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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情谱

  时间真的在往前行走吗?

  那么,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那时候小海喜欢着我,我说喜欢是为了区别于爱,因为我不知道今天“爱”这个词人们是怎样使用的。小海总找我,当然一有空我也找她。有一个非常无聊的下午,人家都出工去了,我们俩就在寝室里打牌,谁输,就要被对手刮鼻子。这可真叫刺激,无论是我的从未碰过女性任何部位的手指可以在她那鼻梁上无所顾忌地滑过,还是她的柔嫩的纤手轻轻刮过我粗黑的鼻梁,都叫人感觉异常。到后来,小海开始耍赖,我便扑上去强制执行。她无处可逃,就被我狠狠地按倒在床上,我掰开她的手,她的脸就整个地暴露在我的脸下。突然她不再挣扎,只用双眼紧紧地看着我,搞得我一点都不好意思下手。其实那时候我心里也蓦地明白了。可我当时啥事都不懂,亲吻,是跟上床一样叫我既向往又为难的事。

  小时候我常常对太阳、月亮和地球感到疑惑。老师说这三者之间存在着自转公转等关系,但我就是理解不了。那些道理与我奶奶讲的故事和一些生活事理都是不一致的。我奶奶一生吃素信佛,她也没有一点天文知识。我奶奶把我养大,我一直听她的话。我奶奶总是把我管得很紧。我跟小伙伴们玩可以,但不能太野。其实我们就住在离大海没几公里远的小村,可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海。我们每天吹到的风,已经可以称作海风了,但我还一点都不知道。那年,少女杜拉斯在西贡和中国情人爱得死去活来,我吃惊她在整日沉溺于肉体欢愉的深渊之中,却还能清晰地分辨出她母亲的那道堤坝是“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后来我在农村插队劳动,知道了大伙是怎样运用男人女人的话题开展劳动和消遣的,可同样在农村的我的童年时代却从来没有听到过。

  有次夜半,我和国平在街上游荡完了回家。中学刚毕业的时候我们总是喜欢在夜里四处游荡。那条熟悉的福兴巷灯光暧昧人影全无。我们在渐渐疲惫起来的心情中不知不觉地说起了女人。突然国平非常来劲地冲着我说:“你逞什么能你,你又不知道跟女人是咋回事。喏,现在女人摆在你面前,你晓得咋弄弄?”我在暗中停住脚步看着他,感觉到他的诘问虽然突如其来,但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我觉得自己落后于同学了,这叫我很不好受。国平在那条属于我们地盘的巷子里有一间只有十平方米的小木屋,这使他成了我们同学中最为自由的人。我常常在他的小屋子里和他一起过夜,可从来都没有谈到过女人,现在,他掏出钥匙得意地打开门上的锁。关于女人的问题使我感到不好受似乎让他特别兴奋,电灯亮时我还看到他脸上延续的轻鄙微笑。但忽然他的神色变了,他低下头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其实我也不晓得。”

  或许,亲吻比做爱更有难度。那年的暮春或夏初,晚饭后我踱出校门去镇上的电影院看电影,她就跟在我的后面。我当然知道她跟在后面。我买了票,她也买了票,我们就坐在一起。灯黑,她的话和手一起非常强烈地伸向我,我心情激荡又不知所措。第二天我把她约到家里。我的父母都上班去了,家里只有老外婆,我非常轻易地支走了老外婆,就开始和她说话:说话实在不是我的本意,那年我二十五岁,我想体验女人的心思已经逼得很近。但我没想到她的心思更甚于我。当我搂住她想跟她接吻时,她却一头倒在了床上。她一边脱自己的裤子一边说:“恐怕不行,我的客人昨天刚走呢。”我看到她剥笋一般干脆地褪去裤子,裤腿中间的确露出白白的纸块。她轻轻揭去纸块的动作,使我联想到我奶奶将一埕臭咸齑上的箬壳慢慢开封的过程。“你看。”她说。纸片上的确粘着斑斑殷红。“来呀,快。”她又催我。我像一头迷路的幼羊,顺着她的手势和声音就笨拙地压了上去。可“砰”的一声枪响,我刚耸身战壕就中弹倒地滚回。我根本就没有经住一丝的考验,当然也没有到来。

  她应该是我们附近工厂的工人,此外我就一无所知了,而事后没几天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记忆中残留的是从那以后我一直感到这事儿不好玩,可又不知道是谁的错。

