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你商量个事儿

第十二章 扯淡

　　我看见刘山冈走出了办公室。

　　这时，唐明和王青云相互看了一眼，嘿嘿地笑了。

　　听得出来，他俩的笑声是有节制的。既能表达出彼此都明白的那点意思，又不至于让局长听见。即使不幸让他听见了，也不至于会产生别的想法。

　　也许，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

　　躺在电脑桌抽屉里的我也笑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要笑。我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都不清楚。

　　先不去想这些。

　　我又透过抽屉的缝隙向外望着。

　　老弟，你说这几天老大怎么对咱俩这么好？

　　王青云扭过那张对着电脑的瘦脸。怎么个好啦？

　　你看，他昨天给咱兄弟俩一人发了一根“中华”，这不，又来看望咱们了，还是一人一根“中华”。

　　唐明说着，扬了扬手中的香烟，还是那一脸的坏笑。

　　哈哈，给你发了一根破香烟，你就受宠若惊了。唉，连你这样的人才都变成奴才了，怪不得人说知识分子没有希望了。可悲呀……

　　奴才？我是奴才？你不是？你看你刚才看着老大时的那副德行！

　　我？我咋啦？你说老大对咱好，咋不见他给咱一人拿一包“中华”过来。他的抽屉里又不是没有，那么多，全是高档的，他一个人能抽完？

　　老大有那么多香烟？你咋知道？你看见过？老实交代！

　　唐明伸出他那白嫩的手指，点着王青云的红鼻头，似笑非笑。

　　放屁！还要我看见？全局的人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我问你，平时你能抽到老大的香烟吗？

　　王青云压低了声音，一副神秘的样子。

　　抽他的香烟？我看见他躲还来不及呢。你看他要用到咱们了，面孔就变了，也客气多了……

　　来来来，别扯淡了，先点上！

　　王青云打着了火，先给唐明点上，又点燃了自己嘴上叼着的那根。

　　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呛味，忍不住想咳嗽，又怕弄出什么响动来。我使劲捂着鼻子嘴巴，却听到了唐明那怪异的咳嗽声。

　　也好，我趁机连笑带咳了好几下。

　　捂着鼻子，我再次将眼睛贴在抽屉的缝隙上。

　　这是不是太长了？要不要再删掉一些？

　　王青云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盯着，应该是盯着电脑屏幕。

　　不要删，越长越好。这说明我们的工作做得扎实，我们的报告写得详细、具体。老大喜欢的就是这一套，你又不是不知道。

　　咱把网上的这两篇自评报告组合在一起，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王青云的脸上涌出了一点忧虑。

　　你放心，谁看呀。再说了，咱把它们揉捏在一起，删掉一些，再把咱自己的东西加进去一点，文字一梳理，不就行了。

　　这倒也是，你看咱刚才搜索的那些报告还不是大同小异。只有这两篇各有特色，看来是高手写的。

　　你只管弄就行了。那么多材料整理装订起来，厚厚的一叠，谁会一个一个认真去看。你当他们是傻瓜。你评上评不上，早就定好了。

　　这些人也真是的，整天检查这个检查那个，弄得鸡犬不宁。逼得人整天搞这些玩意儿。他妈的。

　　可不能这么说。上面的那些人，一天到晚没事干，怕底下的喽啰把他们忘了，也怕人说他们“占着茅坑不拉屎”，便借着各种名义，到下面来走一走，找回一种被人前呼后拥的感觉。然后，吃一点、喝一点，走的时候再拿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人家不至于那么俗吧？哪像你，那些人什么没经过、没见过？

　　他们经过什么、见过什么？他们比老子还俗。他们在他们的上级面前还不是像一条狗一样？他们见了屎都想吃，还不明说，还等候别人给他们喂。

　　看着唐明唾沫星子乱飞，王青云笑了。

　　看着王青云那一口黑得发亮的狗牙，我也笑了。

　　我想，他们也应该知道下面是在糊弄他们吧？他们又不是傻瓜！

　　王青云看着电脑，边“吧嗒、吧嗒”地按着鼠标边说。

　　那当然。他们要检查的那些条条框框，谁能做得到？他们自己能做到吗？他们坐在空调房里，捏弄出那些检查标准来。你达不到，你就得编造，你编造了你就心虚，你心虚了你就要把他们看得像大爷一样。

