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与扬
上午十点,何准时醒来。跟平常一样,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是插上电话,打开传呼和大哥大,随即点上一支烟,再靠在枕上慢悠悠地吸起来。吸烟的同时,何静静地凝神回想。早上这支烟,尤其对何具有重要的意义,这是时间上的一种衔接,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日子便由此连接成了一条不断的涓涓流水。这习惯何已经保持了很多年。
暮春的上午十点,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何拉开窗帘的时候,突然觉得阳光十分刺眼,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的乡下,他的老家。随即他的童年和后来的青春岁月都一一掠过他的眼前。他感到了这种阳光的夺目。
他记忆中第一次难以磨灭的强烈震撼是他十二三岁时一次登山后所见。离他家乡二十几里有一座山,他一直向往时而雄浑时而柔顺的山那面的影子,于是决定独自去爬山。到山顶远眺,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经受着从来没有过的震惊和激荡,远远地他看到了大海,灰蒙蒙的海面和天空浑然一色;不远处就是田野和村庄,黑瓦屋顶就像趴在地上的龟壳。这是一片海潮退走之后形成的滩涂似的平原。这是何第一次站在高处和远处对自己的家乡的认识。当时,阴沉的天空中乌云正在汇集,阳光从几块正围拢的黑云间的缝隙中强烈地投射出来,构成一束威力无比的光柱。那光柱恰好投到何居住的那个村子,何感到一阵阵痉挛似的激动。
电话的铃声响了起来,非常悦耳的那种。何随手接起,是扬。
扬说:“刚起床?”
何嗯地答应了一下。
扬又说:“还没吃早饭?”
何又嗯了一声。
扬说:“怎么啦,今天不高兴?”
何答:“没有,也就这么回事。”
扬说:“要我过来吗?”
还不等何接上话,扬就挂了电话。
扬来得很快。何刚洗脸完毕,倒上一杯牛奶,还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口,就听到扬的敲门声。扬的敲门声何非常熟悉,她总是先三下,再一下,敲成笃笃笃——笃!就跟某一音乐中敲命运之门那段的节奏一样。这节奏的含义是何有一次突然听出来的。但何没有与扬提及。何不知道这是扬有心所为,还是无意而作,只是觉得还没到需要他仔细琢磨的时候。
何去开门。门刚开一条缝,何就闻到了扬身上的那股香味。说香味其实很不准确,那大概是某种香水和某种特定肉体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何得出过很多次这样的结论。
扬闪进门来。何习惯地把扬堵在门旁,并伸过僵硬的脖子在扬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
何转身回厨房,扬站在原地一直看着他。在厨房门前何站住了,他回过头来,今天第一次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扬。
扬带来了夏天的感觉,炎炎骄阳给了她可以充分打扮的机会。
何看到了一个艳丽的季节,生机勃勃、茂密繁盛。这种全新的视觉顿时给了何一个很好的心情。何想,扬还真挺能包装自己的。这想法何当然已经不止一次产生过。
何说:“怎么啦?”
扬说:“你怎么啦?”边说边走到沙发前,把肩上那只小巧的包摘下,放到茶几上。
何自己晃晃头,走进厨房。
扬跟着何进了厨房,一双非常美丽而且成熟的眼睛注视着他。
“昨晚没睡好?”扬开口问。
何端起杯子,把那杯牛奶一饮而尽,心里暗暗叹息,真是见鬼,成熟的女人对男人的洞察总是那么准确。
何没有说什么。他放下杯子的手突然一下子把扬的腰揽了过去。又用另一只手帮忙,把贴紧身子的扬轻轻抱起,放到餐桌的边缘。
昨晚
昨晚对何来说,是一个倒霉的夜晚。
晚饭是和银行的一个年轻信贷员一起吃的。何的内心对那种年纪并且从里到外都显得油头滑脑的小伙子从来就存有反感。他们太直露、太凶猛又太会投机,一不小心就会有麻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翻脸不认人。无论从哪个方面,何觉得自己都不是他们的对手。但公司欠着他们那么多借款,时时要周转的困境使得何不得不逢场作戏,投人所好。那年轻人打电话给何的口气似乎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思,实际上已经让何觉得自己去也得去,不去也要去了。好在何下班时也并无其他杂事缠身。
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酒家,坐落在杂乱无章的工棚和各种简易房的前面。何不明白那个信贷员为何要选这么个地方。酒家由里到外的装修都平庸至极,而且环境之肮脏让何感到简直无处可以下脚。从大门外那块“欢迎光临”的红地毯一直到里面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沾着泥块、污渍、腥斑、油垢。走进二楼一个名曰“乘风厅”的包厢,何就闻到一种令人恶心的怪味,那是隔夜的酒后秽物残留散发的,何马上警觉并烦躁起来。
信贷员去楼下等他的客人,何一人坐着。有浓妆艳抹且线条过分鲜明的服务小姐来替何倒茶。“哎哟,您——,怎么这么久没来呀?”小姐嗲声嗲气边说边挨近何。“是吗?”何无精打采地搭理着。“当然啦,上次您说带我们去跳舞,都没有兑现呢!”小姐倒茶时俯下上身,把胸前的那部分都晃荡在何的面前。何的嘴角不动声色地浮过一个轻笑,随即又是一声:“是吗?”那小姐回头仔细打量了一下何,没话说便退出门去。
信贷员等来的客人是二女一男,男的看起来是信贷员熟识的,而两个女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怎样的身份。同时何也就看出今晚吃饭的意思了。
何兴致很高地连连陪着他们喝了好几杯,然而,他总觉得自己在此时此地是多余的,并且有他在,还似乎压制了他们的激情和某种发挥。何把自己灌得差不多的时候,便起身独自去账台买单,又叫账台另外多加了钱,并嘱咐账台那些多打的钱留给谁。
独自从酒家出来时,天色早已暗透。何抬头望一眼街灯后面的天空,晚风正很舒坦地一阵阵迎面吹来。何想,今晚还是走回家吧,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独自在这样的晚上在这样的风中沿着马路走走了。
晚风轻拂的路上
何是最后一届毕业的“工农兵大学生”。何自己也搞不清楚这对他的人生意味着什么,是一种幸运的机遇还是颇为惋惜的没赶上。何一出校门就在市教育局主管艺术教育的部门里任职。当时的社会正处在经历了一场“浩劫”之后“百废待兴”的时期,何在他的那个职位上刚好大有用武之地。几年后,经济改革的潮头狼奔豕突而且漫无边际地渗透,也将何推到了前沿,他被委以重任,做了局里新搞起来的第三产业的第一把手。何被卷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工作岗位上,但没多久他就喜欢上了,而且做起事来总觉得非常顺心和顺手,这里面的原因当然有做了第一把手,一切都由他说了算的唯我独尊的乐趣,但主要还有金钱在时时地刺激着他的神经。钱在当时就跟白粉似的让何上瘾,他一门心思地赚钱,为单位也为他个人,所以以前的学业他都毫不顾惜地放弃了,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这才真正找到了有意义的东西。五年后,他就调到房地产公司,走上了人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大捞一把的阳光大道。谁知他主持的房地产公司情况却跟以前大不相同,等到两年后他的公司盖起三处大大小小的楼群时,新房子却跟老姑娘似的待字闺中,最热门的行业变成了最冷落的,他的公司门可罗雀,度日如年,他也深感陷得太深一时难以自拔。
