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子人继续吃着饭。二十分钟后,王筱柠到了,手里提着一大包给季风旗奶奶买的麦片、点心之类的礼物。
从王筱柠进门那一刻开始,老太太那笑就没停歇过。真懂事啊,这孩子好!奶奶心里想着,嘴上夸着。
在奶奶和风旗爸妈三人的簇拥下入了座,王筱柠偷偷地环视一周,似乎少了一人。奶奶一直盯着王筱柠笑,似乎察觉到她的观察。老太太不糊涂,更不含糊。
真不巧,风旗刚出门,他单位里有急事,就赶过去了。奶奶忙解释。这孩子,我一手带大的,心肠软,谁家有个事,他二话不说过去帮忙!奶奶还不忘把宝贝孙子夸奖一番。
六个人继续吃着、喝着、夸耀着、寒暄着。
一直到九点半,两家人才依依不舍道别。奶奶硬是拉着王筱柠的手一直把他们一家送下楼,又走到小区门口,直到他们上了出租车,才转头回家。
这注定是这一年中奶奶最开心的一个晚上,尽管有些小小的遗憾,两位年轻的主角阴差阳错未能见到面,但奶奶依然为这场自己一手安排的家宴而得意、高兴。借感谢王筱柠一家上次送自己去医:为名,一方面确是出于谢意,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给两个年轻人创造交流和相处的机会,特别是自己那一而再再而三推托的孙子。既然是家宴,也就表达了季家家长对王筱柠这个人,两个人这门事的肯定吧。奶奶想着想着,不一会靠在沙发上含着笑就睡着了。
而到了家的王筱柠,躺在床上,回味着这一顿晚饭,一面感受着季家人的热情,特别是奶奶,一面又不知为什么,从心底涌上来一些小小的失落和遗憾。
两家六个人都各自到了家,上了床准备睡觉了。可还有一人,季风旗,还在外面办着事。
刚刚那条短信,是邹慧慧发过来的。
起因是晚上邹慧慧一回到家,就见到爸妈大吵。平时爸妈脾气都较好的,尽管也有发生争执的时候,但从未大吵大闹过。这次两个人闹得很凶,邹爸爸居然提出来要离婚。
吵闹暂歇时,听妈妈的哭诉,邹慧慧才知道吵架的原委:邹爸爸上半年参加了邮局组织的体检,做胸片检查时,发现肺部有阴影,怀疑是肿瘤。邹爸爸当时谁都没讲,直接把体检报告藏了起来。之后一个月里老邹一直很紧张,并且开始觉着隐隐作痛。于是独自一人换了家医:做了复查,确诊是肺癌,并且已是中期。老邹咨询了医生,治愈有难度,后期也会有漫长的化疗,费用开销大。老邹一听心里就凉了,自己不过普通工人一个,尽管有医保,但也是杯水车薪,大部分还是需要自负。家里也不宽裕,好不容易将女儿高额的学费熬出个头来,现在女儿正面临着找工作,也还没有收入。老邹不希望女儿和他老婆有太大的经济和心理上的负担,于是他烧掉了所有的体检报告,横下一条心,先保守治疗,吃点药,过几个月等女儿正式工作了再来考虑手术。
这天下午,家里的热水器坏了,老邹老婆在家里翻找维修单,无意中翻出一封信,打开一看,真要哭晕过去。这信老邹上个月就写了——老邹也怕自己突然就闭眼了,于是写信交代了走后的事情,算是一份遗嘱吧。
老邹下班回了家,见这场景,两个人面面相觑,接着哭成一团。老邹老婆坚持让老邹赶紧治疗。可老邹倔得很,始终不松口,一来马上就要光荣内退了,不想落下最后一班岗曰二来也是最放不下的,就是怕增加家庭负担。
两个人最后争执起来。老邹气得不行,一怒之下,赌气提出野离婚冶二字。
眼看事情难以收场,邹慧慧忙拿起电话准备打给大伯,可被老邹大声喝止。
都知道啦,来那么多人,你们想让我早点死啊!老邹怒吼,二十多年了,老邹第一次这么吼他一直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吼完后,老邹就不再做声,转过头,用手挡住双眼,默默地流着泪。
老邹的脸色霜一般蜡白,一屋子的气氛死一般沉寂。邹慧慧这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安慰哪一方。从她记事起,家里从未出现这般的争吵,这般的危机,这突如其来一击,让她一时乱了阵脚,只是傻傻地坐在妈妈身边,陪着妈妈流眼泪。
过了会她回过神,才想起给季风旗发了个短信说家里出事了,希望季风旗能速来一趟。她知道她爸最喜欢这个徒弟,或许让季风旗来劝劝爸爸,爸爸会听的。也或许,邹慧慧此刻在心底最信任、最想依赖的就是季风旗了。
季风旗进了屋。老邹抬头看了一眼,早已无助的眼神中露出满眼的吃惊,接着他看了一眼女儿,接着又埋下头,一声不吭继续沉思着。
看着邹师母和邹慧慧在一旁不住地流泪,季风旗一时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该说些什么。
过了几十秒,他才柔声地问:邹师傅,这是怎么啦?
