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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老乡

  其实,他们算不上真正的老乡。

  只是老家都在北方,且是邻省,接触得多了,便熟悉起来。

  那天,林科边嚼着拉面,边和他聊天。旁边有人问:“你们是老乡?”他看看林科,笑着说:“是的,我们是老乡……”

  林科没有分辩,只是笑了。

  这个江南小镇的花坛旁,是一排联体的三层楼。

  他租了其中一间的底层,四米宽、八九米深的样子。用木板从中间横隔开,前面放了六张浅黄色的简易桌子,各配四条同样颜色的木凳。靠隔板门里边的西墙下,架着一块案板。他的女人在那上面不时忙碌着。

  林科每次来,望着里面,就想,应该还有一张床吧。

  或许是房东不让他把锅灶放在屋里,或许是他想让里面的空间更大一些,他把架着汤锅、炒锅的煤炉和煤气灶放在了屋子外面。紧挨着这些,他在屋子里又摆了一张放碗筷、肉类和蔬菜的桌子。

  这样,屋里屋外便连成了一体。

  这些家什一半在屋外,一半在屋里,既不会熏脏屋子,又可以占用一点公共用地,还不至于因为侵占得过分,遭行人白眼。

  因为正好处在屋檐下劳作,他便给头顶装了一架蓝色帐篷。这样既可以遮阳,又可以挡雨,帐篷上的“兰州拉面”几个字也成了招牌。

  小镇的南北大街和东西大路在花坛这里交会,人来车往。从市里钻出来的10路车的终点,就在他的面馆前面,也给这里增添了不少人气。

  自从他来到这个小镇开业,林科就去他的面馆吃面。说实在的,他虽是正儿八经的兰州人,主要做兰州拉面,但那面吃起来并不咋样。也不是说那面不筋道,只是汤有点浑,牛肉有些硬,少了些兰州拉面特有的香。

  还有,就是他用的是片儿椒,色暗、油少,辣椒籽也没有砸碎(辣椒的香味全在籽里呀),而且还没有放芝麻。更要命的是,他没有准备大蒜。吃兰州拉面,没有上好的油泼辣子和大蒜瓣,怎么能吃得过瘾呢。

  林科心里这么嘀咕,也并不是说他拉面的水平不行。从他拉面时的架势和手法可以看出,他年龄虽然不大,也算得上个老江湖。可能是要面对的顾客,使他没有心情在做工上精益求精,甚至觉得没必要使出看家本领。

  也难怪,进他这面馆的当地人呢,一般不吃辣椒和大蒜曰那些打工者呢,匆匆忙忙一吃了事,也没那么多的讲究曰至于那些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流水客,走进来了,也懒得再挪地方。于是,他便更多的是敷衍了。

  有那么几次,林科问:“有大蒜么?”他抱歉地笑笑:“没有。”林科突然想,如今这蒜价抬得老高,虽说一个人也就吃那么几瓣,天长日久,用量也不少呀,难怪他能省则省了。于是,这以后吃面时,林科再也不提蒜了。

  熟悉起来了,就不光吃面,还免不了扯淡。他们聊老家的收成,聊各地灾情,聊赛事奖牌,聊物价上涨,聊孩子读书,聊回家过年……

  “最近生意不错呀!”那天,林科吃过面,把碗推到一边,扯了块纸巾擦着嘴巴。

  “还行吧,马马虎虎。”看到没有其他顾客,他在对面坐下来。

  聊着聊着,他低声提到,昨晚又有人“借钱”来了,一张口就借走了三张。

  “谁借的,是老乡吗?”林科笑着问。

  “唉,要是老乡借的倒好了。”他朝外面看了看,见没有其他人进来,便低声说,“还不是社会上的那些人嘛。”

  原来,那些闲散的痞子,上他这里已经“借”过好几次钱了。这些人当中,有当地的,大多是外来的。见他开了个小面馆,一次也不多“借”,一般来两三个人,“借”两三百块,然后说一声过几天来还,就拍P股走人。

  “有没有人还呢?”这些事,听当事人亲口讲述,对林科来说还是头一遭,他有些吃惊。

  “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是有去无还。”他叹了口气。

  “不借行吗?”林科问。

  他苦笑了:“能不借嘛!你多少不给弄点儿,能完事?”

