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上了去明州的长途客车,我就坐在他邻座的后面。他刚坐下,就大大地张了一下口。我知道,这是条件反射。胡弦怕坐客车,尤其是长途客车。
看着他那能塞进一个馒头的嘴巴,挤着的眼睛,耸起的眉毛,变了形的面孔,我忍不住笑了。当然,我是捂着嘴巴笑的。
这一点,你看得清清楚楚。你不是也在捂着嘴巴笑吗?
我又想笑了。你看,他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闭上了眼睛,脑袋耷拉着。这不是假寐吗?这是正儿八经的假寐,你说呢?
我就不信他能睡着。他这次去明州可不是见别人,他是去见胡子呀。要去见胡子,他能睡得着吗?
你肯定和我想到一块去了。胡弦一定想起了那天通话的事。
那好像是腊月十三的上午。胡弦刚走进办公室,手机突然响了。他愣了一下,翻开机盖看了看,似乎有点犹豫。最终,他还是在那个绿键上按了一下。
“喂?你是……”胡弦皱着眉头问。
“是胡弦吗?”对方却反问了一句。
“嗯,是我。你是……”
“最近工作忙吧?”对方还在问。
“快到年关了,单位挺忙的。”胡弦回答着,眼睛眨了几下,轻轻吸了一口气,眉头还是皱着,又补了一句,“你是……我一下子还听不出……”
胡弦问话时是笑着的,他肯定怕对方尴尬。其实,我看胡弦的模样也挺尴尬的。对方都在询问他的工作了,他还没弄清对方是谁呢。你看他虽然笑着,脸皮抽得多别扭。我们都想笑,胡弦的笑明明是装出来的嘛。
“我是胡海呀,你……”对方显然有点吃惊。
“噢,是胡海。你们什么时候放假?……最近有没有给老家打电话?”胡弦忙问着。他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偷偷笑了。
“我妈我爸最近过来了,他们今年在我这里过年。是这样,我想问一下你,下个星期天有没有时间。有的话,过来到我这里聚一聚。”
“噢,是这样……”胡弦想了想,“下星期刚好有年终检查,我还得写总结报告。是这样,放假后,我会过去的,去之前我给你打电话。”
“……”对方沉吟了一下,“那,那也行,咱们到时候再联系。”
胡弦抬起头,睁开眼睛,又张了一下口。他的头转向窗外,看着外面不断后移的风景。我看见你奇怪地看着胡弦。对,胡弦看狗屁风景呢。有他这样看风景的吗?头一动不动的。他的魂又走了。
胡弦是七月份回的老家。
那天,他正在门前和同街的几个人聊天,看见胡子从南边那条路上过来了。我知道他是装作没看见,继续和那几个人聊着。他不时迅速地瞟胡子一眼。
我笑了。他是想看看胡子往哪边走,又怕胡子发现自己在看他。
突然,聊天的人中有一个和胡子打起了招呼。
于是,大家的头都转向了胡子,相互问候着。胡弦装不下去了,也只好转向胡子,笑着问候。毕竟,胡子——这个昔日的老邻居,站在自己家门前的路边。
“二哥,你这是去哪里?”胡弦问。
“噢,我到街道东头有点事。你啥时回来的?”
胡弦问时是笑着的,他肯定怕对方尴尬。其实,我看胡弦的模样也挺尴尬的。你看他虽然笑着,脸皮抽得多别扭。我们都想笑,胡弦的笑明明是装出来的嘛。
我当时觉得胡子的笑也有些不自然。但他的不自然比胡弦的少些,你不熟悉内情,肯定一下子看不出来。
胡子毕竟算是村里不多的几个知识分子之一,当了几十年的人民教师,听说还当了十年左右的小学校长。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你也知道,这种人更善于伪装自己。
“我七月十五到的家。”胡弦答道,脸上还是挂着笑。
“……”胡子看样子,一时不知再说些什么。
胡弦也愣了愣,随口接上:“胡海现在……”
“胡海现在在明州已经工作三年了……”
胡子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话题,脸上笑得更灿烂了。这下,那一点不易看出的不自然完全消失了。真的,连我都看不出来。
可我清楚,胡子和胡弦谈话,其实就是想谈谈他儿子胡海。他不想先扯开这个话题,怕人看出他压不住自己的尾巴。他推测,胡弦一定会和他谈到胡海的。看着胡子那一副面孔,我就想笑。
“胡海留在明州了?”胡弦一副惊喜的样子。
这显然也是装出来的。其实他在心里认为,这和自己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我敢肯定,胡子绝对没有看出来。你看嘛,胡子不是在笑着嘛,笑容里还隐隐藏着些得意呢。
“可不是?我给胡海把工作都在西京联系好了,请客、送礼花了一万多块钱。结果他不想回来了。”
“留在明州也好……胡海结婚了吧?”