在这样的晚上何慢慢地走着想着,思绪就像周围轻盈的风,没来由又无处着落。其实何的生活以及事业都不再是他需要精心考虑的东西,生活上啥都不缺,房地产再怎么不景气都不会影响到他的生活,该拥有和想拥有的他都早已拥有,而事业对他又似乎是过去很久的事,不能争取和追求的,到了这个时候也该死心塌地。
霓虹灯的彩色光不断改变着强度和角度朝何的前前后后射来,何踩着它们的光晕轻飘飘地走着。他忽而想到了扬,忽而又想到了音乐。想到扬时他叹息这只是人生的一次奇遇,有精彩的部分,但过多的依然是平淡无奇,整个过程就好像小时候春天里的一次出游,好奇和激动,都留在了那时,到后来人一长大,就对小时候的出游不以为意了。而音乐,最近何好像一想到就产生按捺不住的冲动,他好几次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无情地把这神圣的东西抛弃得那么干净,而那么多年来还一直自以为是、麻木、全无感觉。人生真是作弄人啊!何站在路边,抬头望了闪烁跳跃的灯光有好一会儿。
何继续往前走时,又什么都不想了。嘈杂的城市的声音很快就把他吞没。
何的心里一无所想,唯一清醒明白的是,他现在正向着自己的家走去。在楼下,他看到自己家的窗口,电视的灯光正从那里一明一暗地透出来。
门锁开启的声音
何把扬抱到餐桌之后,就用双手轻轻地抬起扬的双颊,两臂伸直,就像端详一件古董似的双眼紧盯着扬脸上的某处细部。这是何一系列连贯动作的前奏,何与扬的肌肤之亲都是由这个前奏引入的。
这种凝神屏气是双方的一种预备阶段,专注眼前的人和物,忘却身边的凡俗之事,把注意力转移和投入到另一个境地,就像一个体操运动员面对着同样虎视眈眈地对着他的器械,然后就要一纵而上了……可是这会儿何却没能做到。何没有与扬如此这般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何是下决心断绝这种关系,而同时扬也有同感。只是这个时候甚至连何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有如此举动。
但现在没等这个前奏完成,何和扬同时听到了外面有门锁开启的声音。瞬间他们四目愕然相对。
何在前面,向门口走去。扬跟在后面。
门一启就开。进来的是何妻。
大概何妻也没有料到这个时候家里还会有人,故而她看到何和扬不禁一愣,并轻轻地“呵”了一声,继而何妻在门旁低下头去换鞋。这换鞋之际的转念,使得何妻又转头朝扬看。
扬已经从从容容地坐在沙发上。扬朝何妻点点头打了一个很正常的招呼,之后又朝何说:
“那么,21号楼已经卖出那么多天了,给中介的提成也付掉吗?”
何说:“付。”他说时身子已经完全转向扬。
“恐怕没有现金了。”扬又向领导汇报。
何无语。
“那份购房手续呢?”扬又问。
何说:“在我这里,放了很多天了。”说完转身朝卧室走去,想是去找他的皮包。
“我不来拿,也不知道又要拖到什么时候了。”扬在何的背后埋怨似的。
何妻听着他俩的对话,也不搭理。看着何走进卧室,她本来也想进去的,不知怎么的,就不想跟在他的后头,或者是当着扬的面,哪怕是片刻也不想和他同处一室,不觉就拐到了厨房。
听到何走出卧室的脚步,何妻才从厨房径直走进卧室。她一边烦躁不安地打量了一眼凌乱的床铺,一边想着这种情况下要不要关上卧室的门。可左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拉过门来,在背后把门“咔”地关紧了,那声音要比平时发出的响。
门合上的声音,让何和扬又相互对视了一眼。
扬嘴角一撇,露出一个极不自然的笑。
“我先走了。”扬拿起茶几上的包往肩上一甩。何无语地跟在扬的背后,送扬至门旁。
何又回到厨房冲了一杯牛奶。
绝不回头
扬来自偏远的农村。小学毕业之前,从没离开过她生活的那个村子;中学毕业之前,从没离开过她读书的那个小镇。初中读完,她自己给自己选择了未来——这个生长在山区,对农家生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之后又向往着繁华都市,对大城市充满着无限憧憬的渐渐成熟起来的姑娘,早就看到了自己家中一无所有又一无所能,所以她便报考了这个城市里的一家职业高中,读“公共关系”,她立志要从“公共关系”开始闯世界。如愿以偿以后,她背着被铺第一次踏进这个城市。
也许是扬出生的那个山村实在太为偏僻,自从她到山下的镇上读中学以后,扬便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家。每次寒暑假她都是在学校的寝室里度过的。体格健壮头脑简单而感情纯朴的父亲每个月都会准时给她背米到学校。过年的时候,她母亲也会难得地到学校去看她,母女俩那时候虽然已经没有多少共同话语,但她母亲还是要在她的床铺上睡一宿,嘘寒问暖,问她不少学校和读书的事情,虽然她母亲并不太懂这些事。而扬却从不问母亲家里和村子里的情况。“公共关系”读到第三年,扬依然一天不离校园,只是渐渐老了并且对城市一无所知的父亲没能像以前那样经常到学校去看她和给她送米。过年的时候母亲还依然到学校跟她一起住一宿,但话题却更加少了。故乡、童年以至于所有过去的一切,在扬头脑里很快变得陌生。
贫穷、落后的山村里当然不乏童年成长的欢乐,也无以激起她任何敌意或鄙视,扬只是缺乏追忆的热情。在寝室里,同学们有很多时候都会谈到自己的过去和家庭,扬在这时便从不插嘴,偶尔有人正面向她热切地叙述而她又无法回避时,她就会用一种让人很难理解的口气淡淡地反问,是吗?是吗?有一次一个中学时跟她十分亲密的同学从那个镇上跑来看望她,一起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向扬一个劲地说着镇上的变化和一些同学四散的情况,半天,扬却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好似在惊奇地打量一件正发生着奇妙变化的物体。
临近毕业的最后一个学期,扬就开始为自己寻找工作。她开始注意各种招聘广告,市里举办的每一期人才交流会她都必去,唯恐错过一次。几个月下来,扬的工作没有着落,但收获还是不算少。至少对于社会的用人状况有了许多了解,这使扬对自己的专业产生了怀疑,她感到公关小姐在眼前的中国还不是一个形象完美的工作。公关应该是在在意与不在意之间,人们不接受刻意的被公关,而在意的公关又为何一定要小姐呢?在许多场合许多时候,人们从一开始,甚至还没有开始就讨厌公关小姐,而不讨厌公关小姐的时间和场合,则也许要令真正的公关小姐来讨厌对方了。因此还不等毕业考考完,扬就自己报名去夜校读财务会计。她想从自己人生的长远计,学财务会计也许比学公关来得实惠,前途也就更容易把握。
