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溜儿的青山脚下,有条金牛沟,常年流水不断。溪水流经一座竹园,竹叶青青,掩着几处茅房檐儿,那其中一处便是连儿和双儿的家。连儿和双儿是一对孪生的侏儒兄弟,命苦,六岁里头没了娘,十五岁时当石匠的老爹在石窠里放炸药,没跑过燃着的炮引子,埋进了石窠里。这对小个子兄弟身高不足一米,头上还有一兄长,却生得人高马大,仪表堂堂,可惜剃度出家当了和尚,在山那边的一座寺庙里吃斋念佛,靠信众供养度日,浪费了好好的一表人才。
这一奶同胞的两兄弟,守着两间破茅房居然也把日子给撑下来了。他们也和其他人家一样,该下种时下种,该插秧时插秧,该收稻时收稻,日子过得四平八稳。农闲了,他们还做些小手工活,比如用竹片削成瓜刨,用稻草编成蓑衣,用废电线穿成斗笠碗,用报纸卷硫黄加工鞭炮,这些都是乡人们应急用得着的,于是也能从他们那里换得一些生活物资,乡邻们少不得接济些蔬菜瓜果、旧衣旧褂。要过年了,连儿和双儿格外忙。他们制作的鞭炮供不应求,起初有人担心鞭炮不够响,祭祀神佛、祭奠祖先、迎禧接福、祈求丰年总归是越闹热越好,鞭炮响不响很关键。连儿和双儿将插好引子的鞭炮串儿随便一点,震天价地噼里啪啦,一传十里,方圆人家都上门来订鞭炮了,你三挂,他五挂的。两人实在忙不过来,赶到山那边招回了和尚哥哥,帮忙一起插引子。
生活不甚恼人,恼人的是村里那帮半大不小的毛孩,他们眼里,一样高矮的只当是同龄的玩伴,只要一见了这对兄弟,便结成队地追在后面唱:“矮子矮嘞,一肚子拐哟,不见娘嘞,哭断肠哟……”这群不懂事的瓜娃子!大人们断喝几声,毛孩们四下一哄而散,转背又围追上去,进进退退,边跟边唱。连儿和双儿有时挑着担子去舂米,箩筐绳子挽在扁担两头,晃悠晃悠,陡一转身,放下担子,卸下扁担,回头猛撵蜜蜂样嗡嗡的毛孩们,撵上撵不上,只是吓吓他们。过了畈,走的是田埂路,两个人换一换肩,淹没在油菜花海里。油菜花黄得晃眼,各种蝴蝶在他们头顶起起落落,这样的情景他们印象深刻,那是多年前,老爹把他们一人担在一边箩筐里,上山下畈地带在身边,晃晃悠悠,不甚快乐也不甚忧愁的童年。
麦苗开春返青。换鸡毛的货郎担出奇地进了山,直奔连儿、双儿的家。这在外头见过世面的人就是不一样,果真带来了好消息,说是给连儿和双儿谋着一份大酒店的好差事,当迎宾,这词儿乡人听不懂,换鸡毛的说,俗点就是“门童”,站酒店大门边上候着迎客。这活儿倒也轻松,虽然不甚体面,好歹不必守着山里的几分薄地过活。
转眼腊月,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返乡过年了。连儿和双儿也回了,走到村口的小路上,人们都认不出了。特制的小礼服,白衬衣,黑领结,鸭舌帽,锃亮的皮鞋,这身行头表明这一年他们在外面混得确实不错。人群迅速围拢来,七嘴八舌地打听,嘴里“啧啧”着,眼里满是艳羡,外面的世界该有多神气呢,能把这对兄弟打扮得人模人样的,他们甚至忘记了这对小矮人原来的样子,其实他们原来也是有模有样的呢,只是大家司空见惯罢了。兄弟俩真是乖巧有出息,穿着一模一样,有礼有节的,见人散烟,一根根抛出去,老少爷们儿空中接住,凑在鼻子底下嗅着,却不急着接火开吸。外头真能训练人,乡人们发现,这兄弟俩的谈吐也不一般了,外面的奇闻趣事,一桩桩说起来是那么可乐,他们的茅房门口成天围满了来唠嗑的人群。大人们礼敬有加,毛孩们也不敢随便造次了,只嘻嘻哈哈围着小矮人打量,不再唱那歌谣。
第二年,和尚哥哥还了俗,两兄弟凑了一笔钱把茅房拆了,在原来的屋基上盖起了两层小楼房,红砖门面头儿,造了高高的墙围成院子。乡里人哪有见过这等气派的,一个劲儿夸和尚,你真好福气啊,遇着了一对好兄弟!好兄弟帮他栽好了梧桐,自然引来了凤凰。不久,有上门提亲的,只是女方比这还俗和尚还大几岁,却也是个知冷知热过日子的。俗话说,长嫂如母。家里有了女人,这个年过得十分温暖。小院子里热气蒸腾,吃的、穿的备得齐齐的。兄弟要出门,嫂子赶着给他俩纳了两双布底鞋,鞋样比一般的宽许多,他们的脚出生就是畸形的,每只脚有六个脚趾头,买来的皮鞋都挤变了形。兄弟俩逢人便说,穿着嫂子做的鞋,走路也踏实。
年初有个叔伯家的侄子随连儿和双儿一起外出闯荡,闯荡了大半年,离过年还有两三个月,叔伯家的侄子只身一人回了,说是吃不消那活儿。啥活儿,两个米把长的人都能吃得消,你就吃不消了?那侄子起初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逼急了,说哪是什么酒店门童,是马戏团驯兽师,跟狮子老虎一起表演的,这些猛兽可都是吃人的。那连儿和双儿就不怕?他们怕什么?他们被关在笼子里,或者拴在树上,套上猩猩的皮毛,表演起来比猩猩还灵活。
村庄炸开了。这个年果然过得异常不平静——直到大年三十晚上了,进村的路口也没出现连儿和双儿的影子。回乡团圆,这是雷打不动的习俗啊。乡人们的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却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是因为铺天盖地的鞭炮屑里闻不着从前的硫黄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