　　听说他们检查前几个单位，都是挺严的。咱可不敢给老大惹出什么麻烦来。

　　王青云一脸凝重。我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装出来的。

　　严？严个屁！他们心里一清二楚的，还要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不指手画脚，咋能显示出自己有水平？他们知道底下这些当官的心思。他们放个屁，底下不管爱吃不爱吃的，哪个不说香？

　　大家都知道皇帝没穿衣裳，还一个劲地喊着：“太漂亮了！太华丽了！”皇帝也明白自己没穿衣裳，还一个劲地一丝不挂地扭着。

　　“皇帝的新装”在安徒生之前就上演，一直演到现在，还要继续演下去！其实大家都知道真相，只是没人说出来罢了。别人都不说，你要是说了你就不正常，你就挨批、挨宰！

　　我看咱俩就不正常。听着领导的差遣，整天胡编乱造各种材料，还要愤世嫉俗，偷偷地说一些别人都知道却都不说的话。

　　咱俩？上到老大，中间到人事科、财务科，下到普通员工，一碰到这个检查那个检查的，谁不是在胡编乱造？

　　看，我们的唐哥又愤世嫉俗了。许多大的东西可都是咱俩编造的呀。

　　唉，你知道，单位里的人背后把咱俩叫啥吗？

　　唐明一脸神秘，咧着嘴角，用那双老鼠眼盯着王青云。

　　我忙把耳朵贴在抽屉的缝隙上。

　　叫啥？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想着王青云一副正经的样子，我禁不住笑了。

　　人家说咱俩是单位里的“两弹元勋”呢。每逢上面要来检查了，就开始编造各种资料，为我局拿下大大小小的各级各类荣誉，立下了汗马功劳。

　　哈哈，行了，不要光扯淡了。上午咱们还要把这东西改好呢，不然老大可要变脸了。

　　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我忙捂住耳朵，眼睛还紧贴着抽屉的缝隙。

　　唐明示意王青云接，王青云又让唐明接，最终还是唐明拿起了话筒。

　　他边说，边对着王青云挤眉弄眼。

　　……噢，我们上午基本上可以弄好，现在正从整体上进行修改……噢、噢，我知道了，我会发到你邮箱的……还要你再看一看……要你把关……

　　看着他的模样，王青云笑了。

　　你笑屁呀。叫你接个电话，你都不接。唐明放下话筒说。

　　老大的电话接了会有啥好事。不是叫你弄这个，就是叫你弄那个，烦都把人烦死了，弄得你连做正经事的时间都没有。有时候晚上、双休日，他也要来骚扰你。

　　你不接就让我接，你还嫌我的血压不够高？

　　不要胡扯了，老大怎么说？

　　他说上午要把报告弄出来，然后发到他的邮箱里，他还要看一下。

　　这怎么来得及？要满满七页呢，这才改到第二页，改完要到什么时候了？楼上人事科、财务科那些整理资料的都走了吧？

　　人家早走了，只有咱两个傻蛋在这儿卖力呢！

　　咱也走了算球了。王青云笑着。

　　你敢走？小心老大让你下岗，小心老大给你穿小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不信你敢不听话。要不，他再以组织的名义收拾你，让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你牛，你走一下试试看。

