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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二舅

  我给你说,今年七月里我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就见到了我二舅。我大舅的情况,我以前给你说过,我二舅呢,想到他我就头皮发麻。咋啦?这事提起来话就长了,你真的要听,今儿个下午,我就给你细细地说来。

  先说那一天,看见我二舅时,我一下子就惊呆了。这是我二舅吗?当时,我右手还插在裤兜里,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他不是我二舅又是谁呢?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几乎全白了。脸因黄瘦显得窄而长,面皮皱巴巴的,脸膛塌陷下去,显得颧骨更高了。他的左眼微眯着,眼珠昏黄无光。左嘴角抽搐着,剩下的那几颗牙,大而焦黄。下唇呢,略微外翻。灰白的胡子,显然很久没刮过。

  你笑啥?你也别笑,真的是这个样子!不是我恶心我二舅!你根据我说的这些,就能想象到我二舅的那个样子。咋?你想画,也行,那你就画出来吧。

  我给你说,还有呢,他的那件黄上衣,袖口起了花。蓝色的右裤腿绾着,露出的一截小腿黑而黄。黄球鞋上没系鞋带,脚上没穿袜子,鞋帮上还沾着污泥。

  当时,我二舅左手抄在裤腰处,右手垂着,手指瘦长而弯曲。看见我和我妈走过来了,他没任何反应,扭头自顾自地望着远处,又似乎啥也没看。

  看着他,我忙走上前,叫了一声:“舅!”摸出香烟,抽出一根递上去。我二舅目光呆滞地看着我,又看看我手中的烟,好像它有毒似的,胆怯地往后退了退。

  “辉子娃给你烟呢!”我妗子在一旁说。我二舅有些惶恐地望着我,还是一声不吭。“算了,你舅如今不吃烟了。你不用给他了。”我妗子苦笑着,转身要走。

  看着我二舅的模样,我妈忍不住问:“民权,你一个人站在这儿干啥呢?你把早饭吃了没?”我二舅看了我妈一眼,扭过头去,依旧不吭声。

  “咱姐问你话呢!你看你……”这时,我妗子对着我妈说,“姐,你看他……如今谁都问不出个声气来……早饭我先前就给他舀好了,他应该吃了……”

  我妈望着我二舅,眼圈红了。她摇着头转过身,边走边叹息:“唉,你看你把自己弄成啥样子了……傻完了。娃还小着呢,你以后都咋弄呢……”

  老太太这人,你上一次见过面。她啥都好,就是心中搁不住事,话多。

  就在我妈絮叨的时候,我看见我妗子凄然地掠了一下头发,咬着嘴唇,却一直没吭声。我猜想,她的心被我妈的话触动了。我心里有些不安起来,连忙暗暗扯了一下我妈的外套下摆,老太太这才住了嘴。要不,我真担心我妗子哭起来。

  进了我二舅家里,我妈和我妗子说着话。我坐在一旁,偶尔插一两句,心里还在想着我二舅。过了一会儿,我二舅从外面进来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他背着双手,先是站着,看着远处的庄稼。过了一会儿,他又进来了,接着又走出去,蹲在了门前。我妈和我妗子停下来,看了看他,又继续说话。

  离开我舅家时,我们走到门口,我妗子看着我二舅:“咱姐和辉子娃要走了,你看你……”我二舅看看我们,依然面无表情。我妗子苦笑着送我们出了村。

  我给你说,小时候,每到腊月底,我总要缠着我妈把板柜包袱里的那颗红五星和一对红领章拿出来。这种五角星你可能没见过,什么样子?你听我说,就是那种模样很简单的、胖胖的、红艳艳的五角星,背后镶个小别针。那对平行四边形的领章,应该是丝绒的。摸上去柔柔的,又挺挺的。我把玩着它们,舍不得丢手。

