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墙弄其实不是一条前后贯穿的弄堂,也许以前是,但从我知道它以后就已经不是了。它最多也只是一条弄堂的一个口子。谁要是猛一闯入,走不了二三十米就会迎面看到一堵墙,花墙弄到此为止了。所以就有好事者在弄口墙上歪歪扭扭地写上:“此弄不通。”短短的、盲肠一样的花墙弄,一边朝南的,是两家紧挨着的洋房,高墙将各自包围起来;而另一边则是一长溜围墙,显然那围住的是一家单位。我们的棋摊就设在口子上贴着墙的那盏路灯下面。
阿德的家当然就在头前的那幢房子里。我们那一带是城里在殖民时期被开发出来的,全是中西合璧的建筑。
偌大的一幢楼房里住着近十户人家。听人说,那幢楼原先是阿德家的。
那会儿阿德的父亲还在。他就和阿德一起住。他的房间在前面,阿德一家子在后面,他们合起来共住这幢楼中堂一侧的楼下部分。
听人说阿德的父亲是个继承祖传医术的老中医。我们见到他时,他总是在那把躺椅上坐着或躺着。那把躺椅永远摆在中堂靠阿德家门口的那个位置。他父亲脸盘大,肤色白,俊朗而又神情威严,看上去确是个行医者。
阿德跟他父亲说话时,声音很大。阿德说,他耳朵不好,背。不过我们也从没听到过他父亲讲话。他父亲见到我们时,总是露出一个欢迎的笑,然后就继续自顾自合眼倒在躺椅上。可能是因为他觉得反正你们说什么我也听不到,也就没兴趣跟我们说话了。
棋摊设在阿德家的门口,棋具、凳椅,都是由阿德家中搬出,还有热水瓶和茶杯,所以阿德就是当然的摊主。
阿德年近中年之末,人生已经历不少,唯其所好,只有围棋。据说他是在人人都热情高涨地闹革命的年代学的棋,而且学得确实不错,远近大有名气。
阿德很喜欢唱歌,唱的都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老歌。我们听到阿德的歌声当然也都是在棋盘边上。阿德下棋的时候歌声缓缓而起的情况一般有两种。盘面形势大好,不用收官对方就得推枰而偏要苦苦思考的时候,阿德好不得意,便有歌声脱口而出。这种时候唱的大约是:“军号哒哒吹,来了游击队……”另一种情况恰好倒过来,自己眼看已被逼得穷途末路,只得使出骗着怪着而唯恐对方识破的时候。这种情况下他唱的是民间小调,或传统的宁波滩簧什么的,诸如:“刚才该位姑娘讲得对,幸福两字从何来,不是用铜钿银子买得来……”这时候他的歌喉总不太嘹亮,故作镇静而已。
隔围墙的那家单位是汽车大修厂。大修厂里的毛三可能也是我们棋摊的开创者之一。因为据我所知是他最早开始与阿德在那里下棋,才逐渐形成棋摊的。
毛三在大修厂里给汽车上漆,他对汽车机械一窍不通,倒是对油漆有专长,经常有人叫他去漆家具漆地板,赚些外快。他是油漆班班长,每天上班就指派活。不过他只指派别人,别人一上岗,自己则拿张报纸看。看完,再到办公室那边去转转,跟调度财务的那帮女人打打趣,然后就到吃中饭的时候了。他这样,厂长和别人也没有话说,因为他每个月只拿基础工资,没有奖金。奖金是按每个人干的活的多少定的,他没做,也不拿;不拿,也就理所当然可以不做。谁说了他,他还这样反诘:“我的活让给别人做了呢!奖金就这么多,我不跟别人抢。”
每个月只拿基础工资的毛三下午开始正儿八经工作。他的工作主要是两项:搓麻将和发扑克牌,也就是赌钱。赌钱是毛三的长项,善于算计的他逢赌必赢。厂里的那帮人都怕他,不敢和他交手,但是又总是缺搭子,尤其是搓麻将。而毛三赌得也很温和,半天下来,不多不少总是赢你几十元,他说,他只赢每天上班的奖金,多的不要。他的赌技炉火纯青足以控制局面,他甚至还劫赢济输,维持参赌者输赢的平衡。他说:“留着。反正你口袋里的钱早晚是我的。”
毛三像是有一副透视眼睛,近百号人的厂子,每个人口袋里装着多少钱他一说一个准。有人不相信,要跟他面对面验证。毛三说,那要打赌的。那人说打赌就打赌。于是,叫过一个刚来上班的学徒工,问毛三。毛三打量了学徒工好一会儿才说,十五块,上下差一块。学徒工红着脸点头走开了。那人又说,男人不算,找个女的。他们就跑到食堂找了个阿姨,当然又是毛三赢。这天下午,毛三就不再跟大伙儿玩了,因为他一天的奖金已经到手。
这样的下午,无所事事的毛三就会想起围棋,想起一墙之隔的阿德。他就会缓缓地踱步,朝大门而去。
书生小陆好像是许多次到棋摊来观战之后,慢慢地自然相熟起来的,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家庭情况如何。知道他姓陆,还是有一次下完棋大家抽最后一支烟闲聊的时候阿德问他的,阿德说:“你姓啥,介绍介绍嘛,也好让大家叫叫。”小陆低声说,姓陆。但他的自我介绍也仅限于此。阿德和大家都不好意思再问什么。小陆看上去三十左右的年纪,很长一段时期他每天晚上都在棋盘里泡着,大家推想他大约是未婚,或者是离异。
刚开始的那几天,小陆总是悄悄地出现在棋盘旁,腋下夹着两三本书,静观无语。站久了,便有阿德端来小凳子招呼他坐。小陆谦谦致谢以后便坐下。有人分烟时也递给他,被他轻轻挡回,但没多时他自己掏出烟来,给围着棋盘的各位人人一支,也不说话。