于是考完了毕业考,扬还留在学校,整整一个暑假她都独自住在寝室。因为要读夜校,这个暑期扬又决定不回家了。本来她是想要回一趟她的小山村的,家里来信催过许多次,母亲在信上已经跟她说,你不回家,家里人倒也无所谓了,只是村子里的人已经有议论,人家都开始猜测是不是我家的女儿发生了什么意外,你就回家一次让大家看看吧。扬只得回信说,毕业分配关系重大,还是等自己找到一个好工作,再回家看望父母。暑假的校园冷冷清清,只有杂草在疯长,扬只有以书本来打发时间,她感到难以打发的寂寞整日缠绕着自己。没有人来找她谈点什么,她也没有人可以去找去谈点什么,一整天,除了食堂吃饭时需要在窗口向里面说几句,其余时间都没有她说话的地方,再加上工作无着落,内心更是说不出的烦闷。
就在这个时候,扬碰上了何。扬后来一直觉得碰到何是一个值得庆幸的好运,至少是一个绝处逢生般的机遇。那时,扬找工作已经到了最后关头,因为暑假将尽,学校下通知就要赶她走了。
也是那个月最后一期人才市场开张。扬在市场内转了几圈已时近中午。怀着最后的希望,扬朝城中城房地产公司的摊位走去。何当时就站在工作人员的后面,扬走近的时候,何突然不等工作人员开口就先问扬,是来应聘的?扬点点头。学什么的?公关……还有财会!扬的话音由轻而重,尤其强调了财会,因为她已经看到了黑板上写的招聘栏里“财会”被列为第一条。有文凭吗?哪个学校毕业的?有,扬答着,一边慢慢地伸手往包里掏文凭,并说出了她刚刚毕业还没有离开的那个学校的名字。好了,暂时不用看了,带上它们,明天到我们公司来面试,好吗?何现场决定,旁人没有话说,工作人员递给扬几份表格,说,回去填吧,明天一同带来。扬内心异常激动而又不露声色地默默接过,扭头就走。
遥远的记忆和身影
前一天,何在人才交流市场并没有过多地注意到扬,甚至连扬的外貌都没有仔细打量。当时,他只是有点意气用事。公司缺财会人员,虽说他也一再要求要有高质量的,但几次下来都没有着落。办公室的人不知是怎么搞的,何觉得他们或许把他的要求理解得太高了,以致几次都没见新人进来。
那天上午,何正埋头于一份协议的修订,来面试的扬敲响了他办公室的门。何抬头看了一眼扬,正要低头继续手上的工作,禁不住又抬头注意地看了一眼扬。他记不起昨天,却好像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何一下子放下手上的活,非常有礼貌地请扬坐,并不自觉地走到窗前,为扬倒了一杯水,在平时,何从来不曾给公司的职工倒过一杯水。
何一边东拉西扯地问着扬,一边接过扬递过来的有关证件。何发觉扬毕业证书上的专业并不是“财会”时,昨天的所有情境才一下子映现在他的眼前。他问扬:“怎么,你学的不是财务?”扬的脸唰地红了起来,她低头答:“财务正在读,还没有毕业。”“那你……”何似乎有些愠怒。“我会好好做的,请原谅我吧……”扬不敢正面看何,只低头轻轻自语般地说。“可是我们这里需要的是财务人员!”
何盯着扬的脸。
扬抬起头来的时候,何正好与她的目光相遇。何看到了一张充满了泪花的脸,那张脸,是一个真真实实的柔软的充满着企盼和求救的目光的脸,何一时竟说不出话。
“给我个机会试试吧……”扬的双眸晶亮,紧紧看着何。
何再一次打量着眼前的姑娘,他的脑海之中又闪出一个模糊而又熟悉的身影。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这工作对眼前的这位姑娘意味着什么,而给或不给这份工作对他却是轻而易举的;他反而觉得自己好像有某种责任,有无可推卸的义务,否则,他自己就要后悔似的。
“那你,先到销售部去吧,以后,等有了成绩,有了文凭再换财会。”何口气软软地说。
扬一下站了起来,双唇嗫嚅着,一时吐不出话。“拿去,到总务部先办手续。”何把桌上的东西收起来,交给扬。扬感激地接过,依然默默无语,转身朝外走去。到门口,何又把扬叫住,问:“你有住的地方吗?”“没呢,现在就住在学校,开学了,学校就不让再住下去……”何皱皱眉头,略一思索,说:“让总务部给你安排个集体宿舍。就说是我说的。”
扬当时的感激之情令她控制不住突如其来的眼泪,她的眼眶湿润了,脸也涨得通红。她说不出话,只是朝何鞠躬似的低了一下头,就赶紧跑出去了。
床头的保险箱
门在她的背后“咔”地关紧之后,何妻一直背靠在门锁上沉思。何和扬的关系她一直隐隐约约有感觉,今天似乎是有点明明白白了,但她总是觉得隐隐约约比明明白白好。因为按照惯例,这种蹊蹊跷跷的男女关系要是真弄得明明白白了,那么必定要把与此有关的其他方方面面的事项也弄个清清楚楚了,而她现在还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复复杂杂。
可是刚才的场面实在让她难堪,她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她回想着这辈子曾经经历过的一些尴尬局面,但似乎没有比今天更让她惊慌以至心神不宁的。
她今天其实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对他们俩的事她从来就是不闻不问也不去想。选择这个时候回家她是以为何肯定已经离家。她是来取钱的,钱就在床头的那只保险箱里。
隐藏在床头柜后面墙里的保险箱,是房子装修时她叫人挖洞埋进去的,何也知道。但埋进去以后,那箱子的钥匙就归她一人掌握,何就没再提起那箱子的事,也从没问起过关于箱子的什么。日子久了,她也就不再在何的面前提起箱子,而且似乎是有意地回避当着何的面使用箱子。
她曾经想过,何是否会以为箱子里放着她个人的什么秘密,但她自己心里最清楚,那里面除了钱,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女人常用的细软。她对所谓的饰品从来就毫无兴趣,略微有几样,也是别人送来不好意思拒绝而留下的。那几件东西她一直随处一放了事,梳妆台、床头柜的抽屉,而从来不放入保险箱。
对于何,她想,这么多年,自从嫁给他她就没有什么自己生活的秘密了。再回过头去说,要是有,那也只会埋于内心,而怎么会藏之以物呢?然而何对于保险箱的不理不睬,她觉得那是他表示的对她的隐私的尊重。但每次这么一想,不光没有让她感到安慰和产生对何的某种理解,反倒使她觉得受到了一种冷落和一定程度上的鄙视甚至污辱。等到冷静下来自我安慰般再一想,那里面的钱,在他们之间,似乎也可以算是她个人的秘密了。近几年来,她与何各自挣钱,互不相干,她手里到底有多少,这世上大概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所以对于何,这也许是构成了一个隐私,虽然何可能也并不想了解这个隐私。
她慢慢地走向床头,移开床外侧的那个柜子。床的外侧和外侧的那个柜子,是何的领地,她本来不想靠近,但是也没有办法,当初保险箱就埋在这个地方了。何的床头柜上放着那本他长年都在阅读的《红楼梦》。何喜欢读书,但读的书非常单一,翻来覆去的总是《红楼梦》,要不就是评论《红楼梦》的书。这会儿看到摊开的一册《红楼梦》,她真有点反感。用力拖柜子时她便稍稍有点火。柜子的脚跟地板摩擦发出很重的声音,而且有些刺耳,她现在顾不得这些了。《红楼梦》随之也掉在地上,她现在也不顾这些了。她不想发泄,但又有点忍不住要发泄。她不想让何知道她在打开保险箱,但又有点想让何知道她正在干着什么。
面对一沓沓现钞,她的内心开始平静下来。她拿出几叠,用她修长的五指慢慢地抚摸着。现在这世上,她活着,除了儿子,这一沓沓简单重复新旧相间的东西是她最可亲近的了。
儿子昨天跟她说,他出国的事有了眉目,要先交两万元钱去。她让儿子今天来取,可是今早到自己的财会那里一凑,却不够,只得再到家里来。
把其中的两沓放到包里,再合上保险箱的门,她觉得似乎完成了一件很值得自己去完成的事,便轻松了许多。她把床头柜移回原来的位置,只是没去捡那册《红楼梦》。她挺直身,瞥一眼地上的书,转身就去拉门。
何妻开门出来,边走过客厅边问:“她走了?”
