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人爱吃西瓜,但未必见过西瓜结在藤上的模样。而我能写出下面这篇文字,全仗小时候对邻居瓜田的一场空前绝后的觊觎。
邻居家的瓜田就在我家门口,头年种的油菜,次年改种西瓜了。田埂边搭了个瓜棚做样子,瓜主人很少来守夜,却拜托我的父母帮忙照看。这样一来,父母便再三恐吓我:要是敢碰那些瓜,就折断你的指头!毕竟瓜田李下,何况人家还给予重托。信任在乡人看来是无上的尊重。小小的我,曾跟着村里的男孩子干过不少坏事,刨苕、踩藕、拱荸荠、偷甘蔗、掰玉米棒子,或者趴田沟里,剥田埂上的嫩豌豆荚吃,剥到一颗豌豆米都不剩,只留着空壳在藤上……没有零食的年代,我们全都变成了田鼠,野地里到处打了洞地偷嘴,除了过嘴瘾,还过了“偷瘾”——干坏事总有一种自以为没人知道的侥幸的刺激。
我唯一没有偷过西瓜。
西瓜就长在我眼皮底下,一天天欢快地伴着我成长。我以一种无比虔诚的心期待着,上学、放学一天三趟地跑去看那些瓜。
从栽苗到抽蔓、开花、结果、成熟,直至采摘,整整三个月。那些西瓜幼苗从第一片叶子舒展开来起,瓜叶便以包围之势在瓜田里肆意扩张,差不多铺满田垄之时,就开始伸蔓了,许多细小的蔓丝卷曲着四处乱蹿。第一朵雌花现蕾了,起先,只有指头大点的瓜蒂末端开出了黄色的小花,继而花落了,西瓜渐渐长成拳头般大小,褪去了白色的绒毛,果实便以惊人的速度膨大,看不见的果瓤、汁液不断地鼓突、膨胀、充盈,直到将碧绿的瓜皮撑得滚圆油亮,裂出一道道花纹来才肯罢休。对了,西瓜就像那孕妇的肚皮,一天天大起来,却又是不动声色的——所有生命的成长成熟,似乎都是不动声色地悄然进行着,然而神速。这会儿,那些颜色深绿的花纹正式宣布:要瓜熟蒂落了,分娩的时刻到了。这成熟的西瓜多像婴儿即将临盆。
当那些瓜叶像摊开的手掌一样铺天盖地的时候,次第盛开的黄色小花羞答答地躲在叶子底下张望着,一个春天的蝴蝶都飞来了,围着那些娇羞的花儿翩然起舞。蝴蝶是那么多只,那么多种,在瓜田上空,在我家门前,尽情抒发它们生命中短暂的辉煌。这些舞蹈全是冲着那些花儿们的,舞蹈的另一种意义是为新生命作媒介。不久,那些蝴蝶都不见了踪迹,花儿也萎谢了,泛着青光的毛茸茸的瓜陡然冒出来,像婴儿娇嫩的攥紧的拳头,伸出去亦是虚张声势的,叫人怜爱。一种美好生命的开始总是以另一种美好生命的终结为代价,这亦是生命的美好之处吧!
我总喜欢坐在门槛上,看着那些花儿和蝴蝶出神,要是能变成一只蝴蝶该多好啊,哪怕是一只灰扑扑的蛾子,我就能立马飞到瓜田里——那些西瓜究竟长多大了?
西瓜在我的看护下终于成熟了,完好无损。我在父母的看护下,愉快而有点遗憾地度过了那个没有偷到西瓜的夏天。想不到的是,瓜主人十分客气,为了答谢我们对西瓜的照看,挑了只最大的西瓜送给我们,哥哥几乎都抱不动它。那个大西瓜被剖开的时刻甚是激动人心,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的一举一动,手起刀落,未及到底,西瓜就自己裂开了,鲜红香甜的汁液不住地往外淌,红的瓤,黑的籽,青的皮,白的边,在那个炎热的正午,色泽鲜明得诱人。然而,因为生了一场青春期的重病,整个夏天我都被勒令禁止碰生冷食物。一家人兴高采烈地分享着那个大西瓜,只有我,默默地立于一旁,怎么也忍不回去的泪水,打着转儿静静在脸上流淌。
从春天到夏天,我的守望了两个季节的西瓜哟!当被要求将瓜皮捡到猪圈去喂猪的时候,捧着那些瓜皮,我几乎都有些踉跄了。我眼里噙满了不争气的泪水,为那没吃到嘴的西瓜,为那漫长的守望。那一年,我十二岁。在那个夏天,作别了一场对西瓜的盛大渴望。
一个人对一桩事物想望了很久而未曾得到,便成了此生磨灭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