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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明王朝

  至正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二日,瓜步。也许很多人对这个地方不怎么熟悉。其实这个地方曾是古代很有名的军事要地。鲍照及独孤及都曾在此留下诗文。这里离金陵已是不远。

  此时已是降冬,即使在江南,也是大雪如席,漫天而下。往年虽然也下雪,但没有今年这么大。风吹雪飘,枯草伏地,大树叶落,仅剩残枝在风中生硬地摇晃,在苍茫天色的映衬之下,整个世界都显得极其苍凉孤寂。

  一队人马自西而来,铁蹄敲打着坚硬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嘚嘚”之声。当先一骑手擎一面大旗,旗上绣着朱红大字“宋”。接着后面的旗帜跟着上来,分别是“吴”字和“廖”字大旗。此队人马数百,皆为骑兵。当中有一乘辇,被马拉着,轮子一路“吱吱”地响。辇边上的那名将军就是廖永忠,而辇中乘客就是小明王韩林儿。

  韩林儿本来被朱元璋安置在滁州,现在张士诚被歼,金陵已经不再受战乱威胁,于是诸将都提议把韩林儿接到金陵来。

  韩林儿德能俱无,但自前几年刘福通死后,朱元璋仍拥戴着这个“小明王”,打着他的旗号,用他的名头。每次下什么命令,基本都要用这么一句话开头:皇帝圣旨,吴王令旨。韩林儿及其部下看到这个开头,心里只能苦苦地发笑,什么也不能说出来。可是刘基一看到吴王前面老是压着个韩林儿,心里就大为不快。

  朱元璋手下一众文武官员对朱元璋自是忠心耿耿,但对于韩林儿却也没有多大的意见。只有刘基老是觉得韩林儿是个极大的障碍,甚至认为他对朱元璋的阻力比张士诚还要大,所以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对朱元璋进言,要求除掉韩林儿。

  朱元璋虽然心胸不怎么开阔,也已经放眼天下,但对韩林儿却硬不起心肠。现在江南即将握在手中,作为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自然不能老待在滁州,于是朱元璋决定把他请到应天来。

  朱元璋曾为此征求过大家的意见,大家都认为吴王这样做是很正确的。韩林儿来了,大家仍奉他为帝,继续打他的旗号。唯独刘基认为万万不可,大声在那里跟大家辩论。但朱元璋不顾刘基的反对,仍然派廖永忠去请韩林儿。散会后,朱元璋退回后帐,刘基又跟了上去。

  朱元璋道:“先生仍要固执己见?”

  刘基道:“难道主公真的要在姓韩的手下一辈子?这个天下到底是主公打下来的,还是姓韩的打的?”

  朱元璋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把他请到应天来吧。”

  刘基一听,觉得朱元璋的口气与之前大为不同。适才在大堂之上,朱元璋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现在才不到几句话,这个口气就软了下来,忙道:“主公,请下决心吧。成大事者,不要心存妇人之见。”

  朱元璋道:“什么妇人之见?这可是弑主之罪。你是读书之人,应该比我更知道弑主之罪是人神共愤之罪。天下未定,胡虏未灭,大半中华版图尚在胡人手中,我们却干出这个事来……”

  刘基道:“扫出胡虏,只是迟早之事;天下归心,指日之间;要是给韩林儿成就大气候,以后再收拾他,那就要大费力气了。主公怕承担弑君之罪,可那韩林儿算是主公之主吗?他除了给主公几道封官之状外,还给过什么?况且韩林儿子承父业,却一败涂地,如果不是主公,他早就一命呜呼了,他在天下英雄眼里算得了什么?如果主公再不当机立断,只怕天下英雄就会大感失望,心寒至极,光复事业,就此毁于一旦啊!”

  朱元璋道:“先生言重了。只是,小明王到底是我之主……”

  刘基道:“如果主公怕承担这个弑主之罪,那就请放心好了,刘基自有安排。”

