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22,林醒了,几天来,林都在这个时刻醒过来,他的脑子里好像安了一部上了弦的闹钟。凌晨时分,林被冻醒,他迷迷糊糊地将毯子展开来,将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又睡着了,再一次醒来时正好是6:22.
醒来之时,是林从黑乎乎的深井里探出头来的那一刻,耳、鼻、眼都起了作用,在这之前,林不是他自己,他没有自己的主见,随梦里的情节发展。在梦里有一座独木小桥,他能故作潇洒地跨过去,直到桥板断裂。他从床上跳起来,惊出一身冷汗。总之,在梦里,他是个白痴,没有社会中的林的思想和意识,大约在那里他还能知道自己是林,但那只是林的另一个影像,像墙上显出来的那个有着林的轮廓但摸不着实体的人。
林起来之后打开收音机,此时收音机里播的是股市行情和外汇牌价。
黄包车的叫声像一种大鸟的哀叫,此时它被困在狭长的巷子里,进退维谷。那条巷子叫鱼子巷,与林的住处隔了几重树。巷子从前面最热闹的电影院通到北面的老城墙,林所在的小山冈与电影院、老城墙形成一个品字形,至少在林的心里是这样想的,在别人那里就不是了,这山冈上的房子不易被人看到,更没有人想到这里有林的存在。
上午林要去房东那里,把一年的店面房租金付给他,上星期林看中了他的一处房子,要开一家广告公司。房东是个尖嘴猴腮的家伙,那天,林把租房的预付款给他时,房东手指蘸着唾沫数钱,说:
“你找遍全市也难找到像我这样的房子,地段好,房租也便宜,我看你小青年有出息,才租给你。”
今天他接到了林的钱,一定又是那副意满志得的神态。
昨天下午,林从储蓄所把存折里的钱都取了出来,储蓄所小姐说:
“你要留下一点钱,不能把存折里的钱都拿完。”
她的眸子亮亮的,耳廓背后的碎发看上去很软,林被她眸子里的亮光刺了一下。她长得像林大学里某个女同学,很稚嫩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没怎么经历过棘手的感情纠葛。
“你要留点钱到下半个月,不能都用光呀。”林刚刚收到家里汇来的钱时,女同学就这样说。
储蓄所小姐低头数钱时,头发把一半脸挡住,林等着她来抬头看他,挡着他们的是圆条的不锈钢栏杆以及冰凉的花岗石台面,对面文了眉的中年女人在低头做事,不时地瞟向这边。
林的存折里留了11.26元,当他走出储蓄所的大门时,秋天的太阳,不带一丝杂质,纯净地照着他。
水龙头打开之后,咳嗽两声,把昨夜积在管子里的锈铁水吐了出来,之后才流出清水。水槽边是一堵长满了青苔的又高又厚的墙,把山冈隔在外面。林一直想搞清楚,墙后面除了树、灌木,还有什么。当时住进来的时候他就有过去看个究竟的念头,却未执着地行动,兴许是墙上有一道铁丝网的缘故,让林放弃了跳过墙去看一看的念头。不过铁丝网已经锈得不成样子,如风烛残年的卫士。
林洗脸时,一只小鸟飞过来,停在铁丝网上,啾啾叫着。它的头部和身体比麻雀细长,身体呈灰绿色,到尾巴处闪出绿光。它叫过两声之后又飞走了,如侦察兵一般,探看完这里的情况,回去汇报了。设想树丛后真有一个天地的话,那里该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姐,温柔似水,体恤人心,林该像张瑞君对红娘说:
“小生林君,年方二十有七,尚未婚配。”
然后像昆曲里的小生那样笑起来:
“啊……啊……”
现实中的林真的嘿嘿地笑了两声。
林洗完脸,要出门时,发现放在包里的钱不见了。从储蓄所拿出来的钱,本来把包挤得鼓鼓的,紧贴着合同纸,合同纸又薄又脆,边角压得起了皱,合同纸的边角依然翘着,钱已经不见了。
这种不真实感使林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梦境中,就像昨夜那些凌乱不堪的梦的延续。昨天签了合同把钱放进包里的镜头,储蓄所小姐软软的细发,提包拉链的吱吱响声,电影院前刺目的灯光,都如纵横的乱线,让林没有一丝头绪。