何答:“走了。”
何妻又换鞋,也不说话,便带上门出去。
年:成长的烦恼
年十岁的时候就能拉一手很好的手风琴。这首先是何的遗传和身教,其次是少年宫培训的结果。说年的琴拉得好,主要指的并不是他指法熟练、技巧多样,而是年对于琴,更广意义上说是年对于音乐有十分出色的悟性。年似乎天生就是搞音乐的料,而音乐也似乎就是为年这种人准备的。年和音乐的融合使何和何妻都感到惊奇,虽然他们俩以前也是以音乐为生。十三岁以后,年在音乐上的作为便完全由他自己负责,因为家长和少年宫的老师都对他表示无能为力。而事实上年也的确自己对自己负责起来。他渐渐地减少了少年宫的一些演出,最后竟不再去那里了。他除了白天到学校上课,其余的时间都闭门自己搞。他没日没夜地读各种音乐书籍,除了各种曲谱,还有中国和外国的音乐史、音乐家的传记等等,最后竟啃起了作曲理论。初中毕业,年差一点就迈进音乐学院的大门。然而,这反倒使年对音乐更为投入。高中期间,年在演奏上独钟情于打击乐,先是想方设法地找爵士鼓,后来又找来铁皮鼓。有一次去一个旅游点春游,竟背回一只腰鼓。再后来年几乎对任何在敲打下会发出声音的器物都产生了打击的欲望,在他的眼里,音乐就是器物在敲打下发出的声音,而被敲打之下发出来的声音也就是音乐。高中毕业晚会上,年用双手在排列的篮球、排球、足球和小学生的皮球上演奏了他自己作曲并被他命名为“黑夜的尽头”的打击乐作品。演奏的时候,他时而用手指轻拍,时而用手心、拳头重击,时而还将球在水泥地上、在他预先准备好了的空心的木板上、地毯上和凹凸的铁条上拍出各种响声以及各种节奏;嘴里还配合发出各种嘶鸣、怪叫,加上重重轻轻的呼气和吸气声。然而他的精心之作,并没有获得特别的赞誉,同学和老师们都仅仅把它当作一件幽默的作品,这使年感到很是无奈和悲哀。
18岁高中毕业后,年在一家歌厅的乐队里打鼓。两年之后,年再也不能忍受那简单的操作。年的激情是他那个年岁最为宝贵的东西,这是年非常清醒地认识到的,而他却将大好时光抛在那些简单重复的操作上,实在太不值得。于是年又离开了歌厅。之后的三年,年一心要组建自己的乐队,于是便独自奔忙。有他父母的金钱做后盾,年的忙碌虽然盲目,但不久也有了成果。他领衔的“黑匣子”乐队登台亮相。那是一支年轻气盛充满追求而又无拘无束的乐队。但就在声誉日盛的大好时候,年突然感觉到一支绝对傲世独立的音乐新军,必须有显示自己独特个性的大旗。因此年决心要让“黑匣子”完美到无懈可击。于是他把乐队作了新的改造,大量地融进他以前曾为之付出艰辛努力的打击乐。“黑匣子”也被更名,变成了“黑色打击”。可是这一次努力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黑色打击”把原先倾情于他们的听众打击得晕头转向,搞不清头绪。之后乐队里的一个吹奏手提出,他也觉得迷失了方向。最后,曾经信誓旦旦为音乐先锋做出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的五位人士各奔东西。“黑色打击”未成名而身先逝。
年像一名冲击奥运未成的运动员,身心俱败,整天躲在家中,时间和大起大落的经历让他变得深沉。
年怀念不久前受人们热烈拥戴的好时光,但是他仍然无怨无悔。即使有人能让他重回“黑匣子”的风光,他也不干。
年一心想要出国。他想出国就是想到国外去寻找物体被敲打的别样的声音,所以他对经济发达的国家不感兴趣,他要去的是声音发达的地方,因此他向往非洲,向往日光和月光下的丛林。
在等待出国的无聊日子里,他每天很有规律地安排自己的生活起居,跑步,打球,读地理书、旅游杂志等等。其间,他还学会了开车,拿到了驾驶执照。
有一天,父亲何说,你觉得在家里烦闷,就到我公司去开车吧,也好熟悉熟悉生活。
年想,也罢。第二天就去了。
年上班的第一天,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扬。
舍远求近
扬急匆匆地下楼。刚走下楼道口,迎面就看到了那辆黑色小车。轿车驾驶室的门半开着,要不是车门的外面已碰到路边密匝匝的矮冬青,那门打开的角度一定还要大。一股激烈的敲打和着用假声嘶喊的人声从开着的车门里纷纷涌出。
扬一下停住了脚步。她意识到车门旁半靠半躺翘起双脚搁在方向盘上的是年。
扬现在走的是一条小路,沿着这条楼房间绿树掩映的小路,可以通向小区后面围墙的一个缺口处。缺口外面原本应该是一条河,但如今是一条污黑的浅浅的臭水沟。臭水沟上有人依照人的步幅一块块排放好红砖。这通道可能起源于这一带作为建筑工地大兴土木的时候,但房子盖好了,人们却依然需要它,所以也便存在着。
扬一边想着,一脚一脚地踩着砖块过臭水沟。周围全是些散发着恶臭的生活垃圾。一阵风吹起,一只白色的塑料袋轻飘飘地朝扬飞来。扬扭头躲闪,脚下便一滑,踩到了污泥上。扬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对岸的大路上。她沮丧地看着白色凉鞋鞋面上的污泥,使劲地带着某种莫名的愤慨跺着脚。
扬又回头看了看刚才滑跌的那块砖头,忽然想起那天和何一起走到这里时也曾经滑落过一次。那是第一次走这条小路,是何领她走的。她辨认出了,就是那块砖头,一头有一处凸起的圆弧形,旁边还有一块疙瘩。
扬一向觉得自己是一个生活中非常有能力的女人,反应敏捷,有经验,这使她很少有犯重复错误的可能。在同一个地方失两次足,对她来说似乎是个耻辱。于是她便不怨那阵风,也不怨那只塑料袋,她倒怀疑起自己来了。
走了两步,扬又从包里掏出面巾纸,躬身去擦鞋。
擦鞋的时候,扬又想起她的自行车。前面到何家去的时候,她就是骑自行车去的。那车就停放在门楼通道口的旁边,就是年的轿车的P股后面。扬心头一热,脚步不禁慢了下来。
