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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盲点

  路口有一个砂锅摊。它在那里已经很长时间了,只不过我这些天才将它纳入视野。

  这些日子我经常独自在卧室的落地玻璃窗前看风景。大都是夜开始深的时候,整个世界正渐次进入睡梦,而我,则正渐渐醒来。我在大玻璃窗前静静地站着,思绪开始漫无边际地游荡。那个砂锅摊就在我的眼皮底下,不过,尽管是这样,我也很长时间一直没有看到它。我经常是站着的,站在空荡荡的一张大床的床沿。站着站着,双腿有些发麻了,我便坐下。床沿离玻璃大窗有些远,我就拖过那把贵妃椅到窗前,坐着看。那把贵妃椅有些重,挪动一下花了我不少力气,好在我只挪动一次就够了。新位置上的贵妃椅显然与室内的其他摆设很不协调,但再也没人会来干涉了,我也不会干涉自己的。坐在那把椅子上看外面,身体就舒坦多了。但时间一长也会这儿或那儿酸胀,于是,慢慢地倒下去,变成躺着了,再慢慢地合上眼皮,慢慢地灵魂就出窍了。等到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日上三竿。

  那个夜晚,我和汤刚在外面吃了晚饭回家。我一到家,就径直走到大窗前,开始看外面。外面其实很少有东西可以看的,我看到的那条路曾经是历史上的重要大道,但现在已经沦落了,我窗前的那一截又正好是一个硕大的建材市场。这个市场只有白天才有车来车往的热闹,一到夜晚就毫无人气,在窗前能看到的只有一些灯火,而且是黯淡的,间隔距离较大。

  汤一只手夹着两瓶酒,一只手夹着两只高脚杯,鸭子一样摇摆着身子走近。

  他说:“再喝。”

  我回头看看他红润的脸,又看看他的两只手,慢吞吞地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汤像是知道我要说什么,说:“今天你也喝点红酒吧。我已经打开了。”

  也不等我说好,汤便将夹着两只杯子的手递到我的面前。

  我轻笑着伸出手,从他的手上取过一只杯子。

  汤便将另一只手上的一瓶酒随手朝贵妃椅上一放,抓着剩下的一瓶酒,先给我斟了半杯,又给自己斟了半杯。然后,又故意漫不经心地将杯子朝我的杯子一碰,一仰脖子,一口先灌了下去。

  忽然,汤“啊呀”一声惊呼。

  我顺着汤的视线看去,原来是贵妃椅上的那瓶酒倒下了,那些红色的液体正扑扑扑地往外淌。

  汤赶紧上去将酒瓶子扶起。椅子是软垫的,正面是真皮,奶白色的。那股绛红的液体正蛇一样地朝靠背的夹缝里游去。

  汤扶起的瓶子没竖稳,又一次倒了下去。汤又是“啊呀”一声。

  我在一边轻声地笑。

  汤也嘿嘿地笑,看看我,看看两条血色的游在一起的幼蛇。

  汤转身,四周找了一遍,最后看到窗前曳地的绒布窗帘,便拉过一角,很用力地一下,就将贵妃椅上面的流痕抹净。

  然后,我们俩就并肩坐在那把榻椅上,朝着落地窗。

  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不时地将杯子举起,碰一下,喝一口。

  那时,我们的目光肯定都看到了脚下的砂锅摊。事实上除了砂锅摊我们也没有别的好看的。我不知道汤那个时候在想什么,事实上我对汤已经毫不关注,因为我要关注的事情比汤重要多了。而我那个时候正想着我们P股底下刚刚出现的那两股葡萄酒流动的情形。这是一把我们结婚时新买的卧椅,是她一眼就看中的。我敢保证,这把卧椅除了我们俩,谁都没有碰触过,当然,现在的汤不算。放在商场里面的时候,看着也就一般般,拿到卧室再一看,立即现出高雅和富贵。放在商场里面时,我也看不出有什么用途,拿到卧室之后,我才真正认识到它的作用。说真话,它的大小高低软硬等等,就是为做那件事情而设计的,而实际上,我们用它也就是做那件事情的,除此,我们还从来没有用到过它。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随手将衣服朝那儿一扔,但很快就会被她收起来。次数多了之后,我也就不再往上面扔任何东西了。两条蛇一样的身子游拢去,交叉盘缠起来,就像刚才,那绛红的身子迷蒙而亢奋。那两股液体流经的地方一定会有我们体液的渍子。五年了,别的家具,还有别的什么家什,哪儿都会留下渍子。

