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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星期四下午的陈港码头

  进入夏季以来,太阳已经明确了自己的任务,它趁着夏季到来之时,想把整个城市融化成冰淇淋一样的胶黏之物。太阳是王者,我们所有的人和物都归他管理,并时刻受他火力十足的火焰威胁,小心提防他随时会出现的暴怒情绪。如果他想把一切东西变成所有的物质初始的那种样子,我们也毫无抵抗能力。我们暗暗觉得,既然我们的四周已经有了秩序,时间已经统统归为春夏秋冬或是年月周日,色彩也归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样子,一旦这里的一切融化了,地球又成了什么都不分的混沌黝黑的模样,多少世代以来的构思和建造就白费了。

  我们盼望下一场雨,来救救被太阳折磨的所有东西,从6月到7月没有下过一场雨,整个天空已经完全被太阳统辖了,城市上空连一片云都不留,不可能有雨。很多人都想到往年在这个时候到来的台风,那些在广阔的太平洋上的某一个水波中间升起的一团旋风,越卷越疯狂,它来到我们的城市可以把一切热流吹得稀里哗啦。可是,没有台风,哪怕是一丁点儿风的消息都没有。环绕城市的江水已经显露出从来没有过的低的位置,堤岸上有一道道很明显的印子,那是退去的河水对太阳暴露的一条条底线。

  即使这样,我们的生活仍基本像以前那样过着,早上,我和同事们趁太阳还蒙着一层雾气时,就已经起来了,从鸽子笼一样的宿舍赶到单位享受大空调的冷气,等到晚上太阳转到我们的背面时,再逃到宿舍睡一觉,到第二天早上再赶到办公室。我和同事们像是一群暂时幸运的观察者,在一整天里,我们隔着玻璃窗看着白色的马路和喘着粗气慢悠悠行驶的公交车,它们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和晒软的沥青粘合在一起,公交车用自己的速度战胜了这种粘合的危险,可前面的道路上有着更加危险的状态等待着这个又笨又傻的铁壳子。

  在这个紧张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艰难的任务。昨天傍晚,父亲给我电话,他要我在今天去离城市六里路的陈港码头接舅公和舅婆。两天前,他们已经从北方的一个城市坐船到普陀山,今天下午预备从普陀山坐轮船抵达陈港码头,我只需在接到他们后,把他们送到汽车北站,给他们买两张去老家的汽车票,然后打电话给父亲,告诉父亲两个老人所乘汽车的发车时间和车牌号码,父亲将在老家的汽车站接这两个老人。

  事情并不复杂,可是我多少有些懊恼,舅公和舅婆应该知道我们这个城市里的这场战斗,他们所在的那个北方的城市战斗虽然没有这样激烈,可是他们在新闻中多少会知道一些这个城市的状况。他们选在这个时候出门,干瘪的身体将会被太阳晒得更加干枯,我和他们都有可能将在这次城市融化的过程中,直接被火山熔岩一样的黏汁浇灌,数万年之后化成橘红色的透明琥珀。我知道接待舅公和舅婆是不能不完成的任务,既然他们不怕老骨头熔化进热浪里,我也就没有可能退缩了。照父亲的口吻看来,这可能是舅公和舅婆最后一次回老家探亲消暑了,我还有推脱的理由吗?

  这一天上午,我向同事们打听陈港码头的位置,他们都说不清确切位置,只有一个出生在本地的同事听说过陈港码头,他说,那个码头早就弃用了,那里还有客运码头吗?我向城市里的便民热线询问陈港码头的情况,一个温柔的女孩子的声音告诉我,确实是有一班船将在今天下午抵达陈港码头。她补充说,这个码头每周只有这一班客运船。

  其实我在这个城市生活的时间还不到三个月,对于像是台精密复杂的机器一样的城市知道得还不多,对竖着不同建筑的大马路和一些像肠子一样细小的巷子并不熟,而城市外围的陈港码头更像是一个没有紧拽在我手里的气球,仿佛它随时会飘走,而且头上的太阳足以把这个气球熔化成一滴像鸟粪一样的流质物,落在某个失意路人的肩头。