  “也不敢去讨?”

  “那是!按他们的说法,能问你借是看得起你,是把你当老乡呢。”

  店里一时没其他食客进来,他们继续聊着。

  林科这才得知,附近的一些小店,多多少少都有过同样的遭遇,有的已经遇过好几回了。花坛北边那个当地妇女在自己房子开的杂货店、花坛西边那个河南老乡开的有点上规模的全羊馆,都未能幸免。

  他点燃一支烟,苦笑着:“现在生意难做呀。你们虽然在这条街上住着,可是早出晚归地上班,许多事不知道呀。”

  林科听着,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有时胡乱忙着,过了吃饭时间,林科才匆匆赶来。

  他对林科一笑:“你这么忙呀。吃炒的还是吃汤的?”

  林科应答一声,他就马上动起手来。

  这时,他端上来的面眼看着要从碗里溢出来。

  “你多削了面?”林科说。

  他笑一笑:“你肯定饿了,不就多削几刀嘛。”说着习惯性地搓着手。

  那晚,冷风飕飕。

  他把面端上来,说:“我去给你倒一点酒。”转身进了里屋。

  “不用啦,我吃面就行。”林科喊着。

  他已经端着杯子出来了,放在林科面前:“这是我今年自己泡的杨梅酒,加了些冰糖,喝起来特爽口。”

  林科家里那一坛杨梅酒,加的是白砂糖,已经快喝完了。当地人说,这杨梅酒里加上冰糖更好喝。看着那一塑料杯红得清亮的液体,林科有些兴奋。可想到晚上还有事,要骑摩托车出去,林科就不敢喝,又不好意思直说。

  “我喉咙有些不舒服,不大能喝。”林科一说谎就脸红。

  “没事,就一杯酒嘛,晚上喝一点,好好睡一觉,早上起来喉咙就好了。”他笑着,热情依旧很高。

  “那我就少喝一点。”林科起身取了个杯子,要给他倒回一点。

  “没事,你喝。我一直喝着呢。”他拦着,林科已经给他倒了半杯。

  他俩面对面碰着喝起来。或许他泡酒时,杨梅放得少,或许这酒本身就度数高,酒味很浓。等到面吃完时,林科那半杯酒还有一半。就这样把酒剩下来不好意思,想到一饮而尽再骑摩托车出去,林科又有些心虚。

  付了面钱,林科转身拿起酒杯,说:“剩下这点酒,我带回去,慢慢喝。”

  他微微一愣,笑了笑。

  林科回家眯了一会儿,才出了门。

  从外面回来,把车放好,林科端起那四分之一杯酒,一口灌了下去,突然想,他会不会以为我把酒杯端出去扔了?

  他那个挺着大肚子的老婆回老家了。

  很快地,听说他老婆生了个大胖小子。林科忙向他道喜。

  他嘿嘿笑着,说,又添了一个,这负担就更重了。

  林科说,你们好呀,能生两个。我们想再生一个,国家政策不允许,生了就要丢饭碗。

  他笑着,现在干啥都花费大,两个娃娃要养活要念书,太不容易呀!

  后来,林科才得知,他的大孩子也是个男孩,已经八岁了,可惜是个哑巴。

  孩子很小的时候,他们还不清楚,后来发觉不对,把孩子带到北京、上海,看过好多大医:。有的说是先天的,没法治曰有的说可以试着治,但起码要花十五万,而且手术有很大风险。

  他们来回折腾了好几年,钱也花去了不少,没结果。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把孩子送到了兰州的聋哑学校。”他眼圈红了,“一年几千块钱就不说了,孩子在那里像没人管一样。一星期接回来一次,那衣裳就脏得不像样子……”

  林科听着,一时无语。

  “他年龄最小,生活自理能力不行,看样子在那里待不下去……老父亲在家里,专门每个星期接送他。”

  后来,他们把孩子接回家,送到村里的小学。

  他说,想让孩子在村子里上几年学,等到稍微大一点,再送回聋哑学校去,那时候可能会好一点。

  可是,进了村里的小学,他和老婆又有了另外的担心。别的都是正常孩子,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受到欺负,受到歧视,会不会影响他的心理健康?

