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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就那么死去

  沔未妈

  村里人见面,相互间客气,总问吃问喝的。沔未妈不可能对我一个小屁孩那么关注,热情地打招呼。但我去过她家,而且不止一次。

  你能想象得到,我和她,难免会应答一两句吧。

  那时候,我对我爸痛恨的那些“闲书”入了迷,家里没闲钱买,我就挖空心思,常跟在一个堂兄的P股后面,去沔未家借。

  沔未呢,和我堂兄是哥们。他不知从哪里,收来了不少《岳飞传》《隋唐演义》《杨家将》之类的书。我把这些一本本借回家,生吞活剥地啃。

  沔未妈,那时一定认识一个贼眉鼠眼、不时在她家进出的男孩。她从这个小子猥琐的神情举止上,一定看出了他掩饰不住的羡慕和贪婪。

  听村里人说,沔未妈是甘肃人。

  好多年前,她老家闹灾荒,当时还是姑娘的她,和几个乡邻逃荒,结果就跑到了我们这个渭河边的小村庄。后来呢,她在一户人家住下来,帮这家干些杂活。再后来,有人从中撮合,她便嫁给了沔未他爸。

  就这样,沔未妈在我们村落了户。

  在我这对老鼠眼里,沔未妈个头小,稍胖,很少说笑。她似乎永远是一张愁苦的脸。她不大出门,一年四季包着一块绿头巾。

  沔未的那些书被我逐个啃食后,他养的几只兔子又吸引了我。我还是老一套,常常和堂兄去沔未家。

  有堂兄在,我可以借着他和沔未的关系,玩得尽兴些。还有,就是碰到沉默寡言的沔未妈,我总有点胆怯。有堂兄在,我便少了一些紧张和拘束。

  沔未还有一对弟妹,他爸是泥水匠,到处跟人干活。虽说能挣几个钱,但家底太薄,加上孩子多,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偶尔,听说沔未的爸妈常吵架,我有些不解。他俩都寡言少语的,咋吵得起来呢。又听说沔未妈得了一种什么病,拖了好几年,不见好转。

  村里有人说,那女人好吃懒做,装疯卖傻,把男人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偷偷往娘家寄曰有人说,那女人当初就看不上沔未他爸,好几次想逃回娘家,都被男人抓了回来曰又有人说,他们家风水不好,一年到头常闹鬼,经常有一些村里村外的神婆、神汉出入。

  这些私下的议论,让我心惊肉跳。远远望着沔未家时,我也觉得有点阴森森的,再也不敢去了。

  那一天,突然听说沔未妈死了,是喝老鼠药死的。

  许多人跑去看,街道上人们议论纷纷。

  看见远处闹哄哄的人群,我不敢上前去。想着这个外来女人,以这样的方式把自己结束在异乡,我的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许多年后,沔未爸和村里另一个女人过在了一起。

  那女人住在我们街道西头,她的前夫——那个高高瘦瘦、也不大说话的男人死于肺癌。这女人来沔未家前,沔未已成家,且分了出去。女人自己的儿女,也已成家。据说,在新家里,这个女人一如既往的勤劳,尽心尽力照顾沔未他爸。沔未的弟妹成家时,这个后妈缝制了许多被褥,受村人赞念。

  看到沔未兄弟安乐的样子,你也许和我一样,有时会想起沔未妈。

  村子北边的那块公坟地已一片荒芜。

  望着那些荒草杂树,我突然想,如果沔未妈今天还活着,也已年过七十了吧。

  十三老爷

  十三老爷,是我曾祖辈的人。

  我常猜想,他排行到了十三,该是那辈人中年龄很小的一个吧。那辈人生活的日子,要多么久远呀!思来想去,我仍觉得奇怪,家族中我叫老爷的,怎么只有他一个了?其他那些人呢?我想不通。