  或者还有声音,这会儿我的耳边就响起了五年前的那日,我们汗津津地抱在一起,她仰望着窗外的夜空,在我的胸前轻轻地说:“结婚真好。”又说:“我以前一直不相信婚姻,觉得结婚是很无聊的事情。后来,看到了哪本书上说的,说是像我这样的人是因为把婚姻看得太重,所以才回避结婚。其实,看轻一些就好了。”我问:“呵,怎么个看轻?”她说:“就当作做别的事情那样,失败了,还可以再来过的嘛。”我跟着她的话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她忽然提高了嗓音说:“也许,我说结婚真好,是因为跟你结婚才真好的吧!”我抢着说:“那还有错!看你美的。”她边说边转身紧视着我:“这辈子我就这样一直和你结婚。就是下了地狱,我们也继续结婚,好吗?”我说:“好呀,只是以后的事谁说得清楚。”她想了想说:“说得清楚的。你看,我们的墓碑上按规矩不都是写着夫妻两个人的名字吗?这就是说,人离开了现世以后,他们还在一起。我要把我的名字永远和你的写在一起……”

  汤看我又胡思乱想起来,忽然站起来,说:“走,下去。去吃砂锅。”

  我回过神,便站起身。和汤,每人一手酒瓶,一手杯子,下楼去。

  确实,第一眼我就被她惊住了。她像是哪个朝代的深闺女子;月光下无风的水面,开阔、幽静、清澈而深邃。

  我走近,找位置,坐下,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像是刚从梦中醒来,我一下子就回到了自己往常的生活之中,我确定了这是在小区的大门口,这是门口每天夜里一直摆放着的那个小吃摊。

  这当儿,砂锅女一直没有招呼我们,也没有给我们一些假的笑脸。我们自己找了座位,然后汤再到她的跟前去点东西。看她低头一直在忙乎着手上的活,汤就自己拿了两双筷子和两只碟子回来。

  汤给我和他自己点上烟,一边还缩缩身子。外面是有些冷,还好他穿着大衣。我比他少穿了一件大衣,却似乎还没感到从四周灌进来的寒风。

  汤叫了两个砂锅,配了价格最高的料。没一会儿,就看到那边火炉上我们的砂锅在哧哧地冒气了,汤就起身,过去自己端。

  汤先把我面前的那个揭开,再揭他自己的。

  一阵热气随即就被刮走,我看到锅面上还在冒着滚的水泡正中是一只并不太小的毛蟹。

  汤说:“嘿嘿,八块钱,居然还能吃这么大的毛蟹。”说着,他却挑起一大筷粉条,猛地吸进嘴里,同时还发出很大的响声。

  我举起杯子,想跟他碰一下,但他低着头没看到,我就放下,也没喝。我一边抓过筷子准备动嘴了,一边说:“那妞,发现了吗,真漂亮!”

  汤停住筷子,抬头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自己。

  “你开始注意别的女人了?嘿嘿,我说嘛,世界是有些大的。”说完,汤低头又吸他的粉条。

  一个狡黠的笑正要露上我的脸,我却忽然把它止住了。我感觉汤紧盯我的目光有些叫我烦,便不再打算跟他说啥了。

  忽然,我看到帐篷的另一个角落有一目光正盯着我们。那是一个小年轻,我一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了。他独自一人,并没在吃什么,而是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低头看一本杂志。我们进来以后,他始终一动没动,始终在看他自己的杂志。而现在,忽而受惊一般,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

  我想,是我说的那句话点到他了?一定是的。这样想着,我心里禁不住有些暗喜。

  我低头开始吃砂锅。我的感觉却告诉我,我,或者说是我们正被那个年轻小伙的目光检视着。

  “看来,你的眼光有了改变。”汤说。

  “怎么会呢?有改变也是提高。”我说。

  “审美,是没有进步退步的,老兄。”

  “那总有发现吧?一个人看不到,另一个人却看到了。”

