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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伤疤

  对面的陌生男人诡秘地笑着,突然挽起他的裤腿说,小伙子,你看我小腿上的这块伤疤。我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忍不住伸过头去一瞧,哦,那是两处快要挨在一起的印记,看样子它们应该是同时留下的。

  你也许猜不出这是怎么来的。我告诉你吧,那是狗咬过留下的。应该是在初三,对,就是在初三那一年。应该是第一学期吧。

  看着我惊奇的模样,他接着说,当时,我和你一样,也是十六岁。这块伤疤,是两个少男在花季骚动不安的见证。你也许明白了,我这个故事中少不了一个青春少女。我更加惊奇了,他怎么知道我十六岁?

  我的同学加好友——那个叫常会的小子,在初三那一年有些心神不宁了。他常常在上课或下课时,盯着前排那个瘦瘦的、高高的女孩发呆。那女孩呢,你当然不知道。她就是住在我们村坡口那棵老槐树下的巧莉。

  常会这小子,自从发呆之后,总要私下里问我一些关于巧莉的事。比如:巧莉家里有几口人,姊妹几个,年龄分别有多大,甚至还有,星期天巧莉在干啥,她的生日是几月几日……真是烦人。这简直是在当侦探嘛。

  说实话,虽然我和巧莉同村,一起上的小学,又一起进入这个在我们村南四里、常会村北二里的初中,但我和她几乎没说过话。我不明白,像巧莉那样一个瘦长脸、薄嘴唇,在我看来没一点美感的女孩,有啥可打听的。

  显然,我的一些简短、无味的回答,不能满足常会强烈的“求知欲”。他在抱怨我的同时,竟然厚颜无耻地说:“我日后要做你们村的女婿。”

  呀,我有些吃惊。这个家伙,亏他想得到,竟还说得出口。你说嘛,这一类事,稍微想一想,都会脸红耳热,怎么能说出来呢?何况还是自己说出来,竟当着我的面,还边说边笑的,这简直就是一副二流子的模样。

  不管怎么说,常会算是我哥们,而且是关系比较铁的那种。我反过来一想,要是他日后真的成了我们村的女婿,我们岂不是更亲了。我们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见面、聊天、吹牛。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只不过,这家伙说的这话太突然、太直白了,简直是直扑主题。像语文老师常说我的作文那样:啊、呀的,直接抒情,不够含蓄。

  平时节假日,常会常常步行,或者偷出他爸的那辆破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其他部件一动就响),跋涉六七里路来到我家。

  我们一起去找村里那些狐朋狗友——欢笑、节兵、劲松等。或是在谁家打牌、下棋,或是像村里那几只贪玩不知道回家的狗,在村子前的田上、村子后的柿子林里游荡、追赶、打闹,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浑话。

  自从发呆以后,常会来我家的次数更频繁了。而且每次和我们聊天,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向他心目中的女神——巧莉。这样,他常常会遭到我们一番奚落:像你这样的痞子,怎么能够做我们村的女婿?

  后来他一现身,我们中就会有人说,嗨,常会这小子,又看他丈母娘来了。或者说,这家伙又狗踅油葫芦来了。常会便笑骂道:“你们仗着人多,竟敢欺负未来的娃他姑父!咱们等着瞧。”你听听,这家伙简直厚颜无耻!

  那是个星期六的傍晚,常会在我家吃过晚饭——这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我们又一起出去游荡。

  有好友来访,再加上这小子能说会道,嘴巴很甜,深得我父亲欢心,平日对我管束很严的父母,见我们要出去也不好阻拦。

  我俩像幽灵一样,漫无目的地转悠着,不知不觉地,就来到了坡口的大槐树下。看着不远处巧莉家的大门,常会笑了,我也笑了。

  常会发话了:“兄弟,你去把巧莉给我叫一下。”

  我笑着说:“你这小子,开啥玩笑呢。”

  “真的。你去帮我叫一下嘛。”

  看着他那一副认真的模样,我吃了一惊:“你叫人家巧莉干吗?”