昨天从储蓄所出来是什么时候?储蓄所墙上显示的时间是几点?回到公司时,一个美工在准备第二天早上出门用的颜料,他和林打过招呼后,又低头干自己的事情,他是个老美工,又黑又胖。没事干时,他就给别人表演写反手字,那些字写出来就像水中的倒影。
从公司出来,穿过电影院前的一条热闹街道,林觉得肚子饿得厉害。
马路边有两三个穿脏衣服的男人在买橘子,其中一个人长得特别高,脸色黝黑,颧骨突出,沙哑的嗓子不停地吆喝。橘子还是绿的,只有底下透一点黄。
林称了两斤橘子,一边吃橘子一边往住处去。
电影院在放一部热门电影,男主角的人像放得很大,对着人群灿烂地笑着。林厌恶这人的笑,就这样厌恶着,没有理由。
从小路进去,没过多久,林就伤心起来,他一直当成家一样的地方,给他温暖的小饭店已经上锁了。这个小饭店是一对安徽来的母女开的,那女人的丈夫在电影院旁边的工地里干活,她就跟着丈夫把饭店开到这里。一年前林到这里来吃饭时,是她们刚搬来的第三天。另一个使林高兴的原因是这户人家的女儿才十七岁,圆圆的脸、圆身体和圆臀部,给林端这个、端那个,让林觉得很舒坦。
安徽女人的眉眼生得端正,除了皮肤多了几道褶皱,一点儿也不比城里的女人差。林夸安徽女人年轻时一定长得好,安徽女人听了他的话很受用,有些眉飞色舞起来,更加麻利地为林炒菜。
有几回,林想把那个女孩子叫到住处去,和她亲热一番,教她亲吻、做爱的技巧。当饭店里的吃客多起来时,她小小的身体忙碌起来,臀部擦着林的脊背,林这种把她带回去的想法尤其强烈。林没有那样做,是因为那个女孩子看上去很像一个中学生,虽然出来了,依旧朴实得像在家里一样,林最终还是没有把她叫到住处去。
前天傍晚林还在这里吃过饭,那天,她们对要搬走的事只字未提。那个工地还在施工,她们一家走了吗?她们突然消失了,只有店前那个用柴油桶做的简易炉子,证明林曾在此吃过她们烧的菜。门上的黄纸上写着一份租房启事,墨汁还没干。
山上的树一年年地长,要把林走的路遮严了,除了樟树、桃树,其他的树都叫不上名,林也从未有过要关心它们的想法。它们在这个角落里自生自灭,不受林的出入影响,它们任自己的枝杈伸到路上来,像一群叉着腿无所顾忌的女人。
热水瓶里的水是冷的,手机没电了,收音机里的电池也很弱,喇叭里的声音像蚊子一样轻。风从后窗的树缝间吹过来,有些凉。山上除了林身上的血是热的,其他一切是凉的。记得虹说过,这里像鬼屋。
外面的天已经暗了,林冲下山冈,在山下的杂货店里买了三节电池,又买了两包方便面,给虹打电话,电话占线。店主是个温和的老头,招呼林进来等,柜台上放着一张旧报纸,林瞄了几眼上面的本地新闻。起风了,吹得路边的树叶沙沙地卷来卷去。给虹打第二个电话的时候,电话依然占线。林拨通了彻的电话。
“今天刚接了一笔活,准备自己单干了。”
“好啊,自己做老板了。”
“明天就付房租了,这个星期开始装修,估计过二十几天能够开张,先少叫几个人,等业务做大了再扩张。”
“我给你介绍一个装修公司,明天叫他们来看看你的地方,给你画一张设计稿。”
“现在是初期,一切都照最简单的来。”
“我知道你是创业初期,我会叫他们给你省钱的。”
风从林的领口往里灌,路灯照着林一个人的影子。这条路本来就不是大路,晚上行人更少。
烧了水,把面泡开来,只有冒着热气的面是最熨帖的,它们在林的胃里蠕动,给林带来暖意和力量。
吃完之后,林感到有些疲倦,捧着厚厚的《广告文案》,眼皮支不起来了,上面说“不要卖牛排,而要卖牛排的吱吱声”。没错。看了几行字,林就睡着了,等到醒来是子夜时分,拉灭电灯,裹着毯子又睡着了。
这是昨天下午到今天的所有情节,在这仅仅十多个小时的时间里,有什么在哪一处失落了?从广告主那里拿到钱,以及在储蓄所里拿出钱之后,林一直是紧紧护卫着包里的钱,林不知道漏洞出在哪个环节。他一遍遍地回放着从储蓄所出来的镜头,镜头里有女人白白的耳廓以及后面的软发。林曾有八九分钟的时间离开那个包,就是到山下打电话、买东西的那段时间。山上的那扇门在那段时间里被人开过吗?或者当林睡着时,贼像风一样从门缝里进来,把钱卷走了,无声无息地?