  汤被我说得无话,便真的转头开始仔细打量她了。

  “也就这样吧。还没成熟呢。”汤说着又回头吃他的砂锅。

  那个杂志男一定又听到了我们说的,只见他站起身,朝着我们走过来,手上还抓着卷起来的那本杂志。他走近我侧面一个空着的座位,脸上挂着笑意,想跟我说话又不敢说的样子。我回敬了他一个笑。他看了一下空着的方凳,估计本想坐下去的,但忽然看到了汤给他的警惕的目光,就又站直了身子。

  杂志男缩缩手,忽然又将手插入衣袋,掏出一包香烟来。他一边给我们分烟,一边说:“两位经常来吃砂锅的吧?”

  “没有。”汤说。

  “第一次。”我说。

  “呵呵,我还以为经常来的呢。我最近每天来……”他似乎想要跟我们长谈,说着,还在我侧面的空凳子上坐了下来。

  这时,汤掏出手机接听起来。我不知道他是真有电话还是故意找个来电的借口。

  “对,喝酒呢。”“陪他。”“好了,就回来了。”“是的,很冷,他没穿大衣。我们就在他家门口。”“好了,好了。”汤说着,就合上了。

  然后,汤站了起来,说:“不喝了,要回家了。”

  我也跟着站起来。

  那个杂志男也跟着起身。

  身体摇晃得厉害的汤,临走还没忘我们自带的两只酒杯。他把它们递给我,说:“我不上去了。太冷,你早点睡。”

  我被寒风吹得一阵一阵哆嗦,脚步木木地走出帐篷。

  我听那个小伙子在背后说:“慢走,两位。”又接着说:“经常来呵!”

  我和汤分开。没走多久,我顺手将两只酒杯朝路边扔去,一甩手,两只杯子同时在空中画出两道弧线,却不是同一时间落地。两声,或许是在夜里,它们发出了很碎的声响。

  走近大门,我在落地玻璃窗前看到了汤正转身向远处挥手,招的士。

  其实我是想再看一下那个砂锅女的。果然,我换个角度就看到了她。寒风中,她穿得有些单薄,她的手不时地在火炉上搓着。

  这一晚,我睡得尤其的好。

  第二天上午,或许是中午,我被手机响声唤醒。那响声来自客厅,像来自遥远的某个山谷,它的溪水潺潺流着。我并不是在梦中听到的。我听到的时候的确已经醒了,虽然我一直没去接,甚至连身子都没有动一下。手机响过三次之后,床头的电话响了。我从山谷回到了松软的现实之床。

  “你在啊?”当然是她,就是要把自己的名字和我的一起刻在墓碑上的她。故作平静的声音。

  我没答。

  “我……本来想来拿件大衣的。”她说。

  “那你来嘛。”我说。

  “那我……还是吃好晚饭过来吧。”她的意思是不想看到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立即接上去这样说:“好的,吃晚饭的时候我肯定不在家。”

  她一时语塞。

  我也没再说什么。

  后来。她说:“我前几天寄给你的信……”

  没等她说完我又很快接上去:“看到了。”

  她便问:“那你……”

  我接,“好的,没问题。”

  她又说:“那你先签个字,过两天我约个时间,到法院办个手续,要一起去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强调最后一句“要一起去的”,那意思听上去就是前面的意思,就是不想看到我。

  我说:“这样吧,我签了字,放在房间的那把椅子上,你回家的时候顺便带走好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把那份协议书放在那把椅子上。我为自己突然上来的灵感感到吃惊。

  她也一定有些失措。稍顿以后才说:“那好。”

  我们又都沉默了一阵。最后她说:“那我挂了。”

  我说:“好。”

  说完,我又立即补充:“来拿大衣的时候,还有别的什么,你的,你想要的,也一起带走好了。”

  她又想了想,说:“好。”

  挂了电话。我心情不错地起床,去洗漱。嘴里还哼起了歌。我有一个非常强的本领,那就是可以一边刷牙一边哼歌,当然,那得是在心情很好的时候。那时候,她会幸福地放下手上抓着的被子,目光穿过卧室的门,朝我看,一边傻傻地笑着。当然,我还有一个更大的本事,那就是淋浴时,嘴里可以一直叼着烟。那时候,她会突然移开淋浴房的门,一边娇声嗔怪一边贴上来:“还抽哪,你——”

  然后,我走进厨房。

  我打量了一阵有些陌生的厨房,便开始动起手来。先打开冰箱。冰箱里塞满了乱糟糟的食物,已经有一股异味。我把它们全都拿出来,像摆摊,一一放在平台上。我要整理一下它们,该扔的扔,该吃的吃。

  客厅那边的手机又响了。我赶紧过去接。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汤。他还没说话,我立即就大声叫着说:“过来吧,我在做菜!”

