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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你有完没完?

  雨烦的时候,我不用劝她。要不她总会说:“你有完没完?”

  这时候我就独自出去,找热闹一点的街道或者僻静的湖边胡乱地走。这也不是情绪非常不稳定时的那种走法,而是非常普通的一般般的走法。因为等我一回家,雨的烦也会非常正常地烟消云散,一切又回到每天一样的情形了。

  问题是雨的这句口头禅经常使用得非常突然,也就是说她的烦总是来得很让人猝不及防,而且还很不严密,因为我只要张口说一句话——本来就是才开始嘛,她也会迎面啐一口。

  今天中饭前,我接好小柯打来的电话后,问雨:

  “中午你喜欢吃啥菜?”

  雨回答我的竟然也是“你有完没完”!我顿时一愣,咽下话慢慢地走出店门。我先到车站旁的快餐摊上买了一份雨平时最喜欢吃的鲫鱼烧葱和一盒米饭,再回去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出门独自上街踱步去了。

  我发觉“一般般”的说法很适合我们俩的生活情景,它概括得很好。理由主要有:

  我们在武林路上有自己的住房,那是雨的父母各自安新家时留给她的,我们在那里居住已经有三年半了。那房子大约有二十来年的历史,属于有卫生间但结构户型不太理想的那种。我们开在平海路上的一间小小的影楼是我们的经济来源,影楼名曰:空间·风。虽然生意有待于增加,但并没有少到令我们急躁的地步。我们出门时骑自行车也可,打的也无妨。

  当摄影不再成为我们的一种追求,而渐渐地只被作为赚钱的一种手段时,我们的业余爱好也说不出还有其他特别的东西了。雨至多是关注一下时装,并不时地买几件。而我在业余,无非老同学譬如鹏找上门时,就去酒吧喝几杯并听听歌或者去发廊洗洗头,但从不泡妞。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说出来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我的几个老同学就经常要拿这个话题奚落我。估计是我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不感兴趣的缘故。

  多年以前我和雨就开始对摄影着迷。可时至今日我们谁都没有拍出过提高人们的审美情趣,或让我们自己获得任何荣誉的作品。我们曾经背着相机走遍了这座城市的东西南北:树丛、草坪、建筑工地、茶室、风景点,特别是环湖一圈,几乎所有角落都在我们的镜头中出现过。有一阵子我们特别热衷于拍爱情题材,到处捕捉恋人们柔情蜜意的画面。同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自己也成了一对恋人。

  说到我们的恋情,我就有些糊涂了,这到底是不是也算“一般般”呢:

  我和雨出生在同一家医院同一张产床上,只不过雨比我早一天来到这个人世。我们的父母亲也就是在我们到来的那些日子里相识,并从此结下深厚而久远的情谊的。那是二十六年前的事。二十六年来,我和雨上同一家幼儿园,同一所小学和中学。因此我们几乎从小到大都亲密无间。对于爱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心里滋生成长,并引领着我们走进婚姻殿堂的那一类问题,我们甚至自己都拎不清。说得清楚的仅有我记得的一些干枯的时间和地点,例如:八年前的那个夏天,正放着暑假,下午我们一起去游泳池游泳,在水中我第一次碰到了她大腿上的肉,当晚,在她家她的房间,我们第一次接了吻;六年前秋高气爽的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们在植物园的树丛里钻来钻去拍恋人们的照片,四时光景,我们累了,也找了一个树叶浓密处休息,没几分钟我们发生了第一次关系;三年前的那个雨天,我和鹏一起搬我的东西到雨的住处,从那时起我们一直同居到现在,虽然我们还不是法律意义上的夫妻,但我们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其他夫妻不一样,我们只不过不慌不忙地操办着一些事,一切都那么的顺理成章。我们居住在这座自己喜爱的城市里,过着自己喜爱的生活。我们没有怨言,在自己熟悉的街道和许多建筑物之间过得很自在。

