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的时候,外面在下雨,雨点很细,下起来无声无息,以对面住户黑乎乎的窗口为背景,才能见到一条条雨丝。
昨晚回家时也在下雨,不知道是下了一夜,还是中间停过,气象预报只告诉我明天或者未来几天的天气,不会把昨天的天气再告诉我。如果想知道昨天或者更早之前的天气,除了向气象部门去了解,就是向周围的人去打听,这成了一件累人的事。
不知道一件已经发生过的小事,算不了什么。
厨房里还有几片干巴巴的面包,我边吃边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某个城市里的一场演唱会,人们举着双手,和着节奏挥舞,个个乐得眉开眼笑,就像人们常说的,成了欢乐的海洋。每次打开这个频道的时候,总能看到这样的场景,里面出现的人像活在极乐世界中,没有忧愁,每天都在欢笑。
在另一个频道里,气象员在预报本地未来几天的天气情况:“今天到明天小雨,局部地区中到大雨,目前江南地区已经进入梅雨季节,预计雨天将持续十天左右的时间。请各水库做好开闸放水工作,有关部门注意可能出现的地质灾害和低洼地积水问题。”
每年春夏之交,我们这里都要经历这样的天气周期,梅雨天定期到来,过一段时间离开。在梅雨天里,人们出门的时候多了一把伞或者一件雨衣。因为天气的缘故,很多原来骑自行车上班的人,也都乘公交车,公交车比以前要挤一些。乘公交车的时候,不仅要躲避人群,还要躲开那些滴着雨水的伞,衣服、裤子上都是湿气。每一个人的口袋里多了一包餐巾纸,以便擦拭被雨水打湿的公交车座位,以及脸上、衣服上的水汽。
家里所有悬挂的物件都软塌塌的,很温顺地伏下来。卫生间里的卫生纸,长时间兀立在水雾中,扯下来的时候,好像已经被谁擦过。阳台上挂着多天前洗的衣服,像一排颜色各异的灯笼,所有的衣服要等到天气晴朗的那天,才能完全晒干。
雨天里,人们的情绪将受一点影响,一些人会更加忧郁,另外一些人会无端发脾气,事后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要对别人吼叫。
据交通管理部门调查,雨天里的交通事故比往常增加不少。雨淋在前挡风玻璃上多少会影响开车人对于前面距离的判断,而刹车的效果也和晴天不一样。
除了这些,其他一切都是正常的,单位里的事情不会因为这天气而少一些,城郊的农民每天都冒雨把蔬菜送到城里,情人之间不会因为这天气而停止约会,一切都是正常的。
一些外地人抱怨着倒霉的天气,他们因为某种目的不得不到这里来。他们忍受着在自己的家乡所没有的那股难受劲,过着每一天。每天出门受着雨点的侵袭,雨点悄无声息地钻进他们衣服的夹层里,把衣服弄得潮潮的。睡觉时,先把濡湿的被子捂干了才能睡着。
他们默默忍受着,盘算着回去的时间,想想还是自己的家乡好,虽说下雨量比这里小得多,日子却过得干爽痛快。一旦办完事情之后,飞也似的离开这里,在火车或者飞机起程的时候,他们长长地舒一口气,等回到自己的地方后,向周围的人群说着在江南地区梅雨天的感受,人们都露出不大相信的表情,他们就会说,要亲身体验才知道,不信就在梅雨时去一次。
此刻,我家阳台上的衣服和隔壁人家的衣服,它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十厘米左右,但我不认识穿那些衣服的主人,我们楼里的人一般不相互说话。
晚上回来的时候,看到楼里的灯光,我才知道大多数屋子都有人住,楼里飘出油煎带鱼或者虎皮尖椒的气味,知道某一户在烧晚饭。我没有看到过对门的家是什么样的,偶尔有几次回家时,我看见一个妇人进门的背影,她进去之后马上把门关上了。
有一次,我听到对面开门的响声,趴到猫眼上去看,看到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出门,我想,这一定是一对母子,照他们所晾的衣服看来,家里还有一个父亲,只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
如果照某些传奇故事的手法,可以编出一个离奇的家庭故事,比如那个男人是妇人的情人,为了不让男孩子知道,只是偶尔来一来,或者那个男人是妇人已经离婚的丈夫,在他们还没有找到爱人时,偶尔来过床笫生活。
而我只以最实际的想法来想象他们,他们只是普通的三口之家而已。
我们楼里的人在楼梯上遇到,大都闪身让一下,好让各自通过。想知道某一家的情况,经过时那家的门正好开着,才能偷窥一下他们家里的装修布局、家里器物的多少。另外,从门口进去的人的长相和服饰,以及放在门口的鞋子,也可以初步了解这户人家的家庭情况,家里住的是什么样的人。
我已经有两天没有在家里吃饭了,冰箱里除了一瓶咸泥螺、一瓶辣椒酱和几个鸡蛋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昨天晚上和杉在住宅小区外的一个餐厅里吃饭,我们小区的外面有很多这样的小饭店,门面不大,然而店名却很唬人,一个说野生海鲜酒店,另一个说是东海海鲜馆,环境装饰得很家常,好像告诉人家放心进来就是。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杉感冒了,吃饭时不停擤鼻涕,还伴有几声咳嗽,吃过饭后我让他早点回去睡觉,我一个人回家了。
这两个休息天,可能是我一个人过了,我在一张纸上写了两天里需要的蔬菜和调料,来到附近的菜场。菜场里永远有一股腥臭味,烂菜叶和死鱼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里腐烂。死鱼一般从肚子开始烂,然后是腮、头和脊背,即使是这样它们也没有浪费生命,成了其他生物的粮食。
头一天傍晚,垃圾被集中到一起,夜里老鼠和蟑螂钻出来了,享受人们遗留在这里的东西。第二天一早,清洁工人把垃圾运走,到了傍晚,又有新的残滓留下来。
卖芹菜的女人纹了很黑的眼线,她看我时总像瞪着我,我没有向她还价,我怕向她还价时,她会瞪得更厉害。卖海货的男人嗓子很沙哑,他不停地吆喝,嗓子像一个录音机一般,说的总是那几句话,他把钱接过去,扔进一个潮湿的木头箱子,再从箱子里找出零钱,边说边干,一笔交易完成。
家里的信箱塞着昨天的晚报和一叠广告纸,广告上登的永远是提高男性生殖力的内容,好像天下男人的生殖功能都有问题。所有的人都以生殖作为人类的崇高事业,街头的小报或是其他媒体诱惑人去性交,而在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里不允许生更多孩子,叫人怎么办?于是,在这个局面下,所有人有事可做,隐藏在地下的皮肉生意依旧很好,医院里的妇产医生忙着给意外怀孕的女性做人流,男性专科给丧失性功能的男人进行治疗,社区的工作人员忙着做流动妇女的统计工作。
中午烧了三个菜,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这会儿,电视里播放的是地球另一边的某个地方的一起爆炸事件,有个男人手里全是血,正对着镜头哭喊,听不懂他的话,从他的表情看来,是在谴责这个流血事件,以及造成这个事件的组织者。
对比这惨境,就越发显示出我们这里的好,安安稳稳的。小时候我们被家长保护得很好,他们拿大道理来教育我们,还用榜样激励我们,叫我们像他们一样。
我们长大了,不用经受什么风雨,我们没有野心去做出格的事,每个人像好人那样活着,混在人群里,大概这是所谓安定团结的生活。当社会成了消费型社会后,大家都不落伍,听说房价涨了,就讨论房价,听说车市火了,我们也关心起车价和油费,等等。我们被培养成了去争取些什么,又能安贫乐道的一群人。这样的日子不是幸福的生活吗?