这该死的臭水沟!扬还是忍不住咒骂起来。
馄饨摊的早晨
那是连日绵绵阴雨以后的第一个好天气。早晨的天空似乎也比往日亮得多,亮得早。扬起来的时候还以为时间已晚,就赶紧骑车到单位上班,可是到单位一看,楼道里空无一人,她这才看表,发觉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扬便回头想去街上吃馄饨。刚到门口,迎面就碰到年。
年与扬相互都紧盯着对方,目光已经无法回避。还是年首先开口,他说:“这里是,是,城中城房地产公司吗?”扬等年一开口就辨认出来了,她露出一个非常漂亮的微笑,说:“是的,你是,何总的儿子?”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问扬:“你怎么认识的?”扬又是一笑:“何总的儿子嘛,谁不认识?”双方短短的静默之后,扬又说:“还没有上班呢,你找何总?”“不,”年答,“我,我来这里上班。”“上班?”扬一下子感兴趣起来,“你不搞音乐了?”话一出口,扬就觉得不妥,又赶紧接上一句:“还是……”“不!”年果断地否定掉,“是暂时的。”“呵——,”扬接着说,“这么说来,我们是同事了?”年又是一笑,未答。“走,去吃点馄饨,还没吃早饭吧?”年果然没吃,也就和扬一同去了。
馄饨摊的老板娘身宽体胖,又好应酬,且应酬起来十分得法,妙语连珠,把扬和年的心情说得十分欢畅。临走时,老板娘说:“现在小两口子亲亲密密一起吃早餐的可真多,欢迎再来呵!”扬和年相互对视着,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那餐馄饨对年和扬来说,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无拘无束、无所不谈、表现非常出色的扬一下子就给了年非常美好的印象。这之前的年一直都是与音乐打交道的,他所接触的女性除了他母亲,就都是书本上的了。而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在他面前一个一个地挑着馄饨吃,并开心地笑谈着的扬。
这餐馄饨具有重要意义,首先当然是因为他们有了一个开始,而这个开始不管在以后是否经得住时间的考验,至少,这是充满着别样情谊的开始,从此以后吃那餐馄饨的过程一直贯穿在他俩几乎所有的柔情蜜意之后的绝佳时光。每次经过一番身体的急风暴雨以后短暂休息时,扬就会问:
“还记得那天吗?”
“哪天?那天早上?”
“是呀!”
“我们在单位门口?”
“对!”
“那个胖胖的老板娘?”
“嗯。”
“说我们小两口?”
“没想到还真被言中。”
和扬结识之后,年一下子觉得这个世界新鲜起来。平日在单位,年几乎很少与别的人接触,有事没事,总是在扬的房间里闲坐着谈话。
一个星期以后的一个中午,年便约扬一起外出吃饭。中饭吃完,年又邀扬到他的住房去坐坐。这是扬第一次迈进年,也就是何的家,隐约有种预感正向她射来,某种事就要发生,她不无惊慌和忐忑,又不由自主地走进年的房间。果然,就在扬弯下身,抚摸着年的那架爵士鼓时,年的双手从背后伸向扬的腰间,并且猛地一下就将她的腰用劲抱住。扬一回头,年又把脸贴紧她的脸,双唇在她的脸上狂乱地寻找着什么。“不,不!”扬用手推开他的脸,呼吸急促地轻声喊着。年让开头,但并没有松开手,反而把她抱起,一转身,又将她放到年自己独自一人不知睡了多少年的床上。不等扬抵抗,年已经将整个身子压了上去。“不,不要,年!”扬当时的阻止绝对发自内心,但似乎又有一种难以压制的需求。这种需求发自遥远的地方,那是扬曾经对自己的未来深思熟虑之后所寄托的真正的情感所在。扬不知道该迎合还是该拒绝,怎么迎合又怎么拒绝。她清楚地感到这种需求是她内心的真正需求,只是来得过于早了一些。
扬不再顽抗,她想她目前能做的也许就是听凭命运的安排。
年以他非常陌生的动作,匆匆完成了整个过程,紧张而又不知所措。完事之后,年伏在扬的身上,把头埋在扬的胸前,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扬紧紧搂着年的头,他浓浓的头发紧贴在她白嫩的起伏有序的双乳间,让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美。刚刚年的冲动并没有给她多少欢愉,她的紧张和慌乱甚至让她记不清刚才的任何一个细节。而现在,她心底的一股暖流正悄悄地涌动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要慢慢地舒展开来,慢慢地飘忽着升腾起来。她把年搂得更紧,生怕这种飘忽会因她的松手而转瞬即逝。
夜未央
在繁华的夜的街道上走了不少路的何,回家时心情也好了不少。
妻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她穿着白色的连衣睡袍,披肩长发在灯光的照映下还显得有点湿,显然刚沐浴好。客厅里弥漫着咖啡的气味,那是她浴后必备的饮料。平时,无论在什么场合,何妻都不会想到喝咖啡,就是想到了或者别人给她了她也从来不喝。喝咖啡对她说来,就是在浴缸里浸泡以后一个绝不能省去的程序,要是泡了澡而没有以喝咖啡来结尾,那对她便不是一次完整的沐浴了。这曾经引起何的不解,甚至让何觉得咖啡那玩意儿是否就是专为女人浴后而设的。
“回来了?”何妻倒在沙发上的身子略略欠了欠。何看到她脸上含有一种他熟悉的热情,许多日子没有让何看到或者说是感到了。
今天怎么了?何想着,同时嘴上回答:“回来了。走回来的。”
“去哪儿了?车子呢?”