再以后,小陆便也下来参战,但几盘下完,给大伙一致的印象是“书本棋”。就是说他的棋是完完全全靠书本辅导出来的,毫无实战经验。布局起始似乎也堂堂正正,但短兵一接就溃退,再接触就无从下手了。
大家争执的时候,小陆有时也插嘴,也动手,但声音却低低的,面也不红耳也不赤,会把大家当时的气氛一下子调节到温和平静。
于是大伙背地里都称他书生,当然这也是他给我们的总体印象。我几次看他腋下的书籍,发现那些书以各种辅导教材为主,有公关方面的、法律方面的、财务会计方面的,等等,间或也有几本琼瑶或卧龙生的。
小陆瘦高,脸面白皙,手也白皙且手指细长,尤其是夹着黑色围棋子的食指和中指缓缓伸到棋盘上时很有美感,落子的节奏、敲打的声音也都非常和谐,完美得让人无从指摘。
跟小陆相熟了之后,大伙也都想着他,有一天他没来,就有人在夜半收拾棋具各自要回家的时候发问:“嘿,书生今天怎么没来?”当然没人能知道为什么。还是阿德说:“书生,书生,他的棋都是被你们叫输的。再这么叫他,他还会赢吗?”大伙都哈哈笑起来。
二百小顽是我们一伙中年纪最小的,刚刚参加工作,在第二百货商店卖布。毛三说,小后生撕布,来买布的都是女人,这活有啥好做!二百小顽听了脸就红了。
二百小顽的家与花墙弄仅隔一个路口,很近。最初一个时期,他对围棋才入门,没办法落座。他就只好早到晚走,趁别人还没来先下第一盘,或者挨到夜深,趁别人都走了,拖人下最后一盘。他跟谁下,谁的第一句话就是:“先摆几只啦?”意思是让子,叫他自己先把让的黑子放好。他就老老实实地在四个星位上放上四颗。然后谁瞪着眼睛说:“咋会四颗?”他嘿嘿一笑:“上次五颗你输了,记得吗?”
大商店下班晚,晚饭后还要营业。二百小顽骑着自行车唰地一下在棋摊旁边一个急停时,大家都会将目光集中,知道时间不是很早了。
有一段时间,二百小顽失踪了。大家都有好几次提起过他了。那一晚他又忽然出现,吃了晚饭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谁说:“呵,今天精神介足。没上班?”他说:“没。休息。”说着就在棋盘前一P股坐下,大声道:“来!谁先被我杀一盘!”大家一时都惊诧。他说:“我借了三年的《围棋天地》,一本一本都研究过了。估计这里已经没有对手了。”
的确,后生可畏,他的棋力在他潜心钻研下大增。那晚,先是阿德马失前蹄,接着是小陆完败,跟毛三下得难解难分时,不知何处出来一个妇人,一把拧住他的耳朵,喝道:“我晓得你在这里。还不快走!”二百小顽嗷嗷叫着,一边站起来一边还紧盯着棋盘,嘴上又说:“就来就来……你先去吧,妈,这盘下下完好吧,马上就赢了!”他妈仍然一脸嗔怒:“不行,明天上早班呢。”说着,将手上的一只苹果塞到他面前。二百小顽接过苹果,边咬下一口,边朝我们做了个鬼脸,乖乖地跟他妈妈走了。
有一段时间,二百小顽又不来了。谁说:“不会又找哪个高手去了吧?”
有一晚,大伙正下着棋,忽听有人叫:“二百小顽!”大家抬起头朝远处看。果然,前面昏暗的路灯下,二百小顽推着自行车缓慢地走过来,旁边并肩多了一个姑娘。大家都嘿嘿地招呼他。空旷的马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大家明明招呼的是他,他也肯定听到了大家的招呼,但二百小顽就是毫无反应,头也不朝我们这边看。就这样,他推着自行车昂着头从从容容地从我们跟前走过去。毛三嘀咕:“不就是谈个恋爱嘛,阿拉又不是没谈过。”大家一哄笑,低头继续下棋。
漫长漫长的梅雨季终于过去了。这一天,万里无云,天地一片光亮。梅季一过,夏季就开始了,棋友们的好时光也就来了。
吃了晚饭,我便逃一样直奔花墙弄而去。远远就看到阿德家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些熟悉的身影。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大家都没在下棋,而是坐在棋板四周说话,看神情好像还挺有些事似的。我犹疑地和大家点头招呼,大家也直跟我点头。一抬头,忽而看见围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通告,一读标题,原来是花墙弄要拆除了。
我说:“呵呵,好啊,拆除好啊。”
白面书生小陆说,“好是好,可以住新房子了。”
我说:“是呀!”
二百小顽说:“人家阿德有麻烦。”
我问:“哦,什么麻烦?”
阿德抬眼看看我,没说。
二百小顽说:“阿德的老头子……”
我又问:“老头子怎么,不喜欢?”
二百小顽说:“肯定不喜欢。”
我看阿德。阿德点头说,老头子就喜欢这里。这是他祖传的房子。他还想有朝一日别人家搬走,房子都还给我们呢。
二百小顽说,要其搬走啊,比割他的肉还难受。
我长长地哦了一声。也拉过一把小椅子坐下。
毛三说,有啥办法。不是还有三个月嘛,拖一天是一天吧。先不让他知道。
阿德说,家家都会议论,他会听不到?