  “这个大的聪明呀,他什么都知道。前年他爷爷带过来,见有人进来了,他就给你搬板凳。看见前面的香菜完了,他就把香菜拿出来让你切。”他抽了一口烟,苦笑着,“这样的孩子,你教育得好,他就是个人精,老天不让他说话,就给他另一个特长。你教育不好了,以后他心理不平衡,可能就是个祸害……我就想着和老婆再辛苦几年,攒些钱,让他以后学个什么手艺,最起码能自立,能养活自己……人活着,都有自己的苦,这就是我今世的担子……”

  第二个孩子断奶后,他老婆又从老家赶了过来,和他一起忙活着。

  那天中午,林科吃着面,随口问:“怎么不见你老婆人?她又回老家了?”他笑着:“她放心不下那个大的,又到话吧给家里打电话去了。”

  他说的话吧,就在马路斜对面。他腰里别着手机,女人却到话吧打电话去了。应该是女人有很多话要说,而话吧的通话费用更便宜些吧。

  那女人,眉清目秀,身材姣好。时常系着一条花围裙,套着一双碎花袖套。平日里,很少见她说话。她总是进进出出,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有时候,男人出去一会儿,她便自己拉面、削面,有时也拿起炒锅炒起来。

  她很少笑,脸上总蒙有一点淡淡的哀愁。偶尔笑起来,还带着一点她这个年龄的女人极少有的羞涩。面对周围的人和事,她似乎有一丝隐隐的胆怯。有时,她看着自己的男人和熟悉的顾客说笑,像一只安静的小鹿。

  过了一会儿,林科看见女人回来了,眼圈红红的。

  她站在门口,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不说一句话,就那样斜朝大街,似乎在望着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男人看样子想叫她去干什么,一抬头,看到她那一副模样,嘴巴张了一下,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那天林科去吃面,他说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连同旁边两间一起租出去,说是要开什么银行。他又说,上次和房东签了租房协议,还有多半年呢。

  林科对这些事情不懂,心想,如果房东一定不要租给你了,你有什么办法。大不了他把房租退给你,多少再给你一点补偿。“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人家是当地人,如果和你这个外来者来硬的,你有什么办法。

  两天后的晚上,林科刚吃过饭,正在翻当地的日报,有人敲门。林科起身开门,一看竟然是他,忙让了进来。

  林科有些吃惊,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老乡,你要给我帮这个忙呀!”他一进门,边给林科递烟,边急促地说。

  “你,你这是……”林科有些纳闷。

  “我要和房东打官司……”

  一听“打官司”这三个字,林科就有些紧张。

  原来还是房子的事。房东要他退房子,他不干。他说,或者让他干到租房期满,眼下一定要他退就得赔偿他。关于赔偿的金额,双方谈不拢。他手里有租房协议,而且上回一次性缴了两年房租。他现在决定要打官司。

  他说,有几次,他去小镇上的菜场买菜,见林科从这里进出,便找了过来。他说,他知道林科是个文化人,就来找林科帮忙。

  林科苦笑了,心想,我这个懦弱书生,虽说来这里混了十多年,却往往连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又能帮什么忙呢。

  林科又不好意思直言拒绝,怕他太失望。

  “你有没有问一下别人,遇到这种事情咋办?”

  “我到别人那里咨询了一下,他们说只要我手里有租房协议,就能打官司,而且一定赢……”他看着林科。

  “你心里想要个什么样的结果?”