我们的革命先辈抛头颅洒热血,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吃草根树皮。地下党人员生活在白色恐怖下,传送秘密情报。人民军队小米加步枪打下江山,不就是想让我们过上这样的日子?
午间有一个频道在播戏曲节目,是一个昆曲节目。戏里的人一句话咿呀起落很长时间才结束,在一个屋子里没有人和他们说话,那人就自言自语,心里话必须要唱出来,和人交谈时更淋漓尽致地唱。白天黑夜里都这样舞来舞去,甩着长袖这里推一下那里挡一下,让人以为古代的人们都是那样活着的。
我手里只有一把纸扇,是去年到杭州出差时买的,白色的扇面上画着一丛生在岩石前的牡丹,牡丹娇艳无比,有红色的,黄色的,叶子苍翠地在花下伸展着。我跟着里面的人唱起来,手也舞起来,“人随春色到蒲东,门掩重关萧寺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徘徊无语,唯怨东风……”
这里春色正好,在一个高楼上,有位小姐在暗自伤神,她锁着眉,不知道在愁什么,在我看来,古代的小姐都是病怏怏的,身体瘦弱,肩膀下削,她们不像现代社会的女性那样为了生存要和男人竞争,她们的命运从一出生时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她们只是安静地待在闺房里,学点女红,作点诗词,所有的心思都藏在她们的心底。
现在我就是她,在她的环境里生活,在她小小的空间里活动,然后从她的视界里想事情。
我立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外面是使人眼花缭乱的春光,鸟儿的叫声传过来,我寻找着鸟儿的影子,它是在哪里啾啾叫着?难道它也知道春光的无限好么?屋里的香炉里熏着香,烟气袅袅地升上来。
在平日里,我和春香就在楼上,绣些花花草草来度过时光,几天来我绣着一幅《春景图》,我想把春光留在手里,这幅绣品是今年早春时就已经描了,落到布上花了一阵子时间,绣品已经快完工了。听到窗外鸟儿的啼叫,眼前是大好春光,我知道春光留不住,无论怎么绣,用多少五彩丝线,都难以把春光绣到布上。
我怕的是到了把桃花绣上去的时候,窗外的桃花已经败了,春光老去,绣花针冷,丝线褪了颜色。明年窗外的花还会开,明年的人却已不是今年的那一个。春易逝,年华易老,我能抓住多少?能绣出多少春光?
“春香,你把纱窗打开,让春光到房中来罢。”
春香卷起帘子,说:“小姐,你看天这样好,我们何不到园中赏花去?”
“不知道园中那些花都开了没有。”
“昨天听花工讲,园中的桃花、杜鹃花都已经开了,只有牡丹还差些时候,只能见到花苞。”
“你知道花也有花时,不能强求。”
我拿着菱花镜照着,镜子里的人,像流云一样的发髻歪在一边,眉峰像小山样微微立着,一双眼睛似两汪泉水,清泠泠的。有一个什么样的人会识得我?春日里的惆怅有谁能知晓?在闺房,平日里见不着什么人,爹爹说,女儿家懂礼数就够了。爹爹哪里知道我的心思,他只想叫我嫁一户门第相当的人家,就以为女儿是幸福的,在春光里辜负的青春他是不知道的。我这样的心思不知跟谁说去。连母亲也不能解开我的心结,莫非我的心思就要闷在这楼中么?
我与春香来到闺楼后的花园中,这园子平常没有人来,父亲为他的公务而忙,没有时间来,母亲嫌这里太冷清,也不来。一年年里,花工把花种好了,春天来的时候,就等着我和春香到园中来几回。
“小姐,你看那些茶花开得多艳,还有那杜鹃,好像齐着来争春,谁也没叫它们比来着。”
“春香,我们不到园中,怎知道园中透出这些生气?在房里待了一个冬天,我们怎知道春天已经在园中?可惜这些花草,若没有我们来,在这深院中,它不是要独自开败,没有人知道它开过了?这些花儿若无人来赏,春天一走,花儿岂不是白白开了这一遭。”
“那还能怎么的,谁叫咱们是大户人家,总不能敞开门叫哪个闲人随便来看。这花草,自有自己的命。”
去年冬天,花工把桃花的枝干修剪过,今年它开得分外娇艳,花朵也特别大,桃花只知道有人对它好,一到天气暖和,阳光照到了,它们就齐刷刷地开出花来。莫非它们也知道世间的人情冷暖么?
池塘里的荷叶开始张开了绿色的叶子,它们的花要等到夏天才开。等到池塘里的荷花也开的时候,春天早已过去,这年春天里的花都已经败了,迎春、桃花、牡丹开过后,只留下了它们的绿叶和枝干,诸般春光已经老去。
“春香,外面一定还更加热闹些,这个时候,河堤上的柳树已经绿了,孩童到野外放风筝去了吧。”
“外面比我们这里可热闹多了,现在又是踏春赛诗的时候了,外面男女老少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一定很热闹。今年我再不敢和你到外面去了,夫人说了,如果再和你悄悄溜出去,就把我卖了。”
“你还记得去年的事情么?”
