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先生在异地祭扫先人,由于路途奔波,身心疲累,那一夜竟睡得极沉。黑甜无垠的梦境里,我回到了外公外婆曾经的老房子。
那场梦里,长路漫漫,树影重重,暮色斑驳,夕阳从树顶的缝隙里洒落、摇晃,四下静谧、人影杳无,碎石铺就的小径深处,是那座老宅。拾级而上的高高屋檐下,巢内的燕雀迅疾掠出,飞进雾色浓重的傍晚夜色。似曾相识的场景,吞没所有真实。我在梦中停留驻足,环顾周遭,与曾经的人事、过去的时光不期而遇。站在老屋前,望着夜色里映出的橘红暖光,想伸手推开那扇大门,却又徒劳无功,最后只是低头疾步走过。耳边风声穿越时空,而时空好似温暖琥珀:这里是我曾经最爱的小卖部,每个夏日的傍晚我会给外公外婆打老酒;住那里的人家养了条非常凶狠的狗,每天上幼儿园我都会假装镇定地走过,又偷偷回头,只要它没反应,立刻一手捂住怦怦直跳的胸口,一手牵住裙角,风一样逃走;这里住了好几个我幼儿园时的小玩伴,如今大都已断了联系,散落在天涯;这家的老奶奶最喜欢我,每天坐在门口编篾篮,看我走过会喊我过去,塞一把瓜子,给一颗糖,摸一把我的脸。
这些在梦中的场景,那些在外公外婆身边的时光啊,都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在家乡,我的外公外婆是一对充满传奇色彩的伉俪,男的英俊高大,女的纤细美丽,相恋结婚也充满惊险,至今仍是茶余饭后我们常聊起的话题。
因为爸爸在部队,妈妈忙于工作,我是外公外婆一手养大的。尽管后来有了很多的孙子孙女,他们也仍然矢志不渝地只带我一个。那时我天天盼着妈妈夜里去单位开会,因为这样晚上就可以跟外公外婆睡了。冬日里,听完院里的广播新闻,我就洗脸洗脚,和外公一起手脸搽香香,钻进一早用盐水瓶焐暖的被窝。我看小人书,外公看大人书,然后等外婆忙好,我俩睡一头,外公睡一头,在他们絮叨琐事的闲聊中,在外公慢慢响起的鼾声中,我玩着指头,盯着静夜里月光辉映下窗户上的模糊图案,边幻想故事边傻傻睡去。如果是夏夜,那就更赞了,我们会在院子里支起小圆桌,摆上舅舅们连夜从池塘电来的田鸡、外婆最拿手的红烧虾潺、茭白烤肉,再去小店提溜上一瓶冰镇汽酒,和二老对吃起来。饭后,外公会在院子里撑起大大的眠床,四周点上蚊香,我爬上去玩起来。大院子里,时不时有这家在剖黄金瓜四处分发,那家做了盐烤土豆给大伙当夜宵。我们小孩子最爱玩捉迷藏,周小鹏两兄弟是我的固定搭档,我们几乎百战百胜;实在没辙我们就躲在外公的大眠床底下,料定谁也不敢在外公眼皮底下来拉扯我们,因为素日的威严早已树立了外公门神的形象,他笃定地保护着曾经的我和那段时光。
外公外婆的离世一直是我心头不敢提也不愿提的憾事。外公是得喉癌过世的。至今我仍认为,那是一种极残忍的病。先是无法下咽食物,再是无法吞咽流质,然后只好切管,将营养液通过管子输送到体内。但随着癌细胞的扩散,连一些仅有的营养都无法输送至体内,末期,就是无法呼吸,真的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最后大限来临,看着外公的苦状,我和小表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开车四处搜罗氧气袋。刚回到家迈进门口,就听到小阿姨一声痛哭……点点滴滴至今想起仍然苦痛难言。那种五脏六腑被一只大手抓住的感觉挥之不去,实在吃苦。若说这种痛会有过去的一天,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相信。
外婆的逝去是难得的自然老去,但那时我正踏上去欧洲的旅途。起初家人没有告诉我,但预感是那么精准,那一日在熙来攘往的许愿池前突然就觉得莫名的悲哀与落寞。即便刚买了一个喜欢的包,仍无限寥落,悲从中来。回国后,才得知一手带大我的外婆,我生命里那个最温暖的人已长眠在遥遥山上。自此以后再不会有人在我回家时烤好她最拿手的烤鸭,迈着小脚送到我桌前;再不会有人在爸妈关门批评我时在门外连声地阻止,我在门里哭,她在门外叫……也许是因为没见上最后一面,此后总有意无意回避这关于外婆的事,甚至之后好几年都没去过坟头,只肯去放她牌位的寺庙叩拜。家里很多人都梦见过外婆,一会儿说外婆来托这个事,一会儿是那件事,唯有我的梦里杳无她的踪影,于是更应了我那份愧疚的心。直到有一天阿姨们闲聊安慰我:外婆外公最偏爱你,绝对不会托梦让你做事受累的。别人说,自此以后,只能“外婆想我一阵风,我想外婆在梦里”,而我,似乎连这个念想都断了?时光流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也许创伤终究会淡却,可是岁月已经消逝,对于挚爱的亲朋来讲,世界永远不会一样。人生充满了缺憾,否则女娲不必炼石补青天。
生命就是一场不断说再见的演练,起初,都以为会和家人、爱侣共度一生,更打算看着子女成长、恋爱、结婚、生子,共度欢笑及落泪的时光,在犹疑跌倒之际给予扶持,凭自身的经验给予忠告。可是,命运自有它的安排,忽来骤去,忽明忽灭,非人力可以控制。如今,天上的外婆已经九十二,外公稍小,亦已九十,唯有安好,是我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