这房子原来是区政府的宿舍,区政府已经在五年前搬走了,山下原来的区政府的房子也成了一个商场的仓库。这些山上的房子,钥匙在一两个人手里拿着,别的人几乎把这些房子忘记了。林是从彻的母亲手里拿到的钥匙,他母亲在过去的年代里在区里搞妇联工作。为了保险起见,林搬来之后,把房门的锁换了。
林的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高高的柜子。这些器具都是结实耐用的,有几件东西的横档上用正楷红字写着“×革委会”。山上的时间似乎要比山下过得慢,使得这些器具能保留下来。林在山上的三年时间就像三个月、三周或三天,山下在这段时间有了很大的变化,房子造得更高更整齐,街上的人流更加拥挤。
林开始找他的钱,在屋子里要找一件东西非常容易,整个空间一览无余地呈现在面前。林从桌子的抽屉开始找,如果钱不在包里,这里是最可能藏钱的地方。抽屉有三个,林只用了其中两个。刚住进来时,这里放着彻的母亲用过的一本工作笔记,只记了三页,后面都是空的。还有一些档案卡片,灰头土脸的,却还整齐排列着,仿佛等着人们再次来使用它们。还有几支没有笔芯的圆珠笔和一截团起来的旧电线。靠床的抽屉里放着几个旧灯泡,这些都是为了虹的到来买的。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林回到住处,天已经昏暗,灯不亮了。他心急如焚,因为虹就要来了。她来了,是不能没有光的。刚开始时,林以为是保险丝坏了,就举着打火机查看,毛病不在那里,林怀疑是灯泡出了问题,又冲下山去买,买了两个,装上后依旧不亮。看到山下的灯是亮的,林知道毛病一定是在什么地方,离约会的时间越来越近,林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理了理头绪,重新从屋外的电线开始寻找毛病,问题终于找到了,由于时间一长,电线接头处与外线脱开了,当林发现这一点时,激动得差点没被电死。
当虹来时,屋里的两盏灯都亮起来了。虹原来被介绍给彻做女朋友,因为虹的父亲是市里一个什么局的头,和彻门当户对。彻根本没有把这当成一回事,带着林去见她,林见到虹时被她高昂的头颅迷住了,她的后颈上仿佛安插着一条不锈钢片,使她能长时间地高傲。之后林常常给虹去电话,她和他对付几句,并没有完全地拒绝。关于虹的一切,林一直都没有告诉彻。
虹坐了没多久就走了,林送她下山,走过树林的阴影,月光照着她的身影,林看着那层银光,觉得自己置身在某种非世间的幻境中,正是这女人和月光带来的,林被某种情感蛊惑着。在山下的街口,虹走远了,林依旧回不过神来。等他清醒,已不见虹,他走回那条走了无数次的路,悲伤起来。林觉得这样的女人终不会为他所有,他们之间总有一层东西隔着,他们仿佛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林努力地使自己发出的信息能使虹收到,可那是不同的频率,对方难以准确地接收。
林夜里的梦中时常有虹的出现,有时与她做爱,他把和女人们做爱的镜头在梦里回放一遍,等到完事之后,看到躺在怀里的人是虹,林完全没有料到似的,惊喜万分。梦戛然而止,四周是漆黑的墙壁,有时寂静,有时有风声。林想想梦中女人的身体,呼呼睡去。
此后虹曾在电话里对林说,你那里像鬼屋。
林无言以对。
林继续到搁在柜子上的书本里去找钱,柜子是用上好木料做的,那时的木匠舍得用料。林刚来时,这里放满了旧东西:旧衣服、破酒瓶、沾满灰尘的衣架,甚至还有一只蝴蝶形的发夹。林把这些东西归置起来放进蛇皮袋,放到屋外的走廊尽头。柜子里外抹干净后,成了林的一个放书、存衣服的器具。
林明白自己是不会把钱放在柜子的书本中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放钱的记忆,可他还是在每本书的书页里找。