“记得,我还记得那个李公子,小姐,你是不是还记挂着他,他没准也惦记着你。如果你真是相思得紧,我替你打听去。如今这时节,那李公子一定是吟着诗,在去年你们相会的地方等着小姐。”
“休要多嘴,叫外面人知道了有失体统。”
“小姐,你若对李公子有话说,我替你传话给他,叫他们家早点来提亲。我听夫人房里的丫鬟说,夫人在老爷面前提起,说女儿大了不中留,与老爷同岁的刘大人,他的儿子和小姐同岁,老爷想和他家结个亲家。你若是自己有中意的人,事情应该早点去办,我冒着被赶出去的危险替你去打听打听。”
“事情不由我做主,上有父母大人,一个女儿家怎可以自己做主张?春香,起风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我采些杜鹃花去,插在小姐的房中,每日来换一种花,我们就不用再来园中了,省得你见花伤神。”
我们回到了房中,风儿打着帘笼,吹进来一丝凉意。春香已把采来的花插在案几上了,看它们娇艳的样子,对着人笑,似欲和人语,莫非它们有情么?它们若是无情,为什么要开得这样好,枝枝叶叶里透着那股生气。昨日看到一首李太白的诗,叫《渌水曲》:“渌水明秋月,南湖采白。荷花娇欲语,愁杀荡舟人。”好一个“愁杀荡舟人”,荡舟之人都惆怅起来,何况我这样一个深闺里的女子。
春香在屋里添了香,屋子里重又升起了淡淡的烟。去年春天的事情如在眼前,那天我穿了一件白袍,春香穿了一件蓝衫,我们女扮男装双双出门去。那天正是三月三的好时景,春风拂面,风里有暖意。
街上有各色人来往,有一股人流向南街去,早就听说南街每年都要办一个赛诗会。听父亲说起,每年的赛诗会能召集本地和外地有学识的人才,由三至四个本地的老学究组成一个评判组,不管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才子,先呈上一两首平常作好的诗;再通过一个命好的题,即兴吟一首,所有的场面都是在露天进行,为的是让百姓看看那些人的才能,所以每年都能吸引很多人来看。有钱的人家在这里挑女婿,没钱的人家可以看个热闹,到了第二天作一个街头的谈资,叫自己的孩子像某位公子一样,出口成诗。
我们到南街口,已经有一群人围着前面的台子,台子左边果然一字排开了几张桌子和椅子,那是几个评判人。其中一个是教了我三年诗书的赵先生,赵先生是本地的秀才,中了秀才之后没有再考,在本地以教书为生。台子下面是参加考试的士人,坐了十几人,抽到谁就由谁上台子去,先是自报家门,再对着台子上的评判人和下面围观的人作诗。
“小姐,你也可以上台去,你平日也在吟那些风呀月的,到现在可以和那些酸溜溜的书生去比上一比了。”
“出来之前和你说了,不要叫我小姐。你想让周围人知道我们吗?有人去告诉老爷,我们马上就得回去。”
一个书生跳上台,说:“小生姓李,是本地人士,今日在诗歌会上能够认识众位友人,万分荣幸,今日盛会,小生特地献上昨日刚作的诗。”
等到他吟完,春香在一边说:“这就是老爷以前说的那个文章第一的李家庄的公子么?我见也就这样罢了,还那么酸,真是酸死人。”
“你轻点声,不要这样无礼,旁人正看你。”
之后另外有几人上台,作的也都是吟风颂月的诗文,大多是一些平常之作。
“我去试一试。”
我上台后,看了赵先生一眼,老先生也疑惑地看着我,我想他可能怀疑是我了。
“小生姓冯,不是本地人氏,今日路过此地,看到这个场面,特地来助兴。”
我把上月作的一首七绝吟了一遍,这回赵先生一定猜着是我了,这首诗我给赵先生看过,还得到了他的夸奖。
等轮过一遍之后,评判组还在商议比赛结果时,我和春香离开人群。从赛诗台往南走,那是本地的一座小山,在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定有无限生机与风景。那里有一个叫五龙寺的小寺院,幼时我体弱,母亲多次带我来过。趁着今天已经出来,我想和春香到山上走一走。
“冯公子,请留步。请问公子贵府何处?”李公子在后面招呼我们。
“我们离这里极远,今日只是碰巧赶上了这个盛会,才来献丑。”
“若公子不嫌弃,今日春光正好,我们何不同去酒肆共饮几杯,岂非乐事!”
“此事甚好,只是我不胜酒力,不能与公子同去。”
春香说:“我们有事在身,不便再耽搁,这位公子,我们有缘还会见面的。”
看李公子一副失望的神态,我说:“你若想知道我们的府第,问那台上的赵先生就是。”
如今,我只是记得李公子在赛诗台上的那首诗,写在绢帕上,看着,吟着。一年了,我没有得到李公子的消息,也许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女儿身,赵先生也没有向他透露我的消息,李公子只把我当成同道,在赛诗会中偶然遇见的书生。也许他已经来过我家了,说起了和我见面的事情,父亲知道后,把他礼貌地请出了,从此他没有机会再登我家的门。也许他感觉没有机缘同我再见面,失望之后,就忘记我了,在另外的场合里,遇到了一个淑女,他或许和人家结亲了。
这心事和谁说去?公子现在何处?我恐无缘再见他,无缘再与他以诗会心。在闺房里,我只能听上天安排,想起来好不叫人烦心。
春雨连续下了几天,从楼里望出去,雨丝织成一张网,我和春香在楼里闷坐着,成了那网中的鱼。
昨日母亲来过,说和父亲大人谈起了我的婚事,父亲是想让我嫁给刘大人的儿子。母亲说,和刘大人结成亲家之后,父亲在朝中的地位会更加稳固些。我不能说什么,母亲问我,我只是答,但凭父母做主。
母亲察觉到我的脸上有微微的不悦,临走时她叹道,女儿家大了,但求有个安稳的人家,女儿家不比男儿身,可以读书考取功名,到边关去杀敌。我知道母亲话里的意思,她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
以前母亲教我女红时说,我们是大户人家出去的,要像一个女人的样子,不要叫人家以为我们家出来的女子,只会耍性子。母亲教了我刺绣之后,叫我绣那些花花草草,昨天母亲看了《春景图》,只是说绣得好,她哪里知道我的心事呀!
母亲告诉我,女儿家不要想太多的事情,嫁一户好人家,安安心心地过日子,生几个孩子,孩子们长大起来,自然会把姑娘家的惆怅事忘记。只是母亲从未对我说过她的心事,她在姑娘家时候的心事,她也是这样地想过自己的未来么?母亲已经学会了一个女人应该有的样子,我也是要走与母亲一样的路么?
明天一早我叫春香把事情去打听一次,去那李家庄,一天的时间也可有个来回,明天晚上就知道分晓。是一个不好的结果,我也死心了。
有上楼的脚步声,是春香?这缓缓的步子,又像是母亲了。母亲上楼来,又会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外面的脚步声停了,有人在敲门,我惊了一下,赶紧从闺房里退出来。从镜孔中望出去,一个送水工肩上扛着一桶纯净水,站在我家的门口。
“是送水的。”
“你找错了,我没有订水,你去找对门或楼上人家。”
在本地晚报第三、第四版中的社会新闻里,经常有这样的消息,单身女子被各种各样的人,送水的、送外卖的、检查煤气管道的杀死,杀死她们的目的是为了钱,如果还能强奸就更好了。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屋里若是一个男性的声音回答他,门外那些欲图谋不轨的人是否要权衡一下,放弃或者找另外的目标?