  “和她聊聊天嘛。”

  “和一个女生有啥好聊的。”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和她聊呀。”

  “你这小子重色轻友嘛。”我沉思了一下,又说,“晚上叫人家一个女孩子出来,恐怕不好吧。”

  “那有什么。再说了,咱们是同学嘛……”

  你听,你听这小子说得动听不?这明明是我们语文老师刚刚教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嘛。还说同学呢,冠冕堂皇的,呸!

  常会缠着我不放。我有些心动,更多的是心虚。

  我小声说:“我进去,要是碰上巧莉的父母咋办?”

  常会微微一愣,想了想,说:“你就说,想问一下巧莉,老师星期天布置了一些啥作业。”

  “要是碰上巧莉呢?”

  常会笑了:“那不是刚好呀。你就给她说我来了,我有话要问她。”

  “巧莉要是不出来咋办?”

  常会还在笑着:“你放心,她一听是我来了,绝对会出来的。”

  很显然,这个家伙已经为这一次行动思谋过了。

  可我还是放不开胆儿:“我从来没找过女同学,再说了这是晚上……”

  我们就这样看着巧莉家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在外面漆黑的街道上小声说着话,来回踅着。我还是犹豫着,不想进去,更多的是不敢进去。

  “还是你进去吧。”我说。

  常会一愣,说:“还是你进去比较好,你们同村的,方便些。”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不再做声。

  常会东看看,西瞅瞅,有些泄气了。过了一会儿,他冷冷地说:“你不去叫就算了,咱们回吧。”

  这时,天更黑了,我们默默地往回走着。

  看着常会闷闷不乐的样子,想着他大老远跑来,黑天半夜的,我又动摇了,突然说:“还是我去叫吧。”

  常会先是一惊,然后欣喜地说:“真的,你……”

  我丢下他,转身朝前走去。

  站在巧莉家的那扇大门前,看着那两个大大的铁门环,瞅瞅门缝里透出的昏黄的灯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有些犹豫了,有些后悔了,有些糊涂了。

  我不知道自己这一伸手,后面会发生些什么。回头一看,常会也跟着过来了。他就在不远处的槐树下站着,朝我这边看。

  我想,巧莉家的门,最好这时候已经关上了。要真是这样,这可不能怪我。常会在旁边可是看着的,不是我这个人不够朋友。

  闭上眼,我抬起了有点颤抖的胳膊,心“咚咚”地狂跳。我带着一丝侥幸,手指轻轻地按到了那扇门上。

  巧莉家那扇看起来紧闭着的门,竟“吱扭”一声开了,而且开得大大的,确切地说,应该是完全地敞开了。

  我惊呆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张得圆圆的,一时有些惊慌,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巧莉家前面的大房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土炕上方那一盏小灯泡寂寞地亮着,似乎是边笑边亮着。:子里的厦房有灯光透射到与邻居相隔的墙上。似乎有电视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从后面传出来。

  “喊嘛,喊嘛。”

  我听到身后常会那有点兴奋的声音,不觉有了些怨气。你说,你说这小子不是在怂恿疯子跳城壕,怂恿疯狗咬汽车嘛。

  我没有回头,定了定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喊到:“巧莉在家吗?”

  屋里没有人回答。我感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了一下,马上消失了,顿时有了一种遭受屈辱的感觉。

  我心一横,竟然一抬脚,跨进了巧莉家那道高高的门槛,并且向前迈了几步,站在了大房子的中间,高声喊道:“巧莉在家吗?”

