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原来以为,只要刘基还活着,他就如鲠在喉,如果刘基真的永远消失,他的心情会很好。哪知,尽管自己眼睁睁看着刘基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头号谋士变成老态龙钟的乡下老人,再到这个老人忧郁地死去,他居然没有一丝轻松的感觉。
连他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要让刘基这么死去。就因为那么一点嫉妒之心,便把这个曾数度让自己的事业起死回生,甚至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自己的性命救下来的天才搞死,这连他自己也觉得太不厚道了。他利用这个天才为自己打了天下,然后又利用这个天才把李善长搞下,最后利用了一个小人把这个人搞死,自己只在幕后看着他不断地被折磨,然后慢慢地死去。
所有的一切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但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朱元璋精明无比,向来目光如炬,对于胡惟庸那一套,更是明察秋毫,可他仍然听之任之,而且在最后时刻居然让胡惟庸带着医生去看刘基。胡惟庸是天才小人,焉能不知道皇上之意?
于是,刘基死了。但刘基这个浙东集团代表人物死去后,最大的赢家不是朱元璋,而是胡惟庸。胡惟庸追随朱元璋这些年来,表现并不突出,起点也不高,向来靠唯唯诺诺,满脸笑容地巴结他人过日子,遑论徐达、李善长、刘基这些功臣,就是比周德兴之流,也远远不如。可他却看准了对象,果断出手,硬是把头号大臣李善长收买了。
他收买李善长是很正确的。李善长不但是最有权势的人物,而且手里还握有朱元璋赐给的免死铁券,即使犯了死罪,仍然可以不被砍头。这么一个不用死的靠山,才是一个真正强大的靠山。
现在李善长下去了,成了平头百姓,刘基死了,徐达不管事,这个政坛就只剩下胡惟庸在玩了。胡惟庸是小人,小人一得志,就是很嚣张,谁也不放在眼里——连李善长那样的大功臣都被自己忽悠,连刘基那样的猛人都被自己搞死,这个世界上他还怕谁?
当然,开始时,他还怕朱元璋。但不久之后,他连朱元璋也不怕了。他根本不知道,他之所以成为胜利者,是因为他的背后站着朱元璋。刘基一步一步地退让,毫无还手之力,并不是怕了他胡惟庸,而是怕他身后的那个人。但胡惟庸只是向前看,看到自己打倒了的几个猛人,却没有回过头来看看自己身后“巨无霸”的身影,更没有想到,朱元璋让他成为胜利者,正是因为他根基比李善长浅,水平比刘基差,对朱元璋的威胁少,以后处理起来更加方便简捷。他只觉得自己现在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胡惟庸很快就把他小人得志的一面表现得十分到位。贪污腐败,谁不投靠他,他就打击谁,努力把朝中群臣打造成自己的势力。一时之间,朝中大臣都争相巴结胡惟庸。
朱元璋当然感受到这个气氛,但他不动声色。连马皇后也感受到了胡惟庸的权势。自李善长下台、刘基死去,马皇后很伤感,常对朱元璋叨念着伯温先生的功劳。
她对朱元璋道:“伯温先生料事如神,此前料敌,从无不中,这皇上也是知道的。他说过,胡惟庸不堪大用,可皇上为什么一定要用?”
朱元璋道:“那是伯温先生与胡惟庸个人关系不好,他说的话是很有私心的。”
马皇后道:“我看这不是什么私心。伯温先生跟李善长才是私交不好,可是当皇上要罢李善长相位时,伯温先生仍然反对。”
朱元璋一听,暗道:“你这是妇人之见了。刘基保李善长,一来是做给朕看的,说自己绝对没有私心;二来是怕此例一开,以后也会这么收拾他,保李善长就是保他自己。政坛老手之心,岂是妇道人家可知的?”只是他不忍对皇马后说这番话,于是叹了一口气,道:“胡惟庸害了伯温先生,确是不该。”
马皇后道:“皇上总怕李善长、伯温先生威胁到皇上的权力,可这两个老臣虽然暗里明里不合,发生了一些权斗事件,但他们对皇上都是忠心耿耿。可胡惟庸就不是这样了,连我的宫女也知道要走胡惟庸的门路了。”
朱元璋一听,不由悚然一惊,道:“有这回事?”
马皇后道:“前段时间,后宫失窃。我本来就节俭,宫中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仍然失窃了。一经查明,原来是一个宫女偷走了。她因为家里出了些事,没钱才偷东西。她偷东西是为了凑钱走胡惟庸的门路。你想想,她是我的宫女,有事不求我,却去求胡惟庸。现在胡惟庸的权势到了什么地步?”
