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过晚饭,街上已没有几个人,包括那些整日不务正业、四处游荡的痞子。
街灯冷清的光,像一层掺了水的奶油,涂抹在王胡身上。王胡呢,拖着他那奇形怪状的影子,东瞧瞧、西望望,脚心发痒似的踅来踅去。
终于,他停下脚步,盯着那闪烁不定的小红绿灯绕成的“如意发廊”四个大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昨天傍晚下班后,王胡匆匆扒了两口饭,借了辆自行车准备外出。这车除了铃不响,其他部位一动就响。王胡就是骑着它,迎着寒风上了街。
王胡的头发已经很长了,虽然他经常洗,还是脏得不行。这也不是说王胡不讲个人卫生,实在是他的工作环境造成的。在家具厂上班,能干净么?
每天早上,王胡起床先刷牙再洗脸。随后,他就站在墙上那面少了一个角的镜子前,挥舞起那把缺了两颗齿的粉红色的塑料梳子。看着自己那蓬乱的头发,王胡自己也忍不住咧开了大嘴。他想到了两个字——鸡窝。
昨天早上,王胡又在梳头,一下一下地梳。梳不展,就用湿毛巾擦一下,再继续梳。眼见那头黑发像牛犊舔过似的,乖乖地贴在头皮上,额头上的还要挣扎着遮住眼睛,王胡又忍不住笑了。他想起了那次上政治课。
那时的王胡,还是个青涩的初中学生。
每到夏天,他和几个同学都有一个臭毛病,饭后不午睡,跑到村外的河里游泳。几个人脱得一丝不挂,像一条条见了水的泥鳅,争着往河里跳,比谁落水声音响,看谁泅水时间长。直到有谁喊快上课了,这才慌忙上岸。
他们临走的时候,都忘不了站在浅水里,捏住鼻子闭着眼,把头背过浸在水里,等水浸到眼窝上时再猛地抬起头来。这时,头发都随着流水向后顺去,随即贴在了头皮上。这就是他们在电影里看到的毛主席的大背头。
他们几个,头发都留得很长,也只有长头发才会有这样的效果。留好背头了,几个人相互看看,哈哈大笑一番,忙蹬上裤子边系裤带边往学校跑,头上的水珠还在一抖一抖往下滚。
那天,王胡和往常一样,政治课刚上,上下眼皮就纠缠起来。
迷迷糊糊中,王胡听到,第三排中间那位女生起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他忙睁开眼,想看看老师究竟在叫谁。
这时,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王胡一下子清醒过来。像喝醉了酒,正摇晃着在街上走,突然一盆洗脚水泼了一头一脸。他四周望望,却没见有人站起。
大家又笑了。阴阳怪气的声音中夹杂着几声根本就不像样的口哨声。
王胡掐了一下手心,自己不正坐在第三排中间吗?他意识到,是头发让老师弄错了自己的性别。他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看见政治老师的粉脸也红了。
全班同学又是一阵笑,有的像喝得不多却装醉的酒鬼,夸张地前俯后仰。
一阵夜风吹来,王胡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颤。
王胡走到发廊门前,隔着玻璃往里瞧。他的头不敢伸得过高,他怕里面的人看见,但也不得不稍微伸高一点,虽然他的个头是一米七五。原因是,眼前的这道玻璃门从下到上约有两米高的地方,贴着彩纸,不透明。
屋子里左右墙上各镶有一块大镜子。镜面上方,墙壁和平顶相交处,装有一盏日光灯曰镜面下方,各放有一张桌子。
左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些刀剪梳子,旁边一位年近三十的女人在给一个男子理发,不时还和他说些什么。右边的桌上,摆了一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瓶子,桌旁的椅子上一位二十几岁的胖女子,边嗑瓜子边和另一个男子说笑着。