“跟银行的朋友一起吃饭,车子借给他们了。”
“那也可以叫出租嘛。”
“一个人走走也不错,路上挺舒服的。”何觉得今天是他们之间废话比较多的一次。
“要不要吃?”不等何看清是什么,她已经举起手,把一颗红红的果子朝他递过来。何上前去,伸手去接。“嗯!这么脏。”她把手一让,示意何用嘴接。何笑着弯下腰,俯身向她,她就把那果子直接塞进他嘴里。何咀嚼起来,原来是杨梅。
“嘿,现在有杨梅了!”何不禁大声起来。
她微笑着朝他得意地看。
何贴着妻子的身子坐在她的旁边,又去抓盘子里的杨梅。何的肩膀碰到妻子的手臂,他马上感到了妻子的手臂润滑而且透着一股凉气,那光滑无瑕让何心旌荡漾,而凉气又使他犹豫和烦躁。他不去看妻子的手臂,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顾吃盘子里的杨梅。何妻用那只刚刚被他碰过的手臂捅着何的腰说,快去洗澡,洗完了澡再吃味道更好。何只得站起身,眼睛一直盯着电视不放,抓过杨梅还染上微红液汁的右手轻轻抬着。“好吧。”说着他就朝卫生间走去。
泡在温暖的浴缸里,何双目微闭,似想未想,感到浑身说不出的舒坦。这是一天中最为轻松的时光的开始——何经常这样看待每晚浸泡在浴缸里的自己。白天工作经常是连带晚饭,到这个时候算是结束,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翻翻书、看看电视里的体育节目。所以何经常要在浴缸里享受这样的时光,浴缸旁边还要事先备上一杯浅黄色的酒,圆口方底而且口子很大的那种透明度极佳的水晶杯子,身体埋在水中不时地抿上一小口,整个身子就顿时里外一体,忘乎所以了。等那杯酒呷完,何才缓缓地从浴缸里爬出来,从不打肥皂,擦干身子就算。今天,何感到晚饭时候的酒早已消化得毫无踪影,就故意多倒了一些。
然而刚放满水,除去衣裤,何妻就敲了几下门并同时推门半开,对他说,我先上床了,你快点呵,并朝他轻轻一笑。看着掩门而去的妻子,何想起自己好像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与女人相近了,也许是该快一点了。
何推开卧室的门,一眼就看到床外侧的柜子上摆着刚才客厅茶几上的那盘杨梅,妻子在床的里侧斜靠着床背正翻阅他那本《红楼梦》。何知道她正等着他。经常都是这样,妻对床上的乐事兴趣不大,可以间隔很长日子——一个月甚至更多,但每次有了需求总有些急不可待的样子。
何一上床,何妻就把书扔到一边随即把身子靠过来,脸颊直抵他的颈下,呼出热热的并伴有淡淡咖啡香的气息。
现在何似乎也隐约感到了咖啡恰到好处的作用了。
何爬上去以后,一切都依照以往的一贯做法,自上而下,由浅入深,就像一个技术熟练的操作工,步骤严谨,有条不紊。何对这一切太熟悉不过了,以至于他经常心有旁骛。松松懈懈地干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何必要专心致志呢?何与妻子的所有床上经验都是他们自己摸索出来的,刚开始那些日子里的尝试成了他们日后的一个固定模式,他们乐于此,反反复复津津有味享乐其中。那个时候似乎他们两人之间更为注重爱的体现,肉体只是个寄居的外壳,内核更为重要,所以他们轻视或者是忽视了肉体的运行过程。但随着渐渐熟练且许多次重复地体味,并接触了外界诸多新鲜之后,何慢慢感觉到还有个中奥妙,他便怀疑起他们的经历,他想寻求他个人真正终极的人类在最原始的行动中所能获得的快感。他向往那种完美的体验,便不安起来。有一次出差去海南,在一家路边的工棚一样的录像厅里,他第一次看了一盘黄带。黄带会告诉他什么,像他这样的人本来不以为意,但目睹之后,他还是觉得受到了小小的震撼。之后,何便几次向妻子提出新的要求,但她就是一口回绝。暗示也好,直言也好,妻子就是抱定旧程式不放。多次要求都无济于事,日久以后,何也就不再抱有希望。后来,何遇到了扬。虽然并不是何有心而为,但与扬走到一起之后,她在那种时候给何带来的乐趣当然也是他不可否认的。
她似乎比过去提前进入角色了,何看着她紧闭的双眼想,以前她总是要睁着双眼紧盯着某一个地方,眼睛一眨不眨,身子一动不动,就像是在等待灵魂的到来或者是飞出,只有到了那个失魂时刻,她才开始闭起双眼激烈地扭动。也许,事情总会有变化的吧,何想着。细细的汗珠子开始从她的脑门渗出,顺着那些晶莹的微凸的线条,何看到她两侧日渐明显的褶皱似乎也正膨胀着流动起来,他是这个世界唯一长久地关注着这一带情况的人,除了她自己,何想,那白嫩平直如雪后冰块般晶亮剔透的地带是他的目光和双唇最为向往的地方之一。何感到自己的身体也正在发热,热量在四处奔走,在寻找,在汇集,在冲撞……在蒙眬之中,何感觉自己正看着的是扬的前额的一侧,他觉得自己正在发沉,是那种令人亢奋的飞跃之前汇聚无限力量的发沉……
突然,何觉出下面柔软松垮的身体猛然僵硬并坚挺起来,她下巴略微凸出的那块肌肉也开始抽搐跳动……
何曾经想过,在这个过程中,她体验感觉到的会是什么呢?后来何才逐渐地悟出,她总是能够沉溺其中并很好地享受的原因,是她根本就没有考虑对方的一切,甚至用不着看清楚对方的脸。她是独自消释。
何的身子便霎时被拉回,同时,所有的感官和思绪也被重重地甩在原地。跟过去的许多次一样,剩下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到此为止,要么独自继续。虽然人物还在,但她的游戏已经结束。
中午:夜来香啤酒屋
何独自坐在沙发上沉思。
往日,这个时候是何一天里最为繁忙的,手机响、传呼机叫,主要是下属们汇报、请示,各个关系户、朋友的各种往来之约。而今天不知怎么的,各个机器都一声不吭。何无可奈何地孤单着。他想去公司上班,但又全无兴致,提不起精神。
这时,手机鸣了起来,何一接,是扬的声音。她的嗓音有点急急的,但不失亲密。
扬说:“……中午在老地方见,嗯?”
何说:“好吧。”
扬又说:“你过来时把我的自行车骑来,就放在楼下。”
何略一想,问:“锁着吗?”
“锁着,你到门口叫修车的把它撬了吧。”
关了手机,何想,好了,这会儿有事情做了,就起身下楼。
老地方是夜来香啤酒屋。
那是一家门庭装潢得很不怎么样,可是一进门就会让人觉得很有情调,而且很气派很高雅的场所。这里的服务员全是年轻的小伙子,他们举止非常自然、得体,绝不多说一句话,绝不多走一步路,这是何和扬偏爱这里的第一个原因。背景音乐有时候是小号,有时候是小提琴,大多数时候是轻音乐,这是何和扬喜欢这里的另一个原因。
落座之后,何一直沉默着。这种茫然无主的神色是他至少从今天早晨就开始的,而并不是冲着现在来的。忧郁寡欢是他的本性,这点扬了解得十分清楚,就如有些周期性的病,一个时期过后就会光临一次。
看服务员过来时,扬先轻声地靠近何的耳边问:“吃点什么?”