  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曾经遭遇到了什么。真实就像一张白纸。我没有沮丧懊悔或类似的东西,甚至没有想法。我的感觉也像一把指甲刀被我遗留在某个抽屉里。

  公元1999年春末的一个下午,我和小海还有惠,又聚在惠家喝酒。我们喝着聊着,聊着喝着,一共拿下了二十来罐啤酒,我喝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对惠说,先把空罐扔掉一些吧,要不一会儿你老头回家就要喊冤了。

  惠是小海幼儿园里的同学,她俩的关系铁到现在。我跟小海好上了的时候,她也到我们生产队来了。我估计她肯定不是冲着我们谁来的。只是后来我不知不觉地就给她写起信来,并且在心里暗暗地喜欢上了。那是我跟小海不联系三年以后的事情。

  离开生产队去读书的那个前夜,我到惠的寝室。昏暗的灯光下,我们交谈着,鬼才晓得我们当时谈了什么。我只清楚地记得我们谈了。我向她最后告辞的时候,她拿出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送我,那几天我已经收到了不少本子和笔,但我在收下惠的礼物时,还是转念想了想其中是否会有特别的含义。

  我跟小海的关系很快就破裂。这让我想到眼下的浪漫少年。我一离开她的周围,她的热情也随之去向不明。

  非常宜人的阳光隔着窗子,让我感到一种陈旧的愉快。喝酒,并且放松地谈以往真是一件快事。我对小海说,你真能变心,那么快就不要我了!她说什么呀,还不是你不要我的。我说,这事情也用不着考证了,罢了罢了。又对惠说,你更坏,你是我这辈子写信写得最多的人,到现在都是。可你就是不肯嫁给我。惠平静地莞尔一笑。别乱说。好了好了,快喝了这杯。惠很能喝酒,但平时总不见她喝,今天在自己家中,倒已经喝不少了。我哈哈笑着,一下子就感到时光是多么可爱。天未黑之前,我必须赶到儿子的学校去接他。我独自驾车,道路又塞得厉害。酒一直让我异常兴奋,我就怕警察看出我的不正常,所以我一路念叨,别违章别违章。

  一个人对时间有感觉的时候,也就是他不再年轻的时候。

  但时间又是一组听候我们命名的温顺的羊群。过去和现在,青春和衰老,谁能把它们搞得清清楚楚?

  我这样记载我和你相亲相拥的美妙时刻:

  时光就像童年时候的玩伴,

  把我们愉快地推来搡去,

  但你却指着另一行句子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敢看你的眼睛,并竭力追寻着这些文字闪现在头脑一瞬间的线索。

  我很幸福。

  我把最后一支烟抽完,

  少许遗憾就像早年的风湿逐渐敏感。

  我成了一个面对女老师的小学生。

  我轻声嗫嚅,我也讲不明白,也许说来话长。

  你没有把自己最后的衣裤褪尽就一头钻进了被子。你的整个脸部已经放大,眼眸也明显张大放亮,并配合着嘴角的微笑盯着我,要说出什么而又故意不说。

  我缓缓地靠上去,双手却急不可耐。我心跳急急地上下卸光你的所有遮掩。不等我目光扫视,你猛地一把抱紧我,让我无所顾忌地进入了你灿烂湿润的身体。你一声呻吟仰起脸并享受地闭上眼睛,同时也把我带到了一个丧心病狂的开阔地带,像流星般的负罪感很痛很重地敲击了一下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但立即就被我驱赶。我看到了一个无可置疑的排山倒海的景象,我把自己交给了这个无情的旋涡。我在瞬间成了一头刚刚挣脱铁链的疯狗。我向看到的听到的一切发泄。

  后来我躺着吸烟,那是身边的最后一支烟。听着卫生间里你哗哗淋浴的声音,我想到了当年的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正一一找回过去丢失的东西。你让我开创了新的历史时期又让我涂改了历史的真正经历。这时候我的思绪像夏天的飓风,在天空中疾来疾去而毫无方向。又像一只鸟,飞上飞下,找不到归宿。最后,我才发现了一个造型优美的枝头,放松地停留下来,我对它说:我很幸福。

  从幸福联想到爱,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明明得到的是身体,却魔术般地变成了爱,而且你的魔力还在不断扩张。你容不得我心有旁骛。当你的胴体再一次把我掠走,我感到自己正轻飘在一块五彩的云朵上,地球的引力已经失去,我自由而快乐。无论是柔情还是急风暴雨,你都在教导我把握生命的另一种角度,我对生活的失望之一是源于生存的日常环境,社会在不断地张扬和销售性,让性大肆泛滥的同时却把爱给隐藏起来,一张一弛,吃亏的却是爱。现在我有了进入和演变我自己的角度了。