毛三说,他耳朵不好。他也从不关心别人家事的。
阿德说,告示都贴了,他一出门就看见。
毛三说,那撕撕下好了。
二百小顽一拍大腿,边说着“对”边站起身子一把撕下墙上的纸,那张纸看上去似乎胶水还未干呢。
阿德劝阻都来不及。连声说,不行不行,别人还要看的。
毛三说,看啥看,这种事十分钟不到,早就家喻户晓了。
于是,大家又沉默。
你老爸出院才几天,还是不要惊动他。坐在一边一直没说话的吴医师开口道。
阿德又点头。
二百小顽说,要是他一直不回家就好了。
乱讲!吴医师斥道。
毛三抢着话说,哎,不是还有疗养什么的,让他出去一阵嘛。估计敬老院他是坚决不肯去的吧?毛三谨慎地加问了一句。
阿德说:“那不行。家里过得好好的……”
忽然,阿德话头一转,说:“好了好了,下棋下棋。”边把两个棋罐放到棋板上。
二百小顽赶紧坐到棋板前:“好,我先来。”
毛三推了他一把,说:“走开,你又不是最早到的。”
二百小顽说:“那你也不比我早。”
毛三说:“那好,小陆!”
白面书生看着他俩笑笑,没动身子。
阿德站起身对毛三说:“我不下,你来吧。”
毛三边挪到棋板前,边自语似的说:“小顽,规矩没了。先来后到都不晓得。”
二百小顽笑着,还嘴犟:“啥人勿晓得……先杀了你再讲。晚上不起来了,一直坐着。”随手抓起一颗黑子拍在棋板上。
阿德一直站在边上,但低着头,眼睛一直盯着地上被撕下的那张通告纸,走神。
有两个章老师。章,这我是确信的,因为他妹妹是我的同事。他加入我们的棋摊是我介绍的。但是他却不是老师。因为第一次我对大家说,姓章,我们学校同事的兄弟。之后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因为我除此也确实一无所知了。大家也就顺口叫他章老师,而他,也不反对别人叫他章老师。别人叫他章老师,他也答应着,所以就是当然的章老师了。时间久了,大家渐渐知道他原来是开车的,开垃圾车。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反倒是一个好职业哩。铁饭碗不说,工作时间也自在。每天天不亮就出车,几个点上装满一车就朝焚烧厂跑,来回一趟,下班。下班的时候才上午十点,所以他经常中饭之前就出现在棋摊。这时候下棋的人还没有。章老师就一个人对着棋盘摆谱,摆一阵,再掏出面包开始慢慢咬,算是中午餐了。
章老师身材矮小,动作迟缓,做什么都慢吞吞的。下棋更是慢,属于长考一类。而他的长考结果又总会应验那句“长考出臭棋”的名言。实际情形往往是他一长考,旁边的人忍不住就开始点点戳戳起来。旁人的议论,他也不阻止。于是,周围的讨论越来越热烈,把整个盘面到处都分析完毕。这时候,他才会抬起头,看着周围说:“谁在下,我还是你?”大家都哈哈大笑,笑过就把他赶下,说:“你反正都是输,下台,下台。”他也就顺从地站起来,并不真的恼人。
另一个是真正的老师,附近新马路小学的体育老师,但并不姓章。我们已经叫他章老师多时了,有一次他来的时候,忽而拿出一个小本本,向大家炫耀,说:“上个礼拜我去打比赛了,看,业余三段。”大家都兴致很高地传阅起来。那是一本段位证书,里面贴着他的照片,姓名栏里写着他的大名,原来他姓庄。
庄老师是有名的快棋手。他手里总是抓着棋子,对手刚抬手,他就伸出手,边想着边准备落子。他的快,也是有一些原因的:他总是没有时间。一般,他是抽中午饭以后的时间,匆匆骑着车来,下午上课之前又得赶回去,所以他一来总是先对周围人说:“行行好,让我先下一盘,下午还有课呢。”阿德说:“晚上不见你来嘛。”他说:“晚上没空。家里住得远,又要照看儿子。”
庄老师考级以后,认识了不少好手。有一次他跟大家商量,说:“炼化厂有个围棋队,要不我们组织一下,过去和他们打一场比赛?”大家一听兴奋起来,都说好,好。于是庄老师就着手安排。一个星期之后的一个下午,我们五个人就坐“夏利车”的车出发了。夏利车那天下午没再做生意,损失点钱,他也很乐意。不过结果却只是他一个人输掉。那是一次令人记忆深刻的组队,是棋摊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们到的时候,只见炼化厂的大门上挂着一条横幅:“热烈欢迎新马路小学围棋队”。于是我们都成了老师。对方的人一口一个老师地叫我们,最后,还留我们吃了晚饭。
口袋里塞有大哥大的,我们中只有老牟。老牟下棋的时候,经常要用那玩意与别处联络,同时别处的人经常要与下棋的他接头。他跟传呼小姐的对话中总是这么说:“我姓牟,牟取暴利的牟……”想必他并不忌讳牟取暴利。然而很长时间下来,大伙总还是搞不清楚他到底在做什么买卖,靠什么牟取暴利。大哥大里的对话内容又总是在不断地安排各种娱乐活动的时间和地点。
听老牟自己的介绍,他是十二岁之前学的棋,而棋力也是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达到了现在的水平,就是说他在十二岁之后的那么多年里都没长棋艺,只是在时常地复习,处于不断的回忆之中而已。这着实让大家为他的少年时代吃惊。
老牟的棋力按说也不错,尤其是在局部的接触战中经常会有些小的花招施展,因此老牟总是喜欢乱糟糟的局面,局面不乱他就不会安分。有时局面对他来说相当乐观,眼看进程平稳已胜券稳操,但他却仍要冒进,盘面又乱了起来,而这时的战乱恰恰是给了对方机会。因此,老牟的大局感相当有问题。