何淡淡一笑:“随你,你点吧。”
扬便就着菜单找服务员点菜了。
何记得那天也是中午,也是在这家餐馆,他和扬好像也是坐这一张桌子。他要了点酒,开始的时候是啤酒,他独自一人喝。因为之前不久,扬刚刚拿到一张新的证书,被调到公司的财务部。新到任后的第一个业务就是向银行贷款,经过一个星期的努力,扬出色地借到了一笔为数不小的钱,帮何解救了正面临的困境,何的内心正暗自庆幸,也想好好地感谢感谢扬。上午他们一起到一家外贸公司,很顺利地卖出了一套别墅,签好协议,对方付了定金。这使何更看重扬,至少和扬一起办事运气还是不错的。何三杯下肚,才想起问扬:“你也来一杯吧?”扬挂着得意的笑脸歪着脖子看着天花板娇嗔地说:“好吧,……不过,我要喝那洋玩意儿!”何没料到从来不见她喝酒的扬会这么说,他马上接上说:“好,一人来一杯!不,三杯!人家高兴嘛。”何招手叫过服务员来,吩咐:“来一瓶马爹利,两只酒杯!”
后来,他俩兴致极高地把所有的酒都装了下去,装得脑袋和整个神经系统都一塌糊涂。出门时,何已经不能开车,就叫了辆出租车送扬回住处。那时扬已住到公司另行分配给她的房子里。
俩人歪歪斜斜地一进门,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抱头就开始。无法控制的灵与肉都一致地朝一个方向聚集。
服务员托着两杯马爹利走过来,在他俩面前各放上一杯。何看一眼面前的酒,又转脸看看扬,扬也正看着何的脸,见何注视她便转脸看桌上的酒杯。扬看着杯子说:“年出去的手续办好了?”
何也看着杯子说:“不清楚。不过没办好的话,也快了吧!”
扬轻轻地叹了口气。
何问:“怎么,你没问他?”
“没有。”
“他也没告诉你?”
“没有。”
何转脸看着扬说:“本来你们不是说要一起去的吗?”
“没有,那是我在说要一起去,年可是从来都没说过。”
一阵沉默之后,何说:“你知道的,年这个人……”
扬点点头。“我原先也以为他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是个独往独来的人,但现在觉得他是在有意回避我。”
何也慢慢地点点头:“也许……他会听到些我们什么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何也就直截了当了。
何看到扬的双眸闪出了泪花。
“你们从来没说起过什么?”何又问。
扬摇摇头。她的鼻子有些酸,哽咽着说:“没有,自从他打算出去的时候起,我们就没有很好地说过什么。他也不问我任何问题了。”
何沉沉地点头,说不出话。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何说:“你还是离开他吧,他的才能并不适合成家过日子。”
扬抬头看着他,任一滴饱满的热泪有力地从鼻梁上滑落。
何紧接着又说:“我们之间也到此为止吧,你好好生活,以前的一些事情都会忘记,会过去的。当然……”何说着也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对,便不再说下去。他伸手端起酒杯:“来,我们干了它!”
扬无言地举起杯,和何的杯子碰在一起。
第一次和以后
那事情一完,何和扬都一下子变得清醒异常。两人都不说话,相对呆呆地凝视着。也许他们俩都没有想到,他们之间竟会这么快就发生如此有失理智的事,好像刚刚的所有行动都不是他们自己所为,是有一股别的什么令他们无可控制的力量在操纵着,他们不过是旁观者而已。
黄昏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一长条,余光洋溢得满屋子金光灿烂,让人昏昏然而不知所以。躺在狭窄的床板上,何受不了这种光线的照射,他扭过身子从侧面打量着扬凝神不动的脸。何从扬的眼里看到的是一种迷茫,恍恍惚惚的迷茫——既没有惊愕,也没有悔恨;既没有幸福感,也没有痛苦或失落。这让何马上产生了一种很深的负疚和不安,觉得在这种场合应该由他站出来承担这种折腾人的迷茫,才不失为一个男人。迷茫也许是一种比痛苦和幸福更为毁人的东西,痛苦和幸福毕竟单一,而迷茫很复杂很不确定。何无声地伏下脸去,用紧张微颤的双唇去贴扬的额头。扬的额头滚烫滚烫,何一下就缩了回来,说:“怎么了,你?”扬摇摇头:“没事。”“真没事?”扬点点头。何又紧盯着扬的脸问:“你是……第一次?”扬的双眼也紧盯着何,她慢慢地点头,晶莹的泪花开始在那里充盈起来。何猛地俯下脸,双唇紧压在她发热发烫的唇上,柔情而热烈地亲吻起来。
扬的力气和激情在慢慢地复苏。她开始迎合何的舌头的动作,接着又开始迎合他的手在她胸脯上的动作,最后她全身都开始兴奋地起伏和摆动起来。她的无声却大幅度的动作,使何明明确确地感到那是她用不顾一切豁出去的办法在驱除迷茫。何安慰自己,就这样吧,也许也只能这样了,身子也不由得像微风下的波浪似的轻轻涌动起来。这一次的结果是虽然大汗淋漓,但迷茫已被驱散。
有了第一次,以后再有就似乎顺理成章了。
每次幽会,给他们带来的都是某种说不出的痛快。这种痛快是生活中一些积压的忧郁或烦恼排泄之后的舒坦。他们享受肉体,同时也享受一种平和宁静无拘无束彼此信任的心情。在一起让他们彼此都感到亲切和欢快,虽然他们从来都不提爱情,更不提什么婚姻,也很少提到工作和金钱。他们在一起时无休无止的谈话内容大都跟过去有关,在这一点上他们就像是一对年事已高的老人。何的经历成了扬一部熟读的长篇小说,而扬躺在何的怀里时竟能回忆起那么多的童年故事,这甚至连她自己都感到十分奇怪,所有小时候的趣事扬从来都不曾跟人说过,读书时写作文她也一概回避,就是碰到非写不可的命题作文,扬也是胡乱编编,从不动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但没想到在何的怀抱里,那些记忆全都被唤醒。有一次扬问何,她所说的山村和她的童年是不是都来自他的怀抱,何笑笑说:“当然啰,我的怀里本来就有一个小山村嘛。”那时候何还没有理解她的话,他把她的话仅仅当作了一种幽默,但在扬却是一个完全真实的问题。随着接触增多,他们俩的故事相互交错相互补充并且相互吸引,到最后好像变成了一个故事,再也分不出你我。
何与扬的好时光持续了两年有余,结束在年到何的公司上班之后没多久。公司里有传闻说扬和公司老总的儿子在谈恋爱时,何正忙于日益滑落的房产销售的救助工作而疏略了与扬见面。当消息传到何的耳朵时,何着实吃了一惊,但过后他想,也许所有的安排都是一个缘分,听凭调遣吧。于是他就不再与扬联系。传闻在公司公开之后扬也没再跟何私下见面。他们的一切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去,带走还是留下了什么抑或什么也没带走什么也没留下,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那天晚上,何回家的时候已经不早,打开客厅的吊灯时,他听到年的房门也被拉开,出来的竟是扬!这是何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在自己的家中见到扬。
扬朝何微笑着致意,说:“何总回来了?”
