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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梧桐叶项链

  2013年10月

  400多年前的一天,巴黎歌剧院(现为法兰西喜剧院)上演喜剧《无病呻吟》。这是一部讲述一个健康的疑病症患者(剧中患心病者)的滑稽、荒诞的喜剧,剧中穿插的爱情故事暴露于情于义于钱于利的人性。其中的场景有心病者一脸痛苦出场,一步一咳一皱眉,心中的无奈、病体的疼痛在惟妙惟肖的双眉时蹙时舒间……又一次的眉心紧紧收缩,随之而来的一阵剧烈咳嗽,继而是心病者一头摔倒在舞台上……此刻台上的无声与台下的掌声仿佛就定格在巴黎歌剧院,亦成为法国戏剧史上的永恒一幕,因为心病者的扮演者就是《无病呻吟》的编剧、法国喜剧作家莫里哀。那是1673年2月17日,钟摆停止的时刻是晚上,莫里哀的灵魂与他无比眷恋的舞台融为一体……那是天鹅之死般绚烂的一幕。然而,当时的法国却歧视伶人,因为莫里哀坚持他的喜剧创作,因为坚守饰演丑角的行当,这位法国芭蕾舞喜剧创始人的葬礼上没有鲜花,没有观众。一个人的一生就似一部剧,莫里哀演的是喜剧,而他的人生却是悲剧,连葬礼也凄凉,日落黄昏,只有两个教士送他踏上天堂之行。尽管是如此悄然离去,被世俗歧视的莫里哀还是入葬圣地,世人评述他为艺术争得荣誉。130年后,莫里哀迁葬巴黎的雪拉兹神父墓园,有人说,如果说莎士比亚是英国戏剧的代名词,那么莫里哀就是法国戏剧的精神符号。

  西方的莫里哀被歧视或者说为艺术争得荣誉的时期,中国的京剧开始声名鹊起。莫里哀迁葬雪拉兹后,在岁月的年轮又转过80多圈的光绪年间,宁波府慈城发生了有关戏剧的逸事。那是一个青年因登台演戏被歧视,又因歧视被辱为贱人而被族长逐出祠堂。逐出祠堂是中国封建宗族制度最高等级的惩罚,是一种仅次于绑石条沉河之类的“赐死”的惩罚。时人认为人死后灵魂会归宗入祠,而逐出祠堂则使人的亡灵成为孤魂野鬼。这个青年是慈城周家儿子周慰堂,当代京剧大师、麒派创始人周信芳的父亲。

  同样是演戏的伶人,一个差一点不能安葬圣地,一个被逐出祠堂,不同肤色,不同民族,不同时代,竟对艺术有如此类似的歧视,真不知是历史的巧合,还是人类的悲哀。令我们深思的是莫里哀成为法国戏剧的精神符号;周慰堂也培养了一个爱乡爱国的京剧大师儿子。因为莫里哀的故事,因为东西方戏剧的渊源,去巴黎,去雪拉兹神父墓园,我要拜谒莫里哀。

  去法国前,我曾拟定拜谒卢梭、雨果、巴尔扎克、伏尔泰、莫泊桑等一大串的先贤名人,莫里哀名列其中。也许有人会有疑问,一星期的巴黎之行,一下子要拜谒那么多先贤名人来得及吗?来得及,他们同住巴黎,要么同住先贤祠,要么分住在三个小区。在巴黎,要拜访故去名人,除了去书店,去他们的故居抑或纪念馆,还可去先贤祠,或蒙马特尔墓园、雪拉兹神父墓园、蒙帕尔纳斯墓园。

  那是梧桐树谢了顶的季节,吉侯姆先生(M·Jérôme)陪同我们不经意地走进蒙马特尔。起初,J先生并没介绍我们已进入墓园,道路宽敞,两侧有横的或斜交叉的小道,还有一些高的大树,低的灌木丛,我们误以为走进了住宅区。真的,墓园没有特殊的标识,神似住宅区。只是J先生放缓步履,神情有些庄重,继而是一座座屋子前的墓碑,我猛然明白,我们已走进了墓园。在蒙马特尔,我们意外经过法国作家左拉的墓。左拉的墓屋简洁,将军红大理石墓体,正面横嵌一块白色大理石石碑,石碑像书本的腰封。从左拉墓碑铭文得知,左拉是死后第6年才入葬蒙马特尔,去年刚过入园百年纪念。1908年法兰西共和国政府补行国葬,左拉入先贤祠,以纪念他对法国文学的卓越贡献。蒙马特尔左拉墓碑上雕刻了“Émile Zola”的签名,还嵌着左拉的肖像。这幅肖像可以让人回忆起莫泊桑对左拉的一段描述文字:“头像虽然与古代意大利版画中人物的头颅一样不漂亮,却表现出他聪慧和坚强的性格。直挺挺的鼻子像是被人很突然地在那长满浓密胡子的嘴上一刀切断了……很坚毅的脸的下半部覆盖着修得很短的胡须,黑色的眼睛虽然近视,但透着十分尖锐的探求的目光。”肖像只是让人看不到莫泊桑笔下近视的眼睛。

  还是梧桐树谢了顶的季节,我们专门去雪拉兹。雪拉兹自1804年至今,已有上百万的安睡者。那天清晨,我们起了大早。天下起了雨,似乎是“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意境,从西南角入园,就听到人语声,到了管理处又有不少等候者,看来早有人到雪拉兹了。