  你脸上的肌肉彻底松酥,几处微红的斑点鲜艳动人,潮湿的双眸异常明亮。我说,你来过吗。你点点头,好多次,不知道有几次。

  在哈里的时间表上,第六天才有了人。他说:

  第六天有了人,男人和女人……

  为了等小海的亲吻,我在焦虑烦躁和无所适从中度过了三天。等“下午”的一切都开始重复时,我们都不时地频频对视,好像那三天里我们已经有过默契和约定。我的激情积聚起的胆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紧闭两眼,任颤抖的盲目的双唇失控。

  后来,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记住那“一下”给我身体提供的强有力的震颤。一下,就一下,我们立即分开,好像我们都在不经意中侵袭了对方。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们直愣愣地对视着。我们必然不能说出什么,我们还太嫩,甚至还不知道要抓住即时的灵感般的东西。我仅仅意识到这“一下”在我人生当中的某种意义。我看到窗外秋天田野里的烟火正袅袅升起,焦泥上的团团白烟都与往年相似,但我觉得新奇。我看到时节犹如一个大汉正背着手悄悄地朝纵深走去。

  冬天挟带着阴雨准时来临。那是第二天的事。

  头天夜里,我们七八个人一起从湖上的住地出来,去附近的小镇喝酒。你是唯一的女性。沿着山丘的沙石路在我们脚下发出一阵阵抗拒的声响,山影朦胧,有一小段甚至漆黑。我把毛衣脱下披在你的肩上。有两人在埋怨这个小镇和这条路,这么不开放,连个洗头房都没有;半夜找个地方喝酒却要走这样的路。后来我们都晕晕乎乎地回到住地。大伙四散,我又送你,走廊长长的地毯吸走了我们所有的声音。一个曲尺形的拐弯给了我许多冲动和鼓舞。我们默默地开门走进你的房间,里面残留着一股阴冷和潮气。你开了灯,灯光一点没有格调。我突然上前拉过你并快速地将紧张抖索的吻贴上你的前额。我的右手同时在你的肩后轻拍了几下。我故作平静和老练地说:“晚安。”我退出房间时看到你目光中的惊惶和哀怨。“晚安。”你轻声说着把门合上。我的双唇还粘着你前额上的夜露,还有几丝刘海黏糊其中的临场的感觉。这让我又非常轻易地将自己走失了。我身不由己,不明白为什么要亲你,又为什么要亲成这个样子。我的内心只交给我一个模糊的信号,不是答案。我担心我的吻会不会太随意。我又问自己是很清醒和专一的吗,是欲望还是理智让我紧随着你,把曾经滚烫热烈的吻朝你张开。

  我青春年少时候的理智让我不敢回想,它让我羞愧。和小海的“一下”从无知和幼稚开始一直滑到苍白和干枯,可我那时虽然一面为自己获得的“意义”而暗自欣喜,但更多的还是在内心检讨,害怕从此堕落。其实意义有什么用?它更多的时候是一个垃圾桶,随你怎么丢脏物总有合理性。

  现在我长大了,但当我的向往驱使着无奈的吻将你顺理成章地捕捉时,一时却胆怯了。我后来才清楚,又是“意义”在作弄。

  所有的吻都应该指向一个固定的目标吗?

  我们应该珍惜自己的吻吗?

  第二天,我们和大家一起在湖上游览。

  那天的天气真蠢。空中布满了阴云。湖面上也是灰蒙蒙的一片。风很紧。游船匀速地在水面上“突突”走着,我们的视线再也不能分离。所有的风景都离我们而去,所有的同行者都被风景隐没。雨一阵一阵。雨紧的时候我们就躲在伞下……

  我不时地陷入沉思默想,又不时地压抑着一阵阵冲动。我觉得自己卑微、专制、小气,没有男子汉的胆魄,而同时我也感到自己的无奈和弱小。我乞求得到帮助。

  在无所适从和不时的走神中大家的旅途结束了,我们各自回各自的家。

  国平到生产队来看我时,我召集了队里几个最安分守己的哥们偷了一只鸡招待他。我们不断地喝着酒抽着烟,一边消耗体能一边发泄着生活恩赐给我们的枯燥。我的哥们说我最近交上好运了,随即就把小海的话题当作桌上的一道菜来下酒了。大家越说越起劲。说得国平问我:“这么好了,她你有过否?”我连连地摇头:“不要乱讲不要乱讲。”我非常真实地隐瞒了“一下”,立即就把大家的兴致打断了。