那男子一身西装,打着领带,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看得出,他不是这里的老板,也不是来理发的,倒像一个没屁事干,专爱找女人耍贫嘴的闲人。
看到这架势,王胡觉得,这里算是有一点档次的理发店。不要说瘦老头那里比不上,就是“大众理发”和这里相比,也差那么一大截。
那次找到大众理发店时,王胡起先也不敢进去。最后,他琢磨了一会儿“大众”二字,觉得这里应该是一般人都去得起的地方。
虽说这年头,全心全意为大众服务的人少了,但像他这种靠力气吃饭的人,总该有个理发的地方吧!他问了一下,一理吹干就要六块。虽然比瘦老头多收一块,地方却离自己打工的厂近,省得跑来跑去,赶不上加夜班。
王胡进去时,大众理发店的年轻女人在给一个小孩理发。男主人呢,还在吃饭。他招呼王胡先坐一会儿,说他吃完饭,马上就给王胡理。
女人剪过小孩的头顶,用推子细细地理着两鬓。不时望一眼墙上的大镜子,用剃刀轻轻地刮着孩子的后颈。她稳住孩子的头又看镜子,拿起推子理了一下孩子的左鬓,又剪去额上的几根长发。然后,才用纤长的手指拨弄着孩子的头发,晃动着呜呜作响的吹风机。
看到女人刷着孩子颈上的发屑,取下了他胸前的围布,王胡才暗暗舒了口气。孩子掏出十块钱,女人找了四块。看到孩子往外走,王胡起身准备就座。
就在这时,男人刚好吃完饭走了过来。他端详了一下孩子的头,拉着他重新坐下。先从抽屉里取出一块钱,给了孩子,又给他拉上围布,同时没有忘记朝王胡报有歉意地笑了笑。王胡先是一愣,也笑了笑又坐下了。
男人拿起梳子,撩起孩子头顶的黑发,推子贴着梳子面“吱吱”作响。他又理了理孩子的双鬓,还不时稳住这个小小的脑袋对着镜子瞧。
说实在的,王胡当时很感动。他也弄不清楚,平日被工作劳累得已经有些麻木的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来了感情。先前他一直认为,理发就那么回事,只要把头发剪短就行。没想到,对一个孩子,这位青年师傅竟如此认真,简直是在做一件工艺品。自己今天晚上,就是加夜班迟到了,也要等下去。
王胡攥紧拳头,吸了口冷气,硬着头皮推开了“如意发廊”的玻璃门。
“剃头呀!”“嗯。”胖女子让王胡坐在右边镜前的椅子上,转身去了里间,听得出,她在洗自己刚拨弄过瓜子的手。
“剃头”是乌兰镇的叫法,无论男女老少理发一律叫剃头。
在王胡的老家,“剃头”指用剃刀将头发贴着头皮从根部全刮下来,要刮得精光才叫好。那是小男孩或老头子的专利,一般人剪头发都叫“推头”。年轻人也有叫“理发”的,便有人说他们嘴没弯还学鹰叫唤,意思是说他们装洋。
剃头较为简单,只用热水把头一洗,剃刀一刮就行。当然,水一定要热,不然头发硬挺着不听摆弄。剃刀呢,也要磨得刀刃发蓝,剃时才能像风吹过一样。头顶好剃,难处是耳朵背后,一不小心就出血,鲜红鲜红的。
小时候,王胡也常剃头,是母亲给他剃的。他有时不肯,母子俩就开始上演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将他的头洗过,用左肘压在自己膝盖上,用手稳住,右手执刀剃起来。王胡便杀猪般地嚎,母亲就喊,再嚎,再嚎就出血了!他就乖乖地不敢再动,只是轻轻地抽泣,挺委屈的样子。
王胡还让同学剃过一次头,那似乎不算真剃头,因为没用剃刀,但要说是推头也不合适,因为最后的头的确是光的。
当时,班上的小子们刚看了《少林寺》,一个个兴奋得像吃了炸药,见面就要过上几招,嘴里还“哈哈”“啪啪”地配着音。不知是哪个小子出的馊主意,要学和尚剃光头。大家都不会剃,又要弄热水、找剃刀,麻烦!