老牟的光临,一般不会让花墙弄的众人有多大的热情,因为他经常是急匆匆而来,来了便抢着下棋,而下着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一个电话就起身走了。
那一日大约是晚十时,棋摊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中年妇人。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里抬起头来,朝她看去。那妇人穿着得体而略显艳丽,光彩照人而又微露凶色。阴暗的光线之中,她把我们的每一张脸都仔仔细细地扫了两遍,最后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轻声问:“老牟呢?”没人回答。“昨天晚上他在这里吗?”妇人又问。“昨天,昨天……昨天我们又没在这里下棋。”阿德边说边把头转向棋盘。于是大伙也都把头转回。那妇人走了以后,有人说:“老牟老婆咋介厉害了!”又有人说:“你怎么知道这是老牟老婆?”前面的那人被这突然的反诘呛得无语。又有人说:“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老牟的老婆?”霎时气氛顿然轻松,大家又重归棋盘。
一个夏季,花墙弄的人们都在忙碌搬迁的事。夏天快要过完,好些人家已经在清理家中的杂物,做搬迁的最后准备了。虽然阿德的老父亲已经被安排到阿德的妹妹家里去了,但是阿德心头总还有东西放不下。
阿德没心思了。
阿德没心思,大家也都没心思。这个夏天是棋摊玩得最不痛快的一个季节。
刚入夜,旁边一幢楼里就不时地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敲击声。坐在棋盘边上的阿德似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快,人没搬走,破烂王就进来了……”
下棋的老牟霎时抬起头,看着阿德。问:“什么?”
阿德说:“你听。”
大家都竖着耳朵听。那些节奏分明的敲击声在渐渐宁静的夜里显得更重了。
阿德低着头,像是跟自己说:“破烂王什么都要,电线、带铁的东西不说,门也要帮你卸下拿走,门框、窗框也敲下来……”
老牟忽然站起来,手上举着大哥大喊:“走!”
几个人都把目光转向他。
老牟稍微放低些声音:“去看看。”
说完就领头走去。我们几个人都纷纷起立,跟在他P股后面也去了。谁的脚差点把棋板踢翻。
果然,最早一户已经搬空的屋子里,有两个人正在撬一块水泥台板,背后还有三四个人似乎是在挖墙上的电线。屋子里黑黢黢的,只有从已经没有门窗的空洞透进些光亮。
老牟站在门外,大吼一声:“干什么!”
里面的人影全都停住。
老牟厉声喝道:“谁让你们撬的,啊?”
慢慢地,其中一个影子朝门口移动过来:“你是谁,管我们!”
老牟毫不示弱地又朝前迈了一步:“我就管你们!”说着还伸出一只手去,像是要抓他。
那人影突然举起一只手在老牟的脸前,那只手上紧捏着一把家什,乌黑中透着寒光。“你管?”
老牟一顿,惊住了。毛三一个箭步上前,举手挡住了那把铁家伙,说:“好了,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
一时间,周围人们都惊动了,过来看热闹,睡下的也都又起床。大家早就受不了那些人敲敲打打,只是怕他们,不敢阻止他们。现在来机会,都开始指责起来。
正在僵持之间,背后跑出一个声音来,口音分明是本地的:“哎哎哎,怎么回事?这些都是我的人,有话跟我说!”
跑出来的人个头又矮又小,但口气倒不小。他直接站到老牟的前面,斜眼打量着老牟。
老牟更是来了火气:“好,你个破烂王,你等着。”说完,就在大哥大上拨起号码来。
老牟边打电话边朝外面走。我们一伙儿也跟着他往外走。
大家回到棋盘边上,站着,议论着。
老牟独自打着电话走到马路边上。没一会儿,一辆挺高级的轿车滑到老牟身边。车门缓缓打开,下来一个浑身挂满黄金的胖男人,他的脖颈、手腕和胸前都在闪闪发光,镣铐那样。大肚凸挺,衬衫中间的一颗扣子显然是被挤爆的;手上的大哥大也显然要比老牟的轻巧。他径直问老牟:“人呢?”
老牟说:“在。在里面。”说着就领着他朝里走。
经过棋摊边上时,那个胖男人不拿正眼看我们,而是边走边扭头盯着棋盘看。
我们都起身,刚要跟着胖男人一起去。老牟却回头阻止大家,说:“你们不用去了,这点小事。你们接着下好了。”
大家就听他的,继续站在棋盘四周。
他们两个进去之后,里面的争执声顿时没了。
十来分钟以后,老牟他们出来了。老牟还是走在头前,给胖男人引路。胖男人挺着大肚子好像负担过重,以至不得不将头仰起。他的身后紧跟着那个又矮又小的破烂王,哈着腰迈着小碎步,一手一直举着一支烟想给胖男人。
走到棋板旁边时,胖男人一下站住,不动了。两眼还是直盯着那些随意散落似的棋子。破烂王又将那支香烟递到他的胸前,边“大哥大哥”地哈腰说:“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我们晚上一定不来了……”
胖男人不接他的烟也不跟他说话,一转身就向自己的车子走去。
又矮又小的破烂王回到我们旁边,给周围所有的人分烟,又摊着手说:“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啊,做点小生意,只能起早贪黑。来得迟了,早没有东西了。今天看好的,一过夜,就被人家抢先,偷走了……”
老牟也回过来。他见破烂王说得烦,就大声招呼大家:“继续,继续!”