  在我这对老鼠眼里,十三老爷常年戴一顶黑色旧瓜皮帽,留着那种“剪发头”,披一件旧皮袄,蹲在火炕头,抽着他那老长的烟管。

  十三老爷住在老城里,我平日难得看见他。偶尔想到他了,觉得他挺神秘,这也使得我有些怕见他。

  过春节时,大年初一早上,按惯例,我和族里那些兄弟姐妹,搭伙成群,一路吵嚷着,从村东跑到村西,从坡上赶到坡下,给那些长辈们拜年。

  这时,便会见到十三老爷。

  他已认不出我们这些小辈,口齿不清地问:“这个是谁家的娃娃?”旁边的堂兄,便逐一介绍起来。他听着,嘴里嗯嗯着,微微点头。他的双眼依旧那样蒙眬、昏黄,似乎没法子睁大。

  看着他那模样,我暗暗怀疑,他是否真的把我们认清了。

  也许是因着过年,我难得地看到了十三老爷的笑容。这笑容不仔细瞧,是看不出的。他脸上爬满了皱纹,牙齿已没有几个,两边的脸皮塌陷着。只有那撮山羊胡子,随着他含糊的话语一翘一翘的,滑稽有趣。

  我们给十三老爷磕头作揖后,他便弯着腰,甚至匍匐着,从炕头的小木柜里摸索出一些糖果来,分给我们。

  我看到了十三老爷的手。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手指细长、弯曲,皮肤灰暗而松弛,指甲也长得可怕,似乎还藏着污垢。我怕碰到这双手,又忍不住想去摸。这时,他会轻抚着我们当中哪个的肩头或脑袋,含混地吐出几个字:“乖,拿着……”

  十三老爷有四个儿子。

  他虽然和两个小儿子住在一个:里,却一直孤独一人。我弄不清,他到底和哪个儿子一块生活,他的饮食起居到底由谁来照料。据我隐隐得来的讯息,他的几个儿子——那些我叫爷爷们的——不很和气。

  那一年,十三老爷突然去世了。

  族人行动起来,打墓的、报丧的、准备其他后事的,熙熙攘攘,吵吵闹闹。我已长了一点气力,跟着几个小叔、堂兄,帮着搭帐篷。按照族人的信仰,基督徒去世了,要请神父做弥撒,还要请乐队,为亡灵祈祷。

  众人搭好钢管架子,正要蒙上篷布时,突然有人传话,要原班人马把架子拆掉。有人相互间窃窃私语,我还是一头雾水,神父怎么不来了?

  很快地,我知道了,十三老爷是上吊死的。

  按照族人的信仰,《天主十诫》第五条“勿杀人”,告诫信众要珍爱生命,不能伤害他人和自己。十三老爷显然违反了戒律。想来,是有人告知了神父,或是神父从什么地方得知了十三老爷去世的真相,便取消了弥撒。要真是这样,就是说,事发后许多人还不明究竟,连神父也曾被蒙在鼓里。

  十三老爷由亲友们匆匆地安葬了。

  我没见到他的遗容,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很是沉重。他那我见过不多几次的面容,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无法想象,当一个老人把自己的脖子挂上绳子时,他心里会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绝望,那又是一幅怎样触目惊心的场景?

  巧索爸

  中午从学校回家,经常会碰到巧索爸。

  这个姓冯的,我叫二伯的人,头发已经全白了,眼珠也变成了黄褐色,有些吓人。每次他来我家,我见了,只是打个招呼,自有我爸陪他喝茶、聊天。

  巧索爸来我家,还有一件要紧事——吃饭。

  我妈早已习惯了,见我回来就很快端出碗筷,招呼他一起吃。有时吃过饭,我妈还要包上几个馒头,让他给老伴带回去。

  这时,巧索还蹲在县城监狱里,要过好几年才能放出来。

  巧索是我小学同学。我们一起在村小同班读书,却从未说过一句话。她是那种天生清高的女孩,不仅和班里男生从不说话,就是和那些同龄女生也不往来。她整天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却沉默寡言,独来独往。

  小学毕业后,成绩中等的巧索,没再继续上学。她也没像其他那些辍学的村里女孩,整天跟着父母忙完家里再下地,弄得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她似乎一直呆在家里,外人也不知道她在干些啥。

  我上学从巧索家门前经过,偶尔会看见她和邻居答话。一两年过去,巧索好像一下子比我们大出了好几岁。她更苗条漂亮了,穿戴也更讲究了。只是那一张脸,不知道搽了些什么,白得有些过分。

  在我这对老鼠眼里,巧索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我有些纳闷,她父母也是农民,她整天待在家里,哪来钱买那些漂亮的衣服和化妆品?