  那个时候,我家邻居的二旦和对门的疙瘩……啥?怪?这有啥怪的,农村男娃的小名就是这么土,这么俗!比这俗气的还有呢,什么铁锤、铁狗……

  你别笑了,先听我说下去。大年初一早上,二旦和疙瘩这两个货,经常穿着黄军装,戴着黄军帽,在我面前显摆。我当时很眼红,毕竟是小孩子嘛。

  看看他们那红布做的帽徽和领章,我又不以为然。显摆啥呢,我说,你们的领章和帽徽都是冒牌货,我有真家伙,是我二舅当兵复员回来时带给我的,是他特意给我这个大外甥带的。这两个货说,你吹啥牛呢,有本事穿戴出来。没有黄军装和黄军帽的我顿时噎住了,半晌才说,我怕你们眼红死了。这两个货白眼一翻,跑了。

  我现在还记得,我二舅结婚时,我在他新房里的镜框上,看到过一张照片。

  那应该是我二舅在部队上的时候照的,是一张大头照。也许因为当时照相技术的缘故,照片略带点粉色,像是画出来的。我二舅浓眉大眼,微胖的脸庞稍仰。我觉得我二舅很威武。尤其是那军帽上的红五星和黄军领上的红领章,让人眼馋。

  以后的日子,每次到外婆家,我都要钻进二舅的房子,一个人细细地端详那张照片,心中充满了羡慕和憧憬。呵呵,当时我就想,如果老师问我长大后干什么,我就说,当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穿军装,戴军帽,手握钢枪,保卫边疆。

  啥,你们当时也这么想?呵呵,也许那个年代的孩子都有一个参军梦!

  遗憾的是,还没等到我妈答应给我做的黄军装和黄军帽,我就上初中了。这个时候,我已不大见到我二舅的面了。我迷上了游泳、钓鱼。常常跟着二旦、疙瘩,上午放学连家也不回,连饭也不吃,就往渭河滩跑,在渭河边折腾。

  是渭河呀。我以前给你说过吧,我们家就在渭河边上。渭河你总该知道吧,泾渭分明这个成语听过吧?渭河是我们母亲河——黄河的最大支流啊!

  话说我爸听到我跑去渭河滩玩,就吓得通知众亲友们到处找我。因为他们听说了,就在前不久,这渭河边的大鱼塘里淹死了好几个邻村的孩子。

  我扯得有点远了,咱再回来说我二舅吧,还说我小时候的事儿。

  记得有一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从我家土炕上的被窝里探出头来,就看见了二老在西窗底下说话呢。我当时有些纳闷,他们是什么时候起来的?

  我妈在一旁站着,披着她的褂子。我爸呢,坐在一张矮凳上,抽着他那呛人的老旱烟。我妈说,我给你使眼色叫你不要给,你还是给了。我爸说,他说要给玉米上肥料没钱,你说我咋办?我妈的声音大了,我说过没有,你还给他。

  咋了?他们要吵架?他们在说谁呢?我爸把什么给人了?看着他们的模样,我心里有些惊慌,慢慢把头往被窝里缩了缩,露着一双眼睛,不敢吭声。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爸说,他说要一百五,我才给了五十,让他去买几袋磷肥。我知道你给了五十,我妈说,这五十你也不应当给。你给了他,他又跑去赌了,只会越陷越深。以前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上次跑到二妹家借钱,说是圈里要看猪,想去集上买几个猪娃。结果呢,还不是去赌了?钱输光了,空人回来了。

  他那么早就来了,蹲着不走,你说我咋办?我爸说。咋办?他来了一张口,我就知道没好事。我妈说,蹲着就让他蹲着吧,不理他,看他能蹲到啥时候。

  听到这里,我想,他们到底在说谁呢?又在说我二舅吧。难道是我二舅借钱来了?我二舅是啥时候来的,我怎么没有看见他?他现在人呢?难道回去了?