  我们一手撑伞,一手攥着朱红的墓园说明书,沿着地图上的路线,一一寻找先贤名人。在雪拉兹,我们拜谒了作家巴尔扎克、音乐家肖邦,又遇到普鲁斯特、都德等作家。著有《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这位意识流小说大师,长眠在85区的黑色大理石墓中。这些熟悉抑或陌生的名人中有画家、歌唱家、摄影家,还有设计师、雕塑家等等。

  雪拉兹的巴黎人墓屋,一般以家庭为单位,有的一家十多代数十人全葬在这里,这样他们就是巴黎的永久居民。在雪拉兹,我还遇到了长眠于此的浙江老乡,从墓碑得知,他是来自温州丽岙镇茶堂村的巴黎居民。有限的墓园,两个世纪来,有多少人长眠于此啊!因而雪拉兹道路两旁的墓室尤为拥挤,作家都德就被挤在几座墓室的中间。而挤在里面的墓碑或多或少被外边高大的墓室所遮挡,所以来这里的那些来自异国他乡的陌生人大多在墓屋间转来转去。我们和三五位法国青年相遇于悬搁的石棺前,其中一人请我替他们拍张合影,通过镜头聚焦,我看到“Molière”这个名字,找寻已久的莫里哀墓就在眼前。原来莫里哀的石棺搁置在四根石柱上。家乡有入土为安的民俗,难道巴黎亦有此俗?当年世俗虽勉强让莫里哀葬入圣园,但不能让其落地?此乃我的猜测,不过悬搁的石棺反而映衬了莫里哀那高洁的戏灵,还似乎颂扬了他那为艺术争得荣誉的悲喜剧人生。

  在雪拉兹,右耳仿佛挂着耳机,一直回响着一句话,“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和我在生之日一样贫穷”。这话是我们去日内瓦,在卢梭故居读到的《日内瓦公民让-雅克·卢梭的遗嘱》开篇之句。卢梭是我崇敬的西方作家之一,崇敬他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笔看得十分神圣,从来不为写作而写作——“一种毫无道德目的而只图读了好玩的作品,实在是一种非常愚蠢而又幼稚的书”。我希望在雪拉兹能碰到他,真的很想。不知这里是否安葬着这位敢于自揭疤痕、自损形象的卢梭。在卢梭故居我就想碰到他,世上如果多一些像卢梭那样安于清贫,敢说真话,一心为读者利益写作的作家,那是多么美妙。而当今,我们的作家,我们的读者,大多世俗化,我们“每一个人都只是了解他自己,几乎每个人都是用自己的心去忖度他人的心”,这样也就导致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继而又是互相诋毁,互相诽谤。我承认,自己渐渐被世俗化,尽管十分欣赏卢梭的境界——“人们对我的迫害,反倒升华了我的灵魂”,但我无法拥有如此豁达而坦荡的胸怀。我崇敬卢梭,似乎自己更渺小,从日内瓦到巴黎,我的寻找,为的是拜谒他那高尚的灵魂,希望以高尚的圣水洗去我那世俗污垢……然而,在雪拉兹我们找不到卢梭。

  蒙马特尔不见卢梭,雪拉兹不见卢梭,最后去蒙帕尔纳斯,真希望这次能见到卢梭。

  仍是梧桐树谢了顶的季节,在蒙帕尔纳斯,我们碰到了法国诗人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爱尔兰著名作家、1969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萨缪尔·巴克利·贝克特和法国女作家西蒙娜·德·波伏瓦,比较这三位作家的坟墓,波德莱尔的稍微花哨些。西蒙娜为白色大理石墓屋,同样材质的墓碑。墓碑铭文为姓名与生卒时间的四行文字,从中得知,西蒙娜与她的伴侣萨特合葬于此。相对西蒙娜的生平,单从“20世纪法国最有影响力的女性”和“法国和全世界最杰出的作家”(法国前总统密特朗评语)来说,她的坟墓显得简单了,要知道西蒙娜自19岁发表“我绝不让我的生命屈从于他人的意志”这一独立宣言后,一生是多么的轰轰烈烈,即便死后也不寂寞,这墓屋上有玫瑰花、扶郎花、康乃馨,还有钢笔、一面朱红的镜子及卷烟,西蒙娜比贝克特热闹得多。

  得知我们在蒙帕尔纳斯寻卢梭,管理人员建议我们去先贤祠。蒙帕尔纳斯不见卢梭,倒碰到心仪的莫泊桑。莫泊桑墓屋设计精巧,墓园像个小花园,外圈是铁艺围栏,园内落地的一株玫瑰还绽放着红色的花朵。墓碑似宫殿门楣,两圆柱拱托一长方石,方石正面刻了“Guy de Maupassant”——莫泊桑名字。柱基部斜搁块方石,其上应雕刻碑文,然而石台面平整,像一张没有写过文字的白纸。那方石的上端搁了盆蝴蝶兰。方石两端伸出石轴心,石轴心上挂一条石雕项链。我是靠这条石雕项链找到莫泊桑的,双手合十,双脚站定,恭恭敬敬,三鞠躬,以拜谒这位世界短篇小说巨匠。我爱读莫泊桑的小说,佩服他的深邃思想和超凡才华。不知多少次挂项链时,不经意会想到他笔下的佛来思节夫人和玛蒂尔德,虚荣似乎是女人的天性,而莫泊桑的批判与揭露是如此的入木三分,震撼我心。这是一个梧桐树谢了顶的季节,我在蒙帕尔纳斯拜谒莫泊桑,寒风吹得墓园梧桐叶簌簌作响,我突发奇想,将地上梧桐叶串成一圈,挂在墓园铁架正面,默默祷告,谨以梧桐叶项链祭奠大师……

  这是梧桐树谢了顶的季节,我们在巴黎的墓园与大师作私密的心灵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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