一个人的日子总要谨慎些,随时要承担来自各方的事情,唯有自己来对付这些麻烦事,尤感孤单。
在某些早上醒来,我会突然恐慌起来,我不知道这样的恐慌是人与生俱来的,还是我这样单身生活的人才有。我不知道结了婚的女人是否也有这样的感受,也许她们已经没有时间想这些了,她们面对的问题远比这个问题要现实,比如孩子生病住院了,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等等,她们没有时间去体会这种孤单感。
由于没有谁和我睡在一起,我不知道第二天是否会照常醒来。没有一家权威的机构对睡梦中死去的人做调查,调查在某一个年龄段睡觉时死去的人数。如果能有这个数据,我就清楚自己死亡的概率是多少。
我想总有这样的时候,在某个早晨我没有醒来,平常我起来之后,总是匆忙地刷牙、洗脸、化妆,那一天眼见就要迟到了,我还是躺着。到了上班时间,同事们见不到我,会打个电话,电话没人接,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同事们有自己忙碌的事情,就把我忘记了。杉也会打电话,不过他打电话是在一天或者更长的时间之后。
等警察撬开我家的门时,我已经腐烂了,屋子里满是恶臭味,警察无法呼吸,我为我的身体在最后时刻仍这样叫人难受而深感歉疚。警察很负责,在规定的时间里拿出一个尸检报告,在死亡原因一栏上写着“自然死亡”,又敲了一个红章,表示了他们对这件事情确凿的结论。
从此我在人间消失,到了鬼的行列(如果有鬼的话)。现在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鬼,要能脱离人的范畴,又能在黑夜里像风一样自由地飞翔,是不是要有某种资格?我可能会很高兴,看到作为人的我以前没有看到的事情,看杉怎样活着,看他和另外的女人约会、吃饭、上床,他还是用那套和我在一起的手法,对付另外的女人,甚至连做爱时说的话也是相同的,看这场面一定很有趣又很难受。
做鬼后,我有了更多的时间,依旧是无处打发时间,我像空气一样在夜里飘来飘去,整夜无所事事,到后来会生厌。我是否会更孤单?
现在每一个早上我醒来时,总会看一眼四周的墙壁、窗帘,确信我是作为一个人存在着,窗外是新的一天的阳光,我就继续过日子。
有一天我在电话里告诉杉:“我要像一个普通的女性那样和男人正常地生活着,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在平常的日子里去寻找生活的乐趣。”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特别忙,等以后空了多陪陪你。”
我起身倒了杯茶,看茶叶在杯子里翻滚,它们在失去了生命之后还展现出这样的绚烂,这是它们活着的时候所不知道的。
屋外的雨还在下,雨点比刚才大了一些,看起来今天不会停的样子。我手里的扇子收了起来,那些牡丹花重叠在一起,在横断面上只有些红的绿的颜色。这把扇子,从削磨扇骨,画扇面,把扇面糊到竹片上,再运到商店,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它现在在我的手里,可能会保留两至三年或更长的时间,然后便消失了,它们先是变成了垃圾,被焚烧或者填埋之后变成某种物质,和别的物质一起组成了另外的东西,那东西也许还会到我的手里。它可能会变成我从花店中买来的一盆花的泥土,变成我头发里的一种物质,后来的东西到了我手里的时候我是不知道的,所有的物质无知无觉地分开又无知无觉地相聚。
我的手腕一转,扇子划了一个弧线。在戏里,一个书生上场时手里常拿着一把扇子,无论冬夏。戏曲把古代人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我们对于古代人的生活的了解,总以为是戏曲中演的样子。我们不能回到过去,无法确知古人的生活:他们怎样说话?怎样待人接物?女子的头上挂着那些珠子是否感到累赘?她们有没有想要摘下这些东西,就梳个光溜溜的盘头?
在古代,男子的性伴侣会有好几个,比现代人有更大的性自由,他们对于这样的生活是否满意?关于这些我都不知道,也许在一些散落的古籍中能够见到。只是我们每天上班下班,匆匆忙忙,没有时间去查找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像戏里小生一样轻轻地叹了一声:“呀……”一只手轻轻一转,把另一只手里的扇子徐徐打开,一个小生出场了。
做一个书生真不错,在古代,男人比女人有更大的行动自由,我可以在上元节到外面去观灯,在清明时结伴去踏青。
最大的好处是可以到很远的地方去赶考(这件事虽然也很辛苦),父亲给了我盘缠,又给我一个书童,让我到离家四百多里地的何州府去。我要在那里找到父亲的同乡秦大人,秦大人与父亲曾是莫逆之交,父亲就把我托付给了他,我在他家里等到明年春天参加科考。出门时有一封父亲的信带在身上,父亲在我出门时,叮嘱我好好保管这封信,见到秦大人之后,把信交给他。
好在有些事情我可以瞒着父亲做,出门后,我去了一趟书院,在那里我们和那些色艺双绝的女子们,一起喝酒作诗,在酒香诗韵中醉生梦死。可对男人来说,最大的事情是求取功名,我们这样的人家,最看重的是男人的前途,没有功名,就没有了一切。于是,我不得不整理行装,和那些女子含泪作别,走上去何州府的路。
话说这一天下午,在一条通往何州府的大路上,走着两个人。前面走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那就是我,我穿着一件皂色长衫,因为天气炎热,也顾不了读书人的体面,索性把长衫的前后襟撩起来,塞到腰带里。我一会儿摇着手里的折扇,一会儿又拿它来挡太阳。走在后面的是书童三七,他穿的是一件玄色短衫,脊背上都已经湿了。他挑着一个担子,额头上都是汗,他连擦也不擦了,等到他一擦完,汗水又是一脑门子。此刻树上的知了拼命叫着,更加增添了我们心头的烦躁。
此地离何州大概还有三百多里地,家里带来的银钱只够路上省着用,我们再也不敢多耽搁。
“此地到何州府可能还要走很多天,今天就到前面的县城落脚了。”
“我们一路这么辛苦,上天也看见了,保佑公子考取功名,公子得了荣华富贵,三七再辛苦也不怕,只要跟着公子,有朝一日再给我讨个女人,我也知足了。”
“每个读书人,谁不想得一个功名?你知道富贵自有天定。话又说回来,我这样勤学苦读,如果没有一个功名,我怎样向家里人交代?”
“公子,你的富贵已定,你出门之前,那个算命瞎子就说,你是一个富贵命,得功名是迟早的事情。”
“三七,我们先歇会儿,买两碗茶喝,打听一下什么时候可以到县城。”
在前面的大路和旁边的一条岔路旁有几棵大树,那些树看来有了些年头,枝叶在骄阳下尽情地向两边伸展,把周围很大一片地方都覆在它的阴影下。树荫下除了一个卖茶的老汉之外,还有几个也是歇脚的路人,想来也是惧怕太阳,躲到树底下乘凉。
卖凉茶的老汉须发已白,在太阳下卖茶应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脸已经被太阳烤成古铜色。看到我们过去,他的脸上堆起笑,说:“客官,喝碗茶。不忙,你先坐下来歇歇,热天里出门是件苦差事。”
在他前面不远处的一张桌旁,有三个人,戴着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像是不想让人家看到他们的脸,从他们穿的衣服来看也不像平常人。在这样的热天,他们衣服的领子也扣得紧紧的,一副习武之人的打扮。
我在来之前也听说过路上有人劫财的,想自己没有多少财物,这是一条大路,路上的行商带的钱财要比我多,我一介书生,他们是不会看在眼里的。再说,这是条官路,路上常有些人是带了朝廷的指令到下面的各个道、府中去的,想打劫的强盗也不会在这里下手。
我和三七两人各要了一杯茶,到离老汉五步远的一张空桌边,知了在我们头顶的树上叫着。
三七借擦汗的时机,冲那些人望一眼,觉得事情有些微妙,朝我眨眨眼,那意思是说,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妙。三七拿了桌上的一把蒲扇假装在扇,一边对我挤眉弄眼,叫我不要喝手里的茶。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汉子起身,把碗递到老汉面前,也不说话。
那老汉笑呵呵的,说:“客官,你再来一碗吧,你看天气这样热,打我出生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热的天气,只有那树上的知了热不死,见天就在上面叫。我给你的茶水是我们这里的一口井里的水,你说也怪了,河里的水都快要干了,那眼井里的水照样和以前一样满,还这么甜。老天爷不会叫人给渴死。”
那汉子回到桌边之后,也不和身边的人说话,把一碗茶扬脖喝下。三七看着我,小心地一口一口抿着茶,我知道他一定是渴极了。我添了一点茶水,接着又喝了一口,茶水有点甜,三七也接着喝了一口,我们就这样把一碗茶喝了,茶水留在口里有些甘甜。我想那几个汉子可能是官府中的人,与我们没有关系,况且那老汉看起来不像要劫道的人。
老汉看我们喝了一碗,问:“客官可要再来一碗?”
