年,“诺亚”号上已经形成了一支异化的新人类。他们传承了人类的文明,但同人类已经没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