“结婚了,今年正月回来结的……听说你那儿离明州不远?”
“不远。坐车也就一个半小时。”
“你们以后多联系联系,出门在外,人地生疏……”
“对,就是的……”
“我给你留个胡海的手机号码。”胡子说着,抽出了插在上衣口袋里的钢笔。
胡子的这支笔,不知是他当了几十年教师养成了习惯,随身带着的,还是这一次特意带在身上的,我一时竟没有看得出来。
你看你看,胡弦的头转过来了。他抬起左手,用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的左耳下面抓了几下。又抬起双手,用那十根又细又长的手指,往后顺了顺头发。他掏出手机看了看,在上面按了几下,又合上了盖子,头靠在座背上,闭上了眼睛。
我禁不住回头看了看你。你想笑,可是硬憋着,脸红得像猴子的P股。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也知道胡弦在想什么。你也应该知道我在想什么。你也许看出来了,其实我也想笑,只是硬憋着,我不知道自己的脸红成了什么样子。
胡弦第一次给胡海打电话,是在九月初。我记得好像给你说过。我说过,绝对给你说过,不然你傻笑什么。
要不要给胡海打电话,胡弦考虑了很久。我看见他把电话本翻了好几次,翻到有胡海电话号码那一页,合上,又翻开。他拿起了电话,又放下,还在电话机旁徘徊了好一阵子。我知道他在想啥。
刚到仁水工作的那个夏天,胡弦回老家时,就听人说胡海在明州大学读书。胡弦当时表现得很平静,像听说村里有人上了西京哪个大学一样。我知道他的心里其实不平静。他心里咋能平静呢?
老家的人到四千里外的明州上大学的,还从来没听说过,而胡弦自己就在明州地区的一个市工作,离明州市区也就那么一点路。何况,他们还是老邻居。你说胡弦心里能平静吗?
当然了,胡弦心里不平静,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胡弦肯定想起了往事。这从他的表情上绝对可以看出来。这一件事,我还没有给你说起过吧。是的,我好像没有给你说起过。距现在有二十年左右了吧。
那时候,胡弦十二三岁,胡海比他还要小几岁。当然,他们那时是正儿八经的邻居。那年七八月份,雨一直下个不停,把他们两家的一段界墙给下倒了。这堵界墙最初是胡弦家打起来的。胡弦他爸和他妈商量之后,用玉米秸扎成捆,把倒的地方堵了起来。胡海他妈却以玉米秸太高,挡了自己房子的光线为由,把倒在自家:里的墙土拉去垫了猪圈。两家人因此吵了一场,从此不再往来。
几年后,胡子翻盖前面的房屋,不知咋的,两家又因界墙吵了起来。那天胡弦从学校回来,听他妈说胡子把他爸给打了。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很清楚。好像是吵起来后,胡子骂胡弦他爸。胡弦家在村子里辈分高,按理说,胡子把胡弦他爸叫叔。这一骂,胡弦他爸火了,扑了上去。可他哪里是虎背熊腰的胡子的对手,结果就被打了。
胡弦当时要找胡子拼命,被他妈拦住。在当时,十五六岁的胡弦挨不了胡子一拳头。
后来,村里又一次规划庄基,胡弦家便搬了出去。
你说,想起这些,胡弦的心情能平静吗?是你,你的心情能平静吗?你笑,你笑啥哩?你就光知道笑!
如果不是以前那些旧事,胡弦在得知胡海在明州读书后,作为老邻居,他一定会去看看。胡弦肯定这样想过:忘记过去吧,抽时间看看胡海。但他一直犹豫不决,结果一晃几年就过去了。这不,直到他要第一次给胡海打电话了,还没有去看望过胡海一次。
胡弦在电话机旁徘徊。你看,他坐下来了。他拿起来电话,拨起了号码。我知道胡弦会打电话的,毕竟胡子把儿子的电话告诉了他。他一定明白,这里面也有重修旧好的意思。
你笑,你笑啥?你笑我是“事后诸葛亮”?他胡弦好歹也算是读过书的,好歹也算是一个公司的小头目,能没有这么一点气度?再说了,又不是一定让他去看望胡海。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又有啥了不起的?