  白天你我形影不离,你开始跟我一起和我的朋友吃饭。几次以后,大家都看出了我们的亲密不同寻常。那天,看着你的背影,国平问我:“拿下了吗?”我一时不解,但顺着他的目光,我就知道他在问什么了。我说:“没有,不过我和她的关系跟拿下没有什么两样,或许比拿下都好。”国平疑惑地看着我,只是慢慢地点头。

  是啊,男女关系超过“拿下”的,是怎么回事?我斟酌起自己的话来。

  我无声的目光也追随着你的身影。你活跃、婀娜多姿,又生机勃勃。

  我兴奋的,又含有不容回避的淫秽的目光已经将你剥得精光。我看到了你匀称的身段,柔顺而丰满的线条;看到了你饱满的略微下垂的乳房和富有弹性的起伏的腹部。那是一个成熟得正是时候的果子。

  我的自信告诉我你身体的一切。“拿下”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我就用不着精心策划或者欲擒故纵,所有的计谋只适用于“拿下”,而比“拿下”更重要的东西则是所有心计都无能为力的。我要获取你的心,或者说我要把我的心给你,这才是最为要紧的。我们成功了。

  我看到了国平眼中的敬羡。

  我感到自己非常幸运。上帝在我人生的好几件大事中总是偏向我,现在又把你推入我的怀抱。

  那天我们不是在“海拉儿”,“海拉儿”是我们两人的天地。

  我们总是交谈。交谈让我们都感到心情舒畅和欢愉无比。我们谈我们自己,谈家庭,谈经历,谈艺术,谈日常生活,谈朋友友谊,甚至谈人体和性,一切可以谈论的话题几乎全被我们涉及。我们使用所有可以使用的时间交谈。交谈使我们靠拢、汇合,各自渗入,直到融合为一体。

  一个人可以把自己彻底地袒露应该是一种幸福,因为并不是所有想让自己透明的人都可以将自己一览无余地展示出来。

  因为有了你,我所有人生的隐秘都得以彰显,我情感的底层都被翻出。

  我无怨无悔,并且从那以后我的心头总有一种释然、轻松、平静以及温暖的幸福感。我就像一个罪犯,只有交代到再也没有可交代的时候,才得到了解脱。

  然而,在你面前,我还是最优秀的,不是吗?那天你说:“你是胜利者。你应该得意才是!”

  我庆幸我把自己和盘托出的时候,也就是获取最多的时候。事实说明我干得不错。真实和谎言潜藏在每个人内心的地窖里,而时间从不会让真诚的情感发霉。

  哈里是生活在现代社会之中的正常人。他把人的出现安排在第六天一定是有依据的。但第七天他就遇上了智障人乔治。而乔治教给哈里的那些才可爱呢:

  很久很久以前,

  没有东西,只有音乐。

  第一天有了太阳,它很刺眼;

  第二天大海出现了,它会弄湿脚;

  智障人眼中的世界总是跟正常人看见的不一样。问题是谁的存在更接近于真实呢。我非常清晰地感觉到,随着我们并没有“拿下”的越接越近,你我的世界正渐渐地与大多数人的世界脱离。我们就像坐上了一艘飞船,虽然还搞不明白是我们在后退,还是那个庞大的物体在飞离,但我们看见了距离。

  寒冬如期而至。我们也各自成了各自的第三者。但在那些寒风凌厉、阴云长时间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日子里,我一直冷静地坚守着最后的防线。我们总是趁中午的时间单独到外面吃饭。

  我们害怕黑夜,黑夜里到处埋伏着危险。

  刚上学的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抽时间给一些朋友和老同学写信,但随着接触减少,友情也渐渐淡薄,信的联系自然就中断了。后来惠也读大学,而我们的通信却慢慢增多,所有的空话充斥在我和惠你来我往的信件中,最扎实的话只有在末尾,我会问:“这个礼拜天你回宁波家里吗?要是回家,我就到你家看你。”可实际上等不到惠回信,礼拜天就已经到了。给惠的信充实了我那时候的生活,寄托了我许多热情和对爱情的幻想。多少年来我一直怀念着那些写信的时光。虽然惠的谨慎和高傲、宽容和冷静并没有使我和她的通信朝情感的深处发展,但我依然要感激那些充满青春活力的信件。也许是我自私,我的倾诉忽略了对象,我需要的仅仅是“写”。写让我好受,就跟手淫一样。

