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福州市张灯结彩,幢幢高楼上升起了青天白日旗,户户楼窗上也横插出旗帜,绿荫覆盖的林荫道上也挂起了“欢迎总裁莅临榕城视察”的横幅标语,使这个战乱时的东南城市有一种反常的喧闹气氛。市民们都不安地鹄立门首,等待这位总裁的到来。
蒋介石在党政要员的簇拥下步出机场,机场门口已停着一长列车队。
朱绍良躬身伸手恭敬地对蒋介石说:
“请!福州市民已悬旗迎接总裁光临,请上车吧!”
勤务兵“啪”地拉开防弹轿车的车门。
蒋介石点了点头,朝前后左右看了一下,忽然对俞济时说:
“就不必进城去惊动大众了吧,会议就改在机场的办公大楼开……”
在场的人,闻之愕然,一个个无不感到意外。一切欢迎的仪式均安排好了,老蒋却提出不进城,这个临时变动,把大家搞得面面相觑,措手不及。老蒋这样改变,自有他的意图,谁敢违抗!于是,汽车只好调头,向机场的办公大楼驶去。
恭候在福州市通衢大街上的欢迎人群,早已被南国的炽阳晒得头皮发焦,满头大汗,现在接到不用迎的命令,巴不得一哄而散,都各自回家了。9时半,一个临时召开的军事会议在南郊机场办公大楼举行。
会议开始,首先由福州绥署参谋长兼福建省代保安司令范诵尧报告福建省内战况。他说:
“6月中旬,共军陈毅部一个军进入闽东,刘伯承部一个军进入闽北。福建原有的土共在闽东、闽西、闽北的活动,也颇为猖獗……”
然后,他陈述了福建全省的布防情况,着重陈述闽江以北的第六兵团、闽西南的第八兵团和闽南的第二十二兵团的情况。
蒋介石一边看着地图,一边将范诵尧报告的地理位置用铅笔记下。
接着,福建后勤补给司令缪启贤报告福建地区军粮、被服、军械与车辆的情况,他说道:
“福建军粮不足,已向地方借粮500万斤,希望台湾军粮按期接上,以维军民信心……”
正在记笔记的蒋介石一听到“以维军民信心”这句话时,猛地抬起头,双目扫了缪启贤一眼,露出愠怒的神色,像是马上要发作。但他想了想,还是低头匆匆记下这句话。
缪启贤的话不啻是一根火柴,轰的一声把会场点燃起来了。各军长、独立师长闹哄哄地议论起来,纷纷发言,要求补充兵员、武器和服装。
只有独立五十师师长李以劻无所要求。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说:
“本军士兵已经衣不蔽体啦!”
“本军兵多枪少,”七十四军军长劳冠英也说,“我曾再三请求补发,但迟迟未能领到。请问:将来应战不力,责任谁负?”
蒋介石已经听得怒不可遏了,这时看到九十六军军长于兆龙、一〇六军军长王修身迟迟不发言,便怒气冲冲地询问道:
“你们呢,难道没有什么要求?”
王修身和于兆龙是陆军大学毕业,自知出身杂牌,和陈士章、劳冠英不能相比,要求过分,会激起蒋介石的恼怒。如果说“兵员不足”,弄得不好,反而会将部队裁掉,所以只好十分小心地说:
“只望领袖关心……”
“唔。”蒋介石点点头,将笔丢在桌子上。
吉星文的独立三十七师是淮海战役后冯治安的残部组成的,吉星文师的兵员弹械实在只有一个团左右的实力。所以他这位师长不敢提出请求补充的要求,只是说:
“请求总裁准予我师调回河南打游击去。”
蒋介石听了一笑置之,不予答复。他环顾四周,问道:“七十三军的李天霞呢?”
“因船误点,尚未赶来。”李延年代为报告,“李军长所驻的平潭岛土共猖獗,该岛兵力单薄,有所顾虑……”
下边该汤恩伯这个上海败将报告了。想当年他何等飞扬跋扈,现在已经气焰大减,成为东南前进所主任了。他精神不振地将闽浙边线、闽粤边线的情况以及闽海三都澳、平潭岛、马祖岛、金门岛、东山岛的视察情况作了补充报告。
朱绍良把对闽东、闽北地区守土不力、弃职逃跑的行政人员的惩办情况作了报告。
最后,蒋介石站了起来,用阴沉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清了清嗓子说:
“现在,我是以国民党总裁身份来和大家见面,来和大家共安危的。”
他看下面寂静无声,于是又打起官腔来:
“我是一个下野的总统,论理不应再问国事,一切由李代总统来处理危局和共军作战。但想起孙总理生前的托付,勉以‘安危他日终须仗,甘苦来时要共尝’的遗言,现正是我党危难关头,所以我以党的总裁地位来领导大家和共产党作殊死战斗。个人引退半年来,没有片刻忘怀久经患难的袍泽,希望大家戮力同心,争取最后的胜利。”
蒋介石在说这段话时故意表现出振奋的样子,露出了微笑。但是所有在场的高级将领都知道这是强颜欢笑,特别是对蒋今天居然亲自拿铅笔作记录更觉得奇怪。大家都看到了:蒋介石是在记,但拿铅笔的手在不住地颤抖。
蒋介石提高了声音,很痛心地继续说下去:
“本人自民国十三年迄今,东征、北伐、剿共、抗日,作统帅已达25年,对官兵生活一向关心。今日士兵衣不蔽体,使我心中难过。我在溪口,以及后来在上海及马公岛时,就曾一再关切各军的服装问题。因产棉区多陷入共党之手,我预知原料困难,曾多次要联勤郭司令尽最大努力进行筹划。据郭司令说,在6月以前,搞好250万至280万套夏服不成问题。我在马公岛了解,福建地区已拨足16万套装,每兵一套是够分配的。今天据陈军长报告,该军士兵衣不蔽体,使我愧对部属。福州补给区缪司令!”