  再看我爸。他把烟锅在鞋帮上磕了磕,叹了口气说,我也怕他又钻到赌场里去,这才给了他五十。你还别说,说不定这一次他真的是买肥料呢。

  这一下,我妈的声音更大了。以后他要买啥,咱亲自给他买,钱就是不能给到他手里。你以为你这样是帮他,你这样是帮倒忙,你这样是害了他。

  是不是我二舅借钱来了?我实在忍不住了,从被窝里伸出头来。

  我妈猛然转过身来盯着我,紧绷着脸说,你要睡就睡,不想睡就起来。大人的事你少插嘴。她顿了一下又说,你把自己嘴巴管好,少给外人说什么。

  这时,我爸看看我,笑着说,咱辉子长大了,可别学他二舅。我妈听了,又盯着我,恶狠狠地说,他以后要是敢学他二舅那样子,我就把他的皮剥了。

  我嘴一噘,急忙把头又缩进被窝里,心想,我二舅这到底是咋回事嘛。

  我给你说,其实关于我二舅的情况,我早已耳有所闻。

  我二舅呢,从部队上回来后,先是在家种田。后来不知怎么的,他想到了养鸡。听我妈说过,我二舅和别人不一样。他用电灯照,想用电灯的热量把鸡娃孵出来,结果没有成功。我外婆那个村子里的人,都笑话二舅,说祖上几百年多少代人了,都是用母鸡孵鸡娃的,还没听谁说过能用电灯把鸡娃孵出来的。

  后来呢,我二舅又开始养蘑菇。啥?你哥也曾养过蘑菇?呵呵。

  我给你说,我曾亲眼看见我二舅在:子里盘了一个大炉子,在上面放了一口大锅,说是要蒸什么玩意来杀菌。还有,:子里的那种空罐头瓶子,堆了好多,也说是用来种蘑菇的。就这些还不算,我二舅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的锯末,装进那种很小的塑料袋里。说是怎么怎么一弄,就能从那些袋子口里长出蘑菇来。

  具体怎么样?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没过多久,我二舅又收了摊子。

  接下来?你别急呀,你听我给你慢慢说嘛。呵呵,你比我性子还躁。

  又过了半年,我二舅在他们村子北边的破窑场旁,打起了土围墙,搭了几间简易棚,说是要养猪。我外公知道了,不准他干,骂开了。

  我外公说,民权,你不好好种庄稼,一天到晚瞎折腾,还嫌把人没丢够。这次猪坚决不准你养,万一猪瘟来了,一死一大片,那时候谁来帮你收场?

  我二舅呢,他不管,自顾自地干着。他不知哪来的钱,到底把猪娃买回来了。我外公发怒了,对他吼起来。你要养猪就别进家门,你干脆和猪住在一起。

  我小时候,犯了脾气,我妈就说我像我二舅。呵呵,牛脾气呀!

  我外公这么说,我二舅就犯了牛脾气。他真的住到了窑场,和猪待在了一起。我妗子想劝他回来,他根本不听。本来和我二舅合伙养猪的同村的建社,被他媳妇拉回了家。我二舅就一个人待着。他给猪铡草、打料,还学会了给猪打针。

  我外公在家里生着气。亲友们劝我外公说,民权他起了这心,你强求也没用。他也是成了家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人常说,事不过三嘛。他已经折腾了好几回,这一次养猪不成,他也该收心了。你这样把自己气坏了,不值啊。

  众人这么说着,我外公还是不许我二舅回家。我妗子呢,一看这样僵着,也没有办法。她就抽空给我二舅捎一点吃的,有时也去给他打打下手。

  我给你说,世上这事儿,有时真难说。该你倒霉了,你躲都躲不开。

  我二舅养的猪到快出槽时,出事了。有一天早上起来,我二舅像往常一样先去猪圈看,却发现厚厚的土墙上被钻了一个大洞,六头猪少了五头。我二舅傻眼了。他钻出那个洞,又不知道该往哪儿追。他站在破窑场旁的小路上,大声叫骂。

  后来,有人私下传说,是建社伙同其他二流子偷了我二舅的猪。也有人说,靠近乾县有个叫晁庄的村子,全村的男女老少专门杀猪,再把肉送到西安去卖。周围村子有一帮人专门偷猪,低价给他们那里送,应该是那帮人干的。

  哦,晁庄我也没有去过。你想去?好,下次我回老家时带你去看看。你要有思想准备,听说那村子里的姑娘媳妇都提着杀猪刀,你去了可别乱瞄哦。

  咱再说我二舅,在猪被偷几天后,他回家了。他是被我妗子从窑场上硬拽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爸也去了,他帮着我妗子把剩下的那头猪吆回了家。