  这一次,我的声音没有颤抖。真的,我保证,绝对没有。

  “谁呀?”随着一声应答,我看见有人从厦房中走了出来,脚步声从后:由远而近。是巧莉,她披着头发,看样子是刚刚洗过。

  她一见是我,一脸的惊讶:“呀,是你,你,你找我……”

  我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忙看看她身后,压低声音说:“常、常会在外面叫你呢。他、他有话要跟你说……”

  还没等巧莉答话,突然,一条黑乎乎的东西从她身后窜了出来,直向我扑来。我“妈呀”一声,撒腿就往外跑,随后感到右小腿一阵刺痛……

  那家伙咬着我的裤腿不放。我又急又怕,抬腿想甩掉它,可它咬得更紧了。

  这时,巧莉也傻眼了。片刻后,她回过神来,忙喊着:“黑子,过来!”可她的话已不起任何作用。那家伙还是叼着我的腿。

  巧莉赶过来,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它这才躲到了一边,瞪着我,又看看巧莉,喘着粗气,“咯儿,咯儿”地惨叫着。

  这时,巧莉的父母从后面的厦房里跑了出来,高声喊着:“怎么啦,怎么啦?”我听着,浑身一下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巧莉的父亲看到我,睁大了眼睛:“这、这不是北街的那个,那个亚、亚啥嘛……”巧莉忙说:“是亚盟。”

  “他来……”“他来,他来问我老师明天布置了些啥作业,结果叫咱家的狗给咬了……”

  “叫狗给咬了?咬在哪儿了?”巧莉的母亲惊叫起来。

  “不要紧……”我嘴唇颤抖着。

  “快看看,咬到哪儿了?”她走到我跟前。

  “我,我……”我颤抖着拉起了裤腿。

  “呀,流血了。”她惊叫起来。

  “你怎么看狗的?”巧莉的父亲扭头训斥道。

  “我,我……我也没防备,它一下子就扑出来了。都怪我妈,她今晚没有拴狗……”巧莉显然有些委屈。

  这时,巧莉的父亲把头转向了老婆,眼睛里恨恨的。

  老婆没理他,忙对巧莉说:“还愣着干啥?快剪狗毛呀。”她随后就去炕头上翻着:“剪刀呢?你把剪刀放到哪儿了?”

  我傻傻地站着,心里怕得要命。

  我听人家说过,被狗咬了,会得狂犬病的,甚至要死人的。

  我惊慌地看看巧莉的父亲。他叫巧莉去拿火柴,又移过来一把椅子,招呼我:“不要紧,不要紧……你坐过来,烧些狗毛贴上就会好的……死老婆子,咋会忘了拴狗……这,这真是的……”

  一瘸一拐地从巧莉家出来,我手里还拿着她刚才给我的一撮狗毛。巧莉一家人站在门口,看着我往前走。

  巧莉的母亲低声说:“幸好伤得不重,不然……”

  巧莉的父亲说:“亚、亚盟,要、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我咬着牙,挺直了腰杆,边走边回头笑着说:“没事,没事的。”

  我走到先前常会站的那一棵大槐树的背影处,一看,什么也没有。

  我又向四周看了看,还是不见他的人影。妈的,这小子溜了,他早就溜了。

  你说,这小子还是个人吗?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悄悄地溜了。

  常会最终没有做成我们村的女婿。

  每次遇见我,他总要说:“他娘的,当年让我兄弟叫狗给咬了。”当然,他还忘不了重复当地人的一句老话:有福人住在铁路两边,没福人住在渭河两岸。

  常会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家还住在渭河边的韩坎村。

  巧莉现在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嫁到了陇海铁路边上的罗古村。

  我呢,大学毕业后,在我们乡卫生:工作,一待就是十八年……

  就在这时,检票进站的铃声响了。

  对面的陌生男人,拉下他的裤腿站了起来。他背起自己的行李,随着人流往前移动着,不再看我一眼。看着他的背影,我依然莫名其妙。

  我不认识他呀,我们只是在这个火车站萍水相逢,他怎么给我讲这个故事?他想干什么?这个叫亚盟的人,是闲得无聊吗?

  这时,我突然想起,我最好的朋友——江涛,他爸的小名就叫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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