  有一天,突然听说巧索出事了。

  听别人讲,家里托人给巧索找了一个婆家。小伙子满眼看上巧索,巧索却不愿意。由于男方家底殷实,在亲友的劝说下,巧索最终勉强答应了,家里也收了男方很重的彩礼。这一次,小伙子又要带巧索逛县城,被她骗到僻静处,拿出斧头,重重砍伤了。很快地,巧索被县公安局抓走了。

  顿时,整个村子里沸腾了。

  有的说,这孩子傻呀,你不愿意就算啦,何必砍人呢曰有的说,都是她父母看上人家有钱,强扭造成的曰有的说,这女子原是个烈性子,平时真没看出来曰还有的说,这一进去,出来了谁还敢娶她,一生就这么毁了……

  巧索的父母,先是几个月没出门。再看到他们时,巧索妈——那个原本就双眼总是红红的眯着的老人——因为整日哭泣,已双目失明了。巧索爸的那只右手,不知从何时起,一直颤抖个不停。

  从此,这个我叫二伯的男人,牵着那个我叫二妈的女人,开始了在村子里的乞讨生活。他们今天来这家,明天到那家。大家同一个村子,相互熟悉,只要老两口走上门来,也都有吃有喝的。

  去县城看望女儿后,巧索爸来我家吃过饭,就要特别对我爸讲起巧索来。他说,巧索一切都好着呢。他对女儿说过了,在里面要听领导的话,要好好劳动学习,争取早一天出来……

  我听我妈说,巧索爸经常想女儿。有时,天快黑了,村子北边地里、路上没人了,巧索爸就一个人跑到地里,狠狠哭上一场。他觉得对不住女儿,是自己害了她。然后,在苍茫的暮色中,再一个人悄悄回来。

  那天,放晚学回家,我听我爸说:“……二哥呀,咋这么糊涂,等不到娃出来了,咋就这样把自己给结果了……”我妈也在一旁叹息:“剩下二嫂一个瞎眼老太婆,这日子咋过呀……”

  我忙问:“你们说我冯家二伯吗?他咋啦?”

  我妈看看我,撩了一下额头的散发,继续低头纳鞋底。她说:“你二伯呀,他想不开了,拿剃头刀子把自己抹脖子了。”

  我一下子傻眼了。

  我不知道,一个人把剃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是一种什么滋味。我听巧索爸说过,他要等女儿出来。那次来我家,他高兴地对我爸说,巧索减刑了,再过一年半就出来了。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剩下的日子却等不得了吗?

  不久,我才听说,巧索这个唯一的孩子,是冯二伯老两口抱养的。

  大龙他爷

  刚走出:子,我就看见支书家门前闹哄哄的,围了一大堆人。

  人群移动着,有人从里面往外抬着什么。

  支书老婆,那个我叫二嫂的矮个子女人,正挣扎着往人堆里扑。尽管被旁人死死拽着,她还在尖声嚎:“……你咋能做这事呢?你这不是糟蹋人嘛……我要好好问你一声……”

  旁人议论着。有的说,这老汉咋这么害人呢曰有的说,一思量起来就想吐曰还有的说,没听说他和支书家有啥过节呀……

  我挤过去,想钻入人群看个究竟,却被后退的人挤了出来。

  我一边后退着,一边弯下腰,从那些扭动的腿缝里望过去,见他们抬着一个人。我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看到他黑色棉衣的后襟,有水珠掉下来。

  我很快知道,大龙他爷跳井了。

  这个瘦小的老头,他不知何时候,跳进了村支书家的那眼水井里。

  十五岁的我,站在街道上,看着一帮人抬着他远去,看着更多的人还在议论,想到这几天吃的饭、喝的水,隐隐地一阵阵恶心起来。

  支书家在我家斜对面。他家的井,是我们这条街上最好的一眼井。

  从他家前门进去,靠左,上前四五步,在两堵墙交会的三角旮旯,就能看见那个歪把儿辘轳。井台,是用一圈褐色石头砌起来的,边上还有两片石头,刚够脚踩上去。井台上,成年湿漉漉的,不知何时绣出了一些青苔。