蒋介石突然一声怒喝。缪启贤心中一惊,“啪!”地站起来,一个立正。蒋介石怒气冲冲地斥责:
“你是干什么的?16万套服装如何分配的?立刻列表报来!彻底查明下落,否则就应法办。缪司令,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了,马上遵命办理。”缪启贤连声答应,声音已经发抖了。事后,他对别人说:“陈士章这个家伙在会上向老头子告状,几乎要我脑袋搬家哟。”“希望各军长、师长回去,好好安慰部下,保证服装有着落。我回台湾即令补运。总之,这些事是使我痛心的,嗯,唔……”
蒋介石显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几乎要掉下眼泪来。他又打起精神,大声说道:
“三年来,各战场均告失败,主要原因固然是因我不足以感众,也由于各级将领无德无能。刚才听到报告,除独立五十师外,其余部队兵员、武器差额颇大。这个问题当前靠征兵、靠美援,俱难济于事,特别武器一项不易解决。美械供应愈来愈难,生产国械的各兵工厂俱在四川大后方,每月产量有限。大家应当知道,我们盟邦美国,六七年来已装备我军近一百个师,并且配备有重武器、化学武器。特别是盟邦看到我们屡打败仗,反而将他们援助的东西转手送给了敌人,并壮大了敌人,引起了美国朝野不满,认为援蒋等于援共,真使我惭愧之至。现在,武器来源不易,大家如再不知艰难,随便遗弃武器,像大少爷一样,就只有束手就擒。敌人把我们的武器抢去,把我们的兵俘虏去,反而调转枪口来杀我们,的确是我们的奇耻大辱……”
蒋介石说的是实话。解放南京的刘伯承、陈毅的部队,这其中就有国民党的吴化文起义部队。半年多前,他们还在同共产党作战,现在,吴化文的部队,浩浩荡荡解放了南京。同是这支部队,同是这些官兵,性质改变了,士气也就大不相同了。在蒋介石看来,这怎么不是国民党的奇耻大辱呢?
蒋介石说到这里,又表现出似乎十分难过的样子,双眉紧锁,指着七十四军军长劳冠英说:
“劳军长,你听清楚没有?你所带的部队,有人没有枪,何等可耻!各军师长、团长回到部队去,要传达我的指示,人人做到爱枪如命……如果大家不下决心,以一死报国,将成为历史罪人!”
蒋介石今天讲话的时间特别长。从上午9点半开始开会,各军、师长报告情况已汇报到中午12点多。接着,蒋介石讲话,他一个人足足讲了一个多钟头。现在,已是下午2点左右,可是他还要讲下去:
“守长江下游及驻浙江的部队退到福建,是在5月上旬。当时陈毅主力正在攻上海,只有刘伯承一部跟踪入闽。所幸敌人摸不清福州底细,所以没有长驱直入。如果敌人洞悉你们的狼狈状态,一个团就可以占领福州了。你们任兵团、绥区司令的,只顾逃命,丢盔弃甲,沿途扰民,来到福建。我姑念前劳,未令国防部严加追究。现在各部队士气不振,军纪废弛。据报:当师长、团长、营长的仍想南逃,有些未经批准,就擅自去台湾。对福建这兵要之地失去信心,良可浩叹!大家应当知道:台湾是党国复兴基地,它的地位异常重要。比方台湾是头颅,福建就是手足,无福建即无以确保台湾。以福建而言,守不住闽江以北,闽南也难保。今后大家要树立雄心,和共军顽强斗争下去,最迟到明年春天,世界反共联军就会和我们一道驱逐赤俄,努力清除赤色恐怖。希望大家回去转达部属,作好保卫福建的准备,用自己的热血来巩固台湾,失去的国土就一定能够恢复。”
当蒋介石结束讲话时,在座的军官们都如释重负地长长吐了一口气。大家偷偷地看了一下手表,时针正好指在2时3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