大家就开始找板凳。
破烂王悻悻地走开去。
阿德低着头,正轻轻地拨弄着有些移乱的棋子。
小陆拿出打火机,将每人手上的香烟点着。
毛三吐出一口长气,又懒懒地说,看样子夜里轮不到我了,还是早点去困觉……
老葛肯定就住在阿德家前后。每当夕阳西下有好棋者聚拢来的时候,老葛便也端了小竹椅,捧着茶杯,笃悠悠地踱来观战,嘴里右边还插着根火柴梗,脸色微醺。
老葛是花墙弄口棋摊唯一忠实的观众。他观棋从来就无声无息,“真君子”的雅号也由此而得。围观者左右相伴,又是彼此熟悉的,棋盘上的臭着妙着,总要指手画脚做出一番议论的。一般的情况是,两位当局者默默长考,而两位旁观者却已经为他们争得不可开交,再忍不住的干脆动手拨棋子。这时候就有人咋呼:“好了好了,你们闲话咋介多,看看人家老葛,观棋不语真君子哪!”这时候老葛就会抬起头来,朝周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那一次是我和阿德对局。一开始我们俩就在一个角上扭住,下了大概只有三十几着,我一着不慎被阿德吃去两颗棋筋,便被赶下了擂台。我非常不乐意地慢慢站起身,一旁的老葛抬头看看我,问:“好了吗?好了吗?”我叹了口气。他又问:“这样才吃去两颗,就输了吗?”
老葛的确是一个好观众。人多小凳子不够的时候,他还会把自己的“P股”让出来,招呼你坐,自己再到家中去拿。有时候他刚离开上厕所什么的,就有人把他的凳子移去自己坐下,等他回来,也不还他,而老葛并不说话,只站在一旁看。主动一点的见他回来就起身说:“你坐你坐。”但老葛总是非常谦让:“没关系没关系,我站一会儿,多坐也累。”夜深时分,老葛打着呵欠要回家睡觉了,还有人坐着他的凳子,他就说:“阿德,凳子麻烦你搭搭进,我睡觉去了。”
老葛对我们唯一严厉干涉的事情就是随地小便。夜深了,又都是些大男人,谁急了都会转身就方便,无论是墙脚还是窗下。这时候就有老葛“哎,哎”地阻止,并用手指指前面的公共厕所,让你没办法不文明,只得乖乖地小跑而去。
故而我有一次居然这样想过:每天晚上这老葛到底是在看我们下棋,还是在管我们的方便问题?
陈新在这里是谐音,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叫得顺了,也就没人加以考证,也许该是陈信、郑欣、秦辛什么的。
很长一段时间陈新没出现以后,大家似乎也都开始淡忘他了。某一天晚饭后突然有一辆乌黑的轿车缓缓地驶到花墙弄口,又轻轻地移近棋摊,大家都转头注视着这辆高级车。车门慢慢地推开,驾驶座上跳出来的竟是西装革履的陈新。“哇,陈新你发了?”谁先叫了一声。这小子的确令大家惊奇。“没有没有,我去考驾驶员了,今天刚刚拿出驾驶证。”陈新边说边掏出一个小本本,让大家看。但大家只是象征性地瞄一眼,谁都不怀疑那小本本。“这轿车哪里来的?”“嘿嘿,我朋友的,他给老总开车,偷着开出来的。”
拿到驾驶证以后的陈新,有一个自找工作门路的空当,这个时期他又几乎每晚准时来到花墙弄口。再以后,陈新开始租用出租车开了,基本上是每夜出车,白天休息。因此,他就来去飘忽,到棋摊来没有确定的时辰。开出租车久了,大家都不再叫他陈新,而改口直呼他“夏利车”。
夏利车的出现,总会给大家带来愉快。他幽默,会调侃,总是有乐子可以逗大家。有他的出现,气氛会顿时轻松。
夏利车的棋,比一般人更注重空中,懒于边角之争。他发挥顺手的时候,步步严谨,令人偏于一隅,又忌于中空,就乱了方寸。但更多的时候是没等他发挥,对方已经捞了实空,又凌空撞碎了他的彩色气球,中途早早败下阵来。
夏利车有时会在夜半突然到来,来棋盘边上小坐片刻休息休息。阿德让他下一盘,他一般总是说:“不了,不了,背米要紧。”别人叫他下一盘,他回答的便是:“你太差,不是对手!”于是双方就开始斗嘴,而斗嘴往往是斗棋的前奏。夏利车实在斗不过嘴,或者自己也确实技痒难耐的时候,也会偶尔坐下匆匆摆一盘。
夏利车坐下下棋的时候,周围的许多评棋用语也都会跟开车联系在一起。诸如:
“哎呀,夏利车,你开到哪里去了?”
“好刹车了,再这么下去,输得更快!”
“方向错误!你龙头咋抲啦?”
“这是人家的地盘,你夏利车开进去做啥呢?倒也倒不出了!”
入秋以后,花墙弄的两幢洋房几乎都已搬空。
阿德搬家的那天,来了好些人。大家七手八脚地把所有东西搬上卡车以后,毛三突然感慨地说:“好了,现在要跟花墙弄再见了。”小陆说,“是永别了。”夏利车说:“解散了,解散了。”
阿德让我们坐卡车去他的新家,自己则推出自行车,说他骑着去。自行车推出门时,正好听到大家说的话。他忽然叫住我们,说:“咋话啊。不解散的。大家还可以继续来下棋的。看——”
阿德推着车,停在我们面前,让我们看他的车子。
没人看出他的车子有什么异样。
阿德指着后座挂着的一个铁钩,说:“这是做什么的,知道吗?”