  朱元璋仍然摇摇头,目视刘基。刘基一看朱元璋的目光,知道此事成了。他是何等人,看了朱元璋的神色就知道朱元璋果然老谋深算,对韩林儿同样是厌烦至极,只是扫胡事业正值中道,若此时把韩林儿除掉,那个弑主之罪的帽子就戴定了。朱元璋此时早就锁定了皇帝宝座,最不想在天下人面前做出“弑君”的榜样,他得装模作样。所以不管刘基说得多有道理,但他都不能同意。而且,他也亲眼看到,在他与众文武商讨要把韩林儿迎来之时,除了刘基,别的人都没有意见。可见此时动手除却韩林儿,时机尚未成熟。所以还是先把他请来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哪知,刘基却与他的想法不同。他知道,现在韩林儿除了有个“小明王”的头衔外,别的一无所有,势力跟村上的土地财主没什么两样。此前他远在滁州,手下无兵无将,诸将跟他也从无交往,此时让他死去,除了会制造出一个新闻之外,别无损失。当然,如果当初朱元璋不发兵去救他,让他死于元兵手里,那才是最佳结果。那样他们可以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尚用其朔,光明正大地把他的资源拿来我用,实是一件妙事。可是朱元璋却不听,不但差点遭到大败,反而把这事拖到现在,成了烫手之芋。如果现在再不下手,只怕以后就更麻烦了。别的不说,只怕这个韩林儿到了金陵,突然碰到某个心术不正的将领要搞一场政变,那时即使不能把他们搞掉,吴王事业也会大伤元气。所以,对于这个韩林儿,是越早让他消失越好。

  刘基看到朱元璋面无表情,不再声色俱厉地说不能杀韩林儿了,而是只在那里担心弑主之罪,便道:“主公,此事不再劳主公挂心了。我告辞了!”说罢一个长揖,飘然而出。

  朱元璋望着刘基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动,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长长地叹气。

  刘基从朱元璋密室里出来之后,立刻去找廖永忠。廖永忠此时已经结束停当,准备带兵出发,看到刘基来了,便行礼道:“先生何事而来?”

  刘基道:“想到府上借一件东西。”

  廖永忠摸不着头脑,心想自己大兵一个,粗俗得很,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个读书人借?

  刘基跟着廖永忠进屋,叫廖永忠把所有的人都支开,说有重大事情要商量。廖永忠素知刘基是朱元璋的心腹,朱元璋对他言听计从,看到他如此郑重其事,知道此事当真是重大了,当下恭恭敬敬地道:“先生但说无妨。”

  刘基道:将军此番赴滁,迎小明王来应天。在下敢问一句:“小明王对将军有过恩惠吗?’”

  廖永忠摇摇头:“我与小明王向来没什么交往。但主公以他为主,我们也得奉他为王。”

  刘基道:“等他来到金陵之后,从主公以下,都得听他号令。以后金陵城中,是他的天下了。我们这些年的拼命战斗,最后功劳都得拱手相让。如果他是个厉害角色,那也还罢了,可他就是那样一个人,能带我们打天下吗?”

  廖永忠虽不算聪明绝顶,但也绝不是蠢人一个,听了刘基这话,立刻知道刘基之意,便道:“以先生之见,我当如何?”

  刘基道:“好,将军也是爽快之人,刘基便不再相瞒了。刘基此番找到将军,就是要将军趁此行之际,让姓韩的死去。”

  廖永忠久经沙场,杀人如麻,对杀人的事,早就觉得稀松平常,只是此时,听到“杀人”二字从仙风道骨的刘基口中说出,居然有点心惊胆战。他伸手一摸嘴巴,道:“先生放心,我一到滁州,就把他……”

  刘基道:“不能在滁州行事,那样别人会以为将军是主公派过去杀的。此事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能让他死去,但不可使用凶器。”

  廖永忠一听,原来杀人还有这么多讲究,道:“不用凶器?那只有毒死了。”

  刘基哈哈大笑:“离此处不远,有地名叫瓜步。渡过江,就到金陵地界。将军就在江上行事。”

  廖永忠一听,这才知道刘基原来不光要韩林儿死,而且还要让大家认为韩林是自己落水而亡的。好!刘基先生当真厉害。

  这时,廖永忠已经带着韩林儿到了瓜步。他请韩林儿下了辇,步行至江边。江边早有船只等候。韩林儿从辇中下来,雪花飘到他的脸上,他说了一声,今年的雪花很大,然后向前头的江上看去。

  此时江上也是大雪飘飘,一片白茫茫,数艘大船停泊在江边的码头。显然朱元璋早已为他做好了准备。他做梦也没想到,在他大败亏输的时刻,朱元璋不但救了他的性命,而且仍然让他当最高领导人,仍然奉着他的旗号。他此刻对朱元璋满怀感激之情。他还不知道到金陵之后,该如何向朱元璋表达他的心情。