  我现在还记得我爸回来后,学说着我二舅失魂落魄的样子。他说,剩下的那头猪已经好几天没喂了,饿得在猪圈里乱转乱拱。他还对我妈说,偷猪的还算有点良心,要是把最后那头也偷走,我看民权就要急疯了,都是快出槽的猪呀……

  哦,你也这么想?我给你说,当时听我爸这么说,我也这么想的。我觉得我二舅真是太倒霉了。我想,这事儿如果放到我身上,我真的要疯了。记得我爸说了这话,我妈狠狠地白了我爸一眼,没应声,只是在一旁抹眼泪。

  很快地,我外公叫人分了家。我二舅一家和我外公住老房子,我外婆和我大舅一家搬进了另一条街上的新房子里。我二舅先是躺在家里啥也不做,吃了睡,睡了吃,也不出门。后来他出门了,却不按时回家吃饭,害得我妗子到处找。

  不久,我听我妈说,我二舅开始耍钱了。啥?你哥以前也耍钱?我给你说,我们村里,包括我那些亲友里面,凡是耍钱的,最终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咱接着说我二舅。他先是从家里翻出我妗子的私房钱,把它输光了,再偷出我外公在村里铜器厂做工攒的钱,又出去赌。据说,他开始还是赢了一点钱,似乎尝到了甜头,就再接着赌。赢了人家不让他走,输了他自己不想走。于是,那伙人再把钱借给他,他再继续没黑没明地赌起来。你说得对,耍钱的人都像着了魔。

  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去我外婆家,我二舅刚好也在。我外婆正骂着我二舅:“我把你个傻子,人家合伙诱骗你,你还不知道?你都是结了婚有了娃的人了,你就不想着好好过日子?”我二舅嘟囔着:“我的事你少管!”

  我外婆拿起扫炕笤帚扑过去,边打边骂道:“赵家怎么出了你这个货。你把先人的德都丧完了,脸都丢尽了!一天不务正业的,还学了个耍钱……”我二舅也不躲闪,依旧蹲在屋檐下,抽着他的劣质香烟,嘴里继续嘟囔着什么。

  我大舅呢,一边拉我外婆,一边训斥我二舅:“你没赢钱的那个本事,就不要去耍。你还想从耍钱上过好日子?”我二舅还嘴道:“谁说我赢不了,我先前不是赢过?只是后来手气不好……”我外婆听着,又扑了过来:“你、你还有脸说,你还光荣了?你看你从部队上回来,干了几件赢人事?你还有脸说……”我二舅不吭声了。

  我二舅还是继续耍钱。他不仅暗耍,有时还明耍曰不仅在村里耍,还在外村耍曰不仅在别人家里耍,还要到集市上去耍。他越耍越大,越耍越凶。他一天到晚,顾不上吃饭,顾不上回家,更顾不上几个孩子。因为我外公要打,我外婆要骂,我妗子要闹,还有人要上门来讨赌债,家里更是看不到他的影子。

  那时候,我二舅已经在所有亲戚那里借遍了钱。他一开始编织各种谎言,有的亲戚知道他耍钱,不借给他曰有的亲戚还不清楚,把钱借给了他。他把借到的所有钱统统丢进了赌场。我外婆不得不向所有的亲戚传话:不管民权啥时候去借钱,一律不要管,一律不要给。谁要是借钱给他,我就上门找谁的麻烦。

  我听说,我外公还叫上族人,把我二舅绑起来,吊在屋里的大梁上,用皮鞭狠狠地抽。有时我二舅偷偷回来,我妗子就把他锁在房里,怕他再出去。

  有一天,我突然听我妈说,我二舅有些不对了。他回了家,晚上不睡觉,乱说话,说有人要杀他,说有人要拆他的屋子,然后他就在村子里到处乱跑。

  我妈又说,那些讨债的人天天上门,我二舅一直躲在外面。那些人向我外公出示了我二舅的欠条。我外公说,我和民权已经断绝了父子关系,我没有这个儿,想要钱你们去找他要。那些人又问我妗子要。我妗子说,他在外面做的事我不知道,也管不上。再说了,他一直不回家,我也见不上人,我也没钱替他还债。