这是鬼屋,虹说对了。这里虽然近得能听到下面的响声,却与那边是两个地域,人们也许从来没有想到这里会有房子,有人在里面住着。由于孤单,屋子里的灯更幽暗,有时林打水从外面进来,这灯光也着实令林惊诧,这是照了自己夜读的灯吗?像草丛里的萤火虫亮光,对于整个夜来讲它完全可以被忽略。
这屋子里长期充塞着一股霉味,这是长期无人住的房子都有的,林把器具整理过之后这气味还在,从外面开门进来,这味儿扑鼻而来,像是有一具陈尸在慢慢腐化着。
林第一次觉得对这里有一种恐惧感是因为那个拾荒女人,那是住进来的第五个月,早上林到水槽去提水,老女人蓬头垢面地立在离门口两米远的地方,林想,真是见鬼了。老女人也怔着不动,她已经很老,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像散在路边的野草。她穿着一件灰褐色卡其布衣服,目光呆滞,脸上满是皱纹,好像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
林问她:“干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慢慢挪动步子,转身下山。
林出门时,发觉放在屋外的自行车不见了,也许被拾荒的老女人偷走了。那是一辆很旧的自行车,在许多单位的车棚里随便就能找到几辆,林从来没想到给自行车上锁,他以为不会有人来这里的,整个山冈的黑暗就像一道无形的围墙,除了他不会有别的生命。
自从拾荒的女人出现,自行车消失,林对他在山上的住处有了点戒心,也有恐惧的成分,晚上的灯影下只有他是在明处,在暗处如果有一双或者几双眼睛盯着他,他是浑然不知的。林在单位或者在外面办了事情回来,渴望能早点睡着,一旦睡着了,他自己也沉入一个更黑的深处,他觉得那样与那些他所恐惧的力量有了一点抗衡的可能。早上起来,太阳的光芒照耀着树梢和墙头的蛛网,鸟儿啾啾吵着,他又胜了一天。
白天为了广告公司的事,林没有闲暇时间想别的,广告业务以及制作等使林焦头烂额,尤其还要和精明的客户谈判,他们都比林还会计算成本,广告生意总是以很低的价格成交,在这样的价格里,林无利可图,甚至还要赔钱。每天早上一上班,同事们就像一群准备打仗的士兵,不这样不行,每个人都得这样,公司是不会对没有业绩的人管饭的。
林到公司只一周时间就认识了芳,芳是市郊一个螺丝厂的老板娘,身材丰腴,姿色在那个年龄来说是出众的。
林照着电话本里的号码给他们厂打电话,厂里正好要做一个墙体广告,这是林到公司的第一个业务,他异常高兴,马上核算成本,把价格报了过去,芳爽快地答应了他的价格,第二天林就派人给厂里的外墙做一个大的广告。可能是由于颜料的缘故,不出一个月广告画面就卷起、剥落了。
芳给林打来电话说:“再重新画一个,我们又增加了新的产品。”
“我叫师傅好好画,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了。”
那天芳带人到城里办事情,他们在林的公司里谈了会儿,为了表示歉意,林请她到公司楼下的饭店里吃饭。
“厂里还有很多事情。”芳这样说,但还是跟林去了。
那是一个很长的黄昏,林把自己小时候的劣迹以及后来的觉悟一一向芳述说,把自己在广告公司里做事情的难处,以及开一个广告公司的想法也对她说了。
“无论多么困难,公司一定会在几年内开张的,我相信自己。”
林喝了一点酒,叫芳也喝。饭后,林把芳带到自己的住处,这是他第一次带女人来这里,在他的原则里,这是他隐藏的窝,他不会轻易带外人来这里。
以前和彻一起的时候,也常带着女人到小旅馆去作乐,那些女人和他们很投缘,彼此都玩得很开心,玩过之后再和她们到附近的夜宵摊上像老朋友一样地聊天,然后在沾着油脂的菜单上写下她们的电话,女孩子们叫他们藏好纸片,有事没事可以和她们再联系。他们再去找的可能性很少了,从各个地方来的年轻女人不断涌进这个城市,他们觉得不和她们玩闹、做爱是辜负了她们的到来,林就这么一边玩着,一边拼命地干自己的事情。