“多谢老伯,我们急着赶路,不便再耽搁了。问一声,我们主仆二人今天要赶到县城去,还有多少路?”
“客官,我一看就知道你不是本地人,从这里到县城,没有整一天的时间是赶不到的,即使你现在上路,到晚上还只是赶了一半的路程。荒郊野外的,你到哪里去投宿?这山上有时会有野狼出没,荒年饥馑,它们凶得很,活人会被它们拖走,它们会把人的肚子挖空了扔在树林子里。我可不是吓唬你,今天开春,刚刚有个孩子被野狼叼走,第二天小孩子家里人叫了几个壮汉敲着响锣,带着武器去找,可怜那孩子,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鞋子被父亲认出来,身体就剩下个骨架子了,春天里的狼窝了一个冬天,它饿得慌。”
“依你之见,我们还是在此留宿?我见这里也没有多少人家,我们二人即使想在这里住宿,也找不到其他人家。”
“我老汉是个忠厚之人,对每位在下午要进县城的人都这样说。如果客官你想住宿,我给你介绍我们镇子上的旅店。这有那么三四家,从左边岔道过去,赶两里地就到了。”
我看着身边的那帮人,他们依旧低着头,好像在有意听我和老汉的谈话。我对这帮人没有好感,想尽快地离开他们。不想和这帮人一起上路,找一个留宿的地方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三七在旁边撇撇嘴角,示意我马上赶路,他对于这个老头也有些怀疑。我想与其怀疑他还不如相信他,若是在路上真的有野兽出没,凭我们两人也难以应对。反正明天一早赶路,到傍晚就能赶到县城。
“多谢了老伯,我们这就去那里,早点歇下,明天早些出门赶路。”
我决定留宿了,如果赶路和找个地方住宿都有危险的话,我宁愿选择住宿,镇上毕竟有那么些人,想必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三个紧衣人还坐在桌前,我和三七赶紧上路,到前面的镇里去投宿,身后那三个紧衣人依旧一动不动。
一路无话。我们到了那个镇子,镇子不大,中间只有一条大路,路边有一个店铺。此时,店铺还在歇晌,门半掩着,走近一瞧,里面有个伙计模样的人,腆着肚子在躺椅上睡着了,鼾声一起,嘴角半咧着。
路边树梢上的叶子,因为太阳光的照射,顶上的嫩叶已经蔫了。在墙根阴影里的几棵小草,因为没有阳光的直接照射,长得绿绿的,让人看到生机。
我和三七又走了一会儿,选了一家靠近路边的客栈,整个客栈空无一人,我高喊一声:“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从二楼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头发蓬松的妇人,她看到我们,一脸的不高兴,好像在责怪我们打扰了她的午睡。
“这位大嫂,此处可有晚上留宿的房间?”
那妇人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说:
“房倒是有,只是那房已经好几日没住人了,要打扫之后才能住。”
“我们二人只在此住宿一晚,有劳大嫂打扫一下。”
“你们要等上一个时辰才有人打扫,现在是我们这里的午睡时间,你看全镇没有一个活人,都在睡觉,不睡觉下午就没有力气干活。”
那妇人说着,又上楼了:“你想在我们这里留宿就歇会儿,伙计睡醒之后,会招待你们。”
三七有些恼怒,等妇人上楼后,说:“这里的店家怎么这样招待顾客?!”
“我们也疲倦了,先歇着,没准人家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
天气这样炎热,我们着实累了,我和三七坐在屋子的一角打起了瞌睡。一会儿,我们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之后,我被两个伙计的说话声音吵醒,其中一个说:“严大人说那人要在明天才从我们地界上过,今天不着急。”
另外一人说:“林总管吩咐过,这十日之内是不能麻痹的,提防他假扮成什么人从我们这里过去,万一让他过去了,就是我们的死罪。不是他被擒,就是我们被杀头。轻点声,屋里有人。”
他们对于屋里还有我们两人显然感到很吃惊,两人看了对方一眼。我当作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叫醒三七之后,把我们两人的来历和那两个伙计说了一遍,那两个伙计的脸上是一副说不清的表情。
此时,中午和我们说话的大嫂走下楼梯,手里提着一串钥匙,那两个伙计赶紧低头干自己的活,把店外的门板卸下,把桌椅放置整齐。
“客官,你看我们这一个小地方的人没个规矩,让你在这里等了这么长时间。我这就把房间整理好,客官你白天赶路,等下早些歇着。”
傍晚我们吃了随身带的一个馕作为晚餐,当夜在这个旅店里住了下来。除了我们之外,店里不见什么人住宿。据那女人说,这里地方小,一般只有到县城去的人,天色晚了才到这里来住上一晚。
晚上睡下,可以听到附近河塘里的青蛙呱呱的叫声。白天虽然炎热,晚上却凉快得很,三七的鼾声马上起来了。
我想着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情,一时还睡不着,人在外边走,什么样的人都能碰到,我只有一个想法,为着功名,为着等着我回去的小姐,这些路上的困难算不了什么。这乡郊野外的,但愿不要碰上什么劫财的强盗,想我一介书生没有什么东西给他们,只有这命一条。
我这样想的时候,听到头顶上有瓦片翻动的声响,莫非真有强盗来了?门外也有几条人影,莫非我们今夜要死在这里了?莫非从卖茶的老汉开始,我们都是被一路骗过来的?
“三七,快醒醒,外面有强盗,看来是冲着我们来的。”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已经从屋顶上跳下四人,他们蒙着脸看不出是什么人,门外闯进五六个壮汉,都蒙着黑色的布,一步步向我们逼近。
“你们要干什么,我们只是外出赶考的主仆两人,没有什么钱财。”
“你瞒不过我们,白天看你在路上那么小心,处处护卫着自己,不像是一个书生。”
看着他们一袭黑衣的紧身打扮,果然就是白天在卖茶老汉那里遇到的那几个人。
三七和我摆出背对背的架势面对强盗。
“你们派了这些人,就为抢我们二人,太兴师动众了。”三七说。
“少废话,我们遵照严大人的话,在这里已经守候你们三天了。把东西交出来就留你们一条命,否则,你们今天就死在这里。”
“公子,我们有什么东西是值钱的,还要劳他们这么多人动手。”
“我没有带什么值钱物,三七,你在路上可还规矩?有没有偷人家什么东西?”