  从平海路走到武林路,今天我可走得不轻松。

  我老想着雨莫名其妙的烦很可能是因为小柯的那个电话。但我想我和小柯电话里的谈话也并没有任何越轨之处呀。她问我饭吃了吗,我说还没有;她问我这么好的天气也不出去玩玩,我说没有;她问我不喜欢旅游吗,我说一般般啦;她问我都去哪里旅行过,我说也没到过几处,就是上海、无锡,还有宁波;她说搞摄影的应该到处走走,我说那当然,不过我现在拍人像也没什么大区别;她说西湖边上美女这么多,你只要到那里看看就行了,我哈哈笑着说当然当然。仅此而已。

  再说,小柯应该算是雨的朋友。半个月前,在PALAYA的一件晚礼服前她们相识。雨发觉小柯身段标准、气质好,心里就盘算着邀请她到我们“空间·风”的镜头前脱光了“写真”一下,就当即给了她一张名片。第二天,小柯就来我们“空间·风”影楼了。我们仨开始像老朋友一样交谈各种话题,小柯不仅外表让人感觉很好,而且肚里的学问也很好。跟她交谈,总有一种不知疲倦的感觉。我们还请她吃过几次饭,白天是在工作间的便饭,晚饭则到“天香楼”或“大东海”。其间还给她拍了十几张照片,照片效果让我们感到惊奇,但要她赤裸裸地拍写真,我们提都没敢提。

  说来也奇怪,雨竟然会异想天开,产生拍人体写真的念头。那天她一说出口,我就感到万分惊奇。少顷才问:

  “你是想把它挂在橱窗里吗?”

  “也不一定……”雨没有看我,只是自言自语地说。

  “你是想用美女的裸照招徕生意,是吧?”

  雨抬头盯着我看,没有说话。

  “这很难说吧,生意或许更好,也可能更坏……”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在担心实际操作的难度。

  雨忽然站起身来,朝我直直地盯视。我感到她马上就要说“你有完没完”了,于是就知趣地扭头走了出去。

  这之前,我知道雨心烦,虽然我们都没有直接谈到什么。

  三年前雨过生日,她收到了父母分别从不同地方送来的礼物;去年的生日,她父亲提前托人送来了礼物,说那天他要出差在外,而她母亲则在生日过后才送来礼物,说是在她的生日那天实在抽不出时间;今年,雨仅仅接到了他们礼节性的两个电话,而且还都是迟到的祝福。这跟三年以前雨过过的所有生日都大相径庭。雨的烦就由此产生,我敢充分肯定。

  雨跟我商量拍美女玉照的事并差一点儿朝我吼的时候,是那天傍晚我们刚跨进家门。等我转身回头出去转悠了一圈再进家门时,雨的心情已经重归平静。午夜,我们亲热之后都余兴未尽地躺在床上相拥着。

  雨说:“你明天叫阿鹏到发廊去找小姐,我来拍!”

  我说:“那种小姐能行吗?”

  雨说:“只要线条好,拍个背面侧面总可以的吧。”

  我心里还是认为雨这样做多此一举,吃力不讨好。可嘴上却不想扫她的兴,于是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雨突然抬起身看着我,用非常坚毅的口气说:“我们总得做点什么了!你说是吧?”

  我以前一直以为“一般般”的日子就是一种好日子。但它也会叫人厌倦,这是雨在我之前先感觉到的。

  阿鹏很赞同雨的举动,他跟雨一拍即合并马上行动起来。当晚阿鹏就搂着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姐进门了。

  雨一看就皱起双眉,我不明白雨是对阿鹏搂着小姐进门的举动的本能反感,还是她对小姐瘦小的体形不满。她对小姐说:“今天太晚了,改日吧。”又把阿鹏拖到一边说:“你怎么这么没眼力!她吃饱了没有?”阿鹏怯怯地说:“……你是嫌材料不好?”雨说:“我这里是搞艺术,不是制黄贩黄,你懂吗?”三天后阿鹏挽着一个女孩子又来了。这次雨上上下下看完女孩,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但那女孩张口就谈费用,并且一口咬定不放,非要八千元。雨觉得这价格太烫手,与她预计的相差悬殊。阿鹏朝那女孩子说:“你干一次才要多少呀!”