那时林从未真切地感受身体下面的那个是女人,那都是让他快乐的器具罢了。芳的到来,林已经渴望了很久,感觉到下面的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她的身体这样温热,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冲动,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了。
芳在晚上十一点左右离开,说:“你这样辛苦,要注意身体,我相信你会做出来的。”
芳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林从刚才的浪涛中回过神,四周又是这样的荒凉,芳的体温还留在被窝里,却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似的。遇到拾荒女人时的那种恐惧感又泛起来,联想到这种寂静仿佛是谁有意为他营造的,包括这束灯光,为的是照见他和芳在床上的每一个动作,听到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林已经找遍了屋子里可能放钱的地方,一般情况下,除了把钱放包中,他不会把钱放到连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有时偶尔有几次莫名的遗失,经过缜密的思考,像一片叶子的脉络那样一条条探过去,总能找到那些钱的去处,或缴了某项费用,或是请客户吃过一顿饭。今天,林已经理过无数遍脉络,最后他也迷糊了,反倒怀疑起自己这种找钱的做法是否很荒唐,或许昨天根本就没有什么钱被他带回来。
这个想法马上就被推翻,林是清醒的,意识中是拿过钱的,他的记忆中还有将它们放进公文包时合同纸被挤皱的声音。林颓然坐在床上,现在他宁愿相信另外一个可能,那些钱也许在办公桌的抽屉里静静躺着,但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他怎么会把钱放在离开身体很远的地方呢?或者是被另外的什么东西拿走了,林说不清另外的东西是什么,暂时只能称之为异物。对林来讲是否有异物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情,既然现实中的事情不是真实的,林只能考虑异物的存在。
老家的人们都相信异物的存在,他们都相信有一个和现实并行的世界。
当一个人死去,人们请来道士,敲锣打鼓,举着旗幡,为他送行,道士们用尖利的嗓音喊叫着,说一些谁都不明白的话,但人们都服服帖帖地遵照仪式进行,是非如此不可的,因为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另外有眼睛看着这一切。
做“五七”时,祭祀桌上叠得最高的馒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滚落下来,家人很高兴,因为他们现在看不见的亲人已经来过了,吃过了馒头。人们更相信有一个他们无法预知的世界在四周,所以他们想尽办法和那边沟通。
母亲曾经给林讲过一个发生在隔壁村子的故事,那里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伶俐乖巧,有一天她长时间躲在房子里不出来,待家里人进去看时,女孩子的身影已经不在了,代之以另一种东西——母亲称之为“五生”。她已经不是人了,超出了人的范畴,像神那样,会显形、变形,以及预知人的祸福了。从此她不再过人的生活,而是过着无影无踪的日子,她的父母为此哭了一场,因为女儿化为异物而去了。
林对异物只是一种感觉,心里也不排除有的可能性,应该有许多东西是肉眼所未能看见的。住山上的日子,林有时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待去追寻,那双眼睛又和空气一样逃到别处去了,林也就从来没有好好地去寻找。
