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庙不是座庙,是个地名。这周沿四转是荒野田畈,根本没庙,大概早先有,“破四旧”时给砸了,但地名就这么叫下来了。
土地庙上不着村,下不巴店,却是个大地名。走七八里地,翻一道很陡的岗,叫望城岗,才算进了城,能见着城里的热闹。土地庙方圆十八里分散着一些自然村落,都叫些小家子气的名儿,牛皮地、鱼塘角、裴麻屋、土锹畈……城里人到乡下走亲戚,不说走亲戚,都说上土地庙;乡下人进城,也不说上街,说到土地庙上头去。土地庙其实就是个地界,划分着县城与乡下,又辖着那些小村落。但它终是没有成为一个集市。这地方冷清,一扫平原的稻田、麦地、土丘、坟包儿。入夜,有难以数计的老鸹雀儿在老樟树枝头瘆人地叫。多有久病不愈的人家,白天上县城抓了中药,晚上再上土地庙旧址“泼水饭”——泼掺了公鸡血的水拌饭,给孤魂野鬼们烧往生钱。
刘凤莲把她的药铺开到这个地方,着实叫人吃了一惊。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人,是个赤脚医生。她自小跟着老中医的爹爹进山采药,识得一些草药的性味,懂得开方子,后来又进县城卫生院实习过半年,学会了配药打针,中西医的基本常识够她支撑起这个药铺的了。叫人吃惊的是,药铺开张后,生意出奇地好。上土地庙“泼水饭”的人少了,打针抓药的人多了。药铺挂出来的招牌就叫“土地庙药铺”。
凤莲是个热闹人,嗓门大,嘴巴乖。随便谁个来,二话不说,先掇椅子倒茶。晌午饭工夫,来打吊瓶的人若针水没滴完,凤莲必定把热腾腾的饭菜盛一碗,端到病人手上。口碑是传开的。有事没事来土地庙药铺坐坐的人多起来了。好在院子大,树荫凉。六月天,田里歇午的人上岸了,泥脚顾不得洗,都往凤莲的院子里钻,那里备着成桶的甘草凉茶,随便喝,大蒲扇摇着,农事闲淡扯着。这着实是个好去处。
凤莲成天都得扑在她的药铺生意上,进货算账,开方发药,皮试打针。农闲时还要走村串户收购板蓝根、鱼腥草、白芷、天麻……这些他男人都帮不上忙,不是不识秤,是不识货,鉴别草药的好坏等级、干湿含水量,都是技术活。他男人是个粗人,农民出身嘛,只会耕田种地。凤莲药铺生意好起来后,她就把田地都退了,只种亩把田的口粮。这下他男人彻底闲了下来,“双抢”也不用搞了。人家三伏天都挥着汗割谷插秧抢“阵头雨”,他坐在药铺里看她老婆给人打针,跟打针的人扯淡。打不了下手烧烧饭总可以吧,她男人饭也不会烧,土地庙方圆十八里,就没有男人烧饭的先例。
农村人兴换工。农忙时节,谁家稻子先黄了,要开镰了,一村的壮劳力手持镰刀,直奔那家的稻田,三两镰就把一片金黄给撂倒了。谁家稻田先上水了,牛也上了犁耙,还没犁到土埂头,这一大片汪着水的泥巴田,一人一畦,转眼一片绿。要不怎么说“人少好吃饭,人多好种田”呢。他们换工从来不计工,账都在脑子里,错不了。
凤莲男人热衷于和人换工。他是个犁耙钞子的好手,再犟的牛都听他使唤,甩一个响鞭,吆喝一声“沟儿犁”,牛绝不跑偏到畦埂上。犁到田头要回犁了,拖长音“吁——,呦——嗤——”,牛懂了,乖乖调头。丢了犁耙钞子,凤莲男人也不能干坐着啊。他也不打牌。他还是满畈地找着人家换工,帮人家犁田、割稻、插秧。只是,只有换出去的工,没有换回来的工,他家没田啊。村民们都说,凤莲这两口子,真是热心快肠的人!