  他诧异地问:“到哪里?”

  我说:“家里呀!”

  他又问:“啊,还有谁在?”

  我笑了起来,说:“没有,就我一个。”

  “呵呵,今天什么日子啊,想到自己做菜了!”

  “来吧,来吧,别啰唆了。”

  “好,好,那也得下班,现在这么早,吃什么饭呢。”

  “啊,现在几点了?”

  “下午两点!”

  “嘿嘿,下午两点呢。”

  “下班后我过来吃晚饭,算是给你点面子。”

  我立即严肃地说:“那你别来了,晚饭不行。”

  “为什么,晚饭就不行?”

  “晚饭……就是不行。再说……我要去吃砂锅。”

  “哪里?砂锅?”一转念,他又问,“昨天的砂锅?”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突然说出砂锅,我什么时候想好晚饭去吃砂锅的?

  “是的。”

  汤一时也没再说啥。

  然后汤说:“好吧,晚上再说吧。”

  我为自己做了三个菜,然后去酒柜前找酒。我想找一瓶陌生的酒,来点陌生的口味,或者是价钱最高的,是之后可以在自己的生命历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那种酒。

  喝着酒,独自面对三盘菜,忽然我觉得有些紧张。

  硕大的房子。客厅本来更大,但我们装修时将它分割过了。书房那边有些“啪,啪”的声响。我站起,捧着酒杯,走过去。我站在书房的门外,朝里看。已经有多少天没有进书房了,我站着,慢慢想着。我看到竹丝编织的窗帘被风吹起,一下一下,拍打着窗框。书桌上蒙起的一层灰,在珠帘缝隙漏进来的光线中显得更厚。

  我想该收拾一下屋子了,我的屋子,我独自一人的屋子。

  巡视一般,我一间一间地推门朝里窥看,像是刚刚进入一个陌生的别人的住处。

  我缓缓移开穿衣间的门。这间狭长的穿衣间就像储物间,中间一道走廊,两边都是柜子,走廊的尽头是一面从地面开始直到超过身高的镜子。随着移门慢慢开启,本来幽暗的房间里也同时跟进来一束光柱,镜面上出现了我的一团剪影。我抬手开亮了灯。好几盏射灯同时从镜面的方向把我照亮,色调柔和而清晰。我看到了镜中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眼神恍惚,脸色也恍惚。

  我移开一边的柜门。这一边是专门用来挂我自己的衣物的。我看到夏天的T恤和沙滩裤,它们叠放得整整齐齐。而那些秋装就不行了,它们甚至没有被叠过,只是胡乱地塞塞进去而已。每一件衣服都跟每一本书一样,总会有一些经历或故事,看着它们,我想起了它们跟我曾经有过的交往。

  我把可以移开的门全部移开,两边都移开,我的和她的。我坐在地上,酒杯放在两腿之间。我一会儿看着这边,一会儿看着那边。我仔细地辨认着那些曾经裹在我们身上的多彩之物,脑子里出现了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的情景。

  在她的那一边,我忽然看到了一盒我买的皮带。那是入秋以后,我的沙滩裤刚刚要被置换下去的时节。我发现一个夏天过后,我的皮带找不到了。她说,去买。也没帮我找。我便买回一条新的。但等我买回来新的,却又找到了那条旧的。她说,正好,我拿去送人。也不说送谁。现在,我看着那盒包装精致的皮带,好像忽而有些明白了。