有一天晚上,是林住在山上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晚上,三月里下了多日的雨,还有闷闷的雷声,那天林在旧市场买了一辆旧摩托,虽然开起来吭吭响,但是已经比原来的自行车快多了。他和彻一起喝了很多酒,晕晕的,又叫了两个女孩子,闻着她们身上的香水味,沁人心脾,女孩子们的眼睛像玻璃球那样,在灯下发出亮光,林醉得说了很多话,第二天想不起来说了什么。
那天夜里和彻分开后,林驾驶着摩托车冲进雨幕里,雨打在脸上时像谁狠命地在他的脸上扔一把把的豆子,他的脑子里还有女孩子们谄媚的浪笑,身体倒下来时的冲鼻香味,以及闪烁不停的玻璃珠子。
回到住处,林擦干身体倒下就睡着了。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凌晨3点,风掀起后窗的窗帘,像驰骋在马上披风忽上忽下,台灯开着,窗帘的上下使台灯明明灭灭,收音机里放的是一个电影的配乐,声音很清晰,没有风雨之夜的刺啦刺啦声,现在正唱着那个电影的主题歌。
桌子、椅子、柜子以及上面的东西都是照原样放着,林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是有人来过,在他睁开眼睛之前的半秒钟刚刚隐退,退到林看不见的某处。林想,那异物是没有恶意的,让它存在着好了,他和自己一样都要生存着。
林关了住处的门,往山下走去,唯一的可能是办公室里放着那些钱。否则只能是异物取走了他的钱,因为他要离开了,去做他自己的广告事业了。
沿着围墙往下走,一长溜的阶梯,走过一截小路就是外面的大街。街景如往日繁华,骑自行车的,走路的,都生着一张生动的脸,也许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去做什么事,但还是保持那种向前的姿态,使街道更加拥挤、嘈杂。
办公室里有好几排桌子,只有一个女同事坐在电脑前设计样稿,她聚精会神做自己的事情,不在意林的到来。
桌子上堆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书本、纸张,电话线在这桌和那桌之间绕来绕去。墙上贴着市里一场运动会的招贴画,还有同事从某些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画。
电话响了,是房东的声音:
“怎么还不来付房租?今天是最后期限,我手头有很多人等着要这个房子。”
“再等一等。”林的声音有点胆怯。
“不能再等了,少租一天就少一天的费用。”
“明天,说好了,一定来付,我是诚心的。”
挂断之后,林想着明天付房租的可能性,百分之百或是零,照目前趋势来看,零是最可能的,而百分之百是最不可能的。林一时还无法接受这种想法,因为在今天早上洗脸之前,情况还是完全相反的。
林一边盯着桌上《国际广告》封面上妖艳的女郎,一边想着这个概率问题。
刘经理走进来,问林:
“昨天的合同签了吧?我刚跟那边联系过,他们说我们的公司信得过,才交给我们做。其他的事情你先放一放,先着手做这项。”
他朝门口走了两步,又说:
“你先算算,要用多少材料,多少钱,看看他们昨天给的预收款还差多少,下午把计划给我。”
林从左边第一个抽屉开始找,这些抽屉平时都不上锁,林不得不做出寻找的样子,这个样子是做给另外一个他看的,安慰那一个自己。
中间的抽屉放的是客户的资料以及以前设计过的图案样片,底板与下层之间有空当,早上来的时候还锁着——这是唯一上锁的抽屉,林把它放在最后找,像是知道捉迷藏的孩子躲着的那一处,反而要慢条斯理地留到最后去找,这样的过程比较有味道。
抽屉打开时“嗒”一响,里边塞了满满一抽屉东西。底板上除了几张旧客户的名片,没有更多东西。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女同事伸了个懒腰,大概初步完成了设计,她站起来到窗口看了一眼外边的天,太阳正淡淡地照进来。
“你找什么?”