朱元璋一听,脸上的肌肉一阵抖动,但他仍然笑道:“你是个正直的皇后,你的宫女知道求你是没有用的,所以才求胡惟庸的。我看胡惟庸也就是贪点钱,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马皇后道:“后宫不能参政,我也不好多说了。天下是皇上的天下。”
朱元璋当然知道,这个天下是他的天下。如果他没有这个理念,他能搞下李善长吗?他能让刘基这么死去吗?他能让胡惟庸当上丞相吗?朱元璋在治理内政时,脑筋无时无刻不在运转。他通览史书,最知道权臣的厉害。他当然不怕这些权臣对他如何,但他能保证以后那些权臣对他的子孙都能像对他这样吗?如果他只保自己这一辈子不出事,他就什么都不用干了。但现在要做的是保住朱家千秋万代的大业,他必须用制度来保证不能让权臣出现。
权臣的权势不会出现在一个知县、知府的身上,一般都会出现在三公级别的大臣身上,尤其是丞相。当李善长当丞相时,李善长权势熏天,谁都巴结他;当胡惟庸为相时,大臣全都对他恭敬如仪。大臣们都不是笨蛋,他们要巴结的不是某个人,而是这个丞相职务。现在李善长下去了,谁也不走他的门路了。
经过长虑,朱元璋知道,现在的问题不是胡惟庸有问题,而是丞相这个职务有问题。这个职务的权力太大了,所有的行政权力都集中在他的手里,你如果是个强势的君主,那还可以控制一下;你如果是个阿斗类型的皇帝,那就只有当傀儡的份儿了。
朱元璋虽然天天说自己朱家是龙子龙孙,上天之子,但也不敢保证他的子孙们个个都能像他这样心狠手毒,敢于下手。不说远的事,就是他现在的这个太子,性格就弱得不能再弱,只怕自己百年归天之后,这些大臣便不再把他放在眼里。
朱元璋觉得,就像陈友谅、张士诚、元朝这些障碍必须彻底扫平一样,权臣这个隐患也应该毫不留情地铲除。他觉得有必要把丞相这个位子革除,但他不能操之过急,得等胡惟庸更加胡来一点。
胡惟庸看到自己这么大张旗鼓地玩弄权术,朱元璋居然不声不响,便以为原来朱元璋也不过尔尔。李善长被拿下来,是他自己本事不行;刘基含恨而死,那是玩不过他胡惟庸,跟朱元璋之能无关;只有他胡惟庸才可以把朱元璋玩转。他却不知道,此时朱元璋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密切关注。一个在等机会,一个在不断地创造机会。满朝文武几乎都成了胡惟庸的门下,但还有一个跟他保持距离,那就是大将军徐达。
胡惟庸虽然胆大嚣张,敢于把刘基也害死,但对于徐达,他还是有所忌惮的。毕竟,明朝的大半江山都是徐达打下来的。在功臣表中,他的名字虽然排在李善长之后,但谁都知道,他小时就是朱元璋的玩伴,而后又为朱元璋立下大功,岂是李善长这样的文官可比?朱元璋把李善长列为头号功臣,只缘于文官治国的需要,如果李善长的名字排不到武将之前,以后这个丞相就不好当了。况且,在说明李善长时,连朱元璋也列举不出多少功劳来,只是说,李善长相当于萧何,把争议压了下去。徐达的功劳却是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而且徐达为人小心谨慎,交出兵权之后,基本不参与各派之间的争斗,胡惟庸几次去见他,想拉拢他一把,但都被他不冷不热地送了出来。他的把柄实在不好抓。
可是再不好抓也得抓。留下这个徐达在那里,胡惟庸无论如何也觉得不顺眼,总有如芒在背之感。而且,现在其他人都玩完了,也该玩到这个人了。
胡惟庸知道,光凭自己这个丞相职务是玩不倒徐达的,要想把徐达打倒,还得靠朱元璋。他开始在朱元璋面前大讲徐大将军的坏话。
他对朱元璋道:“大将国外表忠厚,内实奸诈。请皇上察之。”
朱元璋只是点头不语。胡惟庸看着朱元璋的神态,也不知道朱元璋心里想的是什么,反正他没有发怒。对于胡惟庸来说,朱元璋没有生气,就等于默认。
学士吴伯宗实在看不惯胡惟庸的嚣张,便找到徐达,对徐达道:“大将军,请问这天下到底是谁家的天下?”