大家都摇头。
阿德笑着,跑到卡车上找出那块棋板,手上拎着,又回到自行车前演示给我们看,原来那个铁钩正好可以钩住棋板呢。他又指着另一边的两个钩子,说:“这两个是挂小板凳的。哈哈。车子骑起来多方便,一点不会掉下。我每天还会到这里来的,大家还是老样子,呵呵。”
我们都低着头凝视着阿德的创意,嘴上连声说:“那好。好的。还可以来就好。”
小陆走到阿德身边,轻轻拍了一下阿德的肩膀,没说话。
直至秋去冬来,花墙弄棋摊一切如常。
阿德每天就像上班,固定的时间,他准时出现。这就不如以前了。以前阿德可以在家里做着家务,谁来了,才歇手。现在阿德来早了就没什么事可做,只有孤零零地等。这个时候,阿德会摆开棋板,在上面恭恭敬敬地放上棋盒,让它们静静地等。自己则会走进那幢楼里,他曾经的家,他出生、长大、成家,伴随他六十几年人生的家。
楼已经只剩下一个躯壳。灰暗,阴冷,看不到一丝板壁,到处是裸露的砖墙。阿德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在他的目光里这幢楼总是充满着生气。院子里的青石板都被人撬走了,到处高低不平,丢弃的杂物之间倒是长出了几丛荒草,它们在穿墙而来的毫无方向的风中摇摆。
夜里也越来越冷。
那晚还居然下起了雨。都已是初冬,雨竟然下得这么突然,就像是没有打雷的雷雨。一时间,大滴大滴的雨点哗地倾注下来。我们几个正下得起劲,一点都没注意雨已经集结,一阵狂风掀过来,就像一道命令,雨就噼噼啪啪地砸在我们身上了。大家都跳了起来,一时间没有了头脑。阿德首先一声叫,快逃!就朝楼里跑。大家一看,纷纷跟着他,也跑去。
惊魂甫定,我们在黑暗中站着,开始抽着烟说话。说的还是这雨,来得这么猛,就跑了这么几步,头发、身子差不多全被打湿。
雨一阵一阵,越来越紧。雨声也很响,渐渐地就盖过我们的说话声了。
大家一时间也没有了话题,就静静地站着听雨,周遭黑得就像是荒山野岭。
小陆说了声:“冷呵。”
阿德双手交叉,上下用力地摩挲着自己的双臂,说:“是有些冷。”
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冷。
阿德又说:“还好,没有风。”
又没有话题了。几个人都站在屋檐下望着墙顶,只有那儿还透着光亮。
到处都在滴水。院子里的水四处涌流,开始产生积水了。
庄老师说:“这怎么办?再下,水就漫上来了。”
毛三说:“放心,淹不死你。还有楼上呢。”
阿德眼睛似乎一直盯着一处,木木地说:“楼梯是木板的,早就被人拆走了。”
庄老师说:“我说嘛。”
小陆突然说:“棋盘还在外面淋雨呢。”
阿德说:“这倒没关系,擦擦干就好。”
毛三又对庄老师说,“晓得这样,早不跟你下了。中盘就输的棋,偏要拖着。”
庄老师争辩:“不见得吧,左下角的棋你看清楚了?”
阿德说:“没有棋,我也看过了。”
庄老师声音大起来:“有的,我知道你们看不清,故意先放着,最起码是一个劫。”
毛三说:“没有的,我摆给你看。”
庄老师说:“好,摆呀。”
毛三说:“你把棋盘拿进来。”
庄老师说,“你去拿。”
黑暗中,阿德轻轻地哼起来:“刚才该位姑娘讲得对,幸福两字从何来?不是用铜钿银子买得来……”
听着阿德唱,两人不再争了。
忽然,墙外闪过两道强烈的灯光。随即又传来两下汽车喇叭声。几个人一起涌向门口。只见一辆汽车停在路口,白色的两道车灯柱直直地对准棋盘,灯光中,大雨分明下得又紧又密。我们看不清车子,只能在迷迷茫茫的雨中从照射出来的灯光判断是辆车。
车门打开,驾驶室里跳下一个人来,又低着头快步朝我们奔过来。我们仔细一看,原来是夏利车。呵呵,大家都高兴起来。
“我说呢,果然还在!”夏利车边蹬脚抖着雨水边朝我们大笑。
“你怎么来了?还想下一盘?”几个人一起问。
“我是路过,知道你们肯定被雨‘押’进,回不了家。”没等别人说话,夏利车又说,“我车上还有客人,送送到,马上过来送你们,等着。”说着,又要跑进雨里去。
庄老师一把拉住他说:“我家很远的,再说,下雨天你生意好做……”
“哎呀,说什么话嘛。生意每天好做……哎,你今天怎么也在?”
庄老师说:“晚饭后学校开家长会,家里请假了。”
“难得难得,那更要送了。”夏利车说完一头冲进雨中,直奔而去。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车子一掉头,又哗地一下疾驰起来,车两边犁起高高的两排水柱。
我们又回到屋檐下。
小陆说:“总算有救了,呵呵。”
毛三说:“夏利车人倒蛮好。”
阿德说:“是啊。日子过得也蛮辛苦,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女儿才读初中。”
小陆问:“他老婆呢?”