热心人是热心人,热心人之间也要吵架的。搭伙过日子,哪有夫妻不吵架的?凤莲家的架最近吵得有点频繁,当然是瞒着人的。吵架无非为一桩事——钱。没钱要吵,那是穷吵。有钱了,钱花哪去了?还是为钱吵。钱多也要惹事。
药铺来钱快,生意跟农时节令一样,也有两个热火朝天的旺季,一个是夏收,一个是秋收。本来是生了病才吃药打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农忙前滴一瓶葡萄糖或者氨基酸,喝两盒“红桃K”或者“太阳神”口服液,成了民间的一种流行做法,纳入了乡民们应战收播大仗前的粮草补充计划。六月份,学生们要中考、高考了,家长们也带着孩子来土地庙药铺排队打葡萄糖、氨基酸。这可忙坏了凤莲,一手一脚都得自己来。往往这个时候,她就没日没夜地把自己箍在她的药铺里,有家回不了。家就在不远的三角塘,她只得把孩子托付给婆婆照管。农人的夏收季也是药铺的夏收季。
村头的王桂枝新近守了寡,没钱打什么氨基酸,买什么补品,她家的田都没人犁。她居然肯出钱雇凤莲男人犁田,这事全村人都知道。就是她不出钱,给她孤儿寡母的人家犁个田,旁人又能说什么闲话呢?凤莲男人犁田讲究,路儿走得密,泥巴疙瘩抖得匀。烈日当头,他也不歇气。王桂枝做了一大盆韭菜粑,连同一壶茶送到田头。凤莲男人吃好喝好,田也整平了,留下王桂枝一人在田里插秧。
午后三刻,王桂枝被人从田埂上抬到了药铺,脸色苍白,神志不清,看样子是中暑了,比较严重。凤莲给她把了把脉,翻了翻眼皮,马上到里间兑好了葡萄糖挂上,不大会儿,王桂枝脸色潮红了。继而变紫,翻江倒海地呕吐,不断抽搐,这可吓坏了凤莲和边上的人,几个人手忙脚乱,拍背心,掐人中,都不济。凤莲男人已经找来了担架,把一乘旧竹床翻过来,铺上草席,抬担架的人也找来了。可是来不及了,王桂枝开始七孔流血了,颠到县城最快也得半个钟头。怕是药物过敏吧,在众人的围观下,王桂枝就这样咽了气。
这都是命,一人一个命。众人叹息着。
王桂枝匆匆下了葬。六月三伏天,丧事办得很急,却不含糊。八人抬的枫树大棺材,上面盖着三床红红绿绿的缎子被面,唢呐吹鼓手在前面带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的。“头七”还请十三个和尚念了一天经,超度,放了一堂焰口,也合规矩。这些都是凤莲花钱请人张罗的。这钱砸下去真不是个小数,乡邻们“啧啧”的,凤莲算是个大度人!也该她遇着了,倒霉呢。好在王桂枝娘家也没什么人,一个半痴的老爹,一个哑巴兄弟,闹不起来。凤莲主动找村长出了这一大笔丧葬费,这事儿就完结了。
下葬的时候,王桂枝的一双儿女披麻戴孝,由大人抱在手上,扶着灵柩,小人儿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傻了,傻傻地哭。凤莲哭得撕心裂肺的,一遍遍地拿头撞向那枫树棺材,额头上血流如注,众人拉都拉不住。只得劝她,人有一定寿数,这都命中注定的,怨不得别人。
凤莲在家躺了三天,她的药铺也关了三天。乡人有不少来家里看望的,有的拎些麻油、鸡蛋糕来。大家伙儿都劝她,药铺还得早开张啊,大家有个头痛脑热的,上趟县城多不方便。凤莲不说话,摇摇头。
凤莲整夜睡不着,一合眼就做噩梦。她男人闷闷地来一句:我就整不明白,好端端的,皮试也用不着做,怎么就能过敏?
凤莲一听这话,噌一下从床上翻身坐起来,两个拳头锤子般落在她男人身上。“我叫你送‘太阳神’去!我叫你送‘红桃K’去!小寡妇门口粪垱里那一堆的空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