“天地良心,公子,到了关键时刻你还怀疑我,我跟了公子这些年,我三七就是一根针也没有向别人拿过。”
其中两人用目光扫视我们的包裹,那里除了父亲叫我带给秦大人的信,还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盘缠,我想这些都不能叫他们抢走。其中一人用刀把包裹挑起来,三七马上向那人扑去,把包裹抢下来,另外几人向我进攻,夜色中我们都看不清对方,只听到对方的身体快速移动时的声音。
几双拳脚过来,我们哪是他们的对手,不出三个回合,就被他们生擒。他们把我们绑了起来。
“找到了,不出严大人所料,果然是在偷递信息。”
“信是父亲给秦大人的问候,没有什么意思。”
“休要狡辩,待我们禀报了严大人,明天再杀你们。”
我和三七被他们关进了楼下的柴房,给我们开门的就是白天给我们客房钥匙的妇人。她不看我们一眼,开了门。后面两个伙计把我们踢进去之后,她把门一关就走了。
“公子,他们是冲着信去的,他们布好了一个网让我们钻进来,从今天卖茶的老头开始,我们就在他们的掌握中了,不知道老爷在信里说了什么,让我们落到这个地步。”
“我看过信,只说我要去考试,叫秦大人多加关照。就这些朝廷也没有必要派人抓我们。我还是不明白,等到天亮,那个什么严大人到了,我们再和他把事情说清楚。”
早上我和三七正蒙眬有些睡意的时候,听到外面的说话声。
“这就是个穷书生,那贼人已经从山路过去了。严大人叫我们马上赶到前面的山头去拦截。”
“这两人怎么办?杀了算了。他们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万一败露,我们就是个死罪。算他们倒霉,闯进我们眼里。”
“还是放了他们,我看是他们运气不好,碰到我们的事情上来。”
“你看你,又心软了,做这种活的人,心软成不了事。”
“有人来了……”
有人经过家门口。是楼上的邻居回家了,他们的说笑声把我的思绪打断了。我的眼光落到眼前的扇子上。
因为邻居在此时经过我家门口,故事里的情节暂停了,公子和三七可能被人救下,然后公子还是赶考去,考取一个进士二甲或是别的什么,然后做了某个地方的官,娶一个女子结婚,生下几个孩子,他的孩子又各有自己的命运,留下了很多的后代。
如果楼上的住户没有在这个时间回家,而因为别的事情耽搁,迟来了十分钟,那公子和三七可能会被那帮人所杀,故事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是这样的事情有谁能预料到呢?人类的出现难道不是一种巧合吗?
我的出生更是概率小到几乎为零的事。很早的时候,那还是人类的洪荒年代,有一天,我的两个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祖宗,刚刚成年,我的男性祖宗在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了我的女性祖宗,他们相识之后,就生下了他们的儿子,在他们的儿子长大之后,又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某个女性,他们结合之后有了他们的孩子,然后他们的孩子在某个时候认识了另外的异性……
事情如此周而复始,传承了很多代,到我父母的时候,他们相识了,在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中,父亲的一颗精子碰到了母亲的卵子,于是就有了我,我是无数个偶然的产物。
虽然是偶然的,今天却真实地坐在这个房子里,眼前的桌子、电视,以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真实的。我很偶然地遇到了杉,而不是别人,我们的遇见也将影响我们身后一连串的事情。
任何一个细小的变化都可能带来以后的大变化,今天印度新娘的婚嫁,就有可能带来我收支的增减。因为印度新娘嫁妆上的黄金,影响到世界黄金的价格,而我在中国买卖黄金,所以也影响到了我。金价上涨,可能会影响我的心情,影响我的性生活,再影响到杉。连带杉的工作和生活也受到影响,杉再去影响别人的生活,这样的影响没完没了,就是说我也在影响这个历史的进程。
我好像是一个蜘蛛网中间的那只蜘蛛,外在的什么事情既在我的掌握之中,又不在我的掌握之中,但是外在的什么事情都会通过什么变化而改变我的生活。
但是目前,我无法知道几年后的变化,我不知道三年后我是否还和杉在一起。
就像我们无法确切知道十年之后的天气,也许我们知道十天之后,气候可能会在18℃—28℃之间,现在还在梅雨季节,十天之后可能有雨,一般不会有霜,更不会下雪,事情只知道一个大概的结果,我对于后面的结果一般不妄想,想也白想。
我也不知道我的未来是怎样的,在五年、十年后,我可能还在世上活着,我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了,那是今天的我所想不到的样子。
我不知道以后的结果,什么都不知道,根据现在的一点迹象无法确知以后的结果。
有时候,我搞不清自己所处的时间,如果没有外在事物的提醒,比如说电视、时钟等显示的时间,我就难以分清时间的早晚,上午还是下午?春天还是秋天?我不知道我身体里的感觉在某些时候为什么会失灵。我努力去寻找另外的能够告诉我时间的事物,比如我会看外面的天,看看太阳在我头顶的哪个方向,或者看树上的叶子,总能够大致了解自己所处的季节,不过这些参照物反常的时候我会更加糊涂。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经常要犯糊涂,脑子想一会儿,我才能让自己和这个世界挂上钩,知道接下去做我要做的事情。不然我无法分清我是谁,我在哪里,是否有男人在身边,等等一系列问题。
如果街上到处是被雨点和秋风打落的树叶,我想一定是秋天了,我只是凭这些经验,让自己确定自己所在的环境和位置。
此时,我的眼前满是落叶,早上银英扫过的院子,到了下午,又是一地的叶子。
秋分刚过去,每年秋分,宫里都要祭天地神灵,感谢神灵给了百姓一年的收成,今年也不例外,我知道皇上一定会参加这个仪式。过了这个时节,天气一天凉过一天,下了霜之后,后院里的几棵榆树叶子都落了,树也像人一样,藏起来过冬了。
前几天,周公公带来三个新进宫的姑娘,说:“都是刚进来的,还嫩得很,不知道深浅,好好调教她们,没准谁的造化大些,有了名分,能过上风光的日子。”
“这事是上天安排好的,命里没有不能强求。”
“说的就是这个理。”
她们和我刚进宫时那样,不知道深宫里的肃穆。三个人相互追逐着,笑声飘过了屋顶,惊吓到了在榆树上晒太阳的几只麻雀。银英要出去制止她们,我对她摆摆手。叫她们闹一会儿,到了这里,她们欢快的日子不多了。
她们中有的人会到皇上身边去,有的人就死在高墙里,我刚到宫里的时候,有一个白头宫女说,她这辈子只远远地见过皇上一次,那还是当今圣上的爷爷当朝的时候,那是唯一的一次,以后她再也没能见到皇上。那时我不相信在宫里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们和皇上离得这样近,他有很多机会到我们后园子里来,我们总有时机让皇上看到我们。
姑娘们对宫里的生活,对皇上都很好奇,每天叽叽喳喳说一些刚看到的事情,相互之间把刚听来的事告诉对方。她们不知道深宫如虎,这里的大房子能够把人给吞没了,把一个人从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变成从后门悄悄抬走的一具死尸。她们还不明白深宫里的事,我说这些她们也不信。
她们中的一些人想着自己一生的富贵就在前面,某一天皇上来到这里,她能被皇上看到,再被皇上宠幸,之后生个男孩子,孩子有朝一日成了太子,那就是她们出头的时候。我知道她们的梦,每一个进来的人都做过这样的梦,我不想对她们说丧气话,这样的例子前朝就有,谁有福分谁就会挨上这事,我已经老了,只是远远地看着别人的事情朝好的或坏的方向去。
听周公公说起,有个姑娘的父亲是个戍边将军,那个姑娘像她的父亲,脸圆圆的,眉眼里带些英气。
“什么时候能够见到皇上?”姑娘张着大眼睛问我。
我对她笑了笑,说:
“我是在进宫的第二年才见到了皇上,被他宠的那回已经是我进宫的第三年了。你如果命好的话,在这几个月里就能够见到皇上,如果差了,你兴许一辈子也见不到皇上。万一这朝的皇上去了极乐世界,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新的皇上自有他喜欢的人。如今,你要每天拜菩萨,保佑皇上的身体好,你好好保养身子,等待皇上来召你。”
这个院子,平时静得出奇,很少有人到这里来,只有几个公公走一走,带来边关的战事,哪个将军又得到封赏了,或是哪一州哪一府有了灾荒,公公在皇上身边走动,总有些新的消息,这些事情是不允许在宫里传的,公公说了之后,就关照我:“一个人知道了就好,不能再传了。”
“你放心,我能传到哪里去?”
