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信是在晚饭后,在他所住的凡是小区里散步时,听到外面那一阵乐声的。他驻足细听起来,觉得有些耳熟。这是基督宗教的乐曲,他可以肯定。难道外面的马路边,有信徒在家里搞什么活动?是丧事,还是喜事?
咱出去看看吧,立信提了出来。他的妻子却说,我才绕小区里的路走了两圈,任务还没完成呢。立信笑了,咱们从物业楼走出去,再绕到北边的大门转回来,不也是一圈的路程么。就这样,两个人踅到了外面的大路上。
此时,两排路灯洒着昏黄的光,偶尔有车辆怕惊动什么似的,悄然驶过。那乐曲听起来更清亮了。立信抬头张望起来,寻找那声音的源头。哦,是从对面的那户人家传来的。他远远望去,只见那幢两层楼房的底层,灯光明亮。从玻璃幕墙望进去,里面聚集了好多人。看样子,是一些信众在聚会。
妻子不愿意过马路去,径直向远处的小区北门走去。立信呢,犹豫了一下,还是过了马路。站在玻璃门边,他脖子一伸,看见了里面西墙银幕上的字迹:
卢伟伟
许小飞
结婚感恩礼拜
人群的前两排,坐着乐队成员。除了几个男子,大多是一些年轻女人。他们身着统一的深蓝色服装,手持铜管乐器,正在投入地演奏着。一曲终了,边上一位队员站起来,念诵了一段祷词,再报出下一个曲目,大家又演奏起来。乐队后面,是一片信众,大多是一些中老年男女。他们端坐着,有的在聆听,有的在轻吟,还有人在不时地翻动膝盖上那本厚厚的书——该是《圣经》吧。
门边一位中年男人,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瞟了立信一眼。立信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他是不是觉得我这一副模样,鬼鬼祟祟的?他是不是觉察出了,我这张丑陋的面孔有些陌生?为了缓解这尴尬的气氛,立信忙问,你们是基督徒吧,在这里做礼拜?那男人有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是的,你……你进里边坐吧。说着,他指着屋子里那几把空着的塑料凳。我,我就站在这里看看。立信又问,是不是一会儿还有牧师讲道?那男人又打量了立信一番,是的。
就在这时,立信偶一扭头,看见屋外西边的车篷底下,站着一位矮个子中年妇女。她正紧挨着窗户,透过玻璃,专注地朝里面望着。那个角度能看见什么呢?立信顿时有些好奇,他也走了过去,站在了那个女人旁边。
立信一探头,正好清楚地看到了前两排演奏者那一张张面孔。他一个个扫视过来。突然,他觉得第一排左起第二位那个吹小号的妇女,有点面熟。她是谁呢?立信在脑海里快速搜索起来……哦,她是邻镇那个王大夫的妻子。
以前,立信带孩子去看病,常见到她的。王大夫家里就信基督教。他家墙上那块耀眼的匾额上,有闪光的“以马内利”四个字。立信记起来,有一次,他指着那块匾额问王大夫,这是什么意思?王大夫有些吃惊,说,你不是也信基督么,怎么还不知道这个?当时,立信挺尴尬。后来,翻阅了各种版本的圣经,他才明白过来,天主教用的“思高版”《圣经》,把它翻译成“厄玛奴耳”,基督教用的各种《圣经》版本,都把它译成“以马内利”,意思是“天主与我们同在”。
朝里面望着,立信又想起来,他有一次从菜场出来,看见马路边一辆小汽车的P股上,就镶着“以马内利”四个字。那车主也是基督信徒吧。
再看王大夫的妻子,她平日里衣着随便,一直帮着丈夫在诊所忙碌着。今晚,她穿着制服,手执乐器,比昔日看到过的模样,精神了许多,也严肃了不少。立信有些感慨起来,真没想到,今晚在这里竟然看到她了。
站在这个地方,一直盯着人家的面孔,有些不大好吧。立信瞟了身旁那女人一眼,她仍专注地隔着玻璃窗往里瞧着。立信回到大门口。不知何时,那里已多了几张天蓝色的塑料凳。想着要听牧师讲道,立信干脆坐了下来。
不时地,有一两个人陆续赶过来。有的朝立信身旁的那位中年男子笑一笑,走进去坐了下来。一位矮瘦的中年男人走过来,站在了立信身旁。立信扫了他一眼,突然,也觉得这人有些面熟。这是谁呢?他又一次在脑海里搜索起来……哦,这不是邻镇菜场边上,一直摆摊修自行车的那个男人么?