  那女孩子冷静地回答:“这可不是干一次哦。拍好了,我要忍受多少男人眼睛的奸污呀。”于是又不欢而散。

  这一散,阿鹏便不再出现。

  昨天中午这件事情忽然急转直上。午后,是春日一天中最困倦的时候。街上行人稀少。我慵懒地躺在阳光下望着大街,想着这时候要是有人来拍照片,那真是中了邪了。身后的雨突然站起来飞快地朝小柯说:“真无聊,我们再给你拍几张,你要裸体,全裸的,怎样?”小柯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也站起来兴奋地说:“好呀,这有什么!我正要好好认识自己、欣赏自己呢。”她俩立即就四处忙碌开了。

  我发现雨有了这段日子以来少有的好兴致。我就缓缓起身,盘算着找个什么地方去坐坐。雨在我身后喊:“把门关上,你别走。我们还要你帮忙呢!”说着我和雨的眼光不由自主地一起看着小柯。小柯说:“哎呀,谁怕谁。不就是人体嘛。还说是搞艺术摄影的呢。”说完她径直撩开布帘进了化妆间。

  小柯是很美。的确很美。很美。

  这一点拍摄时我就有感觉,照片出来后,我的感觉更强烈。但不管面对灯光下真实的还是照片上被艺术过的人体,我都不明白她身上存在的和我感受到的这种美的来龙去脉,也讲不清楚自己明显带有冲动的感受到底来自何处。

  晚饭后,雨并没有对我说“你有完没完”,可我还是出门走上了街头。又一次漫无目的地走上了街头!

  因此,说老实话,当中午雨朝我喊“你有完没完”时,我心底反倒有些乐意。我正想独自走走呢。

  走到武林路路口,肚子饿了,我想起附近有一家喝台湾茶的“仟佰俪”,上次和阿鹏一起去过。我在楼顶的露台上给自己选了一个座位,要了一份点心和一壶花茶,缓缓地享用着。我看着近处波光潋滟的湖水和远处断桥上匆匆如流的游人。

  手机响了。是小柯。我一听到小柯的声音就不禁心惊肉跳。

  “雨姐说你不在。你真的是在外面走走?”小柯毫无杂质的声音。

  “是啊。”

  “怎么样,跟谁在一起?”

  “没怎么样,就我一人。”

  “你在干吗?”

  “喝茶,看你说的美女……”

  “你真行呀!”

  我问:“你在干什么?”

  小柯说:“也没干啥,正无聊地看一本无聊的书。”我从她的声音中听出有一些喟叹。

  接近黄昏时,条条街道都开始繁动喧闹起来。我回到影楼。一推门,就看见迎面墙上挂着一张小柯昨日的新照。雨把它放得很大,相纸的接缝还没有完全搞好,挂的位置也没有固定,显然,雨还在观察,她要寻找一个与环境融合的最佳放置点。雨看到我进去,只瞟了我一眼,又继续在一边埋头做她手头的事。我在小柯的新照前站着看了一小会儿,说:

  “那些水珠你是怎么搞上去的?真有些奇妙。”

  雨又瞟我一下,并露出不想与我交谈的神色。

  我接着说:“只是那缕长发变化太少,与人的曲线不一致……”

  “你有完没完!”雨像抓住了一个小偷,声音一下子变得尖利起来。那是我从没听到过的。

  接下去要说的话都不禁被我咽了下去。

  逛完夜景回到家都快九点了。上楼时我的肚子一阵阵地叫饿。厨房吃饭桌上准备好的一切告诉我,雨也还没有动筷。我走到卧室,看到黑暗中雨正圆睁着双目静静地和衣靠在床头。我开亮灯,说:

  “你还没吃?”

  雨也不看我,呆呆地一动不动。

  我靠近她,并尽量用柔软的语气说:

  “快吃吧,本来你不用等我的……”

  稍稍停顿,我又说:

  “饭凉了,要不要我先热热?”

  雨直起身子准备下床,但她一边低头在床下寻拖鞋一边慢慢地吐出话来,还是那句她稔熟的口头禅:

  “你有完没完……”

  一天之内,这是雨第三次跟我说这句话。我一时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我抬眼看雨,雨也正看着我,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对方。在雨的一声轻微叹息中我们都把目光移开。我慢慢嗫嚅出沉思了一整天的话:

  “雨,你真的是想赶我走吗?……”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小,但显然还是说得很清晰。

  199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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