“钱丢了。”
“钱也会丢?怎么不把你自己丢了。”
林没有接茬。
最后林连垃圾桶也不放过,他记得昨天晚上往里面扔过一团废纸。
在垃圾桶里找成捆的钱,这是荒诞的,林想。
同事出去时把门带上,说:
“还找,丢了就算了。”
抽屉的角落里有两支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香烟,林点上一支,烟顺着喉咙在里边打转,在里边昏乱的状态中不知朝哪个方向出去。林呛得直咳嗽,那些烟才明白走错了方向,急匆匆退出来。
电话响了,一会儿这个响,一会儿那个响,很孤单的声音。
想想钱是不会从哪个角落自己跳出来的,况且昨夜无论如何也不会把钱放在这里。林又回到了住处,现在剩下的希望又落到了这里。林在山下的小杂货店里买了一个面包,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林边啃边往上走,他又想起那个安徽女人和她的女儿,和她们在一起的生活就像以前乡村里安贫乐道的日子,今天能再吃一顿她们的饭,也许会使林更有信心。
林像现实中的小偷那样在山下四处张望,看有无闲杂人等来往,然后敏捷地上山。在住处外察看一番,怕里面的主人已经回来,一切都无异样后,他才放轻脚步走上楼梯,连嘴里的咀嚼也放慢下来。
除了山下隐约的市声,再无其他的声响,鸟儿也怕惊动这场演习,正收了翅膀窝在树窠里,为他屏息静气。林手里有硬纸板和细铁丝,他想让自己在八分钟之内把门打开,这正是昨夜他离开房间的时间。门是结实的,是三十多年前的门。
八分钟的努力失败了,林又开始了另外的八分钟,他试图通过上面的气窗把门打开,但里面的主人防范小偷的意识很强,除了竖钉着一条条的圆铁条外,气窗的门关得严严的,连风都难以从这里吹过,外面的林拽着满是灰尘的铁条,两只脚架在门两边的墙上,大蛤蟆似的趴在门上,像个无能的小偷只能看一眼里面的东西以满足好奇心,可是另外一个小偷胜了。
林的膝盖磕了一处瘀青,他转身下楼,想从后窗进去,围墙外是一溜又滑又高的墙,林住了三年一直想跳过这堵墙,今天他终于跳进去了,落脚处是一片软软的落叶,以及一些芜杂的灌木,再远处是一些高低不等的树木,直到山顶。林来到后窗的窗口,上面也钉着铁条关着窗,并无进去的可能。
种种无奈下,林从小偷的虚拟角色中转换过来,开门进了房间。
林像个偏执狂似的,以前所未有的毅力在房间里找钱。空屋里原来的四个物件被林拖离原地,床上的棕绳垫子被掀到屋子中央,床下的几双旧鞋子歪咧着嘴,忍受着床下的霉味和灰土。柜子被他一拉,发出一声巨响,柜里的书、本子、衣服倒了一地。柜下的尘土都是多年前的,它们倚老卖老地连动也不动一下。三个抽屉里的东西都被他倾倒出来,抽屉横七竖八叠着。然后林再细心地把物品一件件放到抽屉里,经过这样的过滤,一切都逃不过林的眼睛。
一本本书是林进了广告公司之后买的,林仍像以前那样把它们一页页翻过来,不过文字没有进入他的眼睛。
这项工作是艰巨的,不这样做不行,这与其说是安慰那个拼了命也要把钱找到的林,还不如说是林不想变成另外一个变异的、对现实的一切都不在乎的林,就是说他一直是那么实际、可爱,对事情也可能耿耿于怀。
一个厚本子里记着刚刚住进这里时的一些事,那时候还有闲心写这个写那个。本子里记着住在这里的第一个春节。
除夕之夜,一个人睡在山上,在电话里对母亲说公司里有要紧的事,骗过母亲之后,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个星期要吃的食物。除了春节里的三天到单位值班之外,我还不知道其他的日子要怎么过。收音机里的“金蛇狂舞”衬着山上的冷清,如果能有雪,那也好,可天气一直是阴冷的,要冻掉一切欲望。晚饭后听到环城线上一个操场上的鞭炮声,每一声响后有许多孩子在拍手,那是当然的。多么久远了,我曾经也是这样的。那些事已经被现实填压到最底层,它们像污水沟里的臭味,经搅动之后,又泛上来。
