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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拯救

  黄昏,G的光临使我的小屋亮色大增。

  G把一只小巧的,当前有些身份的人才提的那种手提箱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哈哈笑着,一面掏出一条手绢伸进脖子使劲擦着,便有香气在小屋子里弥漫开来。

  “没料到我会来吧?”

  “没有,你从哪儿来?”

  “安徽。”

  “买卖怎么样?”

  “不错。这次到这里来有一桩大生意,啊,就看这次了!”

  “我去给你打点水来?”

  “好,不过,快点,他们在‘新雅’等着。我来喊你,我们晚饭都没有吃,就等你一起去。”

  “他们?”

  “大块头,L,还有我带来的一个小妞儿,哎呀,人长得不怎么样,不过……过会儿你看吧!”他大声叫着,像是一个凯旋的将军。他从来就是这样,谈起他的离婚,谈起他怎样哄钱,谈起差点给公安局抓走,都像有几万听众似的。

  “过会儿你看吧!”他又重复了一句,一抹嘴角的唾沫,得意万分。

  看来他这趟真有收获。

  “好吧,这次拉了什么大生意?”

  “毛麻,你看。”他说着噼里啪啦地打开箱子,在一只厚甸甸的钱夹中间抽出几张彩色照片,“你看,就是这。”照片上是他:穿着一套全新的港式裤衫,站在某个堆场前,身后是大堆大堆小山似的毛麻,一条白色的麻像根鞭子似的被他前后抓着,照片中的他笑呵呵的,笑脸真实自然。我仔细一端详,惊恐地感到那条麻好像是藏族兄弟的哈达,正要弯腰献给你。

  “实话对你说,这一个个山包似的白麻不是我的,是人家生产厂的一个原料堆场。这种紧俏货到哪儿去搞,妈的!大块头联系了这里的一个公司。他们也精明,看了照片还派人去了一趟江苏。这难不倒我:我给看管堆场的尝了点小甜头……”他又哈哈地笑起来,“现在他们愿意答应我们的条件。订好合同先付一半钱,货到后再付一半钱。嗨嗨……好吧,钱汇到那边,不就是咱哥们儿的了?你可不要跟大块头讲这些呀!我也不会亏待他的,事成后会给他好处的。”

  “钱汇过去,你取得出来吗?”

  “哎呀!你到今天还这样嫩!只要舍得放血,观世音菩萨也会跟你睡觉的,你懂不懂?”

  “那你不怕追查?”

  “你知道我叫G,但你知道我到底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住哪里?哪里人?”他严厉地逼问我,不喘一口气,之后又得意地大笑起来。

  我又无声地点了点头。我想给他的方案找出点缺陷来,以显示我们旧日的友谊,但是我找不出。毕竟他是久经沙场了。

  “你见到过吗?这是国内目前最小的录音机,日本进口的。”他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只比我的录音机磁带盒略小的玩意儿。

  我接过后翻来覆去地察看着这个稀罕物。

  “从哪儿搞的?”

  “汕头,一个月前搞到的。有了这个,谈生意方便多了。对方的情况人家绝对不会老实彻底告诉你的,现在做生意谁没有这点关子呀。好,你就跟对方谈,谈到紧要关头,你开好放在桌上包里的录音机,自己上厕所。你一走开,对方都剩自己人了,便会毫无保留地商量。你回来后,拿上包还可以再上一趟厕所。”他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一边把录音机摁得啪啪乱响,磁带被塞进又弹出,弹出又被塞进,唾沫星子也和他讲话的节奏一起飞溅。

  “还有这个,照相机,也是新搞到的,用处多得很。”

  “你真行,三日不见,鸟枪换炮了!”

