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父亲说我要去看老屋时,父亲的眼神里有点惊奇。我知道,父亲此时一定在想:当初吵着不想在老屋结婚的我,怎么突然对已成废墟的老屋感兴趣起来了。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选择黄昏的时候去看老屋,只感觉冥冥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要我在老屋夷为平地之前再去看它一眼。
老屋在城东一个叫下茅塘的地方,前靠后塘河,后依宁穿路,虽然地方不大,但水陆交通较为便捷。二十世纪初期,年轻的曾祖父和曾祖母划着乌篷船从绍兴一路捕鱼来到这里,或许是积攒下了一点钱后不想再过四处漂泊的生活,于是夫妻俩弃船登岸,在河畔买了几间旧房定居了下来。从此,在绵延百年的时光里,这几间老屋,见证了一个家族酸甜苦辣的生活。
弃渔务农,对曾祖父和曾祖母来说,并没有什么不适应的,水乡出来的穷苦人,原本就是捕鱼种地的好手。而在当地人眼里,也不过是后塘河上少了一对捕鱼的夫妻,下茅塘里多了两个种地的农民而已。但当地人很快就惊奇地发现,这对夫妻种起地来竟然和捕鱼一样出色,特别是他们从外乡带来的茭白种,无论品质和产量都要比本地的高出许多。没几年工夫,夫妻俩就用茭白换来了好几亩土地,这在当地人眼里简直是个奇迹。尽管夫妻俩对来要茭白种的人都笑脸相迎且无偿赠送,但作为一个外来户,他们的辛苦所得,还是遭到了一些人的妒忌和眼红。忠厚老实的夫妻俩时常受到一些恶人的欺诈和刁难,直到三个儿子成年后,那些人才有所收敛。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普通百姓想过上安生的日子,简直比登天还难。很快,三个精壮的儿子就被当地的保长盯上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保长带着一帮人堵住了老屋的前后门,把其中一个,也就是我爷爷,绑去充当壮丁。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被抓了壮丁,曾祖父几乎贱卖光了家里的土地,才总算把儿子赎了回来。地没了,人口却在增多,一家人的生活越发地困顿起来。几年以后,我那红颜薄命的奶奶,在生下第三个孩子后,就因贫病交加,才三十出头便匆匆离开了人世。最遗憾的是,奶奶连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我只能在邻居们陆陆续续的描述中,极力地构想她美丽的容颜。
老屋在第三代人手里,得到了一次重生。20世纪80年代中期,百年老屋已不堪承受风雨的蹂躏,为了不再担惊受怕,父亲用省吃俭用积下来的一万多元钱,在老屋原址上盖起了两间楼房。那年初夏,十六岁的我正面临中考,老屋拆除的那天夜里,我对父母说,我要和表哥一起在旁边的小屋子里边复习功课边看守建材。那是我第一次面对老屋的废墟,但那次我是高兴的,因为我以后再也不用害怕刮风下雨了。楼房造得非常漂亮,不仅有宽敞的阳台,还有个露天的平台和一个用青石板铺成的院子。爱美的母亲在院子的花坛里种满了凤仙花和紫茉莉,又在院墙边种了许多株茑萝,当茑萝花开的时候,满眼都是红色的小五角星。
时间,总在不经意中悄悄地溜走。十几年后,当楼房再次变成老屋的时候,城市东扩的脚步,离我家越来越近了。此时,已处在低洼地的老屋,在一片喊拆声中,环境已大不如从前。下雨时污水横流,天晴时落满灰尘,我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环境里,迎娶自己的爱人。于是在离老屋不远的一个小区,我按揭买了一套房子。
从我居住的小区走到老屋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但当我踏着遍地的瓦砾,在残墙断壁中找到老屋时,我的心,顿时被一种莫名的失落与惆怅填满了。老屋完全变了样子,没有了爬满茑萝的院墙,也没有了朱红色的铁皮大门,连铺在院子里的青石板都被撬得一块不剩。要不是我亲手种的那棵苦楝树还在,我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废墟就是我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老屋。我在废墟中仔细寻找着点滴的记忆,一把丢弃的破椅、一只豁口的瓦罐,都会让我想起许许多多尘封的往事。在不断的回忆里,我终于明白了牵引我来的那股力量,是内心深处,对老屋刻骨铭心的难舍之情。
老屋终于彻底地消失了,成了某一高档小区里一块生机盎然的绿地。每次我经过那里,总会停下来看上几眼。在我心里,老屋依然静静地矗立着,它永远也不会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