徐达一怔,道:“当然是皇上的天下。”
吴伯宗冷冷一笑:“我看现在已经变成了胡家的天下了。大明天下,是皇上以及诸将军打下的。大家十多年征战,好容易驱出胡狗,开我大明,可现在群臣只知胡惟庸,众人争相巴结胡氏,依我看,不久天下就会易姓而治了。大将军开国元勋,功推第一,当年何等英雄,现在反倒缩起头来,任由一个小人为所欲为。大将军如此明哲保身,只怕也保不住啊!”
徐达道:“只是现在皇上很相信他。吴兄此言,只可在此说,不能到外面说起。多行不义必自毙。”
吴伯宗哈哈大笑,道:“原以为大将军英雄一世,定当奋起为国,原来不过如此。吴某虽然不才,岂肯低头于奸小之辈?既然大将军不敢出头,小人也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自去面见皇上,揭露奸凶了。”说罢,昂然而去。徐达望着吴伯宗哈哈大笑而去,回到座位上默然不语。
吴伯宗从徐达那里出来回到家中,突然放声大哭。他夫人过来问:“相公,你这是为何?”
吴伯宗凄然笑道:“胡惟庸目无君上,为乱社稷,百官无人敢言。就是大将军也不敢将其所作所为,上达天听。大明江山岂可久乎?我忝为大明臣子,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我这就去见皇上。如皇上肯听我之言,则万事大吉;如果我人微言轻,皇上不听,胡惟庸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以后你就受苦了。”他说过之后,立刻去见朱元璋。
对于朱元璋而言,已经好久没有哪个大臣单独求见了,这时听说吴伯宗求见,心下大是诧异,命人宣他进来。
吴伯宗进来时,朱元璋见他脸上尚有泪痕,双目红肿,便问:“吴爱卿找朕,到底何事?”
吴伯宗道:“臣不为别的事,只想把胡惟庸之事上达天听。胡惟庸自居相位以来,党同伐异,顺他者昌,逆他者亡;文武大臣,升降生杀,皆出其手;大臣奏章,也多截留,不与皇上知道。朝中但知有胡惟庸,不知有皇上。所以臣甘冒杀头之险,面见皇上,直陈其事。请皇上明察。”
吴伯宗心下激动,说话之时,满嘴激愤。朱元璋心里也给搅得乱成一团,但他仍然不动声色,待吴伯宗说完,便道:“爱卿多虑了。胡丞相忠朕,勤于国事,乃大明之福啊!爱卿请起。朕本来正想有事劳爱卿一趟,现在正好。朕有一信要送往辽东,你就帮朕辛苦一趟吧。”
吴伯宗一呆,没想到自己这番话居然对朱元璋一点震动也没有,现在还居然派自己当使者,去做这个毫不相干的事,再次热泪迸出,哽咽道:“皇上……”
朱元璋摆摆手,道:“国家大事,你们读书人还是少过问吧。”说罢让内侍取出信件,催促吴伯宗即刻出发。他还特意指出了一条线路,就是从山东出海,再上东北,并交待此信件极为机密,因此所走的线路,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吴伯宗看到朱元璋如此反复叮咛,只得收了信件,出宫而去。
此时,胡惟庸的耳目已遍布朝野,他很快就知道吴伯宗去见了徐达,又去见了朱元璋,心下大急,也跑过去面见朱元璋。朱元璋看到胡惟庸急急而来,便问:“丞相又有何急事?”
胡惟庸道:“此前,臣曾向皇上言及大将军之事,皇上不相信。昨天,学士吴伯宗又去见大将军,两人密谋要起兵作乱。臣身居宰辅之位,岂敢不如实向皇上告知。”
朱元璋道:“有这等事?大将军要造反,不可能吧?此前他手握重兵,尚且没有造反之心,现在他只一王爷,手下几个家丁,他会造反?徐达是不会这么蠢的。至于吴伯宗,就是一个书呆子,跟造反也不会沾边的。”
胡惟庸一听,只得道:“臣不惜得罪大将军,实是一心为国所致。请皇上察之。”
朱元璋道:“朕知道了,你去吧。”
胡惟庸出来之后,心下大骂吴伯宗,然后立即把吴云叫来,道:“吴伯宗居然敢到皇上那里告发本相,你快把他抓起来,往死里打。本相近期杀了那么多大臣都没事,再杀一个小小学士,算得了什么?看看谁敢再到皇上那里讲本相的不是。”
哪知,刑部派出的捕快来到吴伯宗家里时,吴伯宗早已没有了影子。一问,原来吴伯宗受皇帝的差遣,出使辽东了。胡惟庸大怒,立刻下令沿途截住吴伯宗。可是谁也不知道吴伯宗走的是哪条路。
徐达很快知道吴伯宗去见了朱元璋。他知道,吴伯宗一见朱元璋,肯定会无所顾忌地揭发胡惟庸,如果朱元璋知道吴伯宗曾到自己这里来过,以后胡惟庸事败,自己也难以解脱。况且,他对胡惟庸也很气愤,同时也怕朱元璋一怒之下杀了吴伯宗,于是也决定求见朱元璋。哪知,徐达还没有动身,朱元璋的内侍已到,说有事请大将军进宫。
徐达来到宫中,朱元璋早已在那里等着,眼见徐达来到,就请他坐下,道:“你我既是君臣,也是兄弟,在这里就不用多礼了。”
徐达再拜之后,这才坐下,问:“皇上宣臣进来,有何要事?”