  “就是钱不行,现在手里只有一百五十元,”他拍拍皮夹,“不知道在N市要待几天。”

  “没事,反正花了之后总会有的。”我用手指狠狠刮去鼻尖上他的唾沫星子。

  “新雅”这地方不像这个名字新而雅。但是,大热天的依然是人挤人,桌子挨桌子,丝毫没有咖啡馆的悠闲气氛。冷气机隆隆地响着,空气中酒、咖啡的味道,和人身上的香水味、汗味、脚丫子味混合成暖烘烘的气流。

  我和G一推开咖啡馆的旋转门,G便大声招呼起来。他挺直着身子,神气十足地穿过一个个人和桌子组成的单元之间的空隙,那只小皮箱提在他手上晃前晃后,气派陡增。要是G的身材能够再高10公分,那么,他挺直身子、甩手走动起来的风度和气质,真是够标准的了。我在G的背后想。

  大块头一边抬头看着我们走近,一边还和他身边两位女士讲着话。

  我走过去,跟大块头点头致意。坐在他左边的是L,我也熟识,她是G在N市的老搭档,当然,那是半年前的事。

  我跟L点点头:“你好。”

  “你好。”她也点点头,并用下巴指指一旁的椅子,“坐。”

  “这是Miss霞,我的好朋友,今天刚到N市。”G大声地给我介绍他的新朋友,并把我也介绍给她,“我在N市最最要好的朋友,大学生,不过,每天跟我们一样混日子。”

  我面无表情地抖抖嘴角,算是一笑。

  “你好。”

  “你好。”霞十分有礼。

  大块头把一包还未启封的“良友”烟递给我,我接过来放在面前。G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半包“万宝路”,“啪”地丢在我的桌前。我伸手抽出一支慢悠悠地往嘴里送,L见状便递给我一只精巧的打火机。

  G随手拿过一只杯子,也不顾刚刚是不是有人用过,把它放在我跟前:“你先喝,我去找个盘子。”说完就转身往大堂走去。

  和G一起在外面喝酒,他总一刻也不闲着,不是大声说话,就是不停做动作,抑或拉女人说话,尤其是服务员。

  不一会儿,G果真拿了个大盘子过来,把我们刚从路上买来的一大串葡萄放在盘子上,又进去了。

  我长长地吐了几口烟,整个人舒坦起来。

  L神情漠然,一双细长、漆黑的眉毛下,眸子无神地盯着桌上的半杯白兰地。她很能喝,特别是喝白的。我第一次见她也是在酒桌上,发现她对酒的适应性如此之好就猜测她大概不是本地人。后来证实果然如此,她的父亲是个南下干部,一个老军人——威严、宽厚、气度非凡的军人,我猜想。可看起来他给了女儿漂亮的外形,却似乎没给女儿的心灵遗传点优质的基因。

  霞则是另一番模样。她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胭脂的影子,而少女的青春之美从她结实的富有弹性和光泽的脸部肌肉里一阵阵透出。这会儿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似乎很想说点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到什么话题——让人一眼就发现还是个刚出家门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L看着刚端上来的菜肴,表情还是淡淡的。她大概在回忆跟别的男人一起花天酒地的情景吧。我想得有些刻薄。

  霞倒是异常兴奋,我在边上不时地给她介绍本地的风味特色。

  大块头属于无论什么地方都能适应的人,正如他的肚子对啤酒的无限量适应一样,只要身边有人,特别是女人。

  过了一会儿,G百分之九十的注意力已经转向从舞池传来的音乐。在座的几位也为此心旌摇动起来。于是草草下了饭桌,移师舞池。

  G样样在行,就是跳舞老不长进,但他却又乐此不疲。日本人的相扑原是不配音乐,看G跳舞就觉得相扑不配点音乐实是日本人的一大不智。一曲甫停,G张着嘴对霞笑,极像日本种石榴。霞擦着额头沁出的汗珠连说真累。

  又一曲伊始,我和霞成了舞场上众人视线的聚合点。于是我问她的跳舞史。她说高中一毕业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就去学了跳舞。不用说,她是出过钱在文化宫、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向那些歌舞团里错过了年华不能再上舞台而伤感万分的舞蹈家们学的,“现代国际流行标准”——广告上都这么写着。

  我说:“我八岁开始学舞。”

  她迷茫地看着我的眼睛。

  “忠字舞。”我又说。

  午夜。我送G和霞到他们下榻的地方——一家从“新雅”出发要换乘两路公交车再穿过一条幽暗且有四个拐弯处的小巷,然后沿着巷口墙上的一个红漆箭头往前走才能找到的个体旅社。这旅社其实是几间建筑工地遗弃的旧工棚。G对此类不堪的住处有一种本能的嗅觉和迷恋。

  老板娘圆胖肥壮,裹着一件紧身的衣衫,修饰过头的面孔使人看不出一点真实的面貌。她过分亲热地朝我们扔来三支烟,手中的打火机啪地点上,火焰就像发怒的眼镜蛇呼地窜起。

  霞的烟滚落在地。她装作没看见。

  “我这里条件是差一点,一共只有两大间通铺,男的有二十张床位,女的有十张。不过嘛……”老板娘的眼波闪烁着,“有时,我儿子儿媳的婚房也照顾客人的。”她特意强调了“婚房”这两字。

  我猛地吸了口烟,把剩下的往地上一丢,对G说:

  “我回家了!”

