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黄时雨

第二章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搂着我轻轻地哼着，时不时还打着哈欠。见哄了很长时间我还没睡着，她换种口气接着说道：“外婆是介话，介坏人，要其啥……”我听了，在外婆怀里“咯咯”直笑。“小祖宗还不困，我差点把自己都哄困着了。”外婆说完也笑了起来，拿我这个“外孙皇帝”没有办法。

　　那时我才五岁，爸妈工作忙，曾祖母年纪又大，因此我三天两头住在外婆家。外婆很疼爱我，每次去总给我做好吃的，连我身上穿的棉袄、棉裤、棉鞋等，都是她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此外，外婆还是村里的“众家大阿嫂”，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找她去帮忙，热心的外婆从不推辞，总把别人家的事情当自家一样，忙得不亦乐乎。邻居们都说我外婆福气好，不仅身体硬朗、儿女孝顺，而且五十岁不到就做了外婆。但“福气”背后，外婆内心的苦楚和经历的苦难，是谁也体会不到的。

　　外婆娘家在市中心，父亲做麻袋生意，母亲在家抚养六个孩子，日子虽然清苦，倒也其乐融融。但好景不长，就在外婆十六岁那年，侵华日军占领了宁波，司令部就设在马路对面的一座大宅里。兵荒马乱的日子，不但生意一落千丈，环境也极不安全。没办法，外婆只好带着几个妹妹躲到乡下去。有一次，外婆和两个妹妹差点在路上碰到日本兵，幸亏外婆机灵，拉着妹妹们马上躲进一堆草垛里才避过危险。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十八岁那年，为了给家里省口饭，外婆嫁给了在城郊务农的外公。在当时的农村，小媳妇日子并不好过，新婚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婆婆就来敲门让外婆起来做饭。外婆对我说，那时她真想多睡一会儿，但没办法只好起来。摸黑来到厨房，却不会用土灶，最后在外公的帮助下，才勉为其难地烧了第一顿饭。看到自己儿子帮媳妇做饭，婆婆在旁边一脸不高兴，唠叨了好久才气呼呼地离去。一个城市姑娘，嫁到农村不说，还要每天看婆婆的脸色行事，外婆真是委屈极了。好在外公对她很好，这才让外婆感到些许欣慰。为了让婆婆改变对自己的看法，外婆非常勤快，每天一早起来就烧水煮饭、割草喂猪，还下地干起了农活，邻居们都夸这个城里来的媳妇能吃苦。每当地里的农作物收获了，外婆就挑着担子到集市上去卖，经常一走就是十多里路。二十岁左右的女人正是最年轻漂亮的时候，可外婆却要忍着肩膀的疼痛到街头巷尾去叫卖蔬菜。外婆说，第一次卖菜的时候就遇到了昔日的同学，羞得差点把脸埋进菜堆里。但为了把菜卖光，外婆只好在同学惊异的眼光中，红着脸与买主讨价还价。外婆被生活一点点地改变着，白嫩的脸被太阳晒黑了，瘦弱的肩膀被扁担磨出了茧子，一百多斤的担子挑起来比大男人走得还快。

　　外婆二十六岁那年，外公不幸染上了风寒。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得了风寒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仅仅十一天工夫，原本身体健壮的外公就离开了人世。日子苦点没有关系，但一下子失去了唯一可依靠的丈夫，外婆实在承受不了如此大的打击，当场就晕了过去。家里的主劳力没了，摆在外婆面前的是上有两位老人，下有几个十几岁的小姑、小叔子，还有自己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困境。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外婆说，当时站在门口的石桥上，死的念头都有了。但想到一家老小，外婆咬咬牙忍痛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白天养猪、种田，晚上和孩子们一起在煤油灯下磨锡箔，三十岁不到，外婆就熬白了许多头发。看着瘦弱的孩子一起受苦，外婆好想给他们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但为了积点钱给自己的小姑和小叔办婚事，她连烂苹果都舍不得买给孩子吃。苦日子一年年过去了，外婆体面地送走了二老，又为小姑和小叔们操办了婚事，三个孩子也慢慢地长大，有了出息。随着日子慢慢好转，外婆的心情也开朗起来。有一次，外婆看到我妹妹穿了一套好看的连衣裙，轻声地对我说：“外婆上学的时候，也穿过漂亮的花裙子。”童年时快乐的城市生活，依然深藏在外婆的记忆里，那是外婆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但受了那么多的苦难，外婆仍一点也不后悔嫁给外公。十几年前，随着旧城改造，村里的旧房变成了漂亮的小区，最让外婆高兴的是，分配的房子正好位于原来的旧址上，外婆说这是冥冥之中有外公保佑的结果。

　　五年前的一个早春二月，八十五岁高龄的外婆老是感觉头晕，还经常发烧，到医院检查说是因为年纪大了抵抗力下降。由于一直不见好转，三月初外婆住进了医院。每次我去看她，她总是非常高兴，吃力地扭过头对旁边的病友说：“这是我的外孙，小时候不爱睡觉可顽皮呢。”看着虚弱的外婆，我难过地握住她干枯的手，这双手曾经撑起了一个苦难的家，也是这双手曾经抚养我长大。外婆是在四月初去世的，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外婆躺在床上微微地张开眼睛，看了看围在她身边的亲人后，安详地合上了双眼。将近六十年的分离，外婆终于可以在天堂和外公相聚了。看着墓碑上外婆黑色的名字，我失声痛哭：“我没有外婆了，我再也看不到亲爱的外婆了，再也听不到外婆叫我的声音了……”

　　外婆去世后的那些天，我经常在梦里见到外婆慈祥的笑容，梦到她站在石桥上喊我吃饭，梦到我靠在她怀里听她轻轻地哼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前些天有事去舅舅家，和以前一样，我按了一下门铃就大声地喊：“外婆，开门，外婆……”忽然，我意识到了什么，泪水一下子模糊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