朱元璋道:“前两天,吴伯宗是不是找过大将军?”
徐达闻言,不由一惊,朱元璋当真厉害,道:“是找过臣。”
朱元璋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徐达道:“他说胡丞相目无君上,为乱朝纲,结党营私,请臣告之皇上。”
朱元璋道:“你认为他说得对吗?”
徐达道:“臣只是对他说,皇上圣明,自能明察秋毫,请他不必太过激动。”
朱元璋道:“你认为胡惟庸这个人如何?”
徐达道:“恕臣直言。胡惟庸小人一个,平时穷凶极恶,满朝文武,都已不在他眼里,臣只怕,其志不止如此,请皇上务必小心为是。”
朱元璋冷冷一笑,道:“他比之陈友谅、张士诚、王保保如何?”
徐达望了朱元璋一眼,看到朱元璋满脸的轻蔑之色,便道:“岂能相提并论。皇上明鉴万里,臣多虑了。”
此时,胡惟庸正在相府当中,悻悻然地对吴云道:“谅他吴伯宗也跑不了几天。他出使辽东,也有回来之日吧?只等他回来,咱们抓个正着,立即处死。只是徐达这个人有点难办。”
吴云道:“直接向皇上告发,肯定是告发不了的。毕竟是他是打天下的第一功臣,还得另想办法。”
胡惟庸道:“也只能另想办法了。对了,你跟徐达手下有熟悉的吗?”
吴云道:“此前下官常到大将军府中,别人不怎么认识,但跟大将军府的门人福寿倒是认识。”
胡惟庸道:“好啊,就从福寿那里下手。你拿这些钱财过去,全给了福寿,让福寿主动告发徐达谋反,还怕皇上不信?哈哈,徐达一完,这天下谁还能奈我何?”
吴云亲自去请福寿到府中。福寿一到吴府,吴云对他大是殷勤,请他进了内屋,在一张桌子边坐下。福寿在徐达府中是个门人,地位低下,此时突然成为座上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更看到桌上满是金钱珠宝,虽不说堆积如山,但堆在桌心,也是极为可观。
吴云笑道:“福寿兄弟,这些财宝如何?你想不想要?”
福寿道:“不知大人有什么事?”
吴云道:“请问福寿兄弟,当今朝中,谁的功劳最大?”
福寿道:“当然是大将军了。”
吴云道:“对啊。我又请问一下,当今朝中,谁的权势最大?”
福寿道:“当然是胡丞相了。”
吴云拍手道:“福寿兄弟果然厉害。现在朝中人,但知胡丞相,谁还知徐大将军?你跟着大将军这么多年,到现在仍然只是个守门的,如果你跟了胡丞相,现在肯定飞黄腾达了。”
福寿道:“我就这么去跟胡丞相,他能让我飞黄腾达吗?”
吴云道:“只要你做一件事,保你飞黄腾达。”
福寿道:“什么事?”
吴云道:“你跟胡丞相一起到皇上那里告发大将军,说大将军暗中招兵买马,图谋不轨,所有的行动都是由你去联络的。其他的就由胡丞相去办了。”
福寿一听,不由大吃一惊。他跟徐达日久,久经战阵,见过大场面,所以内心虽大惊,但表面却不动声色。他知道,如果现在他的神态一变,杀头之祸立至。他摇摇头道:“皇上会相信吗?”
吴云道:“皇上信不信,会有胡丞相去说。只要兄弟这么说,这东西就是兄弟的了。请兄弟拿过去吧。”
福寿知道,如果自己不拿,就活不出这个门口,当下站起来,向吴云大叩其头,谢谢他的栽培。
福寿回到大将军府中,立刻去见徐达,把那一堆财宝都拿了出来,放在徐达的面前。
徐达大惊,问:“福寿,你到哪里得了这么多钱财?”
