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那天的秋光吸引了我,使我突然想去看一座桥。
桥叫“西洞桥”,横跨在后塘河支流的东西两岸,看上去与水乡常见的小石桥并没有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西洞桥曾经是个地标,桥西属于江东界,桥东属于鄞县界,以前我家老屋是桥西东郊路最后一号,因此常被村里人笑称为乡下“头”。但乡下“头”也有许多好处,打开窗户就能看到碧绿的田野,呼吸到最清新的空气。
西洞桥离我家老屋只有两百多米远,沿着石板路过积玉桥,前面不远就到了。小时候我和伙伴们经常以西洞桥或积玉桥为大本营,在两桥之间的田野和石板路上进行激烈的“战斗”。我脸上的一个疤就是在其中一次“战斗”中光荣负伤造成的。老妈说幸亏伤口小,大点的话就破相了,到时连老婆也找不到。吓得我从此退出“革命队伍”,再也没有参加过任何“战斗”。
西洞桥不仅是我童年的乐园,也是当时连接城乡的重要纤道(人行道),至今桥墩上还留着被纤绳勒出来的一道道深痕。可惜近年来城市东扩,后塘河边这条古老的石板路被各种建筑切成了一段长长的“省略号”。路不通了,桥自然也失去了它的作用,于是通往西边的积玉桥、聚金桥、古藤桥、天相桥、张斌桥及东边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石桥,都和两旁的白墙黛瓦一起消失了。如果说这是城市发展的必然选择,那么失去了小桥流水和白墙黛瓦的江南水乡,无疑是美人迟暮,令人惋惜至极。
西洞桥离我现在的新家也不是很远,骑着小电驴十几分钟就到了。石桥看上去还算完整,只是两头搭起了房子,正当我不知该如何上去的时候,房子里走出来一位大姐,看我手里拿着相机,紧张地问我是不是要来拆他们的房子。也难怪大姐紧张,这年头,拆房的确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况且这些房子一看就是违章建筑。我说是来看桥的,大姐顿时满脸轻松,“哦——”地长吁了一口气,连忙指着一条堆满杂物的小路说:“喏,从这里可以上去。”
在大姐好奇的眼光里,我走进逼仄的小路转个弯就到了石桥,上桥的时候我特意用脚踏了几下桥面,算是和老朋友打声招呼,不知道石桥是否还记得曾经在它上面跑来跑去的那个少年。由于荒废多年,桥面已有些破损,有的地方一眼能看到下面的河水;桥栏也不知哪里去了,空荡荡的,走上去让我有点心慌。倘若石桥也有情感的话,它现在一定是忧郁的。
站在桥上,可以看到东边有一座更高更大的桥,叫庆丰桥。以前我写过一篇《记忆中的航船》,开头就是“当年,我和伙伴们站在横跨后塘河的庆丰桥上向西远望,不大会儿总能听到‘腾腾’作响的声音从远处的河面上传来……”如今这两座一横一竖首尾相接的石桥,早已没有了来往的行人,桥下也没有了欸乃的橹声,此时的它们就像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秋日的芦苇丛里,落寞地度着自己的余生。我忽然理解了大姐刚看到我时紧张的心情,我对石桥命运的担心不也一样如此。
我很想学少年时的样子,到庆丰桥上听听还有没有“腾腾”作响的船声从远处的河面上传来,但上庆丰桥的唯一办法是爬大姐家的屋顶过去,我没那本事,只能隔屋近观了。庆丰桥是在我七八岁时造的,不仅桥身高耸漂亮,而且桥下还有拉纤的小道,小时候常在桥下钓鱼摸蛳螺,一时兴起还和伙伴们脱光衣服下河玩水。记得有一次,阿三从离水近十米高的桥上像竹竿一样“嗖”地插进水里,博得大家一阵喝彩。阿三得意极了,兴冲冲地爬上桥栏又一跃而下,不料这次姿势没摆好,整个身子直接拍在水面上,“啪”一声巨响后,他脸朝下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大家吓坏了,都以为阿三把自己的肚皮给拍爆了,赶紧把他拉到岸边。阿三翻着白眼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随后放声大哭。看着阿三红彤彤的肚皮和那副尴尬的表情,大家眼泪都笑了出来。
庆丰桥那头以前有个村庄叫闻江岸,闻江岸村不大,但给我的印象却非常好。过桥右转进村,沿着后塘河一条支流进去,河边有几棵上百年的大樟树,其中一棵大樟树下有家收旧铜烂铁的小店,在物资贫乏的年代,我们经常把从河边捡来的铜钱和牙膏壳等拿去换钱,虽然只有几分或一角钱,但足够我们买几颗水果糖和一包好吃的杨梅干了。小店对面的晒场旁有个做年糕的作坊,每到过年前,作坊里人声鼎沸,炉火熊熊,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庆丰桥随着闻江岸村的拆迁而冷落下来,如今闻江岸和我居住过的下茅塘一样,早已变成高楼林立的居民小区了。
时光抹去了旧时的风景,却带不走我心头的记忆,我站在古老的石桥上,依稀看到童年的自己,正走在秋日的田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