  三年后到了最后关头。我在给惠的最后一封信中说:“让我们的信结出‘爱情之果’吧。”惠回信说:“太晚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还是让我们的信成为历史吧。”

  我们的话题是从父亲开始的。

  有一次,大家都在食堂吃饭,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你突然就泪如雨下。我好生奇怪,问旁边的人,他说,谁提到了你的父亲。

  就是在那次办公室同事们的聚会上,我多说了几句对父亲这个主题的感慨,便发现旁边的你正神情专注地看着我,双眼噙着泪花。席散以后大家又一起去乘观光电梯玩。当城市远远近近的灯火在我们身边移动时,我就已经清晰地感觉到激情就像一片顺风的帆正饱满地向我驶来。当你的脸庞和笑声朝我靠近时,少年般的冲动和你一起早有预谋似的悄然潜入。

  父亲的话题永远说不尽。但我惊奇我们之间却有那么多的共通之处。

  我安慰你,父爱,总是跟着他的儿女在一起行走。不管父亲还在不在这个世上,只要你需要,它就会神奇地出现在你的眼前。

  你急急地吃好晚饭。但雨也在这个时候开始下了。你望一下令人讨厌的天空,又看看你父亲。你父亲说:“去吧,雨算啥,带好伞,早点去。”你立即又兴高采烈了。你跑进去换雨鞋找伞。你父亲一边掏钱一边对你说:“看完戏饿了,路上买碗馄饨吃,今天我要上夜班,不能来接你了。”你一时语塞。父亲每次都要陪着你的,用自行车驮着你去动物园去商场,你跟小朋友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他总是或远或近地看着你。玩热了,你一脱衣服,他就马上接过去。你很懂事地朝父亲点点头。也许今晚你长大了,你已经十四岁了。

  你打好伞走出破旧的墙门。雨丝打湿了你的眼眶。你瘦小单薄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你感觉到背后父亲慈祥宽厚和关爱的目光正追随着你。你知道,在你当时的世界里,父亲是唯一支持你在这样的夜晚独自一人去看演出的人。那时你对戏剧的着迷无人能理解,除了父亲。

  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

  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甜蜜的梦啊谁都不会错过

  那晚有现场直播,你要我陪你。当我独自在一个角落里看着你老练地指挥众人时,眼前忽然浮现出你父亲慈祥、期待和自信的面容,他总是朝你微微颔首,目光清澈透明。我的耳边也情不自禁地响起了这首好几次感动得我热泪盈眶的歌声。那个夜晚我们一起到铁道边上的一个小摊吃宵夜。我第一次亲密地叫了你的小名。你的应声像火车离站时的响声沉闷而忧郁,自我们身边由近渐远。不远处道口的红灯正一闪一闪。

  父亲给你买的电子琴坏了。他让你自己修,他在旁边看着。你用螺丝刀将琴大卸八块,找到症结所在。原来不过是簧片发锈和弹簧断掉嘛。你擦拭干净簧片,再换上新的弹簧,干得干脆利落。你父亲由衷地表扬了你。

  你父亲的笔记本上记载的几乎全是你的事情:你的学习成绩以及你同学的学习成绩;你的身高体重;你说出的精彩的话语;你跟同学的交往;你学会了下棋,学会了一段舞蹈,学会了吹笛子,等等。在你离家读书的那几年,父亲给你写信,开头总是直呼:“我的儿……”

  那天你说,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最爱你疼你的人:你奶奶和你父亲。

  我说:“现在有第三个人了……”

  你凝视着我,点点头说:“我奶奶和父亲都已离开我了……”

  我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绝不。除非……”

  “别说,”你立即阻止了我,你说,“让上帝把我的年纪分一点给你,这样你多活几年,我少活几年,我们就可以一起老了,再一起死。”

  顷刻我热泪盈眶。

  那么多你父亲的故事,而且有那么多的细节。在你如今的言语中你的童年和亲人恍惚就在眼前,而我觉得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仿佛同时也就在我的童年。

  你奶奶和你父亲是在同一年相继离去的,你一定承受了天大的悲伤和痛苦:这是我后来才确信的,虽然那之前你在办公室里的言谈和举动还是跟往日一样。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你说:“倾诉吧,我正倾听着呢。”