  绞上满满一桶水,蹲在井台上,难免会有水晃出来。这时,那些水就会从井台边上一道一指窄浅的小渠里,蜿蜒到:子里杨树旁的出水道里。

  我们街上还有两眼井,但都没支书家这眼井水旺,也没它的水甜。特别是到了旱季,别的井都见底了,这眼井依然水汪汪的。那时,不仅我们整条街的人来这里挑水吃,就连南北街道的人,也赶过来排起了长队。

  支书家这眼井水好。

  有人说,主要是当初打得深,光沙子就淘了好几架子车曰有人说,关键是底下的井壁,套了好多水泥管子,隔住了沙子曰还有人说,是支书家这块庄基地风水好……反正,说啥的都有。归结到一个字:好!

  大龙他爷呢,住在南边那条街,家门对着村里大坡口那棵已有几百岁的老皂荚树,右边就是村子中间的南北路,后:呢,和支书家对着P股。

  大龙家在北边那条街。

  上小学起,大龙就和我同班,但他不和我们往来。大龙他爸在县木材公司上班,听说是个领导。他妈呢,在村里带着大龙和他两个妹子。

  在我这对老鼠眼里,他们一家穿的吃的都惹村里人眼红。上学路上,我亲眼看见大龙手里拿着白馒头,边走边啃,里面还夹着油辣子呢。

  大龙他爷和小儿子住在老:子里。

  小儿子结婚后,儿媳妇听说是个母老虎,对公公不好。有时,两口子打闹,故意想把老汉逼到大龙家。可大龙他妈不管。

  后来,老汉受不了小儿媳的咒骂,就独个儿烧火做饭。

  听人说,老汉找过村干部,但问题始终没解决好。

  小儿媳说老汉这样做是给她脸上泼屎,她不是不想养老人,是没能力养。大儿媳呢,说她早就被分了出去,没得到什么财产,也没赡养老人的义务。

  大龙他爷不见了。

  起初,小儿子夫妇没在意。两三天过去了,还没见人影。这时,儿子才着急起来,族人也慌忙找起来。到村子里找问,到亲戚家打听,都说没见过人。有人说,老汉会不会寻了短见。众人又到村子周围的机井里找,还没有踪影。

  那一天,我家右邻的灵芝嫂,到支书家挑水,突然发现绞上来的水里有鼻涕状的东西。是谁这么缺德呢,往人吃水的井里擤鼻涕!她嘟囔着,把这桶水倒掉,又打了一桶上来,结果发现水里还有一些脏东西。

  灵芝嫂这个大喇叭一播,这事就传开了。

  有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大龙他爷。族人听说了,忙来查看,又安排人下井,结果就找到了老汉的尸体。

  这时,距离大龙他爷失踪,已整整一个星期。

  村里人又议论开了。这老头也真是的,他自己家就有一眼井,他寻死竟然跳进人家支书家的井里,那是村人吃水的井呀曰也有人说,支书家的井太深了,要是浅一些,水桶一磕早就发现了曰还有人说,儿子不养活你,是你自己从小没管教好,不能怨人家支书呀,你干吗跳到人家井里……

  当送葬的队伍,经过村子中间那条大路,向北边那片墓地走去时,人们站在街头,看着披麻戴孝的大龙他爸和他二爸,心照不宣地摇头叹息。

  支书的老婆呢,这个平日里没一点架子,逢人就谦和微笑的女人,这时也站在街头,对着那口缓缓移动的黑漆棺材,她按捺不住,又嚎叫了一阵。

  很快地,支书家的那眼井被封上了。

  过了一段时间,听说支书家在后:里,另打了一口井,在井底装上了马达,井盖上只留着一个小洞,接水管上来,光推闸刀就行。

  有人说,支书家装的这新玩意叫自吸泵。

  附记:

  在我写这些故事的当儿,我的发小磐弟,在他谋食的老家省城——西安,给我的QQ留言:

  日期:2014-3-13

  张磐18:57:34

  老家广社他爸他妈昨晚被他姐夫杀死……

  我圆睁着一对老鼠眼,盯着电脑屏幕上的对话框,一时回不过神来。慢慢地,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战栗,一股寒气从尾骨隐隐升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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