  船队终于起程。船上有的乘客此时都已经全身放松。他们在冰冷的大雪天,从应天赶到滁州,然后又一路踏雪而来,往来奔波,已经有点精疲力竭了。众人都心想着,过江之后,不用多时就可以进入城中,终于能够好好地休息一下了。可是,当船到江心时,突然听得“扑通”一声响。很多人听到了这个声音,但却没当一回事,估计是什么东西掉进江中了。现在天这么冷,就是金块掉下去,你也没办法捞上来。

  过得一忽儿,有人叫道:“宋王呢?怎么不见宋王?”又听很多人叫道:“真不见了宋王。”接着是廖永忠从自己的舱中冲了出来,沉声道:“谁说不见了宋王?”

  一个小校从韩林儿的舱中跑了出来,对廖永忠道:“将军,真的不见了他。”

  廖永忠跟着那小校从自己的船跑到韩林儿的船上,对着舱门叫了声“宋王”,但没有回应。他又连叫几声,屋内仍然没有声息。他带着几个小校进去,但见舱中杯盘尚在,而盘中菜肴,尚且微温。显然,刚才这里的主人还在此慢饮细嚼,极是悠然自在。哪知,片刻之后,便物是人非。

  廖永忠叫人再到各船里搜索一番。这时,江上只有他们这一支船队,搜索起来,极是容易。只一忽儿,大家纷纷来报,没有宋王。廖永忠脸色大变,跑到船边,凝视着清冷的江水,叫道:“难道,他真的落水了?”其他人都不说话。廖永忠大叫:“适才他是在哪个地方落下去的?”

  因为大家此时都心情迫切地要回到城里,所以摇船的都十分卖力。船行江上,速度极快,从听到那“扑通”声算起,船已经向前驶了数丈;何况江水虽然不再滔滔东逝,但终究还在向下流动,现在要打捞,真的是无从下手了。而且,天气冰冷异常,只怕你脱光衣服,跳进水中,不过片刻就会成为冰人。

  廖永忠没有办法,只得叫大家伸出竹篙在水里搅着,希望韩林儿还有一口气儿,能抓着竹篙被提上来。但大家七手八脚地在水里乱搅,搅得手臂发麻也没有搅到半个活人。

  廖永忠大叫:“罢了。大家只得在这里等着,等他浮上来,拿他的尸体回去交差了。”

  消息传到应天,朱元璋大惊,急召众人,发布了这个消息。大家一听,无不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韩林儿居然会落水而死。可廖永忠言之凿凿,韩林儿的亲兵也大力佐证,由不得大家不信。

  李善长道:“宋王归天,实是大悲。但也是天意如此,我们再垂泪悲痛,也于事无补。大家自此而后,当继续追随吴王驱逐胡虏,光复河山。”

  大家齐声道:“李大人说得极是。”

  朱元璋向刘基看去,心头也松了一口气。

  一场本来可能引起的内乱就此消弭。朱元璋知道,自此而后,再也没有谁可以成为他的阻碍了。向北进军的时刻也该到了。

  说实在的,不论红巾军也好,朱元璋也好,其他反元势力也好,起初都是因为元廷腐败、民不聊生,这才拿起菜刀造反的。哪知,这些年来,元朝还没有灭掉,他们自己却先拼了个你死我活。幸亏此时元廷人才凋零,再无昔日蒙古大军的剽悍之风了,否则,他们哪会在江南红巾军大战之时袖手旁观?

  更让人哑然的是,元廷此时仍然没有估计到朱元璋的实力,仍然以为朱元璋在连续打垮了两大势力后,自身伤得也很严重,居然还派出一个使者前来,要封朱元璋大官,以此招安这个吴王。

  朱元璋对元廷的诏书嗤之以鼻,看都没有看,就丢到了一边。但对那个使都,他却很感兴趣。这个使都叫张昶。朱元璋跟张昶聊了几句话,觉得他是个人才。此时,朱元璋已经在为建国做准备工作。现在他手下战将颇多,打起仗来,从不缺人手。可等坐拥天下之后,并不需要这些人去喊打喊杀了,而是需要一大批文职官员来处理朝政。所以,他一直留心,只要碰到个文官,总想把他留在自己的帐下,作日后之用。

  张昶虽然很文弱,可是骨子里很刚硬,说自己是大元之臣,不能在这里为官,请求返回大元。但朱元璋不放,硬是把他强行留住。张昶除了口才好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咬着牙留下。

