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骑着一头红毛发的猪,从小镇中心那个灯塔上起飞的。
耳边风声呼呼的。我飞过高楼、树丛,最后落在了这一片水草地上。
站在草丛中,我长长地舒了口气。一转身,却发现那头猪跑不见了。我一愣,然后对着眼前的这一片水草,哈哈大笑起来。
太阳龇牙咧嘴的。一片白森森的光,忽闪忽闪的,让人睁不开眼。
天气难得地好。好得让人有些想不通。好得让人有些生气。好得让人不由得想,干脆趁这个天气,死了算了。
我坐在草丛中,面对着眼前的这一片池塘发呆。
周围的这些水草,我都叫不上名字来。
不对!我认识其中的一样,这一种想来别人也都认识,就是芦苇!那种细细的、高高的、《子窄而长的东西。
我暗骂自己。
你咋这么笨蛋,白吃了几十年的饭。面对着这一片水草,就光知道个芦苇。唉,你什么时候才有出息呀……
我骂着自己。骂着骂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还笑出了眼泪。
池塘上,隐隐约约飘浮着一层水雾。空气中蜂蜜、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浓浓的鱼腥味,缓缓地罩了过来。
我盯着池塘继续发呆。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地,我就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所宣讲的福音,并不是由人而来的,因为,我不是由人得来的,也不是由人学来的,而是……”
我站起来,扭头朝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不由得吓了一跳。
这片草丛北边,不远处的公路边上,也就是那一座桥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辆轿车。
是那种……应该叫香槟金吧。我也弄不清这种颜色,就像我分不清那些水草一样。反正就是那种淡淡的、有气无力的颜色。
轿车前面的两扇门,大开着。
那个男人,约莫四十岁,正坐在副驾驶座上。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白袜子,正搭在前面挡风玻璃下的台板上。他手里拿着一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在缓缓地诵读着。
一双棕色的大皮鞋,静卧在正对着我的这边车门下方的地面上。
我似乎看见一丝气息,隐隐地在那双皮鞋里蒸腾着,袅袅上升。我笑了,忍不住又去瞅他那双尖刀脚。还好,那脚上好像没有热气冒出来。
他的那双脚,应该和我的这双平板脚一样臭吧。
我正捂着嘴,忍不住偷偷地笑着,突然见他扭过头来,我忙蹲了下来。
脚踩在石面的青苔上,一滑,我差点溜进了池塘里。
我刚要喊,猛然意识到那个男人就在不远处,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坐下来,我呆呆地,看着面前的这片池塘。
一层厚厚的绿色,覆盖在池塘上。像一层绿色的泥,又像一层绿色的油。看起来滑滑的、软软的、腻腻的,让人有些反胃。
突然,一个什么东西从绿色底下蹦了上来。还没有等我看清,它又快速落了下去,溅起了几滴几乎看不到的绿色。
池塘上那个瞬间被撕开的小洞,又被绿色缝合起来,瞬间消失了。
只是,从那个地方开始,一圈一圈的绿色,悄悄地向周围蔓延。就像布满了绿锈的皮肤下,一条条筋脉、血管在缓缓地蠕动。
池塘周边,一眼望不到头的水草,叽叽喳喳地,在无声地叫嚷着。
一只鸟儿,一只我叫不上名字的鸟儿,从草丛里倏地射向空中。它夸张地呼喊着,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我却一点也听不见。它朝我做了个鬼脸,扑棱着翅羽。
阳光下,我看见它的羽毛燃烧着,冒着一股白烟,消失在空气中。
我悄悄躬起腰来,轻轻拨开眼前的草丛。
不知怎么的,我的呼吸有些急促。我透过那些毛茸茸的网络,看着那个男人。
这时,他正低着头,手里忙活着。
那双白袜子呢,已搭在了台板上。他在剪右脚的脚趾甲。已经在剪无名趾了,接着是中趾……我听到了清脆的剪刀声。那声音震耳欲聋。
右脚终于剪完了。现在是左脚。
这一次,他是从大脚趾剪起,然后是二趾……
突然,他抓起了台板上的袜子,送到鼻子前,闻了闻,又摇了摇头。
我也忍不住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
他把袜子又丢到台板上。右手伸进一只皮鞋里,把它提了起来,左看右看。左手从鞋帮上,抠下了一片什么,随手甩了出去。
他右手托着鞋底,把鞋子托到鼻子那么高……我刚想笑,却见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朝鞋窝里瞅了瞅,又把它放了下来。
我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睁开眼时,只见他用左手从台板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来,扭转身子,在鞋面上擦了起来。擦了前面擦后面,擦了鞋身擦鞋帮。
终于,他擦完了另一只鞋,开始穿袜子。
一阵风掠过我的脸。酥酥的。
“不错的,像母亲的手抚摸着你……”我止住了,开始骂着自己。你怎么那么俗,太俗了!简直……简直俗不可耐!
