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缭绕,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峦,我已筋疲力尽。
其实,我已经没有筋骨了。我的浑身已被抽干了,只剩下了一张空空的、透明的、淡黄色的、皱巴巴的皮。
我不知道自己爬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爬。夕阳的光,虽然已经衰微,可还是刺得我睁不开眼来。
我的头脑一阵眩晕。
那时候,等我从朦胧中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爬在了一片《子上。
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子呢?
虽然有着一点可怜的植物学知识,我还是说不上来。它的边缘皱巴巴的,带着好多锯齿,好似一张翻过来的胃。土灰中掺杂着一些褐色,又略带一点猩红。
我爬在上面,紧紧地,生怕自己滚落下去。
我听到了《子里急促的喘息声。不,那是它的血液在那些细小的静脉里汩汩流淌、咆哮的声音,还带着一两下清脆的爆裂声。
我吸了吸鼻子,嗅到了《子里散发出的泥土夹杂着血腥的气息。
这股气味,和那些搅拌在一起的声音,互相缠绕着、撕扯着、嬉笑着,放肆地从我周身的毛孔里长驱直入。
太阳出来了,看起来傻傻的。
它想笑,似乎又被哪个坏小子抽了一记耳光,而且特响,只好哭丧着脸。我也傻傻地笑着。我看见它的脸,一会儿憋得通红,那些红色的蚂蚁状的斑点在游动,叽叽喳喳地聚拢起来。
突然,它们变成了白色,惨白惨白的,像熬干了水的锅底留下的痕迹。
就在我嘲笑它时,那层白色的薄膜,飘动起来,泛出了橘黄色的光泽,炫耀似地摇摆起来。
我觉察到身体里一股蠢蠢欲动的热流,舒展了一下身子,向前爬着。
我不知道自己要爬向哪里,只是不由自主地向前蠕动。身体与《子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音,还冒出了一连串的火花。那串火花飞溅到空中,在晨风中跳跃。
我感到了一阵火辣辣的甜蜜的疼痛,不由得龇着牙笑了起来。
爬着爬着,我的身体里开始发痒。
我用手使劲地抓起痒来。
我听到下面传来了一阵阵嬉笑。
有几个人也在其他不同的《子上爬着,有的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一块风干的黑色的面包,有丝丝白气从中冒了出来曰有的却赤身裸体,犹如一根刚刚剥掉外皮的香肠,散发出一股腐臭的气味。
我听到了一群孩子的笑声,穿过《面,留下了刺透我的身体时的灼热。
我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太阳一边无声地叫骂着,一边颤抖着它缩成一团的身体。
它成了一个泼妇,火星从它的发梢喷溅出来,落到了它喷涌而出的唾沫星子里,滋滋地蹿出一缕缕蓝烟。就像我炒菜时,把水不小心溅进了灼热的油锅一样。
那些溅起的绿色的油星落到了我的皮肤上,皮肤开始抽搐起来。紧接着,它翻卷开来,在颤抖,发出铮铮的响声,如同一双稚嫩的手在一架漆皮剥落的古筝上抚弄。
这时候,我听到了父亲的犁铧穿过草根发出的嚓嚓声,那一片片黄土推搡着。
我看到自己的头上长出了一对触角。它们小巧而透明,在不断地向前伸展,显露出贪婪的欲望。
我的腿在慢慢变细,在膝盖和脚腕处也长出了同样的触角。它们为了寻找支撑自身重量的支点,也在向外延伸着,甚至带出了骨头被折断、筋条被拽得越来越薄时的哭泣。
我的身体还是在向前蠕动着。痛苦和欢乐恣意淹没着我。
随着一阵阵战栗的快感,肚皮上和脊背上也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了大大小小的触角。它们摇摆着、撞击着,吞噬着阳光的脂肪,打着响亮的饱嗝,还不时吮吸着自己厚厚的嘴唇。
一股酒气在烟尘中弥漫着,那是杨梅酒特有的气息。
我在那浓浓的酒气中翻滚着、陶醉着,昏昏欲睡。
在梦中,我看到一条长长的紫色的蛇在舔着我的脸,随着它红色信子的舞动,我的肉在一块块消失。
当我的手指开始发痒时,太阳瞅着我,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我也瞅着它,而且憋着一口气。
我的十根手指变得越来越细,迅速向外生长着。似乎要撕破太阳那张无耻的脸,扯碎它那一道道呼出的气流对我的笼罩。
我狞笑着,耳朵、眼睛也有触角蹦了出来,在空中飞舞。有的向空中伸去,有的向土地里钻,有的向周围的树上爬着,紧紧地箍住树干,绕着一圈圈飞奔起来。
触角的顶端,有些蜷曲起来。它们分明被烧焦了。
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煳味。就像街头那个可爱的留着八字须、手中舞动着芭蕉扇、嘴里念念有词、戴着肮脏的白帽子的兄弟,他那面前的炭火上飘来的气味。
尽管这样,我的触角仅仅往回缩了一下,然后再一次更有力地伸了出去,并伴随着一声怒吼。
天空渐渐暗了下来,一阵风悠悠地迈着舞步踱了过来。
它在我的肌肤上抚摩着,正在我快乐地呻吟时,它又狠狠地踩了我几脚,在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它哈哈大笑着,转身溜走了。
从它的笑声里,我听到了一丝轻蔑和不屑。
我也笑了起来,哈哈大笑着,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笑。
不知何时,雨点落了下来。
这时,我才记起自己的干渴。可是我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嘴唇。还好,我的浑身,不,我的那些触角,都已经干裂开来,一层层白色的皮向上翻裂着,正在喘息和呼喊。
雨水落在了那些裂开的口子里,好像给我小时候割破的手指上,撒了几颗盐。
我一个激灵,哭了起来,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反正我的浑身湿漉漉的,滑滑的,又有了一丝微颤的甜蜜。
太阳再次露出了它那恶心的脸。
它分明苍老了许多。尽管它竭力吸着气,又费力地吐出来,黄昏还是无情地来临了。
一群乌鸦在远处的树枝上,没有一丝声息,像是哪个蹩脚的画家画上去的,又像是从哪儿掉落的几块黑得透明的炭,挂在了枝头。可是,我分明看见它们蓝色的眼睛里,发出邪恶的光,像一颗颗子弹,朝我射了过来。
我闭上眼睛,听着自己的心跳越来越缓。
在与阳光的搏斗中,我的触角越来越细,最终成了一条条透明的丝。
我想突破什么,又想去包裹什么?我想占有什么,又想去逃离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在清凉的晚风中,我在那些触角的拉扯与撕裂中荡漾。
我成了一粒皮,沉沉地睡去。
我不知道能否听到那悠远的笛声,看到那羞红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