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回浠水见着晓慧,一别几年的儿时玩伴,见了面就成了两只麻雀。她的先生被晾到客厅,我俩关进里间卧室,有着说不完的闺房体己话。
我和晓慧六岁时开始交往,她家住鱼塘角,我家住牛皮地。她六岁的时候到地边捡柴,捡到我家门口,撞上了,两个人玩到了一块儿,黏在一起,这一黏便是二十年。
但我们很快被送进了学校,分到同一个班,她当班长,我当学习委员,她比我干练一些,我比她用功一点,两人上学放学形影不离,一直到望城中学分班了才分开,她仍当五班的班长,我仍当四班的学习委员。晓慧比较有主意,一进中学就自己把名字改了,叫“燚滢”。那是港台明星横扫大陆的年代,没有几个学生伢不追星的,记得当时全校几乎有一半的男生,将发型清一色地整成郭富城式的“马桶盖”。晓慧这个后来的名字挺像艺名。我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对明星痴迷到退学的地步。
初一下学期一开学,晓慧突然告诉我,她要退学了,她要去追逐自己的明星梦,这让我非常意外。晓慧的成绩很不错,英语和数学方面都相当有天赋,期终考,晓慧考了年级第十三名。整个年级五个班三百多人,进前二十名都要上学校光荣榜的。她没等到张榜发奖,就去县楚剧团报名了。她的班主任上门苦劝了几回,晓慧还是下定决心。晓慧对我说,她爱好音乐,去楚剧团或许是走上音乐之路的捷径,这样一个实现理想的机会,她不想错过。我说那书怎么办?不再念了?晓慧说等以后长大了,有钱了,我再去念,回头将所有落下的功课全补齐。我说,好,那我等你。晓慧当时一半是憧憬,一半是不舍,以至当时情景,我至今都不能忘。她还问了我的理想是什么,我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考大学!那一年,我们十三岁。
与晓慧前后退学的同学有不少,大都是乘了南下的风,借了他人的身份证,赶到深圳、东莞等地捡拾满地散落的“黄金”。
楚剧团可不是什么明星工场,与音乐扯不上太大关系。晓慧被安排在剧团里学大提琴。她离她的音乐梦,其实越来越远了。
这后来的两年,我与晓慧几乎没碰面,我埋在书堆里足不出户,她跟着楚剧团满世界地跑演出,我俩走在通往各自不同的梦想道路上。
那几年粮食贱到连猪饲料都不如,猪饲料一百斤十九块,稻谷一百斤十七块。晒干了挑到粮站,粮站的人还要挑三拣四,拣出几粒砂子就不收,就是收了,换回来的还是张白条,什么时候能兑成票子还不知道,连村里上缴粮食的任务都抵不了——上缴要交现钱。我得感谢我文化程度不高的父母双亲,是他们硬咬着牙一直靠借钱供我上学。
我后来是靠半工半读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学业的。我在武汉读书的时候,晓慧也自费去黄冈师专声乐系进修钢琴了。我们通过几封信,在信中说得最多的还是理想这个话题。晓慧过早地经历了生活的挫折,遇事说话不再似当年那般冲动了,相对于十三岁那年的谈话,我俩都成熟了许多。但很不幸,就在那一年,晓慧唯一的弟弟因先天性心脏病离开了人世。为了筹钱给弟弟治病,晓慧家几乎倾家荡产。弟弟走了,晓慧除了要安慰父母,还要想方设法减轻父母的负担。她利用寒暑假,在县图书馆幼儿园开办少儿电子琴班,以获得一些收入,助自己完成学业。
毕业后,我就离家千里来到了宁波,为着生计,辗转换着不同行业的工作。一晃七年,总算安稳下来,定居在江南这座沿海城市了。这七年我也极少回家,回去了总也碰不着晓慧。这一次,登机前我给晓慧发了条手机短信,她知我要回去,亦兴奋不已,我俩约好定要叙它个三天三夜。
一到浠水,我就给晓慧打电话,她要过来接我,我说不用,告知地儿,我自己找过去。还是晓慧眼尖,远远望见我,隔着马路喊:“秀琴!秀琴!”
“啊,晓慧!”我顾不得过往的车辆,横穿马路直奔过去。晓慧的头发拉直了,黑亮的长发瀑布一样泻在肩上。
亲切的召唤,将我从千里之外的宁波拉回了家乡,拉到了小伙伴面前,那些在外打拼所受的委屈,顷刻间烟消云散,眼前只剩了这纯真无瑕的儿时友情。
在晓慧的家里,两个人聊得忘记了时间。
晓慧如今在家里腾出了一间琴房,教五六个孩子弹钢琴,收入在家乡这小县城也算蛮可观的,算是个自由职业人了。这是我所向往的!不必踩着点上下班,不必看老板脸色做事,不必成天和满身铜臭的商人打交道,最重要的,可以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我要供下宁波那套银行按揭房,就不得不如此忍受十年,直至还完房贷,人老珠黄,青春不再。晓慧却羡慕我,在时尚的大都市追逐自己的梦想,过着紧张有节奏的生活,不似她这样散漫。幸福的感悟如不细细体会,很容易就只盛放在别人的眼里。
晓慧的工作离不开钢琴,我的工作离不开电脑,除了工作,就是工作。那么梦想呢?梦想去哪儿了?
晓慧说,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她教的学生能有出息,将来有朝一日能成名成家,不像她这样,拿了梦想当手艺,窝在这小县城混碗饭吃。
她转而问我。我有吗?我自己也不清楚。说实话,我现在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多挣一些钱,快快将房贷还完,也许挣钱就是我当下最大的愿望吧。还完了房贷,将生活压力减到最小,我多么想有一天也能自费上鲁院进修个一两年。我这儿不是在码着字吗?我就想将字码得更好一些,鲁院是我的梦想之地,要到那儿,我得先解决最基本的生活问题。
其实,我这梦想与晓慧当年的明星梦又有多大差别呢?我不免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回。
和晓慧在网上聊天时,我说到要写这么一篇东西。这两日一见我上线,她就催促,要我赶快贴到网上去,她是急不可待地要读了,读我笔下关于我们俩的趣事。不知她读了,是不是也会和我一样偷着乐,或者,回忆起那酸涩的少年时代,那一去不复返的追梦的青葱岁月,是不是也有些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