  我倾斜身子过去,拿过那盒皮带。我轻轻拭了拭盒子正面,虽然那上面其实并没有什么灰尘。褐色的具有男人标志的一个设计,上面的一角开着一个小窗,蒙着透明的塑料纸,由此可以看到里面一个白色的钢制扣子。我又转到盒子的底部,发现底部有两条交叉的扣紧的纸板线。于是,便小心地将其抽开来。底部打开,里面的泡沫块就可以一下子抽取出来了。这是一条挺不错的皮带,虽然买的时候并不贵。我先将皮带套进扣子里用力地扣紧,发现太长,就起身到厨房找来剪刀,将其剪去了一截。然后就换下自己腰上那条旧的。新皮带十分妥帖,我系上,站在镜子前面打量了一阵。最后,我决定,我要开始使用它了。过后一转身,看到地上那条旧皮带,便又捡起,将它在泡沫块上如新皮带那样盘好,再小心翼翼地塞进那个盒子,盒子的底部也扣紧。最后,我将盒子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这一切干完,我有些得意。看着自己干得又利索又没有破绽,不禁从心里浮上了一个轻笑。

  天色暗了下来,下午就要结束。我已经把家里收拾完毕。一切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整洁,有序,甚至温馨。

  我找到她的信,找到笔,在好几张纸的末尾,洒脱地签上自己的姓名和日期。我走进卧室,将那叠纸恭敬地摆放在那把贵妃椅的正中。然后,我又走到外面,为自己的杯子哗哗哗地倒满了一杯酒。举着酒杯,回到卧室,朝着那张贵妃椅和上面写满黑字的白纸,我一口干了杯中之物。

  让一切就这样结束吧。我摇晃着身子,找到我的大衣,还有那条围巾。我知道外面很冷,这样灰暗的傍晚已经预示了一个很冷的夜。我摇晃着身子,为自己穿戴。

  走吧,该走了。拉开门,一回头,在泪光或是别的什么所致的迷迷蒙蒙之中,我忽然发现玄关上面的鱼缸,有一条鱼已经浮在水面上了,红色的。它死了。

  我转回身,一个箭步,随手抓起一旁的衣架,就像抓起一把砍刀,狠命地向鱼缸砸去。

  “啪”一声,鱼缸破碎。水像决堤了一般,瞬间涌出。水珠,飞溅到我的双眼,我的视线被一层模糊遮挡。水涌向我的四周,我看到那些红色的鱼在我的四周蹦跳;鱼缸的底部还残留着一些水,没有被水流冲出的两条鱼,正在那儿傻傻地待着。

  我走出家门,将门带上。

  我走近砂锅摊的时候,帐篷恰好搭完。砂锅女正埋头做自己手上的活,并没理我。

  帐篷下空无一人。我找个座位,独自坐下。

  没等坐稳,昨天的那个杂志男风飘一样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站着,朝我笑。看我有些惊异,便褪了笑脸,边递给我一支烟边说:“你又来了。”

  我没有接他的烟。他便将香烟放在我的桌前,又擅自坐在我的对面。

  他突然说:“昨天,昨天我听你说,她很漂亮?”

  我瞪大了眼睛盯视着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真的,她是太漂亮了。我在追她!”

  我稍稍松了口气,并“哦”了一声。

  我将目光从杂志男满是激情的脸上挪开,又随手夹起桌上的那支烟。小伙子马上双手裹捏着打火机伸到我的面前,我止住了他。

  杂志男说:“我是个打工者,到处打工,青岛,连云港,上海都去过。第一次到宁波,还没找工作呢,就遇见了她。”

  我说:“哦?跑过的地方倒不少。”

  他说:“那是,在一个城市时间长了,我就走。我找工作还简单的,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哪里都可以找到工作,但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这样的女孩。”

  我说:“是的。看来,你也很有经历嘛!”

  他嘿嘿一笑说:“我从来没有找过对象,不过,看一些小兄弟们的,多了。”

  我手上玩捏着那支香烟,点了下头,不觉又将目光朝外面看去。

  杂志男看我没说话,也转过上身,朝外面看。

  我们两个同时看着她。我们看到的是她的背影。

  天色已经全黑。

  杂志男忽然站起身,走到她的跟前去。

  一会儿,杂志男两手各托一只砂锅走进来。他把一只砂锅放到我的前面,说:“吃吧,我请客。”说完,又去一旁的箱子里抓啤酒。也是两瓶,开了盖,一瓶放到我的砂锅边上。

  我看着砂锅和酒瓶,说:“其实我没饿,我也是来……看人的。”

