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接通的刹那,我甚至犹豫了一下,讲普通话还是家乡话?幸而家乡的朋友先开了口,听筒那端传递过来的,是地道的乡音。
听到乡音,有种久违的温馨,时空仿佛一下被拉近了,将我拉回了大别山脚那个小县城,那是我的家乡,我在那儿生活了十八年。乡音一上口,表达起来竟无比的顺畅,这让我自己也有点惊讶。离家七八年,回去得少,早撇掉了那一口土得掉渣的乡音,也许是逃避那一出生就在生活、教育、就业诸多方面差城里人一等的现实。记得刚来宁波时,母亲就给我“约法三章”,第一条就是日后回来讲话不准“侉”。家乡人管讲普通话的人叫“侉子”,语气里带有明显不屑的意味。在他们看来,“侉子”们通常是不懂人情世故、矫揉造作的一类,老人们最瞧不上眼。
苏轼诗云:“病眼不眠非守岁,乡音无伴苦思归。”许是岁数未到,一直不肯承认,自己有诗人一样缠绵悱恻的思乡情怀,但此时,乡音如一种思念的音符,勾起了我想家的情愫。想家是想亲人,想那熟悉的地儿,想那儿时的玩伴……
乡音是召唤,召唤着远在异乡的游子尽早归来,那千百回梦中失落的记忆,放电影似的,全在这乡音的召唤下,一点一点地被重温。
往事无边。
记得最清的是回家的路,那路口站着母亲,母亲站成了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幅画儿。母亲总喜欢扳着指头算我到家的日子,日子一到,她便热衷于大敞着门,时刻注意着进村那条小路上一切车辆的响动。有一点动静,她便要赶出来,站到路口张望半天,车辆开进或开离村子,她才怅然地进屋做事,以致她一天里不得不多次放下手中的活儿,跑到路口张望。
娘啊,儿回了!
母亲接过我手里的箱子,又是倒茶又是搬椅子,欢喜得忙前忙后,一边还要吩咐父亲快去烧火盆。母亲知道我特别怕冷,冬天到来之前,她就烧了很多木柴炭,用水浇熄,晒干,封进坛坛罐罐。看着父母亲这样客客气气的,我竟有些局促,更多的是失落和愧疚。这一趟拖了病体回来,辞去了工作,手头所剩无几,没有给他们买点像样的礼物。回家只是一种调节,急不可耐地想以亲情慰藉一下满是创伤、疲惫的心,年一过,我还得返回千里之外的宁波,重谋一条生存之路。
前途未卜,身体尚未痊愈,我就开始打点行装了。母亲问:你不在家多住些时日,等身体好了再出去?我说,不了。母亲不肯,她藏了我的身份证、户口本。哥哥姐姐们怂恿我在宁波买房子,不要一辈子窝在这小县城,母亲却极力反对,她怕我一个女孩子在外会吃亏,生病没人照顾,老了想家却回不了,她甚至描绘了我凄凉无比的晚年,像舅舅那样,叶落却归不了根。姐姐们劝说她,现在交通那么发达,回家也只有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想家了,哪时不能回?她说那不一样,在家千般好,出门一日难啊,家到底是家!母亲开始一天到晚地唠叨,一觉醒来三更天,她也要贴着我的耳朵说,欲阻止我来宁波,欲留我在身边。哥哥求情,帮我要回了身份证和户口本,还将我和行李一起带到了县城的姐姐家,买了次日上午九点钟的车票。
我觉得有必要回去与父母道个别,不能就这样“私奔”了。外面飘着小雨,夹杂着一些雪粒,一场大雪即将来临,空气冷得快凝固了。姐姐劝我不要回去了,来回二十多里地,天冷路滑,误了车就麻烦了。我穿上雨衣胶鞋,执意上了摩托车,赶到家门口时,父母还没起来,大门关着,天还早,冷气袭人,我立在门口,就为了与他们道个别。
父亲慌慌忙忙地开了门,一边还在扣着棉袄的纽扣,问我怎么这么早跑回来?我说我要走了,九点的车,回来说一声。母亲急得快哭了,她是个轻易不肯流泪的人,她见我铁了心要走,忽地说了句狠心的话:“你要是今天走了,就再莫给我回来,再莫进这个屋的门!”我受不住母亲这话,背对着他们,站在雪地里,眼泪淌成了河。倔强的我,说出了最不孝、最伤母亲心的话:“不回就不回,死在外头算数!”父亲在劝母亲,不要和孩子过不去,转而又问我,那些茅根要不要带上?我说算了吧,那边药铺有的卖,也便宜。那一大簸箕茅根是父亲扛了锄头到山上挖来的,挖了好几天,洗干净,剥了皮,放太阳底下晒干了。茅根煎水喝专治寒凉咳嗽,是家乡的土方,见效。我从小体质弱,动不动就感冒咳嗽,而江南的沿海气候是我所不适应的。
我到底没进家门,泪雨纷飞地上了车,冰凉的雨雪打在滚烫的脸上,没有知觉,心却有一种被家遗弃的悲痛。我不知道父母亲什么时候进的屋,母亲望着女儿毅然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头,可还怔在门口生气?大半年了,每每夜里醒来,想起那一幕,想起自己对母亲说的那堵气话,心就揪得紧紧的,一阵阵地痛,再也无法入睡,任泪水浸透了枕巾。
我仍是没听母亲的话,将家安在了宁波。新楼所处的位置远离街区,我挑了最外头靠西的一幢,四楼。最中意那书房的阳台,望出去全是视野开阔的风景,满目青黛的山峦,在晨雾暮霭、日落余晖里隐现,多像老家的白石山啊!那座遍布儿时足迹的白石山!山里娃儿野,最喜往山上跑,春天捡拾树林里粉红色的枞菇,采一大把火一样艳的映山红;秋天摘漫山遍野的野果子……山涧的溪水异常清冽,喝一大口,清甜无比,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儿时的欢声笑语。眼前有些恍惚了,对面的山可就是那家乡的白石山?山脚可有绿树掩映的人家?那人家可亮着一盏昏黄的灯?那灯可是期盼游子归来的眼睛?
今天听到这样地道的乡音,我才真切感受到血液里涌动的思乡情,原来这样浓烈!那些遗落的思乡的种子,在乡音的触动下,于心的某一隅,顷刻间生了根,发了芽,叫本已柔软的心,变得更加柔软。
当青春不再,“鬂毛衰”之时,也许操了变调的家乡话,我仍能自豪地说:我是闻一多的故乡人。未知的将来,似乎活着就是为了流动,不管身处何方,与生俱来的乡音乡情,都会带着我飞往那梦萦魂牵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