福寿将事情前因后果一一说出,并说:“小人孤苦伶仃,幸蒙大将军收留,岂肯做害大将军之事。”
徐达命将财宝收起,然后带同福寿去求见朱元璋。朱元璋一听,心下大怒,暗道:“搞完徐达,就会搞到我的身上了。不过,仍然让他疯狂一下。”他当下对徐达道:“大将军先回去吧。此事,仍然不要声张。”
朱元璋知道,此时胡惟庸的势力已经很大,朝野之中,尽是胡氏之人,要打下他,必须找到过硬的证据,不能像罢免李善长那样,说罢就罢,更不能像以前对待刘基那样,说你该退休了,就让刘基从高官变成一般老百姓。因为,如此一来,他又得找一个丞相。他的目标不只是胡惟庸,而是丞相这个传统大官。只有让胡惟庸把丞相这职位搞得人尽皆恨,他才有取消丞相这个位子的理由。
胡惟庸和吴云等了一段时间,福寿那边一点信息也没有,知道被福寿蒙了。两人心下大怒,但又无可奈何。胡惟庸这时一点不把徐达放在眼里,见到朱元璋时,仍然不断地说徐达的坏话。他以为,即使朱元璋不信他的话,不把徐达搞掉,但这也可以搞臭徐达。只要朱元璋不制止他诬蔑徐达,他就诬蔑下去。以前对付刘基也是如此。
他拉拢不了徐达,也搞不死徐达,就又想去收买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善长。此时,李善长已经没有什么实权,但作为开国第一丞相、名列功臣之首,手里握有皇帝赐予的免死铁券,其影响力还是非同小可的。他知道,李善长跟徐达不一样。徐达很明智,不会跟他同流合污;李善长虽然也很明智,但此人贪得无厌——他就是靠向此人行贿才有今天——所以收买李善长是可行的。
此时,胡惟庸手下已有一大批死党,包括吉安侯陆仲亨、御史大夫陈宁、都督毛骧等一批重臣。尤其是陆仲亨和费聚是朱元璋首义时的班底,一路征战而来,现在又手握兵柄。但这些人都难与李善长相提并论。
胡惟庸亲自找到李善长。两人寒暄之后,胡惟庸就亮出了底牌,道:“李大人于国功劳最大,可皇上却……”
李善长被朱元璋免之后,深知朱元璋的厉害,同时,他终于也知道胡惟庸的厉害。自己以前推荐胡惟庸时,以为此人势单力薄,平时对自己从不敢说半个不字,以后一定很好控制。哪知,胡惟庸一得势,就浑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而且这些年来,在他的经营之下,权力日增,坏事做绝,朱元璋居然不闻不问,想提拔谁就拔提谁,想杀谁就可以杀谁,活脱脱权臣一个。他这才知道,帮助一个小人,对自己真的有害无益。不过,他最想不通的是,为何朱元璋居然如此信任这个小人?这可不是朱元璋的性格啊!难道朱元璋真的从暴君变成昏君了?
李善长虽然不满胡惟庸的做法,但也不敢向朱元璋说什么。此时,看到胡惟庸居然敢在自己面前说朱元璋如何如何,心下也是大惊。这可是造反的话啊!他这时既怕朱元璋,又怕胡惟庸,忙道:“老夫当年幸得追随皇上,赖皇上洪福,也有些许功劳。但大明龙兴之后,皇上论功行赏,老夫已大受恩泽。皇上知遇之恩,终身不敢忘记。请丞相代为向皇上致谢。”
胡惟庸一听,就知道李善长是老滑头,不敢让自己再说下去。他知道,自己再怎么说,也不会说动这个老家伙了。但他仍然不灰心。不把这个老家伙拉下水,以后的事还是不好办。
他没有办法说服李善长,但他有办法说动李善长的弟弟。李善长的弟弟叫李存义,也是胡惟庸的儿女亲家。李存义跟李善长不一样,看到大利在眼前,便什么也不顾了。胡惟庸叫李存义回去说服他哥哥。哪知,李存义才一提此事,便被李善长狠狠地斥骂了一通。
可胡惟庸早就看准了李善长的弱点,叫李存义不要怕被李善长骂,他越骂你越说,说得久了,他就会疲劳了。
果然,不久李善长就对李存义道:“我老了,什么也做不成了。等我死后,你们好自为之吧。”
胡惟庸一听,哈哈,这个老头终于给拉下水了。现在你朱元璋还有什么人?就那个徐达了。可现在徐达还有什么用?他是历史上很猛的军事家,可手下没兵,还不是平民百姓一个。
胡惟庸更加嚣张了,几乎所有的奏折都直接留在中书省里,由他批阅。朱元璋基本成了失业人员。但这个失业人员没有闲下来。他到处派出人员,四处打探胡惟庸的活动的进展情况。他知道,胡惟庸已经玩得要接近他的底线了。但他也很郁闷,目前还找不到能让他把胡惟庸直接置于死地的证据。不过他相信,只要他舍得再忍、再等,胡惟庸这样的小人是不会没有把柄给他拿住的。
胡惟庸这时也超级自信,你朱元璋再怎么牛,你可以打败陈友谅,可以打败张士诚,可以把元朝赶到大漠之北,可以把刘基这样高智商的人折磨得要死不活,可以任意摆平李善长这样的人,可是一碰到我,你就没辙了。现在你朱元璋你除了皇帝的称号外,还有什么?他彻底看不起朱元璋了。