水草轻微地摆动后,一声不吭。我看见它们憋着气,相互怒目而视。
四周一片寂静。一切都凝固了,像死了一般。
我揪了一片芦苇《子,用手掌搓着。直到绿色的汁液滴答下来。就在这时,我一低头。看见了脚旁边有一堆散乱的瓜子壳。
我浑身一震。
谁?这是谁留下的?什么时候?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我想站起身来赶快离开。
再探出头时,只见那个男人,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坐着。
他的左边,驾驶座旁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拉上了。他的脚,依旧搭在台板上,已经套上了那双白袜子。
那双棕色的皮鞋,整齐地摆在地面上。
鞋面上泛着一层光。那层光变幻着色彩,在空气中嘶吼着,盘旋着。跳到了我的脚边,又嬉笑着,钻进了池塘里。
我听见了那层光落入水中时,发出沉闷的声音。
这时,男人抽起了烟。淡淡的烟雾,笼罩着他消瘦的脸,久久不肯散去。
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烟从他的嘴里,悄悄爬出来,顺着上唇攀援着。像一丛白色的卷须,叫嚷着,推搡着,挤进了他的鼻孔里。
随即,有烟雾从他的嘴里、鼻孔里喷了出来。
我听到了蒸汽火车的鸣笛。整个大地在剧烈地震荡。
男人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又靠在了椅背上。
他的右手伸到车门外,弹了弹烟灰。那烟灰,飘浮着,打着旋子,哈哈大笑着,在水草尖上跳跃个不停。然后,朝着太阳,猛地扑了过去。
男人又推开了左边的车门。
坐的时间太长了,我的腰有点疼。
太阳,比先前更猛了。
我感到浑身的力量,被阳光一丝一丝地抽了出去。
我听见自己的关节之间,水分蒸发后,紧缩时的咯咯声。
肌肉也紧缩起来。可是,皮肤和骨肉之间,并没有紧紧黏合在一起。其间充满了一股热烘烘、辣酥酥的气体。
惨白的天空中,几片蓝得阴森森的云,一动不动。
水草还在生长着。我听见,它们在不动声色地拔节。
一个蛋。应该是蛋,但不知是什么蛋。从草丛中弹射出去。在空中炸开,发出了一声巨响。
有黄色的汁液在空中飞溅,瞬间化成了铁水,从空中泼洒下来,像雨点一般。落在了我的皮肤上,钻进了我的肌肉里。
草,透过鞋底,穿过脚掌,从我的鞋面上冒了出来。
身后的那丛芦苇,刺穿了后背,从我的前胸钻出来。
它们一声不吭,继续在延伸。攀比似的,向池塘对面伸了过去。
我被牢牢地缠绕着。
睁开眼睛,我爬起来。又听到那声音。
透过草丛,我看过去。那个男人,还在那里坐着。
他手里又拿着那本黑色封皮的小册子,在朗诵着:
“……你们的蒙召选,是为得到自由曰但不要以这自由作为放纵肉欲的借口,唯要以爱德彼此服事……”
轿车旁边的公路上,像先前一样。没有一个人影。远处刚刚建起的几座厂房、大楼,也是一片死寂。显然,它们还没有完全活过来。一辆绿皮公交车,悄悄驶了过来。车上除了司机,空无一人。车到桥边时,明显慢了下来。司机扭过头,朝这边傻傻地望了一眼。
当然,他不是在望我,而是在望那辆香槟金轿车。
也许,他也看到了这个手拿小册子,在独自诵读的男人。
男人依旧读着。
他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路上的公交车。
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修了这么好的一条路。竟然还跑着一辆公交车。
天空不知何时变了颜色。
是什么颜色?我还是说不上来。
我从草丛中爬出来时,那辆轿车已经不见了。我站在桥边,没有目的地四处张望。周围一片空荡荡的。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股怪怪的气味,钻进了我的鼻子。
应该是轿车的尾气?还是……我说不上来。
一辆有罩棚的电瓶车驶了过来,伴随着嘶哑的声音。我咬紧牙关,浑身颤抖起来。悄悄地跺了一下脚。那车歇斯底里地叫了一下,停了下来。
驾驶座上的年轻妇人下来了。从车棚里,跳下一个年长些的男人。
他们蹲在车旁,似乎在发动机上捏弄着。
突然,那妇人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打了个寒战。她对那个男人说了句什么。那男人也看了我一眼。他们在嘀咕着什么。
发动机嘶鸣着,电瓶车开走了。
我走入草丛中。我要找着那头红毛发的猪。
它跑到哪儿去了?
突然,我看见池塘中间,那层厚厚的绿色里,伸出了一只大手。
那应该是一只右手。它朝我轻轻地摇着。我也扬起右手,朝它挥了挥。它停下来,似乎愣了一下,又缓缓地有气无力地沉了下去。
我看看四周,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