  “房东一定要我退租,就把我缴的房租退还,再赔我十万元……”

  林科听了暗暗吃惊,这不是狮子大张口嘛。

  “你来这里时间长了,看看有没有懂法律的朋友……还要麻烦你帮我写状子……”他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这个……”林科暗暗叫苦。

  林科脸皮薄,平日里最怕求人了。他的那几个朋友,也都是些懦弱的书生……林科心里想,我能写什么状子呢……你把打官司想得太简单了,这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呢……

  “我,我对这些也不太懂……是这样,你和房东好好沟通一下,尽可能和和气气解决问题……我到其他朋友那里帮你打听一下,看这个事怎么办……”林科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充满羞愧,知道自己是在敷衍他。

  一连几天,林科都有些心虚,没去他那里吃面。

  林科怕他再提起这档子事,也怕看到他那期盼的目光。

  那天,不得已从他店前经过,林科本想躲避,他却远远地上前打招呼,还主动说房东后来又说银行不开了,房子也不用退了。

  听到这些,林科暗自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秋风又一次吹过,路边的香樟不时有《子飘下来。

  一连两个傍晚,林科去吃面,都见他那扇卷闸门下拉着。林科有些纳闷,他两口子怎么啦?面馆不开了?回老家了?没听他们说起过呀。

  面馆的西邻是一个小餐馆,安徽来的小两口(听他说过,这一对小青年还没结婚,却住在一起几年了)在卖一些小炒。林科想问一声那个小老板,最终却没有开口。说实在的,林科不太喜欢他那一身油滑气。

  第二天中午,林科又去了花坛边,却见他两口子忙碌着。

  “这几天干啥去了?门一直关着……来一碗刀削面!”林科高声说。

  “好嘞……有些小事情,休息了两天。”见是林科,他笑着,转身忙活起来。

  见没有其他人了,他走过来,在林科对面坐下来。

  他低声说,年后就觉得后脑勺有点疼,他也没在意。最近疼得有些厉害,他有些怕了。那个经常来聊天的当地老头,介绍他到邻镇的一个有着祖传医术的人家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他又说,前天,索性去市里的人民医:看了看,顺便休息了一天。

  “人民医:的医生咋说?”林科问。

  他压低声音:“医生让做这个检查做那个检查,也没查出什么毛病来,最后说我这是忧郁症,不好治。”

  忧郁症?林科有些吃惊,对这方面自己不懂,也不大相信。

  “我觉得你主要是太劳累,没休息好。”林科说,“你晚上早一点休息,早上不要起得太早……”

  他笑着,看了看林科:“晚上早了睡不着,早上老早就醒来了,想多睡会儿也睡不着,已经习惯了……再说了,生意全凭早上那一阵子,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说着,他朝老婆瞟了一眼。

  “你这样下去不行,人吃不消呀。”

  “我也这样觉得,出来这些年了,我看这生意也做不了几天了……长期拉面用力,我的手腕也有些不对劲……这胳膊上的神经估计和脑袋上的连着……”他若有所思地说。

  林科看了他一眼,吸溜着面条,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他抽着烟,也沉默不语。

  一个星期过去了。林科再去吃面,见卷闸门又拉了下来。

  第二天林科过去,门还是没开。第三天又过去,还是没有人。

  隔了几天,林科又去了一趟花坛边,他的那扇卷闸门依旧关着。西邻呢,那小两口还在忙碌着。10路车的终点处,还是人来人往。那些外地来的黄包车夫,好像不是来做生意的。他们把车子排成一溜,在一旁说笑打闹。

  林科抬头看看那扇卷闸门,有些惘然。

  林科记得,那个卖拉面的老乡,和自己同姓。名字呢,自己曾在他们墙上的营业执照里看到过,却忘记了。记得他老婆的名字里,有一个“梅”字。

  林科曾想和他相互留个手机号,这念头呢,当时却只是一闪而过。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那扇门依然关着。经过它前面时,林科总要忍不住看一眼,似乎在隐隐地期待着什么。他想,我会再看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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