但他又觉得这个朱元璋也不是好惹的。虽然这几年来,朱元璋放手给他大权,朝臣里的生杀予夺全由他主张,但他却仍然能时刻感到朱元璋的巨大存在。就是这个感觉让胡惟庸心里很不好受。每有重大的事时,他还是不得不跑到朱元璋那里汇报。
在胡惟庸的心里总有个打算,终有一天不是他向朱元璋亮出底牌,就是朱元璋向他亮出底牌。他很想尽快向朱元璋亮出底牌,可他却没有想到,朱元璋先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朱元璋早已接报,吉安侯陆仲亨、平凉侯费聚已彻底成为胡惟庸的死党,正为胡惟庸收集军马。他又接报,现在胡惟庸跟中丞涂节、御史大夫陈宁等勾结,令陈宁坐中书省阅天下兵马籍。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朱元璋已经忍无可忍。但他仍然需要找一个突破口,这个突破口既不能牵涉太大,又要置胡惟庸于死命,一招将他制住。
朱元璋知道,他要等的这个机会实在是不好找的。现在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胡惟庸网罗,自己在朝中真的没有什么得力的帮手。然而,他还是抓到了这个机会。
胡惟庸有个儿子乘马车出去游玩,不小心从车上落下,被车轮轧死。胡惟闻之,又惊又怒,直接下令将马夫死杀。胡惟庸专权以来,杀了很多人——这人都是朝中大臣——朱元璋基本不闻不问,好像他杀的不是人,而是其他动物。但这一次,朱元璋却过问了。
也就是第二天,胡惟庸的丞相府前来了两个黄门。门人一看就知道是皇帝差来的,忙把两人请了进去,直接面见胡惟庸。两人看到胡惟庸之后,也不等胡惟庸说话,直接叫道:“胡惟庸接旨。”
朱元璋已经好久没有派人过来向他传达圣旨了,现在突然派人过来,弄得他心里很不高兴,但他仍然跪下来。可这个圣旨也只是口头圣旨:“胡丞相处死车夫一事,有违律法。请丞相进宫面圣,说明清楚。”
胡惟庸这才知道,问题真的严重了。往时他杀人,即使有人告到朱元璋那里,最后也是不了了之。可现在一个车夫,他居然要过问,而且还直接派人叫自己过去说明情况。他虽然下决心要把皇帝拉下马,而且觉得现在朱元璋已经势单力薄,只要自己一发号令,就可以让朱元璋真的又变成“淮右布衣”了。哪知,朱元璋一个口头通知,就让他觉得心头栗然,什么也不想就跟着这两个黄门就上车出去了。
来到宫中,朱元璋坐在那里,一副冷然的样子。胡惟庸行过礼,朱元璋也不叫他平身,只是嘴里哼了一声,算是知道他来了。
胡惟庸这时心虚异常,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向朱元璋说了。最后,他大倒苦水:“小儿向来聪明孝顺,突然遭此横祸,臣悲愤之极。臣查了一下,是车夫赶马过快,导致小儿坠落而死。臣一时激愤,未经有司,便杀了车夫。请皇上体谅臣丧子之痛……”
胡惟庸在那里说了大半天,额头上的汗珠一颗比一颗大,而且他那双撑着地面的手臂也越发颤抖得厉害。但朱元璋却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老辣而又冰冷的眼睛盯着他,嘴巴闭得紧紧的。
胡惟庸已经多年没有看到朱元璋这个脸色了。胡惟庸别的本事不高,但察言观色的本领是很厉害的。当年,朱元璋在听刘基说话时,是这个脸色;在听李善长说话时,也是这个脸色;最后,这两位老人都被迫离开了权力中心。不过,当刘基他们说完话后,朱元璋还是给他们说几句好话,算是安抚,可现在他在朱元璋的眼神中,丝毫看不到安抚的迹象。
他暗自道:“难道我的下场会比刘基他们还惨?”想到这一层,他突然想到朱元璋绝对不是一个仁慈的人,更不会是一个念旧功的人。刘基、李善长帮他打天下,最后下场都那么惨,比起他们来,自己既没立过大功,连跟朱元璋的交情也没有多少,他能宽大自己吗?想到这一节,他的汗水已经把里面的薄衫湿透了。
他还想讲一些话,可实在讲不出了。朱元璋不讲话,他也不出声。大殿之上,空荡荡的,一片寂静。朱元璋高高上坐,神色木然,一动不动,更像是一尊威严的雕塑。胡惟庸跪在地面上,全身发颤,脸色发白。
胡惟庸觉得自己就快崩溃了,他盼朱元璋能说出什么话来,让这个大殿里有个声音,减轻一下自己内心的恐惧感——哪怕远在帷帐后面的小太监能搞出什么声响来也好;即使就是放个响屁,也胜于无。可是,太监没有声响,朱元璋也没有作声。朱元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观察着这个曾经得意忘形的小丑。这个小丑在他的眼皮底下,足足表演了七年,把朝廷玩得鸡飞狗跳,连他朱元璋也不放在眼里了,现在老子就要让你的表演结束了。