听到外面的坏消息,战事、洪涝等事情,后宫的人也替皇上着急,知道皇上一定是寝食不安。我恨不能替他分忧解愁,就点了三炷清香,保佑家国平安,保佑社稷昌宁,保佑父母在外面过得平安,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要是听到的事情,离我的家乡很近,我就想到在外面的双亲,想他们是否安康,是否有什么愁事,我在里面不能替他们分担什么。前一次回家,是五年前的事情,那时双亲已经苍老,分别时,我因为不能在双亲跟前侍奉他们,跪拜在他们脚下,双亲也是老泪纵横。今日想起这情景,还叫我落泪。
去年,宫里的一些人,男女共有二百多人,被放出宫,让大家各自到宫外去找活路。我和几个相处了十几年的老宫女,抱头痛哭,我们都知道这一去,就要永远地分开了。
“回去也好,在宫外还有人家的,可以各自回去。”
“在宫里待久了,不知道宫外的日子能否让人过下去。进来的时候哭着,出去也是哭着,我们已经不想出去了,死也要死在宫里。”
家里还有亲眷的,都可以各自归家。没有家眷的,就放到京城的寺观里,在那里度过残生。那些已经在宫里待了几十年的人,她们过惯了宫里的日子,到了宫外,夜夜都睡不着。周公公说,虽然前朝的皇上已经死了两年了,他的宫女在宫外和在宫里一样,每天早上起来之后,敷上香粉,插上玉簪,还在等皇上到后院来,就像她们年轻的时候一样。
下午日影照过来,我就坐在屋子里,绣些小玩意,近一段时间眼神越来越不济了,绣小东西很费力,只能在天光亮的时候绣些东西,阴雨天里,屋子里阴暗得很,我就得停下手里的活,和银英说些闲话。
那年我就在这个院子里,吩咐下人搭了一个花棚,我一心绣几株夏荷,没有料想到后面会有人来。直到那人的鼻息往我的后脖颈里钻,回头时只见一个脸庞生得端端正正的男人,他着了一件明黄色的长褂,正背着手看我绣了一半的荷花,周公公就跟在身后。我即刻意识到是皇上来了,慌忙跪地,马上给皇上请安。
皇上扶起我,问:
“在绣什么?”
“绣一些花草。”
皇上在绣品前面端详了好一会儿,对身后的周公公说:
“把前些日子进贡的云锦赐给这个丫头,我留着那东西也没有用。”
那天我得到了一匹绣着百子图和如意吉祥云图的云锦,就在那一晚,我第一次被皇上召见了,就那么一次。
我用那匹云锦做了一件袍子,我总想在一个下雪天,皇上能够看到他赐给我的锦缎穿在我身上的样子,我左等右等,皇上一直没有来。春天一到,袍子也收起来了。听公公说,边关有战事,皇上忙国事了。每当天凉起来我把袍子披上身,摸着袍子上闪着亮的金线,我就想起皇上对我的宠爱,我想皇上没准在某一天,能再到这里。
后来我也仿云锦的图案绣了一幅百子图,从那一年的冬天开始绣,天冷了,手使不上劲,在火炉上暖一暖之后,再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赶着绣,好像是赶着完成一件什么事情。不知道是谁把我绣百子图的事传到陈皇后那里去了,说我的这件绣品,是给皇上的。陈皇后怒气冲冲赶来,不但把我那件袍子搜了去,还叫人把我的绣架毁了,又给我安一个欺君罪。我知道自己没有过错,陈皇后是怕我绣了那件衣服被皇上知道之后,皇上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藏在宫里的人,她是害怕了。
后来一个老宫女给我说情,这个老宫女早年给皇上做过奶妈,皇上曾赐给她一些玉器,在我们后宫里说话有些分量。后来皇后派她的下人来打了我几十个板子,就了了事。我知道皇后把心里的气出到我身上,那段时间皇上对李娘娘宠爱有加,听宫里的传闻,要扶李娘娘为正宫。
太阳越来越斜了,把屋子里能够照到的器物拉出长长的影子,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了。每年秋天到来时,我就在床头的花梨木上用剪刀刻一道痕,昨天我又在那里刻了一道,我数了一遍,刻痕已经有二十一道了,难道我到宫中已经有二十一年了么?这人生到底是短还是长?每一个白天和黑夜都是长长的,可是把这些日子加起来,又这样的短。
我被藏在这深宅大院中,皇上把我忘记了,世上的人也把我忘记了。我像一个被时间扣留起来的人,在这里耗着,等到我把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耗尽的时候,就是我该离开这里的时候。
每一个秋季到来的时候,我就看那些飘落的树叶。它们在春天的时候是嫩黄色的,像一个婴儿一样从襁褓里出来,蜷着身子,在春风里,阳光照着,它们犹豫着似的,后来到底还是把身子打开了。到了夏天,是它们的黄金时期,它们尽情把身体铺在阳光底下,让阳光照着自己,它把自己的生命完整地展现出来。现在它们的生命到了可以结束的时候,它们完成了一个生命的轮回,在秋风里,它们把自己的身体染红了,然后枯了,飘下来,它们要死了,还要跳舞,为我这孤单的人来跳一场舞。
一年年,我就看着它们生生死死的,我的一生就好像是为了看它们的生死来的。
在这里的时候,回想过去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进宫之前我像是生活在堤岸上的一株柳树,自由自在地生长着,父母亲对我管教虽然严,却也没有给我很多的束缚。春天到了,春风吹拂着闺房的窗口,虽然有些愁思,可也是自由自在的。
那年选秀时,朝上那个严大人把我的名字呈报了,父亲想买一个民间的女子把我顶替下来,还是那个严大人,他们几个奸贼串通一气,把这个事情上告到朝廷,告父亲犯欺君之罪。朝廷派来的巡抚大人来到家里,生生拆散了我们一家人。
分别那日泪如雨下,父亲也擦拭着眼角,母亲只得安慰道:
“我儿本是贤淑之人,料想在皇上身边也会有好日子,能被皇上赏识,得个什么名分,也是父母的幸事。自儿去后,我每日在菩萨面前给你求着,愿你将来有个出头之日。”
可是他们哪里知道,这里长长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
银英在身后轻声说:“日头已经下山,你还在这里坐着,当心身子受凉了。”
“你听到前头的响声了吗?是皇上在宫里和群臣宴会,皇上可是不胜酒力的人,银英,你说皇上醉起来的时候一定很难受吧。”
“听说大将军从边关回来,皇上今天下午在接见,我听前面传话说,皇上今天心里高兴,将军带来的是边关安定的好消息。”
“皇上高兴起来一定会点一个我们这里新来的人,皇上又到这里来了,我知道皇上不会再把我叫去,我已经老了,能远远地看着皇上,心里也是开心的。”
“公公已经来过了,说叫我们后宫的女子准备沐浴、更衣,今天晚上有人要被召去。”
“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皇上要来,我也得更衣,皇上没准还记得我。”
“说叫我们这里不必有什么动静,皇上只去南院。”