  小伙子听我一说,似乎一下子就乐了,朝我会心地笑了起来。

  不知怎的我顿时就放松下来,也跟着他讪笑。

  于是,我们抓起酒瓶子,将两只瓶颈重重地碰了一下。

  这会儿,我看到马路对面,一辆熟悉的黄色的车缓缓驶过来,停下。我看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下来了那个狗屁男。那个狗屁男绕到车子的这边,拉开驾驶座的门。随即,她,也下来了。

  她刚下车马上就抬起头,望着砂锅摊背后的那幢楼。狗屁男又从车的后座拿出一件大衣,双手提着衣领,张开着。她的目光收回,将双手插入敞开的大衣袖子。然后,她转身,边扣着衣扣,边将身子朝狗屁男亲昵地贴了一下。狗屁男伸开双臂似乎想要拥抱她,却被她轻轻推开。她给狗屁男一个无奈的笑,就转身朝小区的大门走去。

  杂志男凑近我说:“你知道么?我已经向她求爱了……”

  我转向小伙子,问他:“那她怎么说的,答应了吗?”

  “她没说。你知道吗,他们做砂锅生意的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还是一个村里的人呢。这儿附近所有的砂锅摊都是他们统一经营的。他们租了房子,统一采购,统一制作,然后到时间再拉出来,分开设摊……”

  我“哦——”了一声,的确第一次听说。

  “这儿的生意就是她这一摊最好。她走到哪里,哪里的生意就最好。”

  我点点头说:“那是。”

  她说:“要跟她父亲说的。”

  我又点头。

  “她父亲也在这儿,和大家在一起做砂锅。”

  我说:“那正好呀。他父亲答应了吗?”

  杂志男低下头,有点羞怯的样子说:“还没消息呢。”

  我说:“应该会答应的,你这么能干,挺好的嘛。”

  杂志男说:“他们在这儿少不了她。他们就怕她以后不做砂锅了……”

  我颔首。

  这时,我看到她又出现了,是从小区大门那边返回的。她的脚步急匆而又杂乱,手上只多了一个小提袋。我想起她不是来取大衣的吗,怎么没拿大衣呢?她另一只手捏着一卷白纸,那是我签了字的东西,我清楚的。

  躲在车里的狗屁男,一下子从车上跳了出来,迎了上去。

  她一把推开狗屁男,径直拉开驾驶座的门,愤愤地坐了进去。像是喘了几口大气之后,又跳了出来。狗屁男赶紧上去,帮她脱大衣。

  这辆我再熟悉不过的黄色的车子随后就一溜烟开走了。

  我的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对面的杂志男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我举起啤酒瓶,说:“干!”

  杂志男跟着我的手势:“干!”

  正喝着,只见三个打扮非常一致的黑衣男走进来。两个走到杂志男的身后,一个走到我的身后。

  其中一个站到杂志男身后的黑衣男抬手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并狠狠地示意他走到外面去。小伙子站起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又扫视了一下周围,就率先朝外面走去。

  我不禁也跟着站起身。身后的那个黑衣男忽然用力地将我按下,并贴着我说:“不关你的事。”

  我顿时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劲。果然,刚走出帐篷,只见跟在杂志男身后的那个黑衣男忽然抓起一瓶啤酒,朝他的后脑砸去。啤酒瓶砸中了小伙子的头,不过,也许是两人都在朝前运动的关系,砸得似乎并不狠。我看到弧线之中的瓶子被小伙子的头顶一下就改变了方向,那瞬间的触碰并没有使玻璃瓶子爆碎,而是,在改变了方向之后,冲向了地面,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爆响,碎片四射。杂志男一个踉跄,在倒地与未倒地之际前冲了几步,随即,一个灵敏的转身,并且朝着后面的黑衣男摆出了一个架势。他正面的黑衣男二话不说又操起一把凳子,举起,直朝小伙子的头顶砸去。小伙子手臂在头前一护,一顶,那把凳子便转着身朝空中飞去……这时候,另两个黑衣男也举着凳子疾步从两个方向朝小伙子靠近。小伙子便慢慢开始后退,旋即,一转身就跑开了。三个黑衣男看着他的背影,也不追。他们靠近了,掸着手,又相互示意了一下,便也朝小伙子跑走的方向摇摆着身子走去。没几步,其中一个,就是刚才站在我的身后重重压了我一下的那个,回身几步,抓起那把仰天躺在路中间的凳子,将它轻轻地放回桌前,再回头跟在前面两人后头。