你看,胡弦又在摆弄他的手机了。看样子是在翻号码。看,他盯着手机发呆了。你笑,你笑啥?他肯定翻到胡海的电话号码了。你看,他这一会儿连车窗外的风景都不看了。尽管外面的风景漂亮极了,大家都把头扭向了窗外。
也就是刚放年假的那天,胡弦跟胡海通了电话。这次他通话的时候没有犹豫。我想,毕竟他和胡海已经通过两次电话。当然,在这之前,胡弦必定把这事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
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呢?是胡海提出请自己去明州一聚,还是胡子夫妇叫胡海打来电话叫自己去?自己去又能谈些什么呢?自己不去也有些不妥。
毕竟,胡海把电话打了过来。
毕竟,胡子夫妇跑四千里路到了明州。
毕竟,他们算是自己的老邻居。要是真的不去,显得自己还念念不忘旧事,小肚鸡肠。自己起码得和胡海通个电话。
看着胡弦那几天心神不定的样子,我知道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凭我对胡弦多年来的观察,我也知道胡弦最终是要去的。他选择的天平已经微微倾向去见胡子。只是,他表面上还不愿意明确地承认。
或者说,他不想一接到胡海的电话就马上去明州,那样好像显得随叫随到似的。当然,他当时很忙也是事实。但他更需要的是,细细考虑一番,再作打算。
或者说,他这个时候,还需要一个催化剂,使他很快地作出去明州的决定。而他给胡海打的这个电话,正好发挥了催化剂的作用。
“喂,是胡海吗?”胡弦笑着。
“哦,是我……你是……”
“我是胡弦。你妈你爸最近还好吧?在明州住得习惯吧!”
“哦,是你。还好,还好。就是和当地人语言不通,我一上班,他们在家里待着难受。饮食上还可以,虽说他们在老家一直吃面粉,到了这边米饭还吃得惯。”
“你结婚了?……”胡弦又问。
我忍不住笑了。胡弦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暑假回家,胡子不是告诉过他,胡海是正月在老家结的婚。他现在却问人家结婚没有。当然,这也许只是胡弦随口一说,表示自己在陈述一件事情,并不是真的在询问对方。
“我是刚刚结的婚。”
“刚刚结的婚?什么时候?”胡弦惊奇了。我也呆了。
“上一个星期天。”
“就是你给我打电话之后的那个星期天?”
“嗯,就是的。我爸给了我你的电话号码。我原想叫你过来,咱一块聚一聚……”
“我暑假回去听你爸说,你不是春节在老家结婚的么?怎么……”
“在老家按老家的习俗招待了朋友亲戚。在这边是上个星期天结的婚。”
“唉,你当时怎么不说。我以为你叫我过去,咱们老家人一块见个面,聊聊天。早知道你上个星期天结婚,我就是向单位请假,也要去明州一趟……”
“我听你当时很忙的样子,便……”
“唉,这真是的……”
你笑啥?笑我发呆的样子?说真的,胡弦没想到这一点,我也没有想到。
啥?当时如果胡海告诉胡弦了,胡弦会不会真的请假去明州?这,这个……我也说不上来。大概会去吧。笑,你笑啥?你说要真是这种情况,胡弦会不会去?你说呀。
明州客运站终于到了。胡弦下了车。你看,他在出口处停了一下,又往马路北边走了过去。他去干啥?你说他去干啥?你没有看见那边有个商场?他去商场能干啥?去见胡子总不能空着手去呀。
别急,等他出来再说。咦,他怎么空着手出来了?快,快,先别管。你看,他站在那边路牌底下了。他要上公交车了。
胡弦坐在那里,眼睛看着窗外。他一只手在大腿上不时轻轻地拍几下。我看着他那个样子,又忍不住低声笑了。回头看看你,你不是也在笑着。
胡弦在想什么呢?你看着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胡弦肯定在想着怎么去见胡子这一对老夫妇,怎么去见胡海这一对新夫妇,该给他们买一点什么见面礼。
这个问题昨天晚上纠缠了胡弦好久。看着他辗转反侧的样子,我就想笑。后来他虽然拉灭了电灯,但我知道他一定没有睡着。
见胡子该买些什么东西呢?如果不知道是胡海结婚的话,这倒好办一些,随便买点东西表示一下即可。可人家是因胡海结婚叫自己,或者说是请自己。
按照老家那一套,送个被面什么的,早已不时兴了。现在的年轻人,买床上用品都是一套一套的,谁还要那被面,难道还要自己动手缝制被子?