  倾听和倾诉是一种非常美妙的结合。那是一种双向的碰撞和接纳。它的危险和可怕绝对不亚于肉体与肉体的媾和,尤其是当肉体成为商品,可以待价以沽时。

  惠给予我的失败,并没有带给我太大的痛苦或无地自容,因为那之前,我一定已有些预感。很长时间里,惠一直与我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状态,她的信,让我看得见够不着,够不着却还想够。惠的冷艳已经让不少人望而生畏,我不过是让这人数又加了一。问题是我的信并没形成一种倾诉,或者说我的倾诉仅是一支射失的箭。因此这不怪我,也不怪惠。

  我把我与惠的通信跟国平讲了。我说,不把爱情进行到底,我会感到不安的,我死不瞑目。对惠的爱慕向往之情在那段时间里一直折磨着我。国平说,去,到她学校去,好好跟她说说。

  周末的下午我们找到了惠。

  惠在寝室里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同寝室的一帮女孩子咋咋呼呼地一直跟我们聊天,且不时进进出出。吃饭的时候一帮人又到食堂里打来饭菜,大家围着写字桌气氛非常热闹地吃。这不合规矩,国平晚上睡的时候跟我说,照理谁来了朋友,同寝室的躲还来不及呢。那晚我们睡在学校的招待所里。第二天一早,我俩逃也似的赶紧离开。我把一支钢笔遗忘在床头了。

  当然,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

  早晨,我面对每一件日常琐事;深夜,又独自冥思。我无数次地翻阅自己并不曲折和复杂的经历,同时又不得不面对“意义”这样的必答题。但所有的思索和寻求一碰到感性的你,就立即土崩瓦解。

  那一吻之后,我和小海相安无事。我不知道小海已经是不是我的心上人了。照例肯定是的。不久后的一天,小海约我晚上去她的寝室,她说,同室的两位都回家了,晚上就她一个人。那晚,焦躁、恐惧和茫然让我在自己的寝室里团团乱转。我期待着能发生一点故事,但又害怕故事真的发生。我不知道什么故事是应该发生的,应该发生的故事又该是怎么开始怎么结束的。夜渐渐深了,而我还在徘徊和犹豫。后来我从楼上听到小海的房门很有声音地开了,接着是她趴在栏杆上很有声音地刷牙了,再接着是她重重地朝楼下倒水的声音,最后房门被有力地关上,一切重归静寂。那一夜,我在自责、自怨、自叹和自慰中没有合眼。

  我们没有时间单独相处。我不知道这是谁的残酷,社会的安排是让我们各自上班,完了再各自回家。

  呵——“海拉尔”!

  那个靠窗的座位。阳光从白绸的窗布中透射出来,我整个地沐浴其中。你在我的对面,神情平静地夹菜喝汤,并不时地抬头看我。那天,窗外不经意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听檐下的声音就像是春末的梅雨。我们好一阵都静默地聆听着。窗下是一条步行街,这会儿正变得灰暗而死气沉沉。我俩中间是一只扑扑冒气的地道的内蒙古火锅,服务员已经好多次来加汤料了,我们看着这些汤怎样变成水汽,又怎样轻漾在屋内,再弥散开去,我们的话也如那些水汽,充满了温情,又涓涓不息……

  最后我说:“走吧,该上班了。”

  你说:“上什么班呀!都要下班了呢。”

  “海拉尔”,你让我感觉到,幸福的时光其实就是这样一种简单易行的东西:“Say?you?say?me。”

  就要过年了。大家都纷纷回城。为了避开惠,我和小海不敢在村后的车站等车。车太少,不知要等多少时间呢。我们一起沿着公路往前走。风很冷,在我们背后呼呼啸叫,一片萧瑟的田地在阳光下透明似的晃动着。我们没有一点亲热的举动,像路遇的同行者,旅程的寂寞让我们彼此接近,但旅途的归属总是各奔前程。小海的美丽和热情诱惑着我,又叫我惧怕。对于爱情、性、专一或者占有的概念,我当时不能区分,甚至一点都没有。就是说,生活有时候只能选择一个突破口,只有选择了才能知道真正的原理。但我根本就不懂得生活,甚至连我已经生活在生活之中了这个理也不懂。生活似乎总是在远处朝我行走着。

  中午时,我们在一个车站上车。可一上车还是迎面碰见了惠。我们都很尴尬。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出去,是确确实实办公事去的。回单位的路上我正全神贯注地开着车,不知怎么的突然对你冒出一句:“嫁给我,好吗?”眼睛却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你一时没有回答,可我感觉到你顿时闪亮的双眸紧看着我。好长时间你都没有答应。到了一个路口遇红灯停车时,你才俯过身子,在我的耳边低语:

  “If?I?can……”

  也许所有办公室里的故事总是相似的。就跟所有幸福家庭的情形一样。

  每天,我们都卖力地工作着。我们感觉到工作着多么让人愉快,只要彼此都包围在彼此的目光和声音里。

  办公室当然不是花前月下。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用目光说话,用微笑亲吻;我们使用潜台词,我们隐晦着说彼此都会心的话。时间就这样常常被我们搞得长短不一。

  其实,时光早已被我们作弄得不知所措了。

  还有,我们从童年开始的一切故事就如同一块面团,也被我们揉得再也无法区分和还原。

  在办公室,只要你在大家面前一提e-mail信箱,我就赶紧抽身到隔壁的电脑房上机。果然,上面全是你的涂鸦:

  Wish?you?lucky!

  或者:

  When?I?open?my?eyes,

  I?look?at?you。 I?listen?to?you。

  这可能是网络邮件最近距离的使用法,是我们的创造。

  有时,我会反复地画同张图纸,并且反复修改。我对图纸的执着与偏爱,常常引起别人的讥讪。那种时候我便无言辩解。但就在那种时候,只要我一抬头,就能遇到你理解和信任的目光。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钱买房子的人时兴把家越安越大。他们很多活动不都在家以外吗?发廊、酒楼、桑拿房,灯红酒绿,不都是他们滞留和迷恋之处吗?我也常常不画书房,书房可以是一种象征,但绝不是一间虚无的空屋,谁能有多少书?什么时候在读书?读什么书呢?我就添上两间麻将室,因为只有一间就会不时地引发家庭矛盾的,不是吗?我还画宅院式的住房,每户人家一开后门就是一个通用的院子。人们边洗菜洗碗,边议论着家长里短,那有多好。

  但我构思的最后结局总是一个:被毙。

  周末的下午,同事们都纷纷找借口提早回家。我收拾好被击毙的我的心血,悲壮地将它们扔进纸箩筐时,是你走过来,轻轻地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你说:“How?goofy?you?are!”

  我说:“什么?”

  你说:“你真傻……”

  我的怨怒远远不止这些。还比如说,为什么大家都把眼光盯在城市地域的扩大上,难道就不能拓展拓展人的心灵吗?人与人的感情纽带肯定比房子与房子的物理距离更为重要吧?

  周一的早晨我上班特别准时。我知道同事们还在家里故意磨蹭呢,这是我们见面的极好机会。果然,我们不期而遇。

  你的发梢还残留着早晨的霜雾和星星点点的阳光,你的脸嫩得像乖巧机灵的猫仔,双眼灿烂有力而又羞羞答答……

  其实,这个双休日,我们打过多少次电话呀,欲罢不休,欲休还续……

  诘问会来自四面八方。

  我们自己也时常静默着,扪心自问。

  我们知道,我们将获得不少嘲笑和轻鄙。我们不奢望得到帮助,唯一想要的只是理解。

  那个城市边缘的冬日午后的窗前,我抽着烟,望着外面一望无际而毫无生机平展着的田野,内心就像被掏空一般的缥缈,无处着落。你走到我的身后,轻声问:

  “你在想什么?”

  我看着你清澈异常的双眼,没有话说,只轻轻地摇摇头。

  你说:“你坏!你不告诉我。”

  其实我根本没有办法说清楚漫游着的思绪,我只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立无援,冬天萧瑟的大地给了我难以回避的伤感。

  我们又一次紧紧相拥。我看着你总是闪着光彩的双眼慢慢地,充满柔情而幸福地闭上。我想,是的,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打量这个软弱无能的世界只会使人更加扫兴。

  我抽烟。可是我曾许多次想戒烟,好几次即使戒了半天,我也觉得颇有收获。我担心自己今后的身体和越来越排斥抽烟的文明社会里自己的形象。这跟许多劝说戒和不要戒的话语都同出一辙。只有那天你说:“抽吧,只要你感觉好。何必要为难自己呢?”