  就在这时,霞有如闪电般瞥我一眼,我一阵心动过速。我感到稀奇:怎么会被女人的一道目光弄得紧张兮兮的?难道今夜我陪着G和霞到这僻远的破旅社来还有别的原因?稍想后忽然明白了,再向霞望去时,霞已经融进那间女通铺的房间灯火中了。

  “你是本地人?”老板娘问我。

  “我是市公安局的,明天一早还得上班值勤呢。”

  老板娘身子一颤,我掉头就走。

  从床上一睁开眼发觉已近中午了,我便一骨碌下了床,下午是跟G约好去游泳的。走出门外,太阳毒毒地烧在头顶,错愕之中本能地想返身回小屋,但中饭这个悬而未决又火烧眉毛的生理基础工程不容许我回身——我的小屋里是什么也没有的。我昂昂头向那十字架似的公交车站牌走去。在车上,一个长得蛮不错的小美人儿被我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半是夸张半是娇嗔地呻吟起来,我又是道歉又是安慰的,那表现赛过未婚夫。她扑哧一笑后向我举办免费笑脸展览了,我便觉得无趣,转脸看起窗外闪过的一个个广告牌上的美人头。终点站到了,我下车踏进了“逍遥馆”。

  “逍遥馆”空无人影,我径直从柜台内拿了一盆蛏子,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开瓶塞的响声把赤膊趴在桌上打呼噜直流涎的老板惊醒了。他朝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又继续打呼噜。突然,他直起腰,揉一揉眼皮,随即问我:

  “你的席草怎样了?”

  我所有的钱都扔在那批席草上面了,若眼下再不能出手,天一转凉简直是灭顶之灾了。

  我的沉默引起了老板的同情,他起身切好一碟猪尾巴给我。

  猪尾巴味道好极了。晚报上说猪身上的食味及营养首推尾巴。我想起小学老师讲的事,当时苏联人向我们要猪肉,我们运过去一列车的猪尾巴,以示我们当年食肉之丰。不知这当真不当真——若当真,那看来我们曾为之扬眉吐气的做法恰恰是把最美味的东西给人家了。

  “教书总安定些,也算是吃国家饭的。”

  “……”我想发作但又克制住了。我天生爱新鲜、冒险,天知道我怎么会把自己扔在大学历史系上,一扔就是四年。史书里的僵尸们已使我的胃都呕空了,四年一完还要我站在讲台前唠叨那些僵尸们无声无息的过去,一遍两遍三遍四遍,还让不让人活?世上有许多人适应于如此这般,这我绝对清楚,但我不行,所以我在一年半前把我占着的位置让出来了,也请别人把他们不行而我行的位置让出来,这很公平合理……这些,跟这位老板说得清?当然他是好人,但他也只配做饭馆之类的小本生意,其实他现在也算不上做生意,只是卖力气,如此而已。

  “妹妹来了。”老板突然说。

  我抬头望出去,一群七零八落刚下公交车的人中,一位我曾因她质朴得透透明明而爱过她她也爱过我、我后来不再爱她她还继续爱我的姑娘——老板的妹妹走在前头。

  我返身进里屋,踏上钢丝折床,伸腿跨上窗台,跳了下去,揉着头顶的肉包逃走了。

  我赶到郊外江边。防汛堤上密密的芦竹像野姑娘似的疯长得充满激情,绿色的剑叶有力地伸展着蓬勃的欲望。

  G他们已在水里逍遥。远远望过去,水面上两块充气床,上下四个人头,像一堆被浪涛击毁而仍不甘罢休的船体残骸和浮尸。G首先发现了我,举起一条手臂朝我乱舞,很像一条昂首的海蛇迎浪跳舞,接着又蹿起几条……我剥掉外衣,一头扎入水中。在水中,有一种格外的痛快!据说人对水有一种天然的迷恋,因为人之初就已有在母腹羊水中轻漾的经历。在水中快活了一阵后我和G一起上了岸。大块头和L推着充气床像亚当和夏娃推着诺亚方舟,不一会儿在芦竹丛中摸虾掏蟹去了。霞还漂在江中。