  他们三个走了,还摇摆着身子,好似一场凯旋。

  帐篷下另一对男女急急地吃完,逃也似的离开。

  我独自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抬头看到砂锅女,她依旧低头在做她的活,刚才的一幕似乎并没发生过。我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我看见她的脸一如之前的平静,好像只是被火光映照得稍微有些失真。

  现在,周围已经没人。

  我愣愣地走到砂锅女前面,隔着一块台板,注视着她。

  她其实并没有在做什么,只是手上捏着一块抹布来回抹着案板上一个经年积起的油污。她没有招呼我,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我很想跟她说点什么,但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想到了也许可以叫一个砂锅,但是又觉得我们现在已经不该是顾客与服务员的关系了。

  看我一直盯视着,砂锅女突然放下抹布,蹲下身子,在平板下面的一个大盆子里洗起碗碟来。我看不到她的脸了,只看到她的两只略微红肿的手快速地在盆子里翻滚,就像两条急欲挣脱的鱼。

  就在我欲走欲留之际,忽然,砂锅女倏地站起身来,朝我狠狠地跺了一下右脚,同时,她的满是怨愤的双眸直愣愣地盯着我。

  我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但瞬间,我就已看到她的怨愤闪退了,代之而涌出的是两股热泪,汩汩地顺着脸颊滚落。

  在汤的诱劝下,我跟着他到海边跑了几天。他说去他的客户那边走走,顺便买点过年的海货,我知道其实他是陪我散心。冬天的海边没什么好玩的,只有寒冷和萧瑟。

  回到市里的那会儿,已经是夜里。汤送我到门口。我下了车,汤把一纸箱的干货放在我的脚边,说:“我走了,你自己拿上去吧。”我乖乖地朝他挥挥手,目送他的车开走。

  我似乎不太想上楼,也不太喜欢脚边的那箱渔货,这个年虽然日益临近,但对我来说注定是无可奈何的和乏味的。

  我不觉望了望一边的砂锅摊。摊前没什么人影,显然不到时间。我不禁提着纸箱朝那边走去。砂锅女一如既往地在她的位置上,低头缓缓地做着手上的活。

  一步迈进帐篷,竟看到那一角静静地坐着杂志男。

  杂志男机警地站起身,一看是我,便快速迎上来。我说:“你,你怎么还来?”

  他嘿嘿一笑,吐出三个字:“我不怕。”

  我朝他点点头。

  他忽然急切地把我拉到他的座位前面,有些结巴地说:“我,我要跟你说件事儿。”说着,他的脸变得通红。

  我看着他。他便顿了顿,舒出一口气之后,才镇静地说:“我们打算自己走了。”

  “你们?”

  “是的。我和她。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过几天,就走。”

  “私奔?”

  他慎重地点了点头,并一直盯着我,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像是一定要从我这儿获得一个确切的答复。

  我忽然笑了起来,还笑出了声。同时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呼出一声:“好!”

  他被我拍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转过脸朝外面看她,脸上浮着一种幸福的笑。

  之后,他对我说:“你可以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我这人喜欢独处,没有朋友,甚至连熟人也不多,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我叫你大哥吧?”

  我说:“好呀,你们走了,有空就跟我打打电话。”

  我一边报着号码一边又用脚踢了踢身边那个纸箱,说:“这点海产送给你,算是我们兄弟情义的开始。”

  他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看着纸箱好一会儿,才说:“好,好。”忽然又说:“我们喝酒,我去拿。”就转身朝外面跑去。

  我刚落座,就听到外面噼噼啪啪地响起一阵激烈的声响,就赶紧起身跑到门口。只见帐篷前杂志男摔倒在地上,三个黑衣男围着他正从三个方向抬脚踢他,他正滚动着身体躲着。我边大喊着“住手”边冲了上去。

