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后期的小品文,在中国文学史上虽不如唐诗宋词那样引人注目,却也占有一席之地。它笔调淡雅,情悠韵远,犹如山涧清泉,给人以自然脱俗的艺术享受。前不久,偶得袁中道的《游居柿录》,挑灯夜读,感慨颇多。
袁中道,字小修,是晚明“公安三袁”中年龄最小的一位。与宗道、宏道两位兄长在科举考试上几乎一蹴而就相比,小修的人生道路要坎坷许多。他先后10次参加科举考试,仅为赢得举人头衔就耗费了15年的光阴;等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年已47岁了。其间,为了消除苦闷,他纵情山水,以诗酒自娱,《游居柿录》就是在这样背景下写成的关于日常见闻的札记随笔。《游居柿录》共十三卷,从万历三十六年(1608)十月开始筹划出游,一直写到万历四十六年(1618)十一月完稿,时间达十年之久。在此过程中,小修自备小舟远走吴越,经汉阳、黄石矶、繁昌、芜湖,抵达金陵。一路上走走停停,登名山,探古迹,观书画,叙友情,既是一场山水盛宴,又是一道情感大餐。
周作人曾在《燕知草跋》中说:“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公安派对后世散文创作的影响之大可见一斑。作为公安派重要的旗手之一,小修的作品自然也不例外,无论描山绣水或抒怀畅意,都如行云流水,曲折有致,令人不由得随着他的文字同喜同悲同游同醉。如卷一中写道“风少劲,移近岸,听其荡漾。煮鱼温酒,倚醉豪歌。见夕阳作殷红色,点缀舟渚”。夕阳西下满天绯红,微波荡漾轻抚沙洲,在这美好的时刻,与友人一起“煮鱼温酒,倚醉豪歌”,那场面是何等潇洒与豁达。又如“夜,风息,星光照水,可辨原隰,遂鼓棹过白头湖,湖中来去舟如织”。静夜无风,星光灿烂,如织的小舟,揉碎一湖碧水。短短一句话,让人不仅有种身临其境之感,还萌生出想荡舟湖上的欲望。像这样描山绣水的佳句,在文中比比皆是。
当然,小修也不是一味地沉醉在青山绿水里,纵观全书,小修的文字中有意无意总氤氲着一种忧郁的气息。究其原因,这主要与他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个人的遭遇有非常大的关系。晚明政治的黑暗加上自身的不得志,使当时许多文人都特别喜欢寄情山水,用以忘却世情、科举所带来的烦恼。小修自己就曾说过:“山水之乐,能涤俗肠。”但是,从古至今,多少所谓出世的文人,不是真正怀着一颗入世的心呢?小修自然也免不了俗,身在江湖,心在庙堂,想做出世之人,但总有经世之心。徘徊在两者之间,小修内心苦闷可想而知。再则,小修年轻时纵酒过度,身体一直不好,他在卷三中自述“脾胃不佳,少食即饱,身常热汗如注,忧思郁郁。午后忽大吐带血……吐后热不可忍,口渴如炙。甫食少许汤,即吐。甫吐,有虞见血。就枕不能睡,则起坐。坐又不支”。可见小修确实病得不轻。接着,失亲之痛更是给小修羸弱的病体带来很大的打击。“九月初六日,为亡父深葬之期,肠痛如割。初,中郎去后,予即抱病。已而大人即世,予病常举发。每念有此身得送大人归山,则子职尽,吾死亦瞑目矣。不意值窀穸之期,而沉疴日甚,痛何可言!”综合上述,小修的文字就难免会带着忧郁的气息了。
虽然小修在世情和科举考试上可谓命运多舛,但最后毕竟考得了进士做了十年的小官,应该说还是非常幸运的。在他的亲朋好友中,命运不如他的也大有人在。先不说那些老死场屋的寒士,就说卷十二里记述的公安籍贡士周霁峰,就是一个非常生动的例子。周霁峰出贡八年,卖田进京,两次也没有得到一官。最后得了噎病,不能吃东西。“二十三日,自到部抽签,得长沙府训导,至邸而亡。”辛辛苦苦等待多年,终于得到一官,结果还没享受就死了,连棺材都是小修和朋友们帮助置办的。可见,科举制度对文人的摧残实在是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小修虽然主张不拘一格选拔人才,但面对政治黑暗的晚明政府,他又能如何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满腔的郁愤委婉地付诸文字。
1626年,这位倜傥不羁的名士,被科举制度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文人,公安派最后一位旗手,病逝于南京,终年57岁。小修的去世,使曾显赫一时的公安派迅速成为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