  我斜倚着,你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胸前。我点了支烟,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舒坦。我想起了好几个干活干得大汗淋漓之后小歇的情形。生活,对一个我这样的成年人来说,早已是驾轻就熟,节奏、气氛、含蓄、发泄、隐瞒、哄骗,多少常用的手法都别想躲过我,只有面对情爱,我才会束手无策。

  关于爱的格言太多了!我知道它只会把人越搞越糊涂。可自从有了你,每当我追忆、怀想、回味或思考的时候,就总会猛地跳出一些精彩的警句。我觉得自己是那么好笑。

  我又回到了初恋,不,才开始初恋。

  现在,我只牢记着杜拉斯的一句话:

  “……一个庇护所,唯一能抵御上天惩罚的地方,世上的最后一堵围墙。”

  我曾以为生活已经离我远去,以为自己已不需要追求,因为痛苦总是会跟随着追求:我害怕痛苦,所以我也畏惧追求。那是三十刚过的那一年,那时候我的岁月好像已经给了我五十年,甚至六十年或者更长时间。我一直喜欢昆德拉对自己的挖苦和调侃,也钦佩福克纳对一个小镇和在小镇生活着的人们的辛辣描述,但我不知道还有杜拉斯在过去和远处一直激活着我,期待着我。不管是困惑、迷失、煎熬,还是幸福,关于爱,此时,我只想听这位倔老太太的解释。此外,我只能表示我的厌倦。

  而你,则在现在和眼前,在我一伸手就能够着一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

  这天中午,也是在“海拉尔”吧。我慢慢呷着啤酒,缓缓讲述着杜拉斯,我完全搞混了她的生平和作品,也搞乱了她的和我的思想……最后我说:

  “我要写点杜拉斯的文章……”

  你说:“写吧,你已经太熟悉了。”

  蓦地我记起了报上的一个题目:“谁在害怕玛格丽特·杜拉斯?”

  是啊,谁在害怕玛格丽特·杜拉斯?

  事情的发展并没让我猝不及防。

  只要一到夏季,谁都知道台风总会来临。

  那是在你一个朋友家里。这之前我们曾逃窜在这座城市的好几个角落。

  她说:“好了好了,事情总会过去的。”事情肯定都会过去。但我盯着你想和你一起理解会过去的事情,是今晚,还是别的一些什么,还是一切?我看到你也正盯着我。

  你泪流满面;

  你不住地诉说自己;

  你把生命看得如此透彻。

  你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入冬的时候就砍去人生之树上四处延伸的枝节,你删繁就简,只想保留最有价值的真爱。你做那一切的时候显得异常的冷静,甚至不去看一眼地上的残枝,而只仰望你最心爱的那一枝。你好像已经看到了来年结成的丰硕的果实。

  夜晚,我在僻静的街道上踽踽独行。我奇怪这个深冬的夤夜怎么一点没有寒风。四周找不到一个行人,远远近近有几辆人骑着的单车。急驰的出租车突然在我前面减速,被我用目不转睛拒绝了。路灯像男人一滴滴浑浊忧郁的泪。这是除夕的前夜,人们都宁静地睡在床上,而我则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辛波丝卡留恋在“苹果树下”时的诗句“我将站一会儿/暂不回家”以及她对回家的更刻薄的说法。

  我的脑海里一直映着刚刚分手时你复杂的脸庞。因为无可抑制的激动和流泪,你的双颊和眼圈略有浮肿,微红的色块好几处贴在你松弛的嘴角和鼻翼两边,只有一双眼睛依旧映着粼粼波光,仿佛两潭幽邃的湖水。

  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在我身后很顺滑又很有力地合上了,我听到了它合上时磨牙一般清脆爽快的声响。

  我心依旧。

  那天下午你为我一人唱歌的情景也依旧。偌大的卡拉OK厅只有我一人为你鼓掌。

  说实话,歌词至今我一句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在起伏的旋律中,海浪忽而异常宁静,忽而又迎面猛扑过来。

  今天,黄昏,我在郊外的田地上漫步。自然的小河静止着,水面上浮满了各种杂草。三三两两的塑料暖棚在风中泛着白光。春耕还没有开始,大片的田地正期待着暖风的吹拂。

  我走走停停,如同一个印象派画家。我反复捕捉着你脸上的光和影。

  我在河边几块搭成凹形的石头上坐下,那是抽水机搁水管用的。我掏出袋里的最后一支烟慎重地点燃。我想我以后再也不能抽烟了,我的生命要重新开始。虽然你说过只要我感觉好,但我现在感觉不好!我发誓。

  我对着整个田野和村庄傻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童年时这样的情景:我脱光了身子,在突突直冒的水管前跳下,既而一松手,急急的水流便挟着我顺渠而下……

  2000年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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