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在小区门口蹬三轮车,和其他失地农民一样,一蹬就是五年。可老李改不了他当农民的习惯,裤腿卷得老高,怕沾着泥似的,你说这到处四平八稳的水泥路面,哪里能见着半星子泥?老李还有个怪脾气,无论人家到哪儿,他都按实际距离开个他认为适中的价,宁可少跑一趟,也绝不讨价还价一块,一副你爱坐不坐的架势。他的生意自然比别人的少,人家跑了两三趟,他一趟还没拉着,有时候就干脆蹲地上和人下象棋,或者横在三轮车里打盹。谁能怎么着他呢?
老李其实是在家里窝不住的,要不怎么跑出来蹬三轮车呢?直到有一天,老李被一伙记者长枪短炮地堵在他的三轮车上,大家才恍然大悟:老李要上电视了,老李成名人了!
老李成名纯属偶然。这名成得有点不够早。要是早碰到这帮记者,他早就成名了,他会刻石头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老李移民到这里之前,他老屋后的山还没被铲平,水库还没修。他祖上是靠山吃山的石匠,准确地说是雕刻匠,以给寺庙雕菩萨、给人家刻碑石为生,干的是“上界”和“下界”的营生,传到他这儿,山被挖掘机铲平了,雕刻的手艺自然也就派不上用场了,闲置了大大小小一堆刻刀和锉刀。
知道老李会雕刻也是偶然。社区搞一场现场书法作品展,老李好热闹,社区里凡是会玩点书法的都到齐了,一个个凝神屏息、泼墨挥毫的,完了还在书法作品上面盖一两个印章。那印章都是石头刻的,老李眼睛一亮,拾起一方印章仔细端详起来。那印章的主人有点瞧不起蹬三轮车的,伸手过来想要回去,不料一失手,印章掉地上摔作了两截,印章主人很不悦,老李忙说,我赔,我赔,我赔你一个就是。印章主人反问,你赔?你拿什么赔?我这可是请外地的镌刻名家刻的,你能刻个一模一样的?谁知老李竟说,我试试。老李转背从家里取来刻刀、锉刀和一方透亮如玉的白石,让书法家写上他原来那方印章上一样的字,就埋头沿着墨迹刻起来。石头在他手里成了豆腐,要阴刻就阴刻,要阳刻就阳刻,其实你说刻印章和刻碑石有什么区别呢?老李觉得就是叫法不一样,什么镌刻,不就是刻石头嘛,不就是石头上刻字嘛。老李一袋烟工夫就完成了这方印章,吹口气,白粉纷飞,露出来的刀锋如笔锋,遒劲有力,撇是撇,捺是捺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无不称奇。
这一来,就把一帮记者招来了,记者们很会煽情,很会切入新闻热点。记者不在创作现场采访他,不在老李家里采访他,却捧着老李的一堆镌刻作品,举着摄像机和话筒来到小区门口,镜头对着他高高卷起的裤腿特写,经年累月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小腿,是一双农民的腿;又滑到他搭在车把上的一双长着厚厚的老茧的手上。记者先是引入话题:这是一双地地道道的农民的手,然而,我们怎么也想象不到,正是这样一双粗糙的手,缔造了一件件令人叹为观止的镌刻作品……
然后,老李就真的出名了,上门来求石求刻的络绎不绝。老李是个热心人,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老李如今只能成天窝在家里了,抱着石头刻。当然,这收入远比蹬三轮车来得多,来得体面。还有上门来拜师学艺的,一口一声“李老”地叫老李。
可是忽然有一天,老李又出来蹬三轮车了。同行们不解。老李一边擦他的三轮车,一边说,蹬三轮车才是我的业余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