阿德说:“走了,跟人走了。嫌他不会赚钱,跟老板走了。”
正为夏利车唏嘘,车子的两道白光又从路口强烈地照射过来了。
吴医师是我们中间最年长的。他在花墙弄棋摊下棋的历史可能也是最久长的,大家都知道他跟阿德是很有年代的老知交了。他俩交谈起来可以扯得很长远,而很过去的事情他俩也依然可以连接在一起。
吴医师眼镜的镜片一圈一圈的,相当可观,晚上在幽静的灯光折射下有点像湖西河水中月夜的涟漪,所以有人背后曾呼他“红毛瓶底”,但阿德听到了会阻止,所以渐渐地就没人这样称呼他了。
肯定是因为极度近视的缘故,吴医师的动作比较迟缓,走路、喝茶、落子,在大家看来,简直可以说是电影里的慢镜头了。
吴医师的棋就实战结果来说,可能是我们那伙人中最需要努力的。但从布局的前五十着中我们确确实实地可以感受到吴医师年轻时候的洒脱和超然。在空旷的棋盘上他落子无拘无束,构思新颖而大胆,充满着欢快、向上和无比自信的激情。你似乎只成了他观照过去的一个参照。同时和吴医师对弈会让人感到有一种与长辈对话的完完全全的真实感。种种感想或启迪都会让人在他的棋盘里深切地感受到,而我,只要在他的对面一落座,就常常会不自觉地想到:淡泊胜负和名利之争以后的棋局该怎么走呢?
但毕竟岁月不饶人,跟吴医师下棋你只要咬紧牙关挺住,坚持到最后,吴医师便会“臭棋”连连,自己把自己打败,所以对吴医师来说,棋盘似乎太大了一点,棋局也太长了一点,虽然他的人生已经不短。
吴医师据说以前也是市里极具威望的少数几个医师之一,医术和医德都有口皆碑。有一次夏利车来的时候,有人问他:“米勿去背,又来下棋了?”夏利车说:“胃疼,休息一天,性命总还是要的吧。”一旁的吴医师听了即问他的胃怎么个疼法,夏利车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当时吴医师也没说什么,但过去很多天之后,那日吴医师和夏利车又碰到了,吴医师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来给夏利车,并说着怎么个吃法,硬是把夏利车给愣住了。夏利车连忙摸钱,也被吴医师无可争辩地拒绝,夏利车的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只得一次次鸡啄米似的点头,把这些药的服用方法一一牢记。
吴医师不吸烟,但似乎也不反感吸烟,阿德说他以前也吸烟的,而且吸得毫不逊色。
那场冬雨连连绵绵下了半个月多。转晴以后,便是真正的寒冬了。风吹过来开始刺骨。没下班,夜幕却开始笼罩下来。
花墙弄的两幢楼房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推倒,原址变成一片废墟。再后来,沿着路口的人行道,打起了一道砖墙。那道墙把我们的地盘都围了进去。因此棋摊也随之消失。墙上新刷了一条长长的标语,上书:“全面提高市民思想道德、科学文化和健康素质”。字的个头很大,每个字足有一个人那么高。从这一头读到那一头,骑自行车要蹬好几脚。
冬天适合蛰伏。不过余暇时倒是好几次想起阿德他们。再有整段空余时间,我便去街道的棋室。但棋室的一切似乎都与我格格不入,不仅是因为要赌钱,或者碰不上合适的对手。我估计是在花墙弄的气氛中已经习惯的原因,就像穿衣服,穿熟悉的一上身就浑身自在。所以无聊时还是在家打打谱,换着频道看电视。
圣诞和元旦即临的一个午后,阳光和煦。回家时我想走一段,就提前两站下了公交车。走着,又想,反正也没事,就绕一些路从花墙弄的前面经过吧,就又朝那里走去。
我走在花墙弄路口的对面。这一面还是老样子,老旧的房子都是居家,隔几个门或窗开着小店铺。这一面正好可以远看那一面,那一面就是那道单调划一的墙,墙体上标语字油漆的色彩并没有前一阵看到的新鲜,已经开始暗淡。标语字开始的地方开着一道大门,时不时地有工程车进去出来。朝里望去,看不出热火朝天的景象,但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所以这儿已经不再是废墟,而是工地了。
再往前走就是我再熟悉不过的花墙弄的路口了。我走走停停,都快走过了,才发现墙上标语的顿号处有一个缺口,人低一下头,正好可以随意进出。我窃笑了一下,想,定是小偷干的好事,要不就是附近的男人为了方便得方便。
回到家还没换鞋就听到电话铃响起。我急急地抓起话筒。
“是在家里啊?嘿嘿,快点,可以过来了。”
我一听就是阿德的声音,心里不觉惊异。
“过来?过来哪里啊?”我问。
“老地方。”
“哪里老地方?”我惊奇依旧。
“哎呀,老地方也不知道了。”阿德故作嗔怪。
我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花墙弄!”阿德诡谲地笑着。
我说:“哪有。不就是一道墙嘛,墙上早没花了。”
阿德说:“没花,不过有一个洞,一个洞!呵呵……”
惊诧之间,我忽然想到了。“马上,马上就到!”我几乎是在喊叫。立马撂下话筒,一转身,夺门而出。
我一缩脖子就钻进了那个洞。抬头一看,呵呵,果然都在呢。老牟和章老师正下着棋;围着棋盘的有阿德、毛三、小陆;吴医师也来了,但没在观战,只是在一边闭着眼睛晒太阳。显然只有一把小椅子,大家让给吴医师了。其余人都坐在块石上。现在,块石很现成,周围随便搬一块就是。
我走近,大家都抬起头,“呵呵”地朝我看,像一帮久违的老朋友,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我笑着问:“这个洞是谁撬的?”