  问起上午的谈判,G神采奕奕。他告诉我对方上车就汇了款。“刚才大块头给我看了对方的银行信汇凭证,催我快回去发货。我明天离开这里。”

  霞漂回来了。G殷勤地把一条浴巾朝她胸前扔去,她一把接住顺势就坐下来,看看我,又看看G,问:“什么时候去普陀山?”

  “不能去了,明天我们要回去。”

  霞惊异地扬起眉毛:“这次来是要去普陀的,那儿的海滨浴场,从图片上看太迷人了。”

  我情不自禁地盯着她:真太迷人了。

  G看着霞亲热地说:“下次去怎样?这次生意谈成了,生意要紧啊!”

  “那是你们单位的事。”

  “单位的事也不能耽误啊!”G一副兢兢业业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样子。

  单位,G有什么单位?是他曾经说过的环卫站还是外贸公司?在他的皮箱里倒装有至少不下五种不同单位的空白介绍信、便笺、信封和公章。可那都是些在这个星球上一度存在过而现在已荡然无存的单位。他是收买死魂灵的乞乞科夫再世,带着上一生的经验在今世又技高一筹地专门搜罗各种或破产或撤销或改名的单位的废弃介绍信、公章、信封、便笺纸。但有一点,他对朋友——例如对我的仗义,是乞乞科夫所不能比的。

  霞不再说什么。她望着对岸沉思起来。

  对岸沿江也是一片青郁郁的芦竹,丛丛叠叠的,隐约见一间红瓦小屋,大概是水泵房。

  我很想找一个角度好好地看一会儿霞。现在我们仨的位置对我来说正是一个好角度,但是我依然不敢直视。

  现在的她像是一个闪光的物体,我的目光所及之处便有一种反弹力。

  我觉得我承受不了这种力量。

  我轻轻地躺倒在几枝芦竹上,默默闭上眼睛。

  “哎,给我们讲个故事吧?你不是说你上历史课就是讲故事吗?”G在喊我。

  我睁开眼看了看他。

  他趴在塑料布上正伸手去摸烟,顺便动作极自然地往霞身边靠了靠。

  我又闭上眼睛,假装没听到G的话。

  我竭力想回忆起刚才下水时周身狂热不已的情绪。

  人真是个谜啊。我不禁想起了一首俄罗斯的民歌,哼了起来:

  “……有人唱着忧伤的歌

  唱歌的是那受苦的人……”

  江涛拍打着坚硬的堤岸砌石,缓缓地一下一下,像是远道而来的伏尔加河的姗姗脚步在为我击节……

  突然,霞“唰”地跳了起来,吓得我一下坐直了身子。

  她狠狠地盯了G一眼,我一下子看到她眼里的泪珠。她猛转身,紧跑几步,“嗖”地跳入江中。

  江水被划出一道白沫,她激烈地向前游着,水花很好看地一丛丛溅起。

  我不能再看这种让人心情异常、转瞬就会炸裂的场面了,更不想看G一眼。这种地方他太缺人样了。

  我便阖上眼皮,再次悄悄躺倒。

  “……小伙子你为什么流泪

  为什么低着你的头……”

  哼着哼着,我忽然想:我要陪霞去普陀。

  霞游到对岸还没有回来,G忽然记起晚上要订一桌菜以庆贺这次生意上可以预见的成功,便先走一步,要我照顾好霞。

  G的背影一晃一晃上了堤顶,又被堤顶越遮越短直至隐没。这似乎是一种关于他人的象征。

  霞终于从对岸游回来了。她早该从对岸看到G越过防汛堤离去了但却没说什么。我终于对她说我也想去普陀。

  “真的?”

