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第三章 梅子黄时雨

　　每年六月初，江南就进入了梅雨季节，整天湿答答的仿佛连空气也能拧出一把水来。这样的天气是不适合外出的，在空闲的时光里，我总是喜欢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沙发上，看看书、听听音乐，或任自己的思绪在雨声中肆意飞扬。

　　小时候我曾经好奇地问曾祖母，梅雨季是不是老天爷最不开心的日子，要不怎么老是阴着脸哭哭啼啼的。曾祖母笑着说她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像墙上那只有线广播，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里面没有人也会说话唱戏。

　　那时我还没上学，白天爷爷和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剩下年迈的曾祖母和幼小的我。在大部分时间里，曾祖母总是用她的瘪嘴嘟嘟囔囔地念着永远也念不完的经，而我则在一边看连环画或独自做着游戏。有时无聊极了，我也会求曾祖母讲些古老而遥远的故事，什么“长毛”打仗、田螺姑娘等，在光线阴暗的客堂间里，在曾祖母浓重的绍兴口音中，时间就像屋檐上的流水，滴滴答答地过去了……

　　如果雨连续几天不停，那么一向淡定的曾祖母也会不安起来。看看天，听听雨，然后就会让我找一张纸来。每当这时，我总是显得特别开心，因为曾祖母又要剪纸和尚了。纸和尚是种人形的剪纸，大小十厘米左右，双手高举，两脚打开，像个写意的“大”字，又像是在做某种祈祷。等曾祖母小心翼翼地剪好纸和尚，我就会拿起来欢快地冲到院子里，按曾祖母的吩咐，把它贴在七石缸外面合适的位置上。曾祖母说，七石缸贴上纸和尚后雨就会停下来，这样地里的庄稼就不会被水淹了。我问真有那么灵验吗？曾祖母说她小时候就是看大人这样做的。有时也真奇怪，贴了纸和尚不久，雨真的会停下来，而且一停就是好几天。当然，更多的时候，雨还是一直下着。这时，曾祖母就会多剪几个纸和尚让我去贴。这个朴实而虔诚的仪式，有时会让小小的我也产生一种使命感，好像我们真的是在做一件非常神圣和了不起的事情。

　　梅雨时节也正是杨梅成熟的时候，曾祖母那些孝顺的后辈们当然不会忘记送些过来给她吃。有杨梅吃的日子曾祖母和我一样开心，她会先挑出一些又大又黑的杨梅，用一只白瓷盆装起来，然后供在厨房的灶神像前。曾祖母总是说灶王爷是负责一家平安的菩萨，有什么好吃的要先给他老人家尝。我虽然从没看到盆子里少过一颗杨梅，但我知道曾祖母这样做总有她的道理。一炷香过后，曾祖母就会把供在灶王爷前面的那盆杨梅拿来与我一起分享。曾祖母没有牙齿，杨梅基本上是嘬着吃的，看我埋着头自顾自地吃着，就会忍不住说我一副馋鬼相，也不晓得给她剩几颗吃。说完还故作生气的样子，把剩下的几颗杨梅藏在她的黑色长布衫里。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和一个七岁的孩子“抢”杨梅吃，那情景实在是有趣极了。不过，曾祖母看我嘟着嘴可爱的样子，最终还是笑着把杨梅都给我吃了。有时杨梅多了，曾祖母就用水煮一下，再放点糖做杨梅汤喝，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至今还留在我的味蕾里。

　　曾祖母是在我九岁那年去世的，记得在她去世前一年的梅雨天里，曾祖母问我哪天她老死了，我会不会哭，我指着屋外的大雨一本正经地说，就算我脸上贴十个纸和尚，眼泪也不会停下来。曾祖母紧紧地搂着我，开心地笑了；而我在曾祖母的怀里，却莫名地哭了……

　　岁月荏苒，转眼我已步入中年，但每年的梅雨时节，我总会想起小时候和曾祖母在一起时，那段平静而又安详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