　　快快快，不要扯淡了。天一会儿要下雨了，到时候回不了家，也吃不上饭，那可就惨了。

　　我想看看窗外的天，可怎么也看不见。只看到窗帘在摆动，一股凉风透过抽屉的缝隙吹进来。

　　我忙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我真的要憋死了。

　　刘山冈又走了进来。

　　我听到了窗外的风雨声。这是那种来势汹汹的风和雨，“刷刷”地扫着。我还听到了雨点打在窗户上“啪啪”的脆响。

　　还没有修改好？刘山冈微笑着。那种笑看起来怪怪的。

　　我们在修改第二遍。唐明的脸上也堆满了笑，眼看要溢出来了。

　　十一点多了，你们看什么时候能修改好？

　　已经改了一半，十二点左右基本上可以完成。王青云转过头来答道。

　　是这样。中午我有事要出去，其他人都已经回去了，你们的午饭怎么办？是不是……

　　午饭我们回家吃，反正家离得也不远。唐明忙接上说。

　　要不，到外面吃一点……

　　不了。只有我们两个，还是回家吃一下算了。

　　刘山冈笑了。这……要不你们改得快一些，然后发到我的邮箱里，早一点回家，我怕雨越来越大……

　　没事。你有事你先走。我们弄好了也就走了。唐明说。

　　那也行，你们再辛苦一下。

　　刘山冈说着，又给一人发了一根香烟，出去了。

　　我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呛味，听到了唐明那怪异的咳嗽。

　　你不是不抽烟吗？怎么今天抽起来了？王青云笑着。

　　咳、咳……老大的烟怎么能，咳、咳，怎么能不抽。咳，老大发的烟，我们抽了他心里才踏实，咳、咳、咳……才相信我们会跟着他好好干。咳、咳……唐明捂着嘴巴边咳边说。

　　我看见他眼泪都出来了。

　　老大走了没有？

　　走了。我刚才听见他的门响了一下。他老早就想走了，看见我们在这里忙着，可能有些不好意思，才坚持到现在。要不咱们等他走了，也马上走？

　　东西还没有改好，你敢走。王青云笑着。让他知道你不老实，还不收拾你。

　　我咋了？领导和中层都走光了，留下我们两个傻瓜蛋在这里卖命，连饭都吃不上。

　　行了行了。你这会儿说得好听，刚才老大提说吃饭的事，你是咋说的？

　　此一时彼一时嘛！你老弟学着点，说话要分清时间和场合嘛。王青云笑了。

　　我看着唐明那一脸的得意和王青云那满嘴的狗牙，也忍不住笑了。

　　窗外的雨声比刚才稀了，不时有凉风吹进来。

　　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唐明一把抓起了话筒。

　　……噢，还需要一会儿……不了不了。我们一会儿结束后，回家里吃一点算了……好好，你放心，我们会弄好的……

　　老大的电话？他怎么说？

　　他让我俩去外面的快餐店吃一点，回头局里报销。你说咋办？要不我们去吃快餐？唐明挑起眼皮，笑着。

　　算了算了。现在都十二点了，到哪儿去吃，还是回家吃一点，下午顺便睡睡懒觉……你还别说，老大对咱还真的挺关心呢。

　　关心个屁！这要看你怎么说，可以说领导关心你，也可以说领导不放心你，想看看咱俩到底在不在。是不是他一走，咱们也随后跑了。想看看咱是真的给他做事，还是虚情假意地糊弄他。

　　我们这不是在嘛。你看我们多认真，对待工作简直废寝忘食了。王青云哈哈地笑着说，有些肆无忌惮的味道。

　　别扯淡了，鼠标往下拉，看看还有多少。十二点过了。

　　还有两页，慢慢来，反正已经晚了。索性发扬一下我们大公无私的精神，展示一下我们一心为公的风采。

　　随便弄弄好了，反正他还要看的，那些数字呀什么的，空着，让他自己去填，反正我们又不清楚。

　　起码也要弄个差不多，不然我们还得重做。到时候吃力不讨好。让领导还要对咱有看法。

　　快快快，把那些地名替换一下，人名也空着，让他自己去填。

　　好了好了。要不你再看一遍，把把关。王青云阴阳怪气地说。

　　我把个屁关，我又不是领导，我把什么关。

　　那就发到他的邮箱里？

　　发不发也无所谓，他说他今晚看，看个屁。谁知道他今晚又会跑到哪儿去呢。他经常屎到屁眼了才找厕所，你又不是不知道。

　　听到这话，王青云笑了，我也笑了。

　　老兄，你口才好，可是听起来怎么有点毒呀。

　　我毒？我毒什么？这不是事实？

　　看着唐明圆睁双眼，一副委屈的样子，我忙捂住了嘴巴。

　　雨好像停了，我只看见窗帘在扭着P股，像穿着新衣的皇帝一样。

　　哟，我的手机放哪儿了？唐明在身上乱摸着。

　　你刚才不是在发短信吗？整个上午短信发个不停，心神不安的。到底咋回事，是不是晚上和哪位佳人有什么约会？

　　约屁个会。谁心神不定了？我这样老实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哟，我的U盘哪儿去了？王青云也喊了起来。

　　在抽屉里找找看，会不会放在里面了。

　　我听了一阵哆嗦。接着，我看见一只大手伸了过来。

　　我闭上了双眼。一声刺耳的响动，我不知道是抽屉被拉动的声音，还是我的喊叫，我只感到一股凉风呼地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