朱元璋心里冷冷地道:“胡惟庸,按朕的本意,你哪能当这个丞相?你这么嚣张,朕早就该杀你了。可是朕却让你活到现在,把持朝政到现在,那是因为朕另有深意啊!算起来,你是为朕立了功的,这朕不会忘记,但朕必须杀死你。”
朱元璋站了起来,直接走到胡惟庸面前,让胡惟庸直接就跪在自己的脚前。他俯视着这个小人丞相,突然觉得有点悲哀:自己堂堂一个明君,却重用了一个奸恶之臣。后人在评说时,又该如何?他想到这里,不由大怒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胡惟庸听到了这个咬牙切齿的声音。
胡惟庸心下大骇,叫道:“皇上……”
朱元璋只恨恨地道:“杀人偿命,自古已然。”谈完便迈开步,离开大殿。
胡惟庸全身瘫软在地,望着朱元璋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这些年来,把朱元璋看得太低了。他根本没有想到,朱元璋可是曾带着千军万马,横扫天下,让多少英雄都在自己面前轰然倒下的一代豪强啊!可以说,朱元璋的面前,尸骨如山,血流成河;朱元璋的来路,艰险异常;但他从不惧怕过任何敌人。他能怕你这个胡惟庸吗?
胡惟庸这才知道,刘基他们会被自己拿下,并不是他们比不过自己,而是他们比不过朱元璋。连刘基那样的大才都自知比不过朱元璋,他能比得过吗?在这个世界上,谁跟朱元璋作对,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胡惟庸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朱元璋很快就会要他的命,然而过了几天,却再也没有听到朱元璋的声音。胡惟庸的恐惧期马上过去,以为是朱元璋头脑不过是突然发热,把他叫去骂几句而已,于是胆子又全面恢复。
洪武十二年十月,占城国使团来南京向大明进贡,胡惟庸再次把对朱元璋的藐视表现了一次。他居然没有向上奏报朱元璋。朱元璋是什么人?他表面上让胡惟庸上蹿下跳,好像大权在握,其实胡惟庸的一举一动,全在他的掌握之中。当占城国的使者出现在南京城时,他就知道了这回事。
朱元璋大怒,召来胡惟庸和汪广洋,厉声责问,这是怎么回事。上次被朱元璋当面斥,胡惟庸吓得要差点当场小便失禁,可是过后什么事也没有,就以为朱元璋只不过是声音大一点、表情严厉一下而已,于是大起胆子,没有向朱元璋认错,而是说:“臣也不知此事,全是礼部没有上报。臣请问礼部之罪。”
朱元璋又把目光投向汪广洋。汪广洋本来有点水平,可是因为斗不过胡惟庸,在左相上不敢有所作为,被革除相位,放逐广州。后来,朱元璋又把他提上来,哪知,他仍然什么事也做不成。刘基说他没水平,他还真的没水平起来了。朱元璋看他的时候,不由又想起来刘基的话来,觉得自己又输给了刘基一次。
这时汪广洋的脑子已经不会自己转动了,只是看着胡惟庸的脸色办事——胡惟庸说是礼部的事,那就让礼部去承担这个责任吧——于是道:“胡丞相说得极是,是礼部擅自处理此事,我和胡丞相都不知道。请皇上明察。”
朱元璋大怒,心想,“这事还用明察吗?你们两个是什么人,礼部那几个人敢不怕你们?”当下厉声道:“既然礼部可以如此擅权,要你们何用?”大喝一声,两边力士出来,竟把汪广洋当场拿下,然后下令处死。接着他又下令,把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全部抓起来。
胡惟庸一看,朱元璋原来还是像以前那样威猛,杀起人来一点不拖泥带水。汪广洋这罪好像也不至死吧,但朱元璋就把他处死了,而且还不断地扩大化。只要再扩大下去,就会扩大到自己的头上。再想起此前他说的那句“杀人偿命”的话,自己是完全有可能步汪广洋后尘的。
胡惟庸这才知道,朱元璋是真的把刀子架到自己的脖子上了,砍下只是时间问题了。现在他不管如何向朱元璋求饶也是无济于事了——小人出身的胡惟庸在这方面对朱元璋的看法是十分正确的。
胡惟庸决定举事,派人把涂节等人找来,要他们举兵。然而,当他的使者去找涂节时,涂节并不在家。此时,涂节正跪在朱元璋的面前。他现任的职务是御史中丞,位高权重,向来是胡惟庸的头号死党。朱元璋老早就知道两人的关系,他之所以敢于放手让胡惟庸乱来,什么也不管,就是看准了这伙人的小人之心——那双眼睛只盯着利益,又都贪生怕死,是成不了什么事的。
果然,涂节在朱元璋冷酷的目光之下,片刻便觉得不寒而栗。朱元璋只是把涂节叫来,同样一言不发。涂节终于忍不住了,问:“皇上宣臣进来,有何圣谕?”
