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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那一道坡

  奔跑,奔跑,被山野的风撵着,黑夜巨大的手掌随时都会从背后突然袭来;终于累得跑不动了,只好手脚并用地爬,面前的坡又陡又长,没有尽头……无数次从这样的梦中惊醒,醒来双腿还是酸软的。

  望城岗这道坡实在太陡了,它把乡村与县城彻底隔断。我们的中学就坐落在岗头上,过岗便是热闹的县城,我家则在岗北面的白石山脚下,与学校相隔五里地,中间连着这道坡。

  每一次上学都是一次爬坡。一过土地庙,远远就能望见教室一片灯火通明,被黑漆漆的田畈包围着,特别显眼。学生伢从四面八方的村庄角落里冒出来,拎着腌菜瓶一路狂奔,奔向那至高处的光明。我也在其中。这奔跑是一种规律,因为住校,学校规定只能在星期三下午最后一节课回家,目的是取下半星期的腌菜,除了因为留得住,家里也只有腌菜给我带到学校。星期天下午再带同样的腌菜返校,两瓶下饭的腌菜要管到星期三。这样一来,我们都习惯了这一周两次的奔跑。然而时间总是不够,晚自习经常要迟到。所以只好拼了命地跑,捂着肚子跑,下雨天赤了脚拎着鞋跑。老远老远望见晚自习的灯次第亮了起来,心里便只剩了急,脚却像灌了铅,全怨这两三里长的坡,看着短,跑起来却长。近了,近了,能望见教室里攒动的黑脑袋,一颗一颗地在灯影里晃。终于吃力地爬上了坡顶,缓过一口气,一身衣裳早湿透了。

  至今还在疑惑,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支撑了当年腌菜伴读的日子?可当时一点也没觉得苦啊。或许因为大家都那样吧,所有的学生伢都吃腌菜,都那样跑;所有的家长都拿孩子读书不当正事,地里的庄稼才是要紧的,哪有闲工夫顾得上给孩子送菜,让他们跑去,跑跑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粮食贱价、粮站打白条的年头,能供孩子上学就不错了。我的好几个同伴便因此被扯回了家,或早早充当了劳力,或办了年满十六的假身份证上广东打工。无疑,我是幸运的,还能安心地坐在教室里,还能有规律地一周折腾那么两个来回。

  父母的辛苦可想而知。渗着血汗的粮食变不了钱,可庄稼人的生活还得从土里抠。父亲种的几亩藕长势很好,一进入冬天,父亲就扑进藕池里,光着膀子一锹一锹地铲淤泥。白嫩的藕在泥里埋得很深,因为怕铁锹伤了藕,卖不到好价钱,父亲就伸手到泥里刨,脸贴向泥面,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泥水里,他总要刨到天黑透了才回家。母亲洗那些藕也要洗到大半夜,用稻草把子一节一节地刷,直到把一板车藕都刷得白白净净,像妇人浑圆的臂膀。第二天天不亮,父亲和母亲就拖着一板车藕上路了,父亲在前面拉,麻绳勒进他的肩脊,脸再一次贴近了地面,母亲在后面费力地推,他俩一前一后,一步一叩首地爬到城里赶早市。整个冬天,父亲天天挖藕,母亲夜夜洗藕,然后天天起早爬坡去卖藕。我无法想象,父母亲如此瘦弱的身体,是怎样一次次将那两百多公斤藕弄上望城岗的。

  后来,父母用一个冬天卖藕的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从此我不用再奔跑了。自行车的好处体现在下坡时,年少轻狂的我,从来不带刹车。在飞速下滑中享受飞翔的快感,耳畔只剩了呼呼的风声,挟带着一路的稻香、荷香,还有阳光烤过路面的柏油味,路两旁白杨树的叶子哗啦作响,仿佛旁观飞翔的掌声。原来,人要走下坡路是这样容易,这样惬意!只是这得意忘形的下滑总逃不脱意外的结果。在一个周末的飞翔中,我恍惚自己生了翅膀,真能飞起来,于是鬼使神差地松了龙头把手,展开了双臂,车子很快便失去了平衡,等我回过神来,车子已根本无从控制,我闭上眼任由它冲进路边的沟渠。我的腿摔得鲜血直流,胸口硌到了车把上,裤子膝盖处摔破了两个洞,咳嗽了半晌,我扶起车子,还好,心爱的自行车只是刮伤了点漆,矫正龙头还能骑。这一次经历,让我彻底记住了冲着下坡的教训,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懂得了谨慎。

  自离开家乡,来到城市,我便经常做同一个梦。城市里没有坡,四通八达的水泥路宽阔平坦,可我睡在城里的席梦思上,总梦见爬坡。是少年的记忆太深刻吗?还是恋乡的情结在召唤?离家好些年了,是该回去看看了。

  母亲欣喜地告诉我,进城的路修宽了,又铺了一层细石子和柏油,还通了公交车。父亲却抱怨,望城岗的坡越来越陡了,骑车上趟街太费力,从二公里那就踩不动,得下来推着车子走。我想起自己上学时因为盲目逞强,有股子蛮劲,车龙头左一扭,右一扭,总想摇晃着骑上坡。父亲年轻时的蛮劲全使在了冲担、锄头、犁耙钞子上,还有挖藕的铁锹上。年复一年的田间劳作,使他的背更驼了。父母计划买辆电瓶车,但遭到了我们的一致反对。电瓶车速度过快,刹车也不灵,比自行车危险,何况父母年近七旬,反应也跟不上。我们建议他俩上街乘公交车,但不知是怕晕车,还是心疼钱,不再骑车的他们,从此步行上街,重新用脚去丈量那道坡。

  父母拿准备买电瓶车的钱搁了寿料,还在白石山上选了一处向阳的坡地做了寿坟,做儿女的心里很不好受。父母却不忌讳,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早晚得找个坡肥土,逃不脱的,与其到时让你们手忙脚乱,不如现在准备妥当的好。不,不是说好了把所有的田地都退了,不是答应到城里跟我享福的吗?在外这几年,我不断地换工作,不断地寻找更高薪的职业,我像个蜗牛那样,一点一点地往上爬,为的不就是在这城市里扎下根,安个窝,好把父母接来安度晚年的吗?他们从未出过远门,陪他们到江南水乡走一走,在苏杭、上海这样的大都市转一转,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然而,父母亲频频摇头,他们说,老了,走不动了,也不想走了,老骨头折腾不起,守着老屋过余下的日子也就舒坦了,只要你们在外一切都好,不要我们操心,我们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说着说着,布满皱纹的脸舒展开来。

  我忽然格外酸楚。想起年少时爬坡的那些日子,想起父母因我而爬坡的那些日子,父母在终于爬不动坡的时候,就开始思忖着寻另一处坡了。而我,仍在爬一个又一个坡,在现实中爬,在梦境中爬,在城市日益激烈的竞争中爬,一步也不得懈怠。这些坡,或看得见,或看不见,就横亘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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