  我妈说,那些人到处找我二舅,抓到了就要钱,要不到钱就打。四五个人围着我二舅往死里打。打过了限期要他交钱,到时候交不上,抓住再打。

  那些人还放言说,要是我二舅还不上钱,可以继续耍。不想耍,又还不上钱,把他们惹急了,他们要烧了我二舅的房子,把我二舅一家人都杀了。

  我二舅开始整夜整夜不睡觉,胡乱说话,一天到晚四处跑。

  起初,那些人以为我二舅装疯卖傻,想躲赌债,抓住他还是打。后来又找了几次,发现我二舅确实有些不对,怕真的弄出人命来,就不敢打了,也不再上门闹了。

  民权疯了,村子里的人们私下里议论起来。

  那些昔日的赌友,看见我二舅就问,民权,你还耍钱不耍?我二舅或者不应,或者涨红着脖子,口齿不清地胡乱说上几句。有时候,他一看见那些赌友,就喊、就跑。再后来,只要一看见村里有人朝他走来,他就开始喊、开始跑。

  很快地,村里村外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我二舅疯了。

  此后,我妗子开始到处借钱,给我二舅抓药看病。

  我妗子把那些抓来的中药熬好,端给我二舅。我二舅不喝,他说我妗子要害他,给他喝毒药。我外公、外婆和其他亲友,连劝带哄带吓唬,让我二舅喝药。

  我亲眼看见,我外公和几个人把我二舅拉住,压住他的头,撬开他的嘴,把那些黑乎乎的药水,往他的嘴里猛灌。我在一旁看了胆战心惊。

  不久,我外公就去世了。我妈说,我外公是被我二舅气死的。不然,他那么硬朗的身子,不至于才活到七十二岁。我妈还说,我外公死了都闭不上眼。

  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亲自送我二舅去精神病:的事。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今天话赶到这儿了,我就把它说出来。

  我初中毕业那年,一个阴雨天,我妈叫我跟着我爸去我外婆家,说是帮着去送我二舅看病。说实在的,我有些怕见到我二舅。我犹豫着,可是看到我妈悲悲戚戚的样子,我只有沉默着,跟在同样沉默着的我爸身后,磨蹭着上路了。

  当时,雨虽然停了,天还是阴沉沉的,如同我的心情。

  路上,我有些担心地问我爸,咱要把我二舅送到哪里去看病?就咱们两个人去送?我爸说,咱要把你二舅送到邻县周至哑柏的一个精神病:去,你妗子娘家的她堂弟——你党社叔,和我们一起去送你二舅。你不要多问了,跟着就行。

  从满是泥水的街道走进去,我看见我二舅门前停着一辆机动三轮车。

  我们进了:子,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墙根抽烟呢。他看见我爸后,忙起身打着招呼。我想,他就是我妗子的堂弟,我叫党社叔的人了。

  我二舅一见我们进来了,神色有些惊惶,想往外面走。党社叔慌忙站起来,和我爸一起去拦我二舅。我二舅一看不对,又往:子后面走。

  我妗子呢,拦着我二舅,像哄劝小孩子一样:娃他爸,你听我说,我们带你去看病。你的病看好了,就能给咱干活了。你听我说……

  我二舅嘴里不知说着什么,含混不清。他推开我妗子,就往前扑。我爸赶上去,转过身拦住他,高声喊道,民权,你要给哪里去?听话!

  你说紧张?我给你说,我当时真的有些紧张,你想想当时那个场景吧。

  看我爸拦他,我二舅转身又往外扑,党社叔慌忙拦住他。我二舅把他一推,还是往外扑。我在前面拦着我二舅,我爸似乎怕我二舅把我扑倒,忙上前抓住我二舅的胳膊,说,民权,你要听话,我们带你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了,你再不听话,我们就拿绳子把你绑了……我二舅吼着,想甩开我爸的手。党社叔趁机扑过来,抓住了我二舅的另一只胳膊。我二舅还在挣扎着,我爸已经把他的上半身牢牢抱住。

  这时,邻居们听到动静,也有人过来了。大家一起帮着我们把我二舅往外拖,一直拖到门外的三轮车下面。我妗子还在边哭边哄劝着我二舅说,我们就带你出去转转,很快就回来了。我二舅依旧挣扎着,长喘着气,头用力胡乱甩动着。