  于是,打斗开始了。

  杂志男在我的支援下已经站了起来。我们一人抓着一把凳子,既为进攻也为防守。

  相持之后,便是我们处于下风了。于是我们只好边战边退。最后退到马路对面,我对杂志男说了声“快走”,我们就同时扔了凳子,分别朝两个不同的方向逃去。

  这时,我的前方嘶鸣着驰来一辆警车。我马上放慢脚步,装作赶路的行人。当警车从我身边过去时,我才感到左手的手臂有些隐隐的痛。我伸了一下五指,感觉还好,心想,骨头应该没伤到。

  十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我被传唤准时去法院。年关已临近,我想,这个要把名字和我的一起写在墓碑上的她,为什么这样焦急了呢。

  102室,没料到我推开的是一个法官的办公室的门。一个略胖的女人从很多叠卷宗的后面抬起头。知道我是谁之后,她叫我在一把沙发上坐,说:“等会儿,人齐了就办。”

  我说“没料到”的意思是,我只料想我们的事情该在某个比较庄严或庄重的地方办,而不是在这种狭小拥挤的房间里,连各个参与者的座位都跟朋友聚会一样的随意。的确,那个女法官自始至终都没有从她的座椅上站起过,她看到我们两个都到齐了,就一个电话不知从哪里叫过来一个负责记录的人,然后,程序就正式开始了。

  正式的程序也就是我们将各自的身份证呈上,接着就是签字,签字,签字。任何关于婚姻的开始或经过或破裂的问题都没有,关于爱情的更没有。看着最后一张纸上我和她的前后签名,我不禁浮上一个轻蔑的笑,我觉得这才是真正写在墓碑上了。

  就这样,结束了。文书是决定一切的。如果还想说些什么的话,那就对着天空说去吧。

  她来得稍晚,算是迟到了。进门的时候,她没朝我看,而是直接冲着法官。走的时候,她朝我诡谲地一笑,并说,我刚刚到家里去了一趟。

  我不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回应了一个微笑。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有短消息。我一看,是杂志男发来的,一读,竟是:“我们已到厦门,一切均好。”

  我读着短消息,又不禁感觉了一下左手手臂,隐痛还未消散。

  这天傍晚的斜阳格外的好,城市的一切好像都明亮起来,我还觉得白日也忽而比昨天长了。我是走着回家的。路上,给汤打了一个电话,我说:“好了,刚从法院出来呢。”

  他说:“那好,没有什么麻烦的吧?”

  我说:“没有。很快,比看病快多了。”

  他说:“我一会儿过来。”

  我说:“你不要过来。快过年了,家里事情也多。”

  他一愣。

  我又说:“以后你都不用再陪我了。谢谢你,这些日子……”

  他说:“你怎么这样说……”

  我说:“我知道,好了,不说了。还记得我们读小学时,有一次老师把我关起来,要你去我家找我妈妈来。你回家吃了饭,再到学校跟老师说,我妈妈不在家,出差了……”

  他笑着说:“最后,你还不是被你妈打了P股的。”

  我也嘿嘿地笑。

  他又说:“那好,今晚是有点事,我就不过来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

  我说:“好的好的。”

  快到家时,老远就看到门口原来的位置上又出现了砂锅摊。嗨,我不禁慢慢地走近去。

  看得出,摊是老摊,自然,人是新人。我一乐,想,也来一只吧,就走了进去。

  刚坐稳,一抬头,竟发现邻桌的三人就是那晚的黑衣男人们。正说笑着喝着啤酒的他们,竟也同时停住了说笑,朝我看过来。

  我的手机又有短消息在震动,我本能地掏出来读:“我们打算明天就回我的老家,过年还能赶上。”

  又是杂志男发的。

  我轻轻一笑。抬头再看邻桌的三位,他们已自顾自又喝上了。

  等着砂锅送过来的那会儿,我给杂志男回了一条:“我正吃砂锅呢。老地方,旁边坐着那晚的三个人。”

  很快,杂志男回过来:“小心。”

  我回:“没事了。一切重归安宁。”

  推开家门。玄关周围的地上,鱼缸的水不知去向,但水渍依然清晰,还有一地的玻璃碎末。我发现地上多了被摔裂的,也就是那只崭新的精致的皮带盒,裂口处,我曾经的那条皮带的一端,像老鼠尾巴一样,露了出来。

  我对自己说:“无耻。”

  2013年夏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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