  我在单位的食堂匆匆吃过中饭,到太阳底下去寻找陈港码头。我走过一条街道,在一个车站等待开往陈港码头的班车。车站里有一个妇人在等车,她穿着一件浅色的宽大长袖衬衣,竖起领子,手臂和脸都包住了,又戴上一副墨镜,浑身上下只有几个黑乎乎的脚趾露在凉鞋的缝子中。我站在车站的棚子下,太阳照样有本事把光线折成斜角和曲线对我周身烤灼,刚刚的一点汗水已经被一阵热风吹干,身体在一瞬间得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信号,中午的紫菜汤里的水迅速地集中到了身体表面,又更快地消失在四周的热空气里。

  那辆蒙着灰尘的班车穿越了无数的危险境况,终于停在我面前,车子的售票员是一个被太阳烤得只剩下一点点浓稠血液的中年男人,他给我开了门。就这样,我挤进了这个狭小的铁盒子。我透过贴着黑膜的玻璃窗,无限同情地看了一眼还在等车的妇人,她的样子像是披着浅色斗篷的勇敢女战士,随时准备飞起来战斗。

  车上的人没精打采,他们似乎觉得只要上了这个车子,关于司机带他们到哪里毫不关心。车上比外面凉快了一些,肮脏的车椅靠背使人想到黄色的呕吐物,我晕晕乎乎,想睡一觉。在打瞌睡之前,我对站在车子前面的售票员说,到了陈港码头叫我一声。他在嗓子底应了一声。我闭上眼睛,很快睡过去了,但又像没有完全睡着,我记得坐在我身边的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女人下车了,我的头歪向她的座位,后来头几乎抵到了窗口,我能够在她坐过的微微陷落的坐垫上闻到一股肉的味道。

  后来车子好像又停了几次,汽车开了大概有四十多分钟,可能更长一些,售票的粗嗓门在车厢里响起:“谁在陈港码头下车?是谁?下车了!”他喊第二遍时,我条件反射般腾地站起来,头碰到小铁壳的灰黄色的顶部,摇晃了两步下车了。

  我突然站在亮得睁不开眼的马路上,脑子还有点昏沉,好像是昨天晚上梦里的那种热到透不过气的样子,我抹了把脸上黏糊糊的汗水,眯着眼重新打量眼前的马路。这是一条新路,青灰色水泥地的边沿棱角分明,道路中间的行道树很小,枝头只有几片可怜的叶子,我本来想找一棵树挡一挡阳光,看来它们似乎比我还难以招架阳光。整条马路除了无所不在的热空气,没有风,也没有行人。路边一段长长的围墙,围墙上的石灰灼得我眼睛发痛。我感觉我的脑袋像是一部越来越不听话的机器,有故障似的嗡嗡嗡响个不停。

  我快步走着,想到前面寻找个躲避太阳的地方。往前走的时候,我能够听到我额头上的汗珠被迅速吸干时发出的吱吱响声,身体的其他部位因为T恤和裤子的遮挡,汗水暂时还没有吸干,不过我能感受到胸前、脊背和腿部汗水曲折地往下流。太阳无时无刻不跟着我,我往前走的时候,这个热烘烘的火球也往前滚着。出门的时候,我应该戴一顶宽檐的帽子,那样的话能挡住些太阳光。

  我走了300多米远的路,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看见前面有一块浅蓝色的牌子,我艰难地辨认着陈港码头几个字,这些字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几乎已经消失在浅蓝色背景中,这些字的上面有一个模糊的箭头,那箭头已经失去了指路的功能,可是既然在这个路口,我只能认为它是要指向左边的一个路口。

  根据路牌箭头所指的方向,我走进一个路口,除了往里走,我几乎没有更好的办法。这条路比刚才的大路小了很多,没有一个行人。我往里走的时候,感觉到这里和外面不一样,虽然一样炎热,但是这里确实是一个自成系统的小王国,不过这个王国似乎很久以来都没有一个绝对权威的国王了,各种植物正在竞相争取着自己的地盘。