熬过这些日子,我只有熬过去,不然我是没有出路的,在广告公司里虽然要非常辛苦地拉业务,和各种人物打交道,但我想我总有一天会走出这样的困境,我不去想别的了。
另一页里记着:
人们在街上的笑脸多么灿烂,他们都穿着衣柜里最新的衣服,三五成群地在街上走过,他们一家人聚在一起,喝过了酒,又打过牌或搓过麻将,他们掩饰不住心里的欢喜。在他们眼里,我也该是欢天喜地的人群中的一员。我抽完了最后一根烟。在这孤单的日子里,我想如果一个人死了,是否也是这样孤孤单单的?
梦境之一:昨夜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梦里我看完了整部电影,电影是部外语片,可能是中东或中美洲的,有许多男人和女人,其中有个女性很像东亚人,更像中国人,她是女性中最漂亮的一个,她的身上有灵气,她的眼睛是单眼皮的。我走过她身边,她和男人们在调笑,男人们的脸都是模糊的,她曾是我的女人。她的男人看来平庸得很,我有信心把她夺回来。我们有过一个孩子,我问她,孩子在哪里?她指着前面树下的一堆土说,在那儿埋着。
梦境之二: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都做了紧张的梦,能够醒来真是一件欣慰的事。前天的梦醒得太突然,就像一根细细的绳被绷断,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梦里到底看见了些什么。昨天夜里,我在以前认识的某个女人的家门口,那当然不是芳,那个女人很凶,面目使人畏惧,我们似乎在为广告的价格争吵,我们说好是五百元钱做一个页面广告,我把印刷完的产品给她时,她只给我十元钱,我和她争吵,说在别人那里做可能价格会更高,她与她的家人都赶来和我争吵,后来她派了一个疯子似的年轻女人来追我,追到我醒来。
梦境之三:……
天暗了,黄包车咕咕的叫声传上来。
桌上还有不知道多少天前留下的饼干,吃着松软如烂泥。
林坐在窗台上,蜷曲着腿,身子靠在墙上。能看得见外面的一点亮光,那是月光,它们照出隐约的树影,鸟儿就宿在那一团黑暗里。
三年来的夜都如今夜,那样静,荒得像坟。
山下城市的机器也如往日旋转,或许转得更快。
父亲、母亲的目光注视着林,他们以繁华的城市作为林活动的背景,以林对他们说起的广告公司繁忙事作为背景,而非今夜这样的夜色。他们在夜里做着好梦,那个羞怯的少年在城市里成了一个有出息的人。
收音机刚刚换了电池,很张扬地响着。
墙上的镜子因为黑暗反射着黑暗。
异物从不主动与林接触,因为异物总是看得见一切。但林对异物一点底细都不了解,无法确切地知道:他是谁?是什么形态?意欲何为?这本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
三年了,林要离开了,因为林终将离开这里,异物以他的方式来挽留林,谁知道。可他终究没有现形,没有像《聊斋志异》中的女性那样飘然而至,于是事情更无头绪。
故事定格在空屋的窗口——定格在林隐约的身影以及收音机的响声中。
那里的林在窗口坐着,之后做了什么呢?他或许睡着了,或许又做梦了,又醒了,谁也不知道后面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