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名叫“复江道”的老街,是老武昌县城的正街,沿街是清一色的商铺,旧时的建筑掩映在葱茏的树荫里。下雨天,人行道上活动的方砖被行人踩得水花四溅,跳跃的行人仿佛琴键上的音符,和着雨点的节奏,成了一曲雨中和弦。
复江道位于我们学校左侧。我十分怀念那条老街,并非我喜欢逛街,仅仅因为那里曾留下我少女时期半工半读生活的些许印迹,今天想来,仍忍不住要叙述成文。
确切地说,是十七岁那年,为着父母寄予的跳出“农门”的愿望,我在撕毁录取通知书一个月后,仍到这所破败的学校报到了。踏进校门的那一刻,我便在心里暗暗有了个信念:即便是在这里,我也要与别人不一样!我要找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第一眼注意到的便是复江道。
复江道真算得上一个理想的去处,绿树成荫,四通八达。每日清晨,我早早起来,携一卷唐宋诗词或是英文读物沿着复江道晨跑。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很是安静。至复江道尽头,穿过熊廷弼大道,有一座江夏公园,公园里鸟语花香,花香弥漫着清甜的气息。此番景致正适宜晨读。清新的早晨,放开嗓门做些有益的朗读,是件叫人愉快的事情。
有一次,在晨跑返回的途中,我发现江夏区电视台、广播电台就位于复江道上,广播里正播着一篇人物传记,这声音激起了我对文学的原始欲望。回来我就动笔贸然给台长写了一封信,附上了暑假里采写的一篇长达六千字的纪实文章——《大学生,在山里教书》。没想到,信辗转到了电视台新闻部欧阳记者的手里,欧阳老师找到我们学校来,转达了台长对我的鼓励,又谈了许多关于文学创作的话题。我小小的心儿,因此大大地受了鼓舞,那颗欲望的种子竟迅速地钻出地面,蠕动的根须仿佛恨不得密密麻麻爬满稿纸的文字,将泥土拱得一寸不剩。
熬夜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一般是九点半,熄了灯的寝室一片漆黑,黑暗中我在蚊帐里点亮一截蜡烛,趴在床头写东西的习惯也是那时养成的。同学小刘夫妇去年来宁波做客,还提到当年那档子事儿,说我点蜡烛写作常把稿纸、蚊帐引燃,半夜里跳起来用枕巾扑腾扑腾救火,因此我的被褥、枕头上常有蜡烛油,也有烧焦的破洞,甚至我的头发也被燎过几回。我写的那些稚嫩的习作,得到了欧阳老师和他同事蔡老师的指点,他们是记者,也是诗人、作家。蔡老师引荐了区委《江夏报》的曹编辑与我认识,我的文字得以经常在该报副刊登出来。那些日子,我往复江道上去得特别勤,原因是,我总等不及样报寄到。区委门口有块小黑板,每天会贴上当日的报纸,供路人阅读,我总是那个去得最早也最勤的读报人——急于在那版面上找到署有自己名字的小方块,然后好一番窃喜,恨不能立马揭下来寄回家给父母看。当然,那报纸被我揭过不止一回。有一回,就在保安刚刚贴上去,他一转背的刹那,我就飞快地揭下报纸,一溜烟地逃了,报纸背面的糨糊还是湿的。那份报纸的头版头条上,登着我为“迎香港回归”演讲比赛而写的演讲稿。因为腼腆,我不好意思进到区委里面向他们索取,只好用“窃”的方式,幸好,一直未被保安发现。
因为发表的那些文章,教我们大学语文的徐定国老师对我颇为赏识,而我自己却总是处在失落的忧伤里,我悲观地认为:再怎么努力,石头终还是石头,变不了美玉。徐老师得知我的消极想法,告诫我:改变命运的途径有很多种,但每一条路都要靠自己去铺就!他建议我去报考成人自修。报考地点设在区教委,我报考了外贸英语专业。交了报名费,买了教材,我的生活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徐老师便为我介绍了一份家教工作,周末去辅导一名初二学生的英语,一个月可得两百块的报酬。后来,我又兼了另外一份晚上的英语家教工作,最多的时候是三份家教工作同时兼,一周的所有课余时间错开来。这样,我又有了多余的钱去旧书城买些打折的文学类书籍来读了,每晚睡前我都要写一篇或长或短的读书笔记。我将自己抽得像急转的陀螺,一刻也不停下来。我想,那时的生活该算是充实的了,因为终于同别人不一样了——当同学们穿梭于校园周末舞会的时候,我正忙着给学生讲课;当整条复江道都恢复了夜间的空旷与宁静的时候,我正踩着单车飞奔回学校。复江道上的路灯是昏黄的,明明灭灭,为了壮胆,我大声地唱歌,就是那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让我唱得连自己都陶醉了,“夜色多么好,心儿多爽朗……”后来,校文学社有一位文章写得不错的高年级学兄,在一个雨天的晚上,提出要送我去学生家,我明白他的心意,但委婉地拒绝了。我想我的青春只属于自己,在还没有从灰暗走向明媚之前,我不想让它过早地灿烂!一条熟悉的路,一个人走惯了,我倒也不觉寂寞了。当我左手撑伞,右手扶车把,在风雨飘摇的夜晚,飞快地穿过复江道的时候,透凉的雨丝打在脸上,我丝毫都没有感觉到易安词里的凄婉。
到一九九八年暑假,家教工作我已驾轻就熟了,通过辅导过的学生家长们的相互介绍,竟有不少陌生家长到学校来找我,于是,我的课余又多了一项任务——物色家境贫寒而学业优秀的学生,义务为他们介绍家教工作。我就这样做起了家教中介,并象征性地从家长那里收取一些中介费。同时,我亦有了个大胆的设想:办一个暑期英语培训班。那年暑假,我照旧成了校园留守一族,从校长那里申请到一间教室,然后就在复江道上的区大礼堂门口拉起了广告,设立了招生报名点。报社和电视台的朋友们帮我免费刊登了招生广告,前来咨询的家长络绎不绝,也有很多打进电话来咨询的,大礼堂对面电话亭的老妈妈热情地为我做起了接线工作——我的培训班终于办成了。暑假里,学校食堂关了门,热干面和从菜场批发来的四十斤土豆成了我整个夏天的主食。暑期结束,我居然一下子攒了三千块钱,便带母亲去医院镶了一副假牙。那一年,我二十岁了,就在复江道这条老街上,我度过了人生中花骨朵儿般的时光,将青春的激情挥洒到了极致。
我时常忆起那条走过三年的老街,值得我骄傲的老街。有时也会思索:人生啊,到底要走过怎样一条崎岖坎坷的路,才能抵达理想的终点?转念又想:理想也许本无终点,它会随时间、兴趣、阅历而改变,因此,追求理想的道路是没有尽头的。只要理想尚存,不论高尚或庸俗,人们都在试图寻找一条准确的道路,时刻以奔跑的姿势蓄力待发,哪怕是那样的一条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