  最外面的是那些夹竹桃,它们的枝干许久没有修剪,就像它们不时冒出来的野心没有被遏制,枝条和叶子伸展到路上,它们像是放肆的小手拂着我的脸和胳膊。疯狂的植物并不限于这些夹竹桃,在路的两边还有很多野草,最疯狂的是葎草,它们带刺的茎死死缠绕在夹竹桃的枝干上,还攀附着外层一段一人高的围墙,它们想利用墙壁的高度,占有外层的空间和阳光。不过在当下,这些占有给它们带来了灾难,太阳光射到它们最外层的叶子上,叶子有些萎了。

  在葎草和夹竹桃之间,在低矮的地方,一些其他的小生物也在寻找着机会生存着。一些刺儿草、狗尾草、灯笼草夹杂生长着,它们尽量避开葎草的野蛮做法,在有限的空间中绕开那些讨厌的随时随地探出来的藤条,让自己尽可能长得粗壮一些,从而在这个险恶的地方生活下去。不过葎草也不是太霸道,照现在这样的情势看来,葎草完全可以统治这里,可它还是把地面上的一些空间留给了其他生物,它忙着去占领远处更广阔的空间了。

  最让人宽慰的是脚下那些匍匐着的小草,它们是一些瘦弱的马齿苋、婆婆纳、猫眼草等等,在那些水汽充足的地方,它们的茎叶会更高,腰挺得更直,但是这里实在是一个特别残酷的世界,它们的身体不得不贴到地面,以一种最低的姿态活下去。对于它们来说,改变一下身体的大小又怎么样,只要能活下去,到了秋天它们的种子就有可能离开这里,到另外一个它们梦想的潮湿而温暖的地方去。不过,现在它们似乎比头上的那些植物更安于现状,那些能烧死它们的日光完全被风光的植物承受了,它们这些低处的植物虽然卑微,可是也更安全。

  我走过这个各种小生命竞争的走廊,眼前是一个五十几平方米的空场地,往里还有三开间的房子,房子前面竖着陈港码头的牌子,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走了很长一段摸索的冒险路程,来到一个安全的地带,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喝一口水。

  我走进大门,这里超乎想象的干净,窗户的玻璃明亮,候船室的浅蓝色椅子泛着亮光。整个大厅在下午的太阳逼视下,里面的一切物品都暴露无遗。三间房子里,有两间是全通的大厅,不锈钢栏杆、椅子、告示牌等物品一样也不缺少。剩下的那间在进门的右手边,是卖船票的窗口,从窗口往里看能看见里面的陈设,一个浅绿色的塑料杯子就在售票员的右手边,还有两张写着数字的废纸放在桌上,两把比外面的塑料椅子更加精致一些的椅子朝着窗口摆放着。在靠近门的地方摆放着一排铁皮柜子,柜子上的一扇门半开着,似乎刚刚有人在这里取过物品。

  我在大厅里犹豫着,我观察着自己的行动,仿佛不远处的某双眼睛看着自己,哪怕是一个细小的动作所显示的心里的想法都被观察到。我在大厅里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阳光和候船室的那些告示,后来站在那个不锈钢垃圾桶跟前,看看里面有什么丢弃的东西暴露着这里的一些秘密,除了一个空的矿泉水瓶,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有一阵风从门口进来,经过我身边,又吹向后门,我喝了口水,觉得凉快了一些。

  我往屋子后走去,那里是码头,这里本来应该有严肃的穿着制服的检票者守着。检票口的铁栏杆又粗又亮,足以挡住那些提着包裹又心急着上船的旅客的挤压,他们身上的汗水的酸臭味充斥着大厅。不时地,他们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方言和码头管理人员理论着,这是一个闹哄哄的场面。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我异常顺利地通过了这个检票口。