有人喊,干脆推光得了。便有同学把家里的推子偷着带到学校里,大家商量一番,干脆让班上的男生全当和尚算了。当然,也有个别人不同意。
拿推子的纠集了一帮人马,要先推出个样板来。在哪里推呢?教室里怕老师发现,学校别的地方也不妥,干脆在厕所里秘密进行。老师学生又不同厕,这样既方便又安全。这帮人先相互推了头,虽不很光,看起来还像模像样。他们意犹未尽,就给那些顽固分子推,不听话的硬拉住,架进厕所里强行推。
王胡被拉到厕所里,起先还坚强不屈。后来,他被扭住胳膊按住肩,在头上只推了两下。王胡明显感到头顶长了个“十”字,一下子就蔫了。
那帮人停了手,转身要走。王胡摸着头,追着又要推。他说,已经成了个阴阳头,还不如推光算了,这样子更难看。先前那几个人,这时却吹胡子瞪眼,像审问犯人一样,训斥道,以后还听话不听?王胡答说,听。
于是,他们又叫王胡先帮着抓别人,架到厕所里一个个推过来。等到最后,才勉强给了王胡一个哭笑不得的施舍。
就这样,下午上课前不到一个小时,全班的男生全成了和尚。上课铃一响,秃子们一个接一个进了教室。女生看着拍手大笑,全班搅成了一锅粥,简直像过节一样,气得任课老师的脸像猪肝。
事后,班主任把全班男生臭骂了一通,尤其是几个肇事者。当然,王胡也写了一份检讨,班主任说他意志不坚定,看见敌人就妥协,助纣为虐。
胖女子出来了,拿起一张塑料布围在王胡胸前。
王胡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他想起了掌勺的那些大师傅,又想起了小时候母亲给他围的红肚兜。只是这围布比肚兜大得多,还是蓝色的。
女子冰凉的手指,顺势在王胡的脖颈上一滑,将布角卷着,压进王胡的后领里。王胡随即一个激灵。她拿起一个塑料瓶,挤出一些黏糊糊的淡绿色来,涂在了王胡头上。
王胡忙说:“头怕得洗一下吧?”
胖女子说:“这不是在洗吗?”
王胡纳闷了,这是什么洗法。以前他理发,都是用温水将头弄湿,抹一点洗发膏,揉搓几下一冲了事。包括在“大众”那次,虽然那次也是女人给他洗头。
王胡让人洗头是从瘦老头那里开始的。那是他去“大众”前常去的地方。
在王胡打工的厂子南面,二三里远处的小村庄里,沿河的水泥路边,有一间玻璃瓦搭成的小屋,那就是瘦老头的理发店。
老头穿着朴素,得体干净,头发梳得光光的,一看就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他一见王胡上门,就热情地招呼起来,师傅,剃头呀。王胡嗯了一下。老头让王胡坐好,端来了一盆热水,要给他洗头。王胡忙说,我自己洗吧。
王胡要自己洗头,不是想少掏一两块钱,也不是怕别人洗得不干净,纯粹是他在外工作几年养成的习惯。
在外理发,有时候是女的给顾客洗头,王胡不习惯。他觉得让个女人,还是一个陌生女人,在头上揉来搓去怪不好意思。这也不是说王胡思想封建,只是陌生人在他头上动,他老觉得痒痒的,一痒他就想笑。
王胡理发时一直自己洗头,理发师傅见他要这样,也不多说什么。当然,该收多少钱还是要收,也不会因自己少动手而心慈手软。
自己洗头的习惯还与王胡小时候理发有关。
过了剃头的年龄,就开始上学了。这时,王胡觉得剃光头难看,父母便让他找对门的二爷推头。二爷是王胡眼中的能人。他会搓麻绳,会修桌子板凳,过年时还能提刀杀猪宰羊,理发对他来说更是小菜一碟。
王胡每次自己在家把头洗净,捏着衣领低着头就往对门跑,嘴里喊,二爷给王胡推头,二爷给王胡推头。二爷拿着推子,提把凳子,笑着就出来了。他让王胡坐着别动,又拿来二奶的围裙给王胡围在脖子上。
推之前,二爷照例先在王胡跟前蹲下,手伸进王胡的裤裆里,边捏边说,胡娃子,让二爷看看,这几天给小鸡鸡吃饭了没有。哟,小鸡鸡打鸣哩!是饿了吧!胡娃子,给二爷说,给没给小鸡鸡吃饭呀……
王胡挤着眼睛,生怕头上的水流进去,捏着脖子上的围裙,两条腿乱动,P股蛋乱扭,边喘边笑嘻嘻地说,二爷,二爷,王胡给小鸡鸡吃饭了。
这时,二爷才开始推头。他边推边问,胡娃子,老师最近给你教了些啥诗,背给二爷听听。有时他也问,胡娃子,最近和同学打架没。王胡就乱摇头。
上初中后,二爷手脚不灵便了,他的儿子阿强开始给王胡理发。
强叔不捏王胡的裤裆,却常说,胡娃子,书可要好好读,以后弄些大事,叔还想沾你的光呢。但他也有个习惯,就是先理好头,再让王胡回去洗,还说这样理发时头发不贴头皮,理出来的模样也好看。