“是吗,皇上还是去南院。银英,你数一数,皇上已经有几年没有到这里来了。”
“怕有七八年了,日子过得真快,那年的榆树还是细细的,今年已经这么粗了。”
“日子过得慢呀,你看那日头老也不下山,还在那里挂着。这榆树也是,看它落了好些天的叶子,过了霜降,它把叶子落完了,好像死了。可它还活着,只是我们看不出来罢了。你看,树叶在凋落的时候,它一定也在哭,我在夜里能听到一阵阵的哭声,那悲伤的哭声一定是它的。真的是秋来阵阵断肠声,谁解此情。银英,天暗下来了,我们回屋里去吧。”
楼下的汽车在叫,我回过神来,这里没有宫里的绣花架,也没有清秋气氛,只有沙发、电脑以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汽车是五楼人家的,也可能是六楼的,我不能确定。我们的楼房没有专门的车库,汽车就停在楼下的空地上,汽车发出的声音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吸引周围人的注意,于是,汽车的声音集各种奇怪的叫声于一体,给我们这幢楼里的人和周围的人们制造响声。一定是经过的路人或是顽皮的小孩子在车身上碰了一下,汽车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发出自卫的叫声,提醒它的主人过来。有一天我在超市买了一大包东西,无意中碰了一下车子,那车子就不由分说地发出稀奇古怪的叫声。过年的那一段时间,小区里的鞭炮声响起来的时候,车子也拼命地叫,鞭炮响了一夜,它们也叫了一夜。
假如我和杉结婚了,我们的房子里要增加一些家具,买几件电器,在一种喜欢和惊恐的情绪中迎来我们的孩子,至少会有一个。再买一辆汽车,在买汽车的问题上我们会因为各自喜欢的颜色和款式,有一场争吵,然后总有一个人妥协了,但是在日后,另外一个人还会抱怨这个事情。然后我们在每个星期里总有两到三次的性爱,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性爱会越来越少,到最后只是在一个被窝里,给彼此增加温度,对于性的事情不去多想了。
在我们的一生里,总有几次因为对方可能的外遇而吵架,但是我们都没有拿到确切的证据,除了提高声调吵架,我们什么都不能做。在吵架的时候,仿佛对方是自己最痛恨的仇人,来跟着过一辈子,好搅乱对方的生活。
后来我们累了,对于这样的问题懒得去想了。多年住在一起,两个人总有一点亲情,于是,我们在一种不好不坏的状态下继续过着。在某一次,我们吵得很凶,走到了离婚这一步,我们也许真的离了,也许没有离成,继续过着。
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在那些年里,孩子是我们生活的中心,我们为了他的身体、学业、工作、婚事而担心,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我们的孩子其实是他自己的,他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想法,他想怎样过就怎样过,我们不能为他安排一切。
我们成为老年人之后,我们就和所有的老人一样爱唠叨,每当这个时候,孩子会用不耐烦的口气和我们说话,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在我们快死去的时候,看到床前的孩子,我们是否要快慰些,人生在世,我们什么都不能留下,可我们的孩子留下了,我们的基因留下了。孩子带着我们身上的特征,好好地活着,我们没有白白活一回,于是我和杉带着微笑先后死去,我们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
坐久身体有点凉,我踢踢腿,甩甩胳膊,运动了一下,又往茶杯里倒了些开水,坐下来,继续我的旅行。设想现在是冬季,在冬天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关注的,厚厚的雪掩盖了一切,万物都藏起来了。四季有轮回,每一年,万物在这个时候得到休整。
冬天,天暗得早,人们都早早地睡觉了,有更多的机会让精子和卵子相遇。在古代的冬天,天气可能更冷一些。
有谁会在冬天里思考些事情呢?只有那个在江雪中独钓的老翁,他周围是白色的天、白色的山、白色的江,还有他白色的头发,他是白色中的一点,隐没在更加广阔的白色中。
我已经很老了,独个在舟子中,在寂静的雪天里,我的身体和周围融成了一体。我的身子轻得像那些雪片,在这个茫茫的苍穹下随西风飘着,我不知道自己要飘往何处。
离我最近的就是江水,这水在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时候,是有响动的,不停歇的,那时它是有生命的,它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又流到很远的地方去。在这样的运转中,万物完成它们的生命轮回。现在的水是近乎静止的,只有冰下的水在缓缓流动。在江上看不到生命的痕迹,江流在这刻凝成了一幅苍茫的图画。
我的舟子在江中凝固着,这舟子很早就在这里,江上才是它的去处,可现在水已经凝固了,它只有静静地歇在江中央,被禁锢在冰和雪里,好似我这老翁,被禁锢在舟子里。我手里的鱼竿伸到江中,浮子一动也不动。
在白色的包围里,我见不到江岸的所在,岸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从这里望过去,我只能以那棵树作为岸了,那是一棵长在岸边的楝树,记得在春天的时候,它会开出淡紫色的小花,到秋天结几串樱桃般大小的果实,现在它仿佛也死去了——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它的叶子在初秋的时候已经不停地凋谢,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只剩下几根向着天的枝干,这些灰褐色的枝条,和倒在它脚下的枯枝没有什么分别,在向水的地方枝干多了些,这些好生的生命在离我有几丈远的地方,在冰雪下的土地上扎着根。
我见不到一个活人,原来这里的几户人家呢?他们小小的村舍淹没在白雪里了,和周围的白色凝成了一种颜色。从我这里望出去见不到一丝烟火,也没有声响,只有无尽的白色和无尽的静默。
再往远处就是山了,在灰色的天空里,还能见到它隐约的轮廓,山上的树顶着雪,枝干露出深色,整个山体只有在黑色的树干中,才能分辨出它的轮廓,我庆幸还能见到山的样子。山已经在别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