老邹没做声,继续埋着头。僵了几秒,邹慧慧将季风旗拉到自己房间,哭着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跟季风旗和盘托出。
说完,屋子里又是一阵沉寂。
两分钟左右,有人开始抽泣,接着放声哭了出来。如聚集了一身水汽的云朵,如积累了一生泪水的眼眶,年过半百的汉子,再也挺不住,撑不了,老邹号啕大哭起来。
邹慧慧和她妈妈哭得也愈加厉害,季风旗一直强忍的泪水也顺着眼眶流下来。
揉了揉眼,季风旗意识到现在还不是流泪的时候。自己现在也哭个稀里哗啦不是更给师傅家添乱嘛,邹慧慧让他来是帮忙解决问题,不是来添乱的啊!
打起精神,收起泪水。季风旗坐到了师傅身边。
师傅!季风旗小声叫道。
老邹继续埋头抽泣。
师傅,大家都是为您好啊!慧慧她们说得对啊,无论怎样,有病就要治啊。季风旗一字一句说。
顿了顿,季风旗继续说:您刚带我的时候,不常跟我说,凡事别老怕前怕后、杞人忧天。先做!小马过河,深浅自己过一趟才知道呀。您的这些话,我可一直记得啊!
季风旗说着抹了把脸,用手指顺走了眼角溢出来的两行泪。
哭泣声小了一些。
咱们不能停下来。您现在别担心费用,别担心结果。您的病,咱们一定要赶紧治,并且一定要坚持下去!季风旗说着紧紧地握住老邹的手。
邹慧慧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看着季风旗紧握住他爸手的那一刻,再一次泪花汹涌。这泪里,五味杂陈,有叹息,有无助,有感谢,有希望!
过了会儿,邹慧慧的大伯也过来了,原来趁着季风旗安慰老邹的空儿,老邹老婆偷偷去卫生间给老邹大哥打了电话过去。
大伯、大伯母、小姑都过来了,邹家人算是全到齐了。
一阵沉默后,大伯首先表态,尽管三家都不算宽裕,但老一辈的都走了,三兄妹突然少了一个人谁也不愿意,大哥愿意先拿三万块钱出来给老二治病。
小姑也在外打工,儿子在读高二,正用钱的时候。忍着泪水,小姑也表态明天就送两万块钱来给二哥治病。
老邹一直一言不发,这一会,泪水再次汹涌而至。
邹师傅,咱们治吧。季风旗说着又紧紧握着老邹的手。
老邹一直软弱无力的手这次也有力起来,尽管没有言语,但这次他也紧紧地捏住季风旗的手。
大伯将邹妈妈拉到房里商量治病的具体事宜了,其他几个人都坐在客厅里,继续默默地呆坐着。
这时候季风旗的手机响了。夜深了,见儿子还没回家,季妈妈打电话来询问儿子。
季风旗连答了几个嗯,说了个野快了冶,就匆匆挂了电话。抬头一看时钟,这才发觉已经是深夜十二点。
大伯和邹妈妈这时也从房里走出来。大伯说话了。
时候都不早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我明天一早再过来,和老二你们一道去医:。
大伯说完,可谁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季,这是小季吧!大伯突然问季风旗。
季风旗呆呆地抬起头,惊讶地说:伯、伯伯,您?!
大伯看出了季风旗的疑问,忙解释:哦,原来就听我们家老二提过你这个徒弟了,刚刚弟妹也跟我讲了,今天多谢你了。时候太晚了,你早点回家休息吧!
不要紧的,大伯!季风旗说。
时候太晚了,小季,都累了,早点回家吧!小敏——大伯拍了拍邹慧慧小姑的胳膊喊道,小敏,你和小季先走吧,打个车早点回家休息,我坐会儿,马上走。慧慧,你和你大伯母一起送小姑和小季上的士。去啊,快去啊。我坐会!大伯指挥道。
说着,大伯母挽起慧慧小姑,邹慧慧也走到季风旗身边小声说早点回去吧!
和师傅道了别,坐上出租车,到了家,漱洗完毕,已是次日凌晨一点,可这时候,季风旗却睡意全无。
想着这过去的几个小时,开心的事、尴尬的事、揪心的事轮番上演。难道人生就是这样的喜怒哀乐个无常。
季风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睡不着。他突然又想起那封大阪来信,于是翻起身,掏出信,又开启电脑,用快译软件完整地将整封信翻译了一遍。
野風瘴手紙冶——风的来信。多么有诗意的一个专栏名字,季风旗想。风的来信里会讲些什么呢,那第一封信里到底埋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一个接一个好奇和猜想裹袭上身,季风旗索性拿起笔,给小泽弥珠写起了回信。信中表示很喜欢她起的专栏名,并且有信心在信的另一头和她一起共同找到最后的答案!
又是中日文字混搭地写完信,封装好,已是凌晨两点半。
季风旗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起了哈欠。趁着拉窗帘那会,季风旗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静悄悄的,所有人似乎都休息了,唯有几只蛾虫还在路灯下忙碌着,借着温热的灯罩取着暖。树叶一摆一摆的,是风。
或许,远隔重洋的那一头,正期待这风能将这封刚写好的信快快地飞到那边去呢!季风旗傻傻地想着,然后回床上沉沉地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