有一次,我从菜场里出来,从他那辆旧三轮车旁经过,曾看见他车厢里的杂物旁边,放着一本小开本的《新约圣经》。当时,我还有些惊奇呢。此时,身旁的他,穿着比平日里干净整齐多了,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他正专注地看着乐队在演奏,一边还在轻轻地哼唱着。看来,他对这些乐曲挺熟悉。
想起来了,前段日子去买菜,我曾看见他和另一位中年男子,不知因为什么事情,互相撕扯起来了。他们面对面,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两双手牢牢地抓着一支打气筒,怒目相对,相互嘴里还在咕哝着什么。旁人围观着、议论着,却没有一个人上去劝阻。当时,我还真为他捏了把汗。如果动起手来,看样子他绝不是对方的对手。我不想再看下去,急忙挤过人群,进了菜场。等我买好菜出来时,却发现车摊旁,他和先前撕扯的那个男子坐在一起,正叼着烟,埋头修着自行车。而另外那个男人呢,还和他说着些什么。看来,他们已经和好了。
这会儿,他显然认不出我来。他在那里摆摊好多年了,而我,只是菜场拥挤的人流中一个匆匆的过客。更何况,我已经好多年不骑自行车了。
正想着,有人拍了一下立信的肩膀,你还不回家呀?立信扭头一看,妻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我还想听牧师讲道呢。那你也把房门的?匙给我呀。哦,我咋把这事给忘了。立信忙摘下?匙递给她。妻子低下头,靠近立信耳边。立信听她轻声说,你是想混包喜糖呢……看着妻子远去的背影,他不禁笑了。
乐声停了下来,一位中年妇女站在人群前,面对着大家,带领众人唱起歌来。这时,乐队中有人开始收拾起乐器,陆续离去。立信看见,王大夫的妻子也走了出来,门边的中年男人上前和她说了句什么,她回了一句,匆匆离开了。她没看见立信。当然,即使她看见立信了,也不会一下子认出来吧。
立信扭头一看,西边窗户外面,那位矮个子中年妇女,还在专注地朝里望着。他不由得想,她是个什么人,怎么一直站在那里,看得这么用心?
终于,坐在屋里北面墙根处椅子上的牧师上场了。
这时,一旁角落里的主角——一对青年男女——在牧师的招呼下,坐到了前排的正中间。牧师说了几句开场白,便带领大家低头祷告起来。在乐队留下的两个女子的操作下,屏幕上出现了一些《圣经》的内容。立信看出来了,里面有四福音和保禄书信里的片段。牧师呢,重点讲了《雅歌》第二章的开头:
我是沙仑的玫瑰花,是谷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苹果树在树林中。我欢欢喜喜坐在他的荫下,尝他果子的滋味,觉得甘甜。
他带我入筵宴所,以爱为旗在我以上。
求你们给我葡萄干增补我力,给我苹果畅快我心,因我思爱成病。
他的左手在我头下,他的右手将我抱住。
牧师叫男女主角分开读,然后自己讲解。他时而联系现实,时而联系自身,有时还要问两位新人一两句。听着新人的回答,众人不时笑了起来。立信听到,牧师讲了爱情的甜蜜,婚姻的忠诚,夫妻的互敬互爱……
这时,立信发现,那位坐在门里边墙根处,不时招呼着众人的中年妇女,面容有些僵硬。她看着前面那对新人,在喜悦之中,又流露出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忧虑。而门外那位中年男子,却不时随着众人,无声地笑着。
看着前面那对新人,立信突然觉得,他们显得那么稚嫩……婚姻生活,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既新奇又陌生的,热切的期望中可能也伴随着一些茫然。有这么多的人,今晚来见证他们的婚礼,为他们祝福,他们是多么幸福。而日后,那漫长的充满酸甜苦辣的日子,却需要他们自身去经历……
不知怎么的,立信又不自觉地扭过头去。他吃惊地发现,西边窗户外面,那位朝里望着的矮个子中年妇女,不知何时,竟流下了泪水。她朝里面又看了一眼,抬起手来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身朝西边暗处走远了。她,她是谁?她想起了什么……立信有些吃惊,心情一时难以平静下来。
牧师终于讲完了。这时,另一位先前和牧师坐在一起,年龄更大一些的男子走上去。他带领大家唱了一首歌,又拿起一个本子,翻看着讲了几句。牧师从里面出来了,看样子他要离去。那位先前招呼众人的中年妇女,也随着出来了。她和门边的中年男人一起拦住牧师。立信听见他们对牧师说,再等一会儿,点心已准备好了,吃过了再走。牧师笑着谢绝着。又出来了几个人,和牧师一道走了。台上的老年男子,邀请大家站起来。坐在门边的立信,也忙站起身。
这时,有人从屋里抱出几个写着“喜糖”字样的大纸箱。一位漂亮的少妇,笑吟吟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在门边。看样子她要给众人分糖。要不要走掉呢?难道我真的要混糖?就在立信犹豫时,台上的老年男子,邀请下面一位信众带领大家做祷告。立信忙扭过头去,在人群中寻找要带领大家的那一位。
只见后排一位服饰整洁、相貌端正的中年男子,正闭着眼睛,大声地、语速极快地做着祷告。只是他的左腿,在不时抖动着,让人觉得有些别扭。他的带领结束后,众人各自做了简短的祷告,又集体闭目低头,诵起主祷词: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站在门边的少妇,这时也低下头来,闭上眼睛,虔诚地念诵着。立信知道,这一段主祷词,天主教叫它《天主经》,只是翻译稍有差异罢了。念诵结束了,众人纷纷走了出来。他们经过门口时,那少妇便从纸箱里掏出一包包糖来,分给大家。有人接过来道谢着,有人推辞着……立信看见,偶尔有糖在推让中掉在地上,被人捡起来。又有人没拿上糖,匆匆走了,少妇招呼着追了上去……
那个修车的男子,这时也走过来了。他接过一包糖,笑着说了句什么,离开了。此时,立信转过身也想走,那位少妇却笑着,递给他一包糖。立信接了过来,想着说一句道谢或祝福的话,不知怎么的,竟没说出口来。这时,他又朝西边的车篷下的窗口处匆匆看了一眼,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回到家,立信悄悄走到妻子面前,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包糖。妻子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你这个人呀,还真混了一包糖……你就爱占小便宜……
立信笑了,说,有时,接受别人的馈赠,也是一种美意呀。
不知怎么的,立信又想起了车篷下的窗口边,那个脸上流着两行泪的陌生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