大家都笑,随即把目光一齐转向阿德。
“嘿嘿,我可从来不做这种坏事的。”阿德说着把目光转向老牟。大家也随之一齐转向老牟。
“看我做啥?我可没有偷东西呵。”老牟笑着将目光转到棋盘上。
笑过之后,棋局继续。
我不由得朝四处打量起来。渣土已经将这个地块填得差不多了,地面上被拆除的所有痕迹都已抹去。只有我们正在下棋的大约二三十平米的地方尚未铺上,心想,这是施工队故意给我们多留几天的吧。经过仔细辨认,我有了一个发现,便大声叫阿德。
“阿德,这一块区域原来就是你家嘛!”
阿德显然听到的,但他眼睛死盯着棋盘,不搭理我。
隆冬了。天空阴沉,捂了两天的雪,中午时分终于疏疏朗朗飘了下来。
街头行人匆匆。我路过那个墙洞,心想这个时候总没人了吧,但还是探进头张望一下。呵,原来还真有人呢。不光有人,而且似乎比平时还多。
我走近,章老师说:“你跟在我后面,估计吃夜饭的时候可以轮到。”
我笑着:“都什么天气,吃夜饭的时候,雪都三尺了。”
一旁的毛三说:“谁不要下,让给我好了。”又朝庄老师说:“你今天怎么还不去上班?”
庄老师埋头下棋,头也不抬,答:“已经复习考试,体育课不上了,嘿嘿。”
毛三又问小陆。
小陆说,“我在做保安,上夜班。”
章老师插嘴:“你做保安?不像嘛……”
小陆转脸低声说:“前些天刚刚应聘,考进的……”
少顷,章老师问我:“你咋介空?”
我说:“老婆叫我去买两根鳗鲞吊吊。”
毛三说:“买鳗鲞嘛,去小菜场。这里又没的。”
大家笑着。雪似乎下得大起来了。
阿德说:“今天是好走了。再过一阵,棋板上要积雪了呢。”
毛三说:“你们都可以走了,我和章老师下一盘!”
阿德说:“过年休息,每天可以下的。”
章老师说:“过年是过年,今天是今天。”
工地上,好几台打桩机已经运了进来,它们在各自的位置上静静躺着,只有最远处的一台已经竖直。曼舞的雪花中,工地上静悄悄的,没有人影。但远处的那台还未开始工作的打桩机器,似乎已经完全待命,它的巨大声响就憋在嗓子眼上。
初一初二过去。初三下午,天气很好过节气氛很好,到处暖洋洋喜洋洋的。我朝那个墙洞漫步而去。
越走越近,忽然发现那个墙洞已被补上。仔细看,新的水泥补上去的痕迹还明晰可辨。我的心不觉一冷。
脚步随即放慢。很无望,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走近去。
忽然发现一旁大树下拿着书本正低头看着的竟是小陆。
我一呼小陆。小陆便抬头。
我说:“你也过来了?”
小陆说:“是呢。”
我们两个站在新补上的墙洞前,怔怔地看着那块新痕。
小陆说:“上个礼拜我们还在里面下棋呢。”
我“嗯”了一下。
小陆叹了一声,说:“现在真的不能下了……”
我又“嗯”了一声。
小陆转脸看着我,说,“阿德的父亲去世了,知道吗?”
我也转脸看着他:“不知道,真的?”
小陆点点头。
我说:“这么快……”
小陆说:“那天,我们等他来,他一直没来。后来吴医师过来跟我们说的。我们就一起去他家,送去了一只花圈。阿德说,一只就够了,代表我们所有下棋的朋友。”
我说:“那我也要出钱。”
小陆说:“每人十块。我先垫出的。”
我马上掏出钱给小陆。
小陆轻轻地接过,也没有说话。
这时,阿德出现了。他骑着自行车一下停在我们两人的后面,嘴上大声地唱着:“军号哒哒吹,来了游击队……”
我们一转身,他的歌声戛然而止。
阿德的歌喉突然卡壳并不是因为看到我们,而是也看到了新补上的墙洞。
我们看到张着嘴盯着墙壁的阿德。他的自行车后轮的一边挂着两把小凳子,一边挂着那块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棋板。
阿德慢慢跨下车,又把车推上人行道。
阿德说:“下吧,就这里。”
我们两个异口同声说:“好。”
阿德支好自行车,从上面拿下棋板和凳子,说:“你们先下。我去找找石块。”眼睛先朝四周搜寻起来。
我们也跟着朝四周看,但是都没有看到石块。
阿德走开去。我看着阿德穿着新的羽绒衣的背影,发现有些臃肿,也并不合身。
小陆抓了一把子,捏着,搁在棋板上,对我轻轻说:“开始吧……”
阿德的夫人似乎贤惠多于普通,至少在我们棋友们看来是这样,因为她虽然不懂棋,但对我们的日常打扰却从不反感甚至从不给脸色。有一次在路上,我看到下班的她还提了三只热水瓶匆匆往家走,一想到晚上去她家门口下棋要喝那几瓶水,我就不敢上前和她打招呼。
阿德有一个女儿,长得十分俊秀。我们看着她背着书包上学,小学,中学,跟谁都不苟言笑,只在阿德跟前不时地撒娇。后来上了大学,每周还回家一次。她喜欢吃老爸烧的菜,吃了,走的时候还要装在饭盒里带到学校。后来工作了,在一家名声很响的单位。后来就找对象,生了一个儿子。不过,阿德开始做外公,是他家搬出花墙弄三年之后了。
2013年夏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