  “真的。”

  霞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水珠自上而下地爬着又结伴成道道细流,一部分顺着大腿根泳装的末端滴滴答答地流下,在芦叶上溅起声响……我放肆而邪恶的目光细细地抚摸着她身上每一寸动人之处。霞的脸顿时涨得血红。等下次吧,下次一定要……我心里说。

  离开江边时,霞问起大块头和L。

  “也许他们摸到了许多虾蟹而意犹未尽,也许是连半条虾须蟹爪也没碰上而不甘罢休。”我对她暧昧地眨眨眼,“你说呢?”

  我快意地看到霞又一次红了脸。走上堤顶时我还是喊了大块头一声。某处的芦竹随声起了一阵非风吹起的摇晃,之后别无反应。那么就自便吧,我也只是略为意思意思而已。

  路上,我忍不住问霞怎么会跟G来这里的。我从她的回答里知道她是一家饭店的招待员。G说可乘出差之便让她玩几天,差旅费由他单位报销。

  “我只有四天假了。哎,你也喜欢旅游?去过什么地方?”

  “以后会去很多地方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她的情绪有些激动,“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人怎么的,老爱一个人坐在服务台傻想,这些来来往往的人都从哪里来?到这里都干些什么?他们还要到另外地方去吗?他们该到过天南地北很多地方吧?我想,这些人真幸福!有一天我忽然感到非常非常害怕:二十岁了,我连火车也没坐过。天天给这些人铺床、打水、接电话……可他们去过的地方我一个也没去过,我只能在我所在的那层楼从一个房间清扫、整理到另一个房间,直到成了老太婆退休的那一天。天啊,这多可怕!”

  我看见她的睫毛急速地颤动着……

  “……我实在是怕啊,怕那样一天天地过去直到老去。”她竟有点歇斯底里起来,泪珠很大很沉,噼里啪啦掉到干燥的泥尘里,打个滚就不见了。

  霞使我想起了一年半前的我。也许她困守服务台正像我囿于讲台。我又一次领略到人生的奥妙,世界是这样大,人是这样多,我和霞这两个原曾天各一方的陌路人今天会走在一起,并说着、笑着、流泪……

  乘公交车到市中心,看着行色匆匆的人流和四通八达的路口,我却不知道该带霞去哪里。到我的小屋去吗?斜阳正把它烤得如同面包烘箱。我习惯了倒没什么,但霞不行。我没注意到一辆自行车擦着我的裤腿停下了——原来是Y。他像他的诗句一样充满激情地招呼我,而一双映着斜阳之火的眼睛却放光地盯着霞。

  “我的朋友Y,酿酒者。”我向霞介绍。

  “酿酒者?”

  “并且,他酿的是正宗的加饭酒。”

  霞更莫名其妙,Y也不见得不糊涂。

  我当然更得意:“因为每当拿酒灌他时,他便戏谑为酿酒,所以是名副其实的加饭酒。”

  Y也反应过来了,对霞说:“我的也是你的朋友说得妙极了,酒是诗的伴侣,而诗是生活之酒,你听我即兴之作:我是酿酒者,我把痛苦发酵……”

  我恐惧这位激情不衰的诗人又要大发“离骚”了。每当这种时候,他满头卷发乱颤并声泪俱下从口腔频频发射“痛苦”“压抑”。半个多月前,我跟他在路边站了三分钟,他就使用了三十缺一次的“痛苦”和“压抑”。就是在那次,他让我知道了这两个词的高频率使用乃当代青年最为时髦之事——并据其预测,它们至少可领十年风骚。于是我打断他的诗兴,笑问他到哪儿去。原来他们诗社正在附近一个成员的集体寝室里聚会。“诗人”们在被激情燃得口干舌燥时才想起Y刚领了笔稿费,便让他到街上买半箱汽水。

  “走,走,同去,同去!”

  也好,也算有个去处了。刚走近那间寝室,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喊从屋里飞出来:“诗被金钱强奸了!”

