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我的写作“生涯”大概是从写检讨书开始的。
那些调皮滋事的男生闯祸被老师知道后,总央求我帮他们写检讨,洋洋洒洒的检讨书交上去屡屡奏效,老师读出了他们悔过的深刻,便放过了他们。临近毕业那年,一热衷于组织打群架的广东男生被学校记大过两次,要开除,又是满纸“血泪”的检讨书救了他,学生科长对那广东男生颇有一番感慨:你好好的一个人,倒也有些才气,为什么偏偏要去打架呢?科长不知道,架是他打的,讨是我检的。
当然除了写煽情的检讨书,我还擅长写激昂的演讲稿。学校逢“一二·九”“五四”这些重大纪念日,总要举办演讲比赛。选手们往往事先买一些糖果、瓜子之类来,我便推却不了,搜肠刮肚为他们写不同风格、同样激昂的演讲稿,好让他们到台上去比拼。财会班有个叫杨妮娜的女孩人长得漂亮,声音也洪亮甜美,演讲极富感染力,回回拿头奖,学校便送她去参加省里的比赛,党委江书记“钦点”我为她量身定写演讲稿。杨妮娜嘴甜腿也勤,一有空就往我寝室钻,我于是为她写了一篇一九九七年迎香港回归的演讲稿,很费了些心思,字字句句反复推敲删改,锤炼出适于演讲的力度,她也配合一遍遍试讲给我听,几易其稿,功夫终于没白费,她夺得了全省第二,得到了一笔不少的奖金。后来这篇稿子被武汉《江夏报》录用了,放在了头版头条。我继续写斗志昂扬的演讲稿,自己跟到台上去讲,讲了两回,头一回面对全校师生太紧张,讲到一半忘词卡了壳,第二回拿了个优秀奖。不是那块料呢,幕后到台前并不是想象的那回事,还得通过杨妮娜那样声情并茂地抒发出来才行。从此,我再也不上台前了,只专注于幕后书写。
熬夜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从学生家补课回来,一般是九点半,熄灯的寝室一片漆黑,黑暗中我点亮一截蜡烛在床头,趴在床上写东西的习惯也是那时养成的。同学小刘夫妇去年来宁波做客,还提到当年那档子事儿,说我点蜡烛写作常把稿纸、蚊帐引燃,半夜里跳起来用枕巾扑腾扑腾救火,因此我的被褥枕头上常有蜡烛油,也有烧焦的破洞。其实我头发的刘海也被燎过几回。那时写的都是些所谓的朦胧抒情诗,全是些伤春悲秋、无病呻吟的东西,为的是从学校广播站“骗”到稿费——他们发的是餐票。我坚持每晚写一到两篇,一早投进楼下的信箱,中午播出来,晚上餐票就到手了。每天晚自习,广播站站长准时到我们教室来发放餐票。诗五毛,散文一块,一首诗可以换两个半馒头或一个肉包,一篇散文就能吃到一个荤菜了(素菜八毛,还可找零一馒头)。时间一久,我那很土气的名字大约听得人耳朵起茧,就被记住了,他们当面背面地管我叫“浠水才女”,好像那时虚荣心也挺膨胀的,感觉是“名利双收”了。
野心大起来,我便开始对外投稿。发表我的处女作的是程小成编辑吧,一首小儿科的诗《我是一页纸》,稿费两块五还是四块,不记得了。然后是《江夏报》的曹编辑,发过我不少散文、小诗和前面提到的那个头版头条。黄冈卫校的南东求老师是我们浠水人,主编《黄冈中专教育》,他发了我一首小诗《纳》,后来被省刊《中专生》转载。南老师给我写过很多信,都是方格子纸竖式的信,他对我的鼓舞很大。这期间也曾师从湖北诗人欧阳贞冰和王英学写新诗。借着这些熟识的编辑的鼓励,我以为自己能写诗了,因为一个黝黑的瘦高男孩让我极富诗情。他性情开朗,喜欢亮着大嗓门说话。我们有两次坐到足球场高高的铁架上谈理想,教师楼的灯光照在我们脚下,满天的星光那么迷人。我为他写过厚厚一本带锁的日记,里面也有大量所谓的诗,后来大约也付之一炬了。自此再没写过诗。我原来一直以为诗是恋爱的语言,是十七八岁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表达。其实是误解。
毕业后来宁波好几年不拿笔了,正儿八经把自己镶在外来民工的位置上,埋头给老板卖命,然后频繁地换厂,给新老板卖命。年岁长得很快,工资涨得很慢。
突然有一天,我小心翼翼地给《开发导刊》的戴老师打了个电话,说我是外来打工的,可不可以给他们的报纸投稿,得到肯定的答复,我就寄去一篇散文诗《礁石之歌》试试,居然发表了。接着写了一篇关于九峰山的征文,侥幸得了个优秀奖。于是又开始做文学梦了,那阵子写得很疯狂,以致接二连三寄到厂里的稿费单招来老板的揶揄:怎么,在赚外快啊?想当作家了?(《浙江日报》的余华记者后来在她的报道里说我因此被老板解雇了,有点夸张)因为很勤奋地在写,也感谢北仑、宁波这些老师的厚爱,是他们一直在给我打气,引荐我先后加入北仑区作协和宁波市作协。北仑电视台做过一个《北仑的作家们》专题片,镜头前点到了我,并强调是“外来打工的湖北妹子”,自此就被大家定位成民工的典型了。杭州《农村信息报》的曹编辑看了余华的报道后,打电话给我约一篇民工写民工的稿子,我其实很不愿意被别人叫成民工,我以为自己多少算是个白领了吧,况且户口已迁入北仑,成了“新北仑人”,咋还摘不掉“民工”的帽子呢?
最近一次疯狂的写作大约要追溯到二〇〇六年了,每天晚上三千字,在网上连载一部长篇《有女待嫁》,吆喝的跟帖非常多,估计三分之一是好奇,三分之一是打气,三分之一就不知道了。但浮华过后也深深自责,耗费了精力,冷落了文字。
上面讲到的都是写作之人最忌讳的浮躁。当我清心的时候,自己还是那个自己,还是那个湖北妹子,外地来的民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把自己从文字中剥离出来的,专心致志地过日子。书仍旧在读,枕边读,厕上读,出差的车上读,读书的热情在继续,写作的冲动没了。热情的衰退让人日益懒散,甚至堕落,有一段时间竟沉迷于网络诗词对联和灯谜的文字游戏。
曾经是一群人的热闹,现在是一个人的清静。而这些热闹和清静,都是文字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