  现在朱元璋一举吞并陈友谅和张士诚两部,实力大增,军心大振,已非昔日疲于奔命之态了,他终于也把目光锁定元廷。

  此时,朱元璋已经据有江南,而北方仍然是元朝的势力范围,如果光从土地面积与人口而言,元朝仍然是十分强大的——比陈友谅和张士诚还要强大——如果稍一不慎,仍然可能招致大败。因此,从何地出兵拉开北伐大幕,是一个大问题。

  常遇春认为,大军直接前进,目标大都。大家觉得常遇春的这个建议气势磅礴,只要大军过处,元狗无不望风披靡,大都可手到擒来。可朱元璋却摇了摇头。

  朱元璋每次在别人提出大家都认为是最好的建议时,总是冷静地摇着他的那颗脑袋。他道:“元廷此时已经胆寒,畏战情绪颇浓,所以必定结集大军死守大都。如果我们直接进攻大都,其援兵会四处而来,夹击我军。到时,我们屯兵坚城之下,进退不得,局面将难以收拾。即使侥幸成功,也会两败俱伤。所以,不如先剪其手足,再取其脑袋,就轻而易举了。故此,本王认为,应从山东出兵,扫河南、拔潼关,大都自会变成孤城一座。那时,城中纵有百万大军,其军心也必动摇不稳,不费多少力气,便可以将其拿下了。”大家一听,觉得这个办法果然比常遇春的建议高明许多,都纷纷点头称是。

  一年后,也就是至正二十七年的十月,朱元璋下令北伐。这次北伐大军的领军大将是徐达,副将是常遇春,部队二十五万,由淮入河,向山东进发。

  当然,还要南征。因为此时朱元璋的势力范围只是在长江中下游,而福建、两广、巴蜀一带,仍然是大元的天下,所以必须两面出击。现在他的力量已经足够强大,完全可以南北同时大战了。

  南征的大将是汤和。两路大军同时出发,在朱元璋看来,灭元正当其时,取得最后胜利已经没有什么悬念了。于是,另一个议题又摆上了桌面。这个问题就是新政权的建立问题,也就是朱元璋何时当上皇帝的问题。

  刘基和李善长知道,此时劝进,是最好的时机。一来,他们原来奉之为首领的小明王韩林儿已死多时,朱元璋已经率大家为之哭悼、守陵好几个月,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二来,放眼天下,现在也只有两股势力在你死我活地搏斗,一股是他们吴国,一个就是大元帝国。双方已经面对面地较量,但在名头上,吴只是称“王”,而元则是皇帝,朱元璋明显比元帝矮了一截,这对军心士气不利。于是,两人请朱元璋赶快称帝,誓与元帝拼死到底。

  当年朱元璋拿下金陵时,大家都觉得,古都在手,正是上天所授,完全够着称皇称帝的条件,都劝朱元璋当了皇帝。可就是李善长却力排众议,认为当时称帝会引人注目,不但红巾军诸部会向他们围攻,还要招来元廷的围剿——仅以区区濠、滁再加应天之力,实难抵抗得住大家的群起而攻。朱元璋当时听得一身冷汗,紧急叫停了这个议题。现在,连李善长都认为,称帝的时候到了,那就说明是真的到时候了。

  李善长和刘基都是善于找理由的大师,根本不费什么力气,就让本来就想称帝的朱元璋在假装推辞几下后,不得不接受建议,同意称帝。虽然过程看似很曲折,但实际上是进行的很顺利的,根本没有反对意见。

  起初朱元璋再三推辞,但群臣死不答应,都跪在地上,不住地叩头。然后李善长和刘基不断地跟朱元璋斗嘴,正反双方一阵激辩。朱元璋道:“本王揭竿而起,是为黎民百姓着想,皇帝乃天之子,岂是我这个淮右布衣所能担当的?你们快快住嘴。”

  李善长却道:“这是天命攸归。王侯将相,岂有种乎?当年胡虏占我中华,竟使上国衣冠,为北胡虏所虐。此非胡虏之能,乃天授也。其后,胡元肆虐,民不聊生,天下英雄揭竿而起。当是之时,江淮之地,皆为豪杰割据。而今,彼时英雄,尽皆倒伏,唯有主公顺天应人,独立挥军扫元,救民于水火。方今胡元气数已尽,此上苍将天下授予主公。主公若不受之,实是违天意、逆民心。”

  刘基接着道:“李相国所言极是。”