  随即一个根根怒发粗壮如钢丝的人炮弹似的从门口射出,击得Y自行车上的半箱汽水瓶一片哗然。

  “老K,老K,你怎么啦?”Y问。

  “强奸了!强奸了!”老K把头发舞了几舞,怒不可遏地走了,理也不理我们。走出几步远老K又突然返身,利索地抓起两瓶汽水扭头就走,边走边用牙咬瓶盖,咬得格崩格崩响。

  霞如小鸟一般依到我身旁,我捏住她的小手:“不要紧,不要紧,酿酒者有时也会自醉。”

  我就这样拉着霞的手,我俩像王子公主般走进那间集体寝室。那激情的、奔放的场面给人一种感觉,似走进了一个导演去上厕所剩下演员们还在激情发挥的排演厅……汽水的功能立刻得到充分的证明:“诗人”们的情绪和辩论混杂着大三和弦般流利的打嗝声又变得如火如荼。我坐在一角听了老半天才听清诗社与某个开发公司挂钩,公司出五百元赞助一次N市诗歌大奖赛……听着听着我忽然变得恍恍惚惚,觉得自己似乎正抽着一支烟坐在剧场最后一排的角落孤独地观看演出。我不知道自己何以变得这样,算起来我退出诗社也只是一年前的事。

  后来我居然分神,入迷地猜想起那“亚当夏娃”从荒竹丛中钻出来了没有和其他什么什么的……

  晚饭前,我和霞匆匆地赶到“华园”。

  落座后,G看看表说:“大块头、L也该来了……”我饿了就抓过一瓶啤酒,手掌猛一击瓶底,瓶盖悦耳地响一声飞开去,比发射蚕式导弹还漂亮。我刚独自饮完一瓶,大块头和L满面春风地进来了,我发觉L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男人,这人我似乎见过,可几个啤酒嗝冲得我鼻子发酸真想痛痛快快地打个喷嚏而它又千呼万唤不出来终使我怎么也想不起究竟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男人,当然也就只有重新陌生下去了。

  “这位是……”G问大块头。

  “这位是乙方公司的副经理,赵先生。”

  赵副经理谦恭地递给G一张名片:“上午订合同时我恰巧有事外出了,所以未能谋面。”

  于是入席、斟酒。霞笑着用手挡住倾斜下来的白兰地瓶口:“我只能喝啤酒。”G笑着不同意。大块头见机从对面站起伸过手来把霞的手捉住:“白兰地有什么,你该学学L嘛。”我从G手里拿过酒瓶,哗哗地倒向大块头的酒杯。大块头急得如火烧身——他自己只是啤酒轻量级的,这我知道。随即我把白兰地瓶还给G,又给霞倒了点啤酒。

  于是各位开始往胃里灌酒或其他什么东西。我看出G内心因那位副经理的突然出现而有几分不安,尽管他表现得毫不在乎从容自在。一阵吃喝后照例有人来分香烟,这一规矩被称为“发枪”。男人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有什么话什么屁尽可放在云里雾里。听大块头说,赵副经理明天想和G一起去那边帮忙发货。

  “是啊是啊,我们乙方今天已把汇款手续办妥了,这几天内银行就会汇过去。”赵副经理欠身掏出一张纸,“这是信汇凭证,你看看。”

  我凑上去看了一眼,凭证上那颗银行专用转讫三角章盖得非常清晰逼真。G礼节性地看了一下把它还给赵副经理:“大块头给我看过了。”

  “那更好更好,那就看你们甲方啦。我们等着用这批货,时间就是金钱哪,请多多协助。”

  不久后我就耳热脸烫难以自持。就在这时我吞了一块很肥的鸭肉(很可能是鸭P股),胃里突然如翻江倒海。我颤颤地站起来,手朝着G、大块头、L和赵副经理画了一个圈:

  “你们……你们……”

  G站起扶住我,问我怎么样。我笑笑,眼前G的脸突然变幻起来,还有大块头、L、赵副经理和霞也都奇怪地旋转变幻,整个餐厅如好玩的万花筒。我由笑转怒,渴望骂人:

  “你……你们都……都是……”

  L惊叫起来,可见我的脸色可怖。

  “你……母狗……母狗……”

  “他醉了!”不知是谁说的,此刻我已难以分清人的脸形了。

  “没醉……老子还要喝,喝……你们看,看……”我随手拿起桌上不知是谁喝剩的半杯酒直往嘴里倒。事后才知那半杯酒全倒进了自己的领口。

  一群雄狗雌狗胖狗瘦狗在我耳边狺狺地叫着,无数爪子在我身上乱扯……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当我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时,我发觉自己已在“华园”会客室的沙发上了。