朱元璋只是冷冷地道:“把你该说的都说出来。”
涂节一听,顿如五雷轰顶。他是胡惟庸集团的核心人物,胡惟庸所作所为,他无不与闻。他也跟很多要谋反的人一样,平时最怕的就是密谋败露。现在听到朱元璋如此一说,看来这个密谋已经败露了。他在片刻之间,就把朱元璋和胡惟庸进行了一次快速比较,觉得胡惟庸比起朱元璋来,那是相差万里,胡惟庸必败无疑。于是,他就只好和盘托出,争取立个大功,保住脑袋,甚至保住荣华富贵。
朱元璋在他说完之后,点了点头,道:“你忠心可嘉,接下来你就帮联络大臣,一起揭发胡惟庸谋反之事。”
涂节一听,立刻大汗淋漓。朱元璋这一招太厉害了,如此一来,胡惟庸七年来的经营、网罗的所有铁杆会在短期内全部瓦解。
在胡惟庸在磨刀霍霍的时候,他的那些死党都在排着队向朱元璋告发他的罪行。告发的信件已经堆满朱元璋的案台。朱元璋看着堆积如山的信件,那张难得一笑的脸这时终于挂起了微笑。朱元璋终于下令,立刻处死胡惟庸。
胡惟庸做梦也想不到,朱元璋的动作居然这么快,出手居然这么狠,容不得他有片刻喘息之机。连他的丞相之位都没有宣布停止,刑部的人就已经在黄门的带领下,直接把他抓起来,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连同涂节一起押赴刑场开斩,并诛灭三族。
胡惟庸这才知道,自己跟朱元璋斗,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走到这一步,全是朱元璋故意放纵的结果。朱元璋要杀的不是他胡惟庸,而是丞相这个职务。他之所以选择胡惟庸,原因跟李善长一样,就是胡惟庸是干不成什么大事的,是可以随时打倒的。更有一点,胡惟庸是个小人,容易干出大量让人不齿的坏事,所结之果全是恶果,最后处理起来,也能够顺天意、民心。
朱元璋这一次下手真的太狠,所有与胡惟庸有过瓜葛的全部都杀。所有的审问也只是简单操作一下,然后从重、从严、从快,而且以此为契机不断扩大化。先是与胡惟庸同谋的要杀,然后继续深入追查,严刑逼供——你不把另外同谋的供出来,就继续打你,被打得难以忍受了,就只得想到谁就供出谁。大量本来与此无关的人也被拉了进来,最后也都被押赴刑场。更可怕的是,这个案件朱元璋一直没有叫停,从洪武十三年开始,连续几年都没有完结。
朱元璋大开杀戒,一时朝中群臣无不心头栗然,大气都不敢出。他再次把大权收归手中,心头极为畅快。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在处死胡惟庸的同时,就宣布进行一项改革:废除丞相这个职位,以后谁也不能再当丞相了。
朱元璋怕他的儿子又会恢复这个职位,后来还下了一道诏书:
自古三公论道,六卿分职,不闻设立丞相。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汉、唐、宋因之,虽有贤相,然其间所用者中多有小人,专权乱政。今罢丞相,设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分理天下庶务,事皆朝廷总之。以后嗣君,勿得议置丞相,臣下此请者,置之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