但这样理发王胡有些怕。他怕发屑灌到脖子里取不出来,那滋味可不好受。是个虱子的话,捏出来一挤就了事,可这发屑捏也捏不住。
王胡不让瘦老头洗头还有个原因。就是他老觉得,让一个老人给自己一个青年洗头,有些难为情。可是瘦老头不依。他拉着王胡坐下说,我给你理发,洗头是我的分内事,我应该洗,不然我就觉得任务没完成,心里不安。王胡这才觉得,自己像真的侵犯了老人的权利一样,便坐着不动了。
胖女子在王胡头上狠狠地抓着揉着,王胡想龇牙咧嘴,又怕镜子里自己的模样让别人看见发笑,就强忍着挤上眼睛,任她摆弄。
过了一会儿,女子把王胡头上的白沫挤掉,又涂了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搓着揉着。王胡心里有些慌了。
刚才王胡进来时,就想问理一下发多少钱,可看到里面这几个人就没有张口。让人家觉得如今的年轻人理发还问价钱,多寒碜。就是问了,价钱高一点,还能再出去?那多丢人。何况出去又上哪儿理发呢。
昨天下午,王胡顶着两个月没理的头发赶到“大众”时,才发现门关着,外面招牌上那几个字还在。他很纳闷,也很着急,还得上夜班呢。
他骑着自行车,在店前兜了两圈,门还是没人开。他也不好意思问其他人,怕人家笑他又来找便宜的地方理发。当他再次来到店前时,才看清门左边不显眼处写着几个字:此房出租,价格面议,联系电话:1234567.
王胡这才明白,那对年轻夫妇搬走了。这一下,只有去瘦老头那里看看,迟了就赶不上夜班了。再说,自己也有好长时间没和瘦老头聊天了。
以前,让瘦老头理发时,王胡常想起初二时的班主任。说真的,他那细长的手指在头上一按,王胡就闭上眼睛,找到了很久以前那种感觉。
初二时,王胡的班主任也是个瘦老头,头发全白了,听说很快要退休。班主任吃住都在学校。王胡去过他的房间,他有一把亮锃锃的推子。
每次大考后,班主任就要叫去一些班上的同学,当然都是男的,给他们理发。或在午饭后,或在课外活动时。
班主任边理边问,最近在家里复习没有,上课有没有认真听,怎么成绩又下降了。有时,他说着说着,就一手拿着推子,一手按在同学的头上,停了下来。等到几句话说完了,又开始理起来。
王胡始终忘不了初二结束时的情景。班主任要退休了,最后一次给大家理发。这一次,他理得特仔细,话也说得特别多。到最后,大家理过头后,一个个眼圈都红红的,有的还落了泪。
来到瘦老头的理发店前,王胡才发现他的门也锁着。
王胡朝这里看看,往那里瞅瞅。村里有人问他干什么,王胡说他找理发的老头。那人又问王胡找老头干什么。王胡结结巴巴地说,想理发。
那人这才说,老头两个月前就去世了。
王胡一下子呆了。
胖女子推了推正在发呆的王胡,说冲一冲吧。
王胡睁开眼,跟着胖女子到了里间。小水池旁有一个小水罐,向外通着一根管子。胖女子拧开阀门,一手拿着管子冲,一手在王胡头上揉搓着。
王胡有些迷糊了。
回到桌前,胖女子开始在王胡的耳背揉捏。王胡感到痒痒的,酥酥的,说行了吧。胖女子说,再敲一敲,接着开始捏王胡的双肩。
王胡感到纳闷,理发怎么还捏肩膀呀。
这时,胖女子的双手,已经捏到了王胡的腰上,嘴里呼出的气直喷王胡的脖颈。王胡慌了,心里一急,忙说,好了好了。
胖女子一愣,说,好了?那好吧。我们一洗一理收三十五,光洗不理收二十五,看样子你是第一次来,收你二十四算了。
王胡这一下惊呆了。
左边的女人,已经给那男的理好了发。那男人笑着,掏出了一张百元大钞。女的笑着一把抓过去,说,不找了算小费吧。穿西装、打领带的家伙嬉笑着,说,兄弟,给她算机械摩擦费吧。几个人都笑了。
王胡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仅有的二十五块钱,递给了胖女子。胖女子找了他一枚硬币,随后抓起桌上的瓜子袋,笑着说:“师傅,慢走啊!”
王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夜风吹来,他连连打战。
街灯还在泼洒着清冷的光。王胡捏着那枚硬币走着走着,站住了,胳膊狠狠一甩。硬币飞了出去,不知滚到了什么角落,竟没有一丝声响。
王胡喃喃着,他妈的,人为啥要长头发,人为啥要长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