  “你喝点吧,这是茶。”是霞的声音。

  不知怎么,我浑身一软又昏睡过去。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头脑有些清醒了,抬头见G带着他的全部家当——密码箱同那位副经理正往门口走,我突然想起了这副经理是谁!我猛地坐直身子想站起来。霞一惊,忙把我按住。大块头过来问我是否好多了,L则远远地站着看我。

  我问大块头:G到哪儿去?大块头告诉我,G和赵副经理现在去车站旅馆,因为明天一早要赶早班火车。大块头又说,他和L留下来是为了照顾我还有霞——而霞说她留下来是为了照顾我。大块头又问我感觉如何。我恶狠狠地说:

  “我很清醒,不需要照顾。”

  大块头轻声对L说:“他还没全清醒呢。”

  “滚!”我吼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清醒了没有。

  “那也好。”大块头悻悻地说,边说边伸手去拉霞。

  “别动!”我上前几步将大块头推倒在另一张沙发上,又恶狠狠地瞪了一眼L, L连连退了几步,我一把拉起霞昂首出了门。

  深夜,我和霞在街上默默地走。我挽着她的手臂,她的手臂很凉很滑。不久,那条通向棚户旅社的曲巷吞噬了我们。一时间我真怀疑自己是否还活着,不明白从哪里来到哪儿去,世界成了一个亘古无垠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虚无旅程。偶尔从几个低矮简陋的小窗口透出寒碜的灯光,使人觉得那里面正酝酿着杀人越货的阴谋阳谋。在曲巷的最后一个拐弯处,我忽地停了脚,霞也是。我无言地把她揽过来拥在怀里,她也默默无言。慢慢地两个人热烈起来。后来,她挣脱我朝前跑去。我朝前走了几步。在对面棚户逸出的灯影里,她的无袖连衣裙似金鱼尾巴翩翩。我回暗处鬼似的点上一支烟。

  不一会儿,霞背着包从灯影里走过来。

  “走吧。”她在我跟前呆站了片刻后说。

  我和霞又默默地往前走。

  我竟在想那个副经理。半年前我曾在一个朋友的饭桌上与他相遇,那时他刚发了笔小财:他在N市给那些望穿秋水的市民有偿地提供了一批进口彩电预订券。券上商业局的票证专用章和五交公司的业务章也盖得同那张所谓的汇款凭证上的三角章一样清晰逼真——这并不困难,他原是在街头设摊刻图章的。那次与他穷聊使我眼界大开:蛇卵可加工成“蛇胆”,土豆可整成“天麻”,牛骨变“虎骨”……

  我又在想G。他该怎样在那边甩脱“副经理”或与之周旋?不管是瞒天过海还是水落石出,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对于“副经理”及其乙方或者是对G来说,谁也没亏。大块头今晚一定流着长长的口涎在做好梦,他那副酒囊饭袋永远只能是别人手里的棋子却又自以为能从双方棋手那里得到点什么。但愿他在美梦中永不醒来,只是不知此刻他是跟L还是老婆同床着……

  我想对霞说很多很多但又忍住了。

  我和霞转到了码头广场旁的一家小旅社里。我跟那个一连打了三个哈欠迷迷糊糊认不出我而在平常能跟我称兄道弟亲热无比甚至不用红派司也能开出双人房间的秃头老兄办理住宿手续。

  登记完毕,我拉起霞走到门口,指着客运大楼:“你回家的船每天上下午都有,你到售票处找一个独眼的老头,你只要向他报一下我的名字,他就会给你票。”

  她诧异地把我的手拉紧:“你……”

  我抬着头一字一字地有如口授电文:“明天一大早,G也许会来找我,也许不会。他若来,我会对他说,我不知道你去哪儿。”

  说完,我一使劲,挣脱了她已汗津津潮热的小手,大步离去。

  “去吃点心吧。我请客。”霞在我身后呼唤。

  我心里一颤,但仍头也不回越走越快。眼里慢慢有酸酸的液体——我原曾以为今生今世自己再也不会有这种液体了……

  独自回小屋的路上,我望着路灯下自己精灵般变幻的影子,忽然想:我是谁呀?

  1988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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