  大家跟着道:“李相国所言极是。”

  朱元璋看到李善长连老天也抬出来了,如果再硬撑下去,恐怕连李善长也找不到什么理由了,当下一脸严肃地道:“既如此,称帝一事就请李相国主持了。”大家一听,大是高兴,都在那里大叩其头。

  转眼到了第二年正月,李善长的一切前期工作都准备就绪,定于当月的初四登基。方案送到朱元璋的手中,尽管朱元璋早有思想准备,并老早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可当他看到这个方案时,也不由两眼一热,有点晕乎乎的感觉,诸般往事又不断涌上心头。

  他并没有细翻方案中的纸页,他知道李善长是个细腻的人,经他手所出的方案,哪还用别人再看。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装着方案的锦盒,坐在那里。

  朱元璋已经好久没有这么独自坐着,让大脑处于休息状态了。此前,他除了睡觉之外,脑子从没有停止过运转。才进应天,立足未稳,张士诚和陈友谅就杀声震耳而来;之后四处奔波,南北征战,几次大战都面临生死存亡,稍一不慎,即招致大败,永无翻身之日。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天色向晚,窗外寒风吹来,把窗帘也吹得呼呼作响。宫中太监过来,请吴王用膳,朱元璋转过头来,很和善地向太监点了点头。

  那太监一看,不由大为惊讶。他在这里当差几年,跟朱元璋打交道也有几年了,可看到的朱元璋的脸从来都是冷峻无比的。现在居然看到那张脸变得如此和善,不禁那两腿微微一软,差点就要趴下,向朱元璋多谢隆恩了。

  朱元璋仍然没有过去用膳。马夫人又走了过来,朱元璋不用转头就知道是马夫人来了。马夫人当王后也有几年了,此时吴王宫中已不似当年那般寒酸,但马夫人仍然荆钗土布,保持当年本色,全身上下并无富贵人家的珠光宝气。如果是别的王后,此时走起路来,必定叮当作响,满耳都是金银首饰的相碰之声;而马夫人的到来,却只伴着她那重重的脚步声。

  朱元璋欠了欠身,道:“请夫人也就座了。”

  马夫人长叹一声:“相公明天就是皇帝了。”

  朱元璋点点头,道:“是,我明天就是皇帝了。十五六年前,我还是皇觉寺里的小沙弥啊!那时,不但皇帝不敢想,就是吃饱肚子都是大问题。可现在,现在居然就成了皇帝。人生如此,真是谁也难以估量啊!”

  马夫人道:“相公起于布衣,出身比当年汉高祖更加低微;而夺取天下,功成名就之路,却比汉高祖要顺利多了。这都是诸将努力的结果。”

  朱元璋笑了笑了,道:“历来成就大事,都要靠大家的拼搏。”

  马夫人一听,站了起来,对朱元璋深深一揖,道:“但愿相公日后能善待诸将,亦如汉高祖那般。”

  朱元璋一听,不由心头一震,看了看马夫人,好久才道:“我自然要与他们有福共享。”

  此时,一丝风从窗外吹进,把桌上的烛光摇得忽明忽暗。朱元璋并不看夫人的脸,而是举目向前,望着那个窗口。他比谁都知道,他手下的这些大将,个个能征善战,对他更是忠心耿耿,可是他一想到朱标,脸上的肌肉不由抽动了几下。

  朱标是他的长子。当年他正在太平前线作战,有人来报,夫人生了。当他接到这个消息时,将士们正好攻下太平。攻下太平,是他向应天进发当中最为关键的一战。想不到在这个时候,他们第一个儿子生了下来。那时,他望着涌入城中的将士们,心下大喜,觉得此子真的是为他带来好运。从此,他对朱标甚是喜爱。

  此时,朱标已经十三岁,去年已经立为吴王世子,其继承人的地位就这样定了下来。朱元璋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此时就已经开始为他的儿子着想了。

  朱标虽然现在年纪不大,但性格却已经显现出来。朱元璋少小受尽苦难,其性格倔强冷峻,行事果敢,机变谋略,无不胜人一筹。举事到现在,每一场最艰苦之战,必由他亲临前线指挥,方取得最后胜利;再加上那副面容,只要在众将面前一站,自是威风凛凛,大家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朱标却一片仁慈之心,对人无不宽厚有加,一点没有传承乃父之风,倒是把其母的性格全部继承了。

