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饭桌上,一碗阳春面再普通不过,倘若放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街头小饭馆,在粮食匮乏的年代,那不仅仅是美食,绝对是一种大派头的奢侈享受。
那时的我,六七岁光景,在大碶小学念一年级。上学放学必经过一座雄镇桥,桥下是穿城而过的岩河,河上穿梭着来来往往的商贾船只,停靠河埠头做生意,卖坛坛罐罐的,卖时令小蔬的,卖涨网货小海鲜的,卖别处贩来的花布头的……船一靠岸,船主们的叫卖声便此起彼伏,然而这些都不足以引起我的注意。我把书包甩到背后,直奔桥上而去,过桥有一条青石板的老街小巷,小巷两旁商铺林立,有老字号的中药铺,有边炒边卖的茶叶铺,有卖糖炒栗子的,有摆个柴炉子卖烤红薯、烤咸芋艿、烤咸洋芋的,有卖油炸小鱼的,也有串巷卖糖葫芦的,还有铁板上浇糖人的……弄得一整条巷子香气缭绕的。我一天两趟经过这条巷子,总要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深吸几口气,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让人垂涎三尺的香味,嗅一嗅也是好的。
最勾人馋虫的还是小巷尽头一家面馆飘出的阳春面的袅袅香气。面馆的招牌叫作“刘记老面馆”,一间六米见宽的店堂,当中的门板卸下四扇,店堂的热闹就全彰显在巷子里了,路人皆见。桐油漆的八仙桌四平八稳地摆在店堂当中,四方的条凳框在桌子周围,店小二一路小跑着应和客人的催促,把那海碗的面条往那食客面前一摆,热气腾腾,香气撩人。但见那客人袖管一卷,甩起膀子,捞一筷子,白滑滑的面条被高高挂起,哈一口气,呼噜噜吸溜进嘴里,动静之大,仿佛不是在吃面,而是在挑逗门外我的忍耐极限——翠绿的葱花在油星子漂浮的面汤里荡漾,葱香味、酱香味顷刻充斥店堂,溢进巷子。我的饥肠隔着瘪瘪的肚皮在打结,口水不断地从舌根底下泛漫,于是暗下决心:我必须要上这里吃它一大碗面,也要整出极大的声响来!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无法按捺下去了。
我冒着雨飞奔回家,几乎用整个身子顶开虚掩的大门,一路大喊着“阿姆”,冲进厨房,急切地央求母亲:“阿姆,给我八分钱吧,我要去‘刘记老面馆’吃阳春面!”这个要求其实是过分的。听父亲说,我们家祖上原有些田产积蓄,也算是大户人家,吃碗阳春面本是件稀松平常事儿,但是爷爷作为地主被打倒后,那些田产都充公了,赶上那两年刚闹完饥荒,家家户户都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上面馆打牙祭,这在我们这样的平民人家,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母亲还是二话没说,从枕头底下掏出个手帕包,果真数给我八分钱。不得不承认,母亲对我是极其疼爱的,从她很快答应我的语气中,从数钱的动作上,我看出了她成全我这一愿望的坚定,跟我想吃阳春面的心情一样令人激动。母亲嘱我带上伞,外面下着雨呢!
家里只有一把当家的油布伞,还是坏的,伞骨断了好几根,伞面是牛皮纸蒙的,漆上了桐油,伞把是烘烤后打磨过的毛竹。伞很沉,但正应景着我这吃面的雄心壮志,伞沉点怕什么!我半撑半扛着伞,在哥哥姐姐们艳羡的目光下,很神气地出发了,吃面去!
“老板,来碗阳春面!”我装得像个有钱大佬那样,亮开嗓门喊道,一边径自走进店堂正中,独霸一张八仙桌。我摆开的这架势,果然引得店堂所有人的好奇侧目。店小二问我,小朋友,带钱了吗?我将八分硬币一字儿排开,摆在桌面上,店小二便笑眯眯收了钱,吩咐厨房下一碗葱油阳春面。我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捞光面条,喝干面汤,大汗淋漓地过足了一回“大老板”的瘾,吃得红光满面。这红光一半源自面汤滚烫,一半源自围观人们的议论。不就吃碗面么,有啥说头?这些大人们呵!
我抹抹油嘴,心满意足地直奔家去,急着汇报下馆子的情形和心得。
次日,一觉醒来,嘴里还残留着葱香味儿。母亲一把拖我起来,问我,咱家伞呢?
伞?伞……伞忘面馆了……我鞋子都没趿,光着脚一口气跑到面馆,哪里还寻得着那把油纸伞!那可是我们家唯一的一把伞啊,当时买把新的得好几块钱。母亲狠狠责备了我一通,哥哥姐姐们也在一边煽风点火,幸灾乐祸地取笑我:瞧你这碗阳春面吃的!看你下次还敢去充什么大老板!
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是天一下雨,他们便旧事重提,我也必得挨一顿训,不是因为一碗面,而是因为那把伞,一把破伞。所以时至今日,尤其雨天,我总是会想起那碗阳春面,对已离我们而去的母亲倍加怀念,母亲对我近乎溺爱的疼爱和责备,时时在耳,历历在目。
不能再回忆了,因为,我又开始想念我的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