年从后面跟出来,把一只手搭在扬的肩上,也微笑地看着父亲,说:“我们本来等你一起吃饭的。”
何朝他俩看看,很快就把目光转到别处,同时也把话题转到别处,他答:“呵,你妈也还没回家?”
音乐磁带和VCD
何是在市里的一次音乐教研活动中碰上后来成为他妻子的这个女人的。当时他们一见钟情,并很快而且顺利地毫无阻拦地组成了一个人们和他们自己都觉得十分美满的家。
她是她那个幼儿园的台柱,或者说是明星,从那以后她和她的那家幼儿园都开始声名四扬。这当然是她的功劳,但无可否认还有他在推波助澜。那次教研活动中她上一堂公开课,她带领着一个班的孩子又是唱又是跳,欢乐、活泼无比,寓音乐知识的教育于轻松活跃的气氛之中。公开课一完,大家就组织讨论,汇集了市里许多音乐界和教育界的著名人士,一落座,何就抢先发言。他那时刚刚从音乐学院毕业,在区教育局负责文艺教学的科室里主持工作,所以他的讲话带有很大的权威。他完全肯定了她,对她赞叹不绝。他洋洋洒洒的赞美之词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水平,令听众深深折服,再没话说。当然,何在那时的发言也绝对出自内心真实感受,虽然他对她的年轻和貌美也存有无可否认的震惊,但何在以前以及以后或现在都绝不会因为某种私人的因素而口是心非,他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就是从那堂课开始,他们有了彼此接触的理由,其实就是没有任何理由他们也一样会开始,只是那之前他们不曾有机遇而已。
这在当时是极具知名度的婚姻,才貌俱佳的郎配才貌俱佳的女,从恋爱到结婚水到渠成毫无波折。结婚那天,来参加婚礼的音乐和教育界人士济济一堂。
一年以后,他们便有了年。新生命把他们的注意力几乎都吸引到了小小的家庭上,音乐和事业被她和他都暂时搁置一旁。抚育了孩子以后的何妻,感兴趣的东西好像也发生了变化。她对自己个人的理想和事业明显缺乏过去的激情,而对生活中每天需要的实实在在的东西更有热情。也许是年侵夺了她曾经支配了她所有人生向往的东西,也许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给予,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把自己全部都融化在孩子的体内。等她重新开始工作的时候,她就要求不回幼儿园,而是直接选择了一家音乐磁带商店。当时,商店的营业员要比一名老师的收入多不少,也比何——一名领导的收入多不少。没多久,她从一名营业员做到了商店的经理;又没多久,商店开始搞承包,她就是当然的承包人了。从最初因为爱好音乐,从到满是磁带的音乐天地里上班也还不错的想法出发,到后来渐渐地对商业经营有了兴趣,并且十分投入地在生意圈子里活动,这是她的又一次脱胎换骨。凭着她在经营管理和交际上的能力,她的音乐商店的生意一直保持在一个很好的水平上。同时,她的经济收入也一直保持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再后来,她干脆辞了公职,另起炉灶开了一家自己的店。新开的店,规模更大,虽然还是以磁带销售为主,但另外又辟出一块,出售各种音响器材、收录音机,乃至彩电。她,也俨然一个老板。生意场上的风风雨雨,人际交往的虚虚实实,以及金钱的输输赢赢把她锻炼得异常精明。她进退有素、取舍有方,在她生存的环境之中游刃有余。前几年,生意低落,之后看来似乎起色也不大,但她依然不急不躁,维持局面。前年,市面上刚有VCD露面,她就觉得机会来了,便抓住不放,全力做好了销售的准备。果然,去年开始VCD风靡整个社会,她除了赚钱,也就很少再管别的事了,无论家里还是家外。
中午:夜来香啤酒屋外面
和儿子一起付完钱办好手续出来,何妻的心情就一直好得不能再好。电梯里有些挤,何妻就把手自然地搂在儿子的腰后。儿子已经高出她不少,使她的这一亲昵动作显得有些生硬,好在电梯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从大楼出来,她索性挽住儿子的手臂,并把头不时地靠向儿子结实的臂弯。她像一个初恋的女孩子,挽着自己心爱的儿子感到有难以诉说的骄傲、得意。这样的举动和由此而生的心情是她许多年都没有过的,无论是面对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的丈夫。
阳光已经从头顶直泻而下了,晒在人的脸上有些烫。这是一条涉外街。街道两旁除了星级饭店,均是一些涉外机构,再就是装潢得很精致很有个性的精品屋、小餐馆什么的。整条街道整洁而宜人,一点也没有别处的嘈杂和喧哗。
到了那辆黑色的轿车面前,母子俩在车的两侧相互深情地看着。
年说:“妈,中午一起吃饭吧!”
“好!”何妻马上响应。
“去哪儿?”年露出极为孩子般的笑脸。
今天,对年来说,应该是一种新的开始,他梦寐以求的新生活的开始。他也许清楚地知道,新环境和新方式并不一定意味着他的人生将翻开光彩夺目的一页,但他要找的是一种变化,是改变本身。他厌烦无休无止的重复。
何妻环视了一圈周围高大的楼群,想着吃饭的地方。中午这一顿饭,对他们母子也许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在他们各自的人生记忆中会刻下难以忘却的印痕,应该有别于往常。虽然几乎每天都在外头吃饭,但她这会儿觉得曾经到过的餐馆此刻都不合适他们母子俩。
她一眼望到了不远处有一家门面很小但挺有个性、很洋气的餐馆,她用手一指,对儿子说:“先到那家看看怎样?”
“好。”
“不用开车了,我们走过去!”何妻说。她觉得走着去要比坐车更舒服,更令她有一种享受美好时光的感觉。
刚走了几步,何妻又突然回头。她说:“等等,车里有伞。”就拉着儿子一起开车门取伞。
那是一把彩色的阳伞,五彩的色调像印象派的风景画。何妻把伞交给儿子,自己挽着儿子的胳膊,躲在伞下。她感到自己的脚步非常轻快,甚至都不由自主地有些蹦跳起来。
被太阳晒热的风一阵阵拂来,他们就在这样的风中漫步。
走近了才看清门面上的字,写着“夜来香啤酒屋”。
何妻看到那招牌,心头就掠过一丝不快。她知道这种啤酒屋通常所干的背后营生,虽然她还不了解这一家啤酒屋真正招徕对象的方式。她不是对啤酒屋反感,只是希望不要破坏了他们母子此刻正拥有的心情,她要让目前的这个时间尽量地延长。
两人还是收了伞,轻轻地推开门进去。
啤酒屋门面虽小,但在入口处的玄关稍稍停留,一拐进去,便是一个摆了不少桌椅的大大餐厅。餐厅一角,某一张桌子上,这时正坐着何和扬。
他们马上就要正面遇到他们了。
1997年5月19日—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