  他生下之时,朱元璋的事业已经脱离疲于奔命的困境,打开了新的局面,可以说朱标是长于富贵之中的。朱元璋进入应天之后,虽然军政事务更加繁忙,但仍然极为关注朱标的成长。他和夫人都认为,要让他知道今日生活的来之不易,让他知道创业的艰难,守业的艰辛。于是,在立他为世子的当年,就派他带着几个官员回老家祭祖。

  那时,朱标只有十二岁。临行前,朱元璋夫妇对朱标进行了一次教育,并布置了一些任务。这次不光去祭祖,而且要他一路深入民间,体察民情,当一个勤俭务实的人。朱标点点头,一路果然按父母的教导,不管到哪个地方,都先祭城隍,然后考察民情。到了老家,还到处走访,问他们父亲小时候的事情。

  他回到金陵交班之后,父母都很满意。朱元璋当时真的觉得此子可教。之后,他经常带着朱标出游,不断加以调教。初时看到此子宅心仁厚,觉得很好。可不久,当前线他的虎狼之师捷报频传,各路敌人不断被那些越战越勇的将领们打得落花流水时,他心中却开始有了隐忧。

  原来有一次,他正拿着塘报,哈哈大笑,转头四顾时,恰好看到了朱标。当他看到朱标时,突然止住了大笑。原来此时朱标的脸面上,一片平和,有如庙中之佛。宅心仁厚固然是会个好君主,可是以后,他这张仁慈的面容如何能震慑那些满脸横肉的将领们?朱元璋不由打了个寒战。

  那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老是想着这件事。后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刘邦要杀那么多人。赵匡胤虽然不杀什么人,但也把他们的权力都收了回去,让一干在战场上如狼似虎的大将们,最后只能当个土财主。

  这时,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事很棘手,至于以后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还来不及细思。不过此时,他想到朱标,脸上不由挂起一层凝重之色。

  次日,即开始举行登基大典。所有程序都是经过李善长考证过的,严格按照传统仪式进行。朱元璋身穿龙袍,坐在龙椅上,脸上冷峻依旧。他昭告天下,从今天起,这个国家的国号是“明”,李善长、徐达分任左、右丞相。

  其他人也都有所安排,但其中最让他感觉歉然的是刘基。此时,在他的这个阵营里,立功最多、人数最大的是濠、滁旧部。这个旧部里包括了徐达这样的将军,因此在论功行赏时,这个集团里的人最为受益。朱元璋家乡观念也极为严重,虽然不断地道“任人唯贤,天下为公”,可心底里仍然装着濠州。他甚至曾经想过,就把首都定在凤阳。

  刘基是江浙集团的,与他的关系远不如濠滁集团。而且,刘基也没有独立指挥过千军万马,同时也没有像李善长那样做过后勤保障工作,算起来,既不是韩信,也不是萧何。但他曾多次出奇谋,化解过朱元璋致命的危机,救过朱元璋的性命;而且这几年来的征讨大事,皆有他的参与,堪称朱元璋手下首屈一指的谋士,故此,在朱元璋的心目中,刘基就是张良。

  当然,如果仅仅把他当作张良,朱元璋仍然觉得不够。朱元璋少年穷困,未能上学堂,但他聪明过人,在寺庙日久,很多和尚都是饱学之士,他耳濡目染,亦颇能识文断字。这些年来,他四处征战,以天下为己任,更知不学无术以后无以治国治兵,所以对于诗书经史多用心钻研。

  以前,当他读到刘邦跟张良的关系时,常常恨自己为什么没有遇到张良,还曾望着天空,暗问苍天,帝师何在?哪想到,后来还真的碰到了刘基。他看到刘基第一眼时,心头就怦然一跳:此吾张子房也。其后,刘基果然出手不凡,数次力排众议,出谋划策,为他力挽狂澜,奠定了今日之局面。

  张良受尽赞美,名传千古,可是朱元璋翻遍历史,发现张良的事迹多是虚的,哪有眼前的刘基这么实实在在。他的一桩一件、一谋一策,都让自己反败为胜。所以,在朱元璋的心目中,刘基要远胜于张良。

  他本来很想让刘基当了相国,哪知他请刘基过来,口风还没有探实,刘基就顾左右而言他了。两人都聪明绝顶,当然知道对方的心意了。刘基对朱元璋的了解当然很透,可是,朱元璋对刘基居然不想当相国这件事就有点想不通了。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真的视功名如粪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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