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第一章 事如春梦了无痕

　　在清代文坛里，沈复并不是一颗耀眼的明星，甚至后人连他晚年的行踪及确切的卒年都不得而知。但就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文人，给我们留下了一部流传甚广的自传体随笔——《浮生六记》。全书共六卷，每卷皆有小题，其中，尤以卷一的《闺房记乐》和卷三的《坎坷记愁》最为精华。在这两卷中，前者主要叙述夫妻俩23年间平凡而朴实的家居生活，后者主要描写遭受家庭变故后的颠沛流离。欢愉与愁苦两相对照，令人不胜唏嘘。

　　沈复，字三白，今江苏苏州人，一生从事幕僚职业。与同时代文人相比，沈复是个比较另类的人，他从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也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对他来讲，温饱之余能莳花弄草或和好友饮酒作诗，那就是桃源般的生活。遗憾的是，他耗尽一生都在为此辗转奔波，却始终未能如愿。

　　正如沈复所言，他写此书“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因此，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看，《浮生六记》并没有高深的构思和超前的写作技巧，有些地方，甚至还给人一丝杂乱无章的感觉。但是，它却以朴实感人的文字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栩栩如生的女性形象——芸娘。芸娘是沈复的妻子，她自幼聪慧好学，刚学会说话即能背《琵琶行》，稍大就精女红会作诗。还没过门，已知道心疼人，背地里牵着未婚夫的袖子，羞答答地拉到房间里给他东西吃。婚后，夫妻俩更是情投意合，相濡以沫。他们在烛光里吟诗作画、在灌园里避暑小住、在春日里聚会郊游、在秋夜里烹茶赏月，虽布衣菜蔬，粗茶淡饭，但小日子过得逍遥快乐。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沈复能娶得如此聪慧体贴的知心爱人，真是人生一大幸事。难怪林语堂先生编译《浮生六记》时，曾专程去寻访芸娘墓地，寻找无果后，他无不惆怅地说道：“芸，我想，是中国历史乃至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也许古今各代都有这种女人，不过在芸身上，我们似乎看见这样贤达的美德特别齐全，一生中不可多得。”

　　沈复和芸娘一个性格爽直，落拓不羁；一个勤俭持家，恭敬知礼。要是他们能这样平凡而幸福地相伴到老，那真是一对世上少有的神仙眷属。但厄运有时就像潜伏在暗处的猛兽，冷不防就会扑上来咬上几口。短暂的幸福之后，善良的芸娘先是遭遇公公婆婆的误会被两次赶出家门，饱受流离之苦；再被自己视为知己的憨园背叛，身心俱伤。接着弟亡母丧的双重打击，使她悲伤过度，旧疾复发。好在夫妻俩一直患难与共，生死相依。为给芸娘治病，沈复冒着彻骨春寒四处奔走借钱，饥食干饼、困宿野庙，尝尽了世间冷暖。

　　全书最触动人心的，是夫妻俩与儿女分别时的情景。沈复和芸娘生有两个孩子，女儿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儿子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由于生活贫困，夫妻俩只好忍痛把女儿送给人家当童养媳，儿子到友人处学做生意。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从没离开过父母半步，而今为了生计却不得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生离死别，人间悲剧！谁也没想到，这一天竟是芸娘与两个孩子的永别。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无比眷恋的人世。“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沈复和芸娘曾刻有“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两方，临死的那刻，芸娘一定是想起了图章上那句曾有的约定。更让人悲痛的是，几年后，年少的儿子竟也随母亲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字字句句让人肝肠寸断！

　　纵观全书，沈复一系列的生活遭遇，完全颠覆了传统文学中“先苦后甜”的叙事方式。同时，也毫不留情地揭露了“乾隆盛世”光鲜的外表下，普通百姓贫穷艰苦的生活。正如沈复在开卷所言：“‘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只是，这场二十几年的梦，前半段甜得让人羡慕，后半段实在是苦得令人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