送个毛毯什么的,也好像不太合适。这些床上的东西,一般都是至亲或者关系非同一般的朋友送的。自己既非胡海的至亲,关系嘛,不过曾经是邻居,而且是发生过冲突,已经十多年没有来往过的邻居。
按照当地人的习俗,裹个红包。多少合适呢?少了显得自己小气,会让人家看不起曰多了显得自己太看重这个,似乎企图以此拉扯关系,以后有求于人家什么的。另外,乡下人送礼讲究的是礼尚往来,自己昔日结婚,与胡子一家没什么往来,现在自己送红包,是否会让人家尴尬。到时候你推我让,弄得不好意思。
胡弦又翻了一下身。听着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暗暗笑了。
当然,还得考虑这次前往的目的是什么。是看望胡海夫妇,还是胡子夫妇。事由当然是因胡海结婚,但既然胡子让儿子叫自己,主要还是胡子夫妇想见自己,也许想通过这次相聚,消除昔日的怨恨。关于这一点,胡子夫妇也许商量过,思考过,犹豫过。不管怎么说,他们还是让儿子叫了自己,还得考虑到他们的面子。
这样想来,胡海倒可以撇到一边不去考虑。一方面,十多年了,没有接触过,也没有什么感情曰另一方面,毕竟已经结婚了,新婚的味道也淡了,多加考虑也没有什么必要。主要还是应考虑胡子夫妇的感受,毕竟他们回了老家,与自己的父母还生活在同一个村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
可是,给胡子夫妇带点什么见面礼呢?虽说是有过纠纷的邻居,但毕竟离开了老家,这么远的跑到了明州。
望江苑到了。胡弦下了公交车,我也下了车。
混在下车的人们中间,我走到了路牌的南面。抬头看时,只见你也混在下车的人们中间,走到了路牌的北面。胡弦呢?你看,他站在路牌底下,向四周看了看,向望江苑的大门走去。
别急,你先不要嚷。他不会空手进去的。你看,他不是停下来了嘛。他在想什么呢?唉,你这个家伙,这还要问。
胡弦向左边的水果超市走了过去。你别动,我们看他会买些什么。我可知道,你能猜出来吗?猜不出?那你就好好等着瞧吧。
过了一会儿,胡弦走了出来。一手提着一只包装精美的盒子。当然是酒了。不是快要过春节了嘛。当然是两瓶装,这还要问吗?送礼送双嘛。你看他那只手,好像是一箱水果。少?差不多了。酒老人喝,水果年轻夫妇吃,不是挺好的。
三样?当然不会送三样了。只有看望医:的病人时,才送三样东西的。“三”就是“散”嘛,让病人的病散去,早日康复。胡子夫妇又没有生病,再说了,胡海也算是新婚夫妇,送三样东西是想让他们散伙吗?这也太不吉利了。
胡弦提着东西,站在望江苑的大门前,掏出了手机。看样子他是在和胡海通话。几分钟后,他进了大门。
我站在路牌下,陷入了猜测。胡弦和胡子夫妇见面会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呢?抬头时,我看见你也在呆呆地站着,好像在沉思。我们就这样站着吧。
三个小时过去了,已是下午两点。
那不是胡弦他们吗?只见四个人远远地从望江苑走了出来。中间那个人从走路的样子看分明就是胡弦。那两个老人应该是胡子夫妇了。那个年轻人嘛,当然是胡海了。你没见过?你当然没有见过,我也没有见过呢。
我坐上了公交车。你就坐在我后面不远处,透过玻璃窗往外面看着。我知道你什么都没有看到。你的眼睛能穿过那个厚厚的宣传窗吗?我,我当然看到了。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胡弦转身走过来时,与三只手握了握。是谁的手?我没有看见。反正是三只手。一只白净,另外两只粗大,布满皱纹。
胡弦上了车,站在门口,还在朝下面喊着:“你们有时间的话,过来玩!”我忍不住笑了。他又在虚情假意了。他知道胡子夫妇是不会过来玩的。当然,我是捂着嘴巴笑的。这一点,你看得清清楚楚。你不是也在捂着嘴巴笑吗?你看他虽是笑着说的,脸皮抽得多别扭。那笑明明是装出来的嘛。
胡弦就坐在我的前面,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有些不自然地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随口说:“啊,老邻居离别握手,不知是什么滋味?”他突然扭过头来,看着我,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扭头看你时,你的嘴巴也大张着,能塞进一个馒头,面孔已完全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