  我走出门外,又是另一个场面,码头离房子只有六米左右,一走出房子就看到了浑黄的水。小小的浪打在码头的石岸上,岸边的石头已经在长年累月中被浪花抚平了,失去了棱角。码头上堆着七八块大的铁片,这些铁片大部分要被电焊机切割之后使用,剩下的其他几块留在这里,我怀疑它们要被人永远遗忘在这里了,它们只能在寂寞的日子里,让码头边带着咸味的风长久腐蚀着。

  水面上没有一艘船,这里本来就不是正常的船只停靠的地方。此时除了浪花,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停滞了,码头这里的物件和对岸的房子,都成了一种标本一样的东西,日子似乎已经在这里停止了前进的步子。我确定码头上没有一个人后,又回到了候船室。

  在候船室里,我从贴花墙上的安全知识告示牌里再次确认这里就是陈港码头。这样更安心了,我坐了下来,我的脑袋里的小虫子又嗡嗡地闹起来,它们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响,在这个亮堂堂的候船室内,我倒在一张椅子上,我本来只是想休息一下,但我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吵闹声惊醒,那声音像是来自梦里。当我完全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人从码头通过后门进入候船室。我来不及多想,马上起来了,冲向那些到达码头的旅客,寻找年纪稍大的一些。

  我询问了几个年纪较大的旅客的姓名,他们都摇摇头,不一会儿,旅客走完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船到来,我坐在候船室的椅子上,只能继续等待。我又躺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我被父亲的电话吵醒,他告诉我,舅婆中暑了,他们今天还留在普陀山,打算明天早上回去了。父亲告诉我,舅公怕我们担心,叮嘱我们千万不要到普陀山去,他们明天一早就乘船走了,他们将在几个月之后,等天气凉快的时候再次回老家。

  我松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脑袋,确定刚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稀里糊涂的梦。我依旧躺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地又睡了一会儿。等我再次醒过来,已经是快五点了。我的脑袋不知道是因为睡得太多的缘故,还是因为太阳烤灼的缘故,不是非常清醒,眼前的蓝色椅子和通透明亮的大厅越来越不真实。我直起身体时,脑袋异常沉重。我随身带的水已经喝完,我告诉自己,得走了,得走了。我扶着椅子站起来,理了理今天下午的事情,再次翻看手机里的通话记录,翻看父亲给我打电话的时间,确定今天舅公和舅婆不会再来这里了,我慢慢地往外走。

  此时,太阳的威力到了最后发作的时候,但已经不像中午那样威风凛凛,起码已经失去了最猛烈的弹药。我向路上的各种野草一一告别,像是一个使节造访这里后离开了孤独的王国。路边的这些夹竹桃、葎草以及地上的野草,虽然已经被烤了一整天,它们还是用最后还有的那些力气,伸出它们的枝条和我告别。我走得很慢,我不知道是否还会来这里,也许不会了,我也带着留恋的姿态和它们一一道别。

  走到外面的马路上,稍微有一点风了,感觉到了四周的一点湿气,我的脑袋好受了一些。此时,太阳终于露出温柔的一面,要知道一个整天折磨别人的人,他可能会更累。谁知道呢,没准现在只是他暂时的休整时间,他狰狞的面目将在明天继续暴露在我们面前。看着刚才进来时看到的那块指路的浅蓝色牌子,还有路边的小树,发青的水泥地,还有人流很少的这条马路,都有一种朋友之间无须多说什么的自然状态。

  我在路边等班车,出来了一个下午,我不知道城市里的一切是否都完好,那些大楼、街道和路边饥渴的树是否都保存着原来的样子。对于我来说,今天下午的这场出奇的旅行就像是进入一个超出原来时空范围的另外一个世界,这里所有物件的组成和我来的那个城市有点不一样,这两个世界紧密地结合在一起。

  等坐上班车后,我又将重新进入原来的角色,成为那个在夏日里煎熬着的小职员,继续用一种既恐惧又勇敢的劲头和太阳进行疯狂的鏖战。一天就是一场小小的战斗,整个夏天就是一个大的战役。

  此刻,我完全忘却了刚才的难受劲,看着越来越西沉的太阳,我轻松地吹起了口哨,等待着班车的到来。

  2010年12月26日初稿

  2014年12月23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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