  当时,我站在一旁,心“咚咚”地跳着,有些害怕,有些不知所措。

  看到这个情景,我爸有些急了。他朝我喊着,辉子,你快上车!我一愣,赶忙爬上了三轮车。旁边有人也随即爬了上来。我们打开车厢的后门,我爸他们马上把我二舅抬着送了上来。我们在上面伸手抓住我二舅往里面拉,我爸和党社叔在下面推着我二舅,随即也上了车。就在慌乱中,有人插上了车厢的后门。

  我二舅还在挣扎着,想往下扑。我死死抱着他的身子,带着哭腔喊:二舅!二舅!!他用惊慌、迷乱的目光看着我,身子的扭动缓了下来。我爸趁机把我二舅牢牢地抓住。其他人都跳下车,党社叔翻过前车栏,坐在驾驶座上,启动了车。

  站在车上,我看见下面我妗子对旁边一个邻居交代着什么。随后,她夹着一个包袱,也爬上了车。有人把一卷粗麻绳递上来,旁边有人喊,不用拿了。又有人喊,还是拿上,万一路上……我妗子一脸凄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车颠簸着,向前缓缓地爬起来,刚才乱哄哄的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

  我和我爸依旧抱着我二舅,站在车厢里。看着下面的人,再看看我二舅那破败的:落,我觉着隐隐的悲壮中涌上了一股难言的辛酸,泪水无声地滚落下来。

  后来?你别急,我给你添一点茶,你再听我慢慢给你说。

  后来,我二舅在哑柏的那个医:住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听我妈说,我二舅比以前好了一些,他不再半夜三更胡乱跑了。可有时候,他还是要说东道西,不然就蹲在一个地方,一直发呆。我妗子从哑柏给他带回来的药,他一直吃着。

  有时,我妗子去地里干活,叫我二舅一块去,他蹲着一声不吭。有时,他跟着我妗子下了地,胡乱干着活,干着干着就悄无声息地跑回家了。

  我妗子来我家走亲戚,对我妈说,姐,有时我上地里去,干脆就不叫他,叫他去了还要惹人生气呢。我又不敢多说,怕说得多了,他又犯病了。

  我妈听着,拉着我妗子的手,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以后,听说我妗子还去哑柏的医:里买了几次药回来。

  那里的医生说,我二舅的病要完全好是不可能了,只能尽量不让他的病情加重。我二舅呢,吃着那些药,好像再没有多少好转。加上三个孩子要念书,家里没有钱,还欠了不少外债,我妗子也就没有再带我二舅去看病。

  再后来,听我妈说,我二舅的病时好时坏,劳累得我妗子也病倒了。

  工作以后,我每次回老家都去看望我二舅,他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我问候他,他不吭声。我便和我妗子说一会儿话,塞给她一点钱,匆匆离开。

  最近?前几天,我刚给我妈打过电话,得知我妗子刚做了手术。我妈说:“你妗子可怜呀,为了你舅和这个家,操碎了心,落下了一身病。”我妈又说,我表妹在医:照顾我妗子,她自己给我二舅看守门户。

  “二舅不在家?你去给他看门?”我问。“在呢。你二舅顶不住个人用,一会儿就不见人了。叫他看门,贼把东西偷完了他都不知道。”我妈叹息着。

  “我二舅还是我暑假回去见到的那个样子?”我又问。

  “还是那个样子,一天到晚不知道干活……”我妈说,“我给你妗子说了,等你表弟打工把债还得差不多了,再攒些钱,把你二舅再弄到什么地方去看一看。”

  “我二舅还能看得好吗?”我问。

  “我想,看一下总比不看强吧,兴许能好转些。”我妈叹了口气。

  唉,我二舅就这个样子,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

  我给你说,有时想到我二舅,我就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一片原本山清水秀的风景,山被削平了,河被污染了,树被推倒了,花草被践踏了,一切被弄得一片狼藉,被摧毁得面目全非。面对这一切,周围的人似乎在尽力地挽回着,似乎又在加剧着它的毁灭,最后又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变得一塌糊涂……

  唉,这就是我二舅,那个曾带给我梦想和憧憬的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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