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都大都督府里,朱文正披着铠甲站在案台后面,面对着那支正嗤嗤燃烧的蜡烛,紧握着拳头,咬着牙。这仗打了两个多月,连他也没有想到,这座小小的洪都城,在陈友谅以倾国之兵的围攻之下,居然能撑到这个时候。他很不想打仗。没打仗之前,他只是在这里做他的大都督,天天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虽然是大都督,可从来站没有站样、坐没有坐样,看上去跟个街头小混混没有什么差别。而且,他还有个爱好,就是好色。每天喝酒之后,他就带着几个亲兵到处乱跑,碰到漂亮的女人,从不管来自何方,先抓过来享受再说。
因为这些私德不好,他一直为他手下的将领所不齿。如果没有经过这一仗,这些家伙现在仍然会用不屑的目光看他。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自得其乐。可陈友谅非要攻打洪都,硬是要把他的幸福生活打掉,让他两个多月来天天得穿着厚厚的铠甲往来于各门之间,给将士们打气,做好备战工作。这时已经是盛夏,按以往他早已打着赤膊,酒色财气,一个不能少。可现在他却要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裹着厚重的铁皮,到处奔跑,连觉也睡不好。他妈的,好久没有抱着小牡丹了。小牡丹不算漂亮,可她的皮肤很可爱,油腻得如脂中杂粉、甜美得像油中掺蜜。想到这里,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他抓起桌上的那只碗,可是碗中没有酒。如果是往时,他早已碗中满满的酒一口猛吞下肚,但自从洪都战事开始,他就让那只碗空着。他不能让自己在将士们面前喷着酒气,这对士气的影响将非常大——人家在第一线与敌人死磕,你却在大帐中喝酒,这是要不得的。
他叹了一口气,问:“张子明来了没有?”
一个亲兵疾步而来,道:“回大都督,张千户已经等候多时了。”
“请他进来。”
一个白面书生被亲兵带了进来,在朱文正面前行礼,道:“张子明拜见大都督。”
朱文正道:“免了。现在有件事,请你走一趟。”
张子明道:“我只是一介书生,恐怕难以担当大事。”
朱文正道:“这事只有你才可以完成。现下洪都被围,陈友谅攻不进来,估计就要在城外耍赖不走了。现在咱们这粮草已给不足了,不说兄弟们,就是老子的嘴里也淡出鸟来了。所以,我决定派你到应天去,请元帅来救援。”
张子明一听,不由脸色大变,道:“城外敌军重围,我一个读书人如何拼杀得出去?”
朱文正手一挥,大声道:“拿进来。”
只见几个亲兵从帐后抬出一大担东西来,放在张子明面前,然后打开。烛光映照之下,张子明不由傻了,眼前全是黄金和白银。他连忙摇摇手,道:“大都督……”
朱文正笑道:“这些黄金不是给你的,是让你带着出城,送给陈友谅的。现在咱们城里没有吃的,但黄金和白银还是有的。你就用这个突围出去,别的我就不管了。”
张子明盯着那担黄金白银,沉吟片刻,抬起头来对朱文正道:“好!我去了。”
朱文正心口一热,从案台后下来,抓着张子明的手,道:“洪都全城军民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第二天,洪都城门打开,从中走出两个人:当先一个是文弱的张子明,另一个是他的随从,随从挑着黄金和白银。
张子明径直走向汉兵大营,很快就被喝住:“你们是什么人?”
张子明道:“在下受朱都督之命,求见大汉皇帝。”
那些手下人看到这个文弱书生镇静异常,开口就说要见他们的皇帝,便立刻把他带到陈友谅的帐中。
陈友谅看到张子明,不由大喜过望,以为朱文正真的挺不住了,对张子明道:“你见我到底有何事?”
张子明的态度十分恭敬,对陈友谅道:“不瞒皇上,现在洪都已经危在旦夕,城中守将已无心守城。所以朱都督派人带了这些东西,送给皇上,以表归顺之诚意。只是目前城中主战派仍然不少,尚须做好说服工作,请皇上暂缓进攻,待城中文武意见一致之后,便开门投降。”
陈友谅一听,不由心花怒放,道:“好,我依你的话。”下令手下好好招待张子明。
张子明把那担金银交给陈友谅后,跟着去猛吃猛喝了一餐,然后被带去睡觉。第二天,他向陈友谅告辞,道:“小人的母亲就在城外,小人想先去看一看她老人家,然后再回洪都向朱文正复命。”
陈友谅道:“孝敬父母,那是应当的。”
张子明一脱离陈友谅的大营,便骑着马向东而去,直奔应天。朱元璋很快就看到一身疲惫的张子明,问:“洪都如何了?”张子明看到朱元璋的神态立马知道,朱元璋此刻并不很着急,知道要是直接向朱元璋提出救援,估计朱元璋不会动心,于是就道:“目前洪都还能够撑得住。只是,陈友谅以举国之众屯兵于洪都城下,连攻两月而无功,早已疲惫不堪。只可恨洪都守军太少、太累,否则,大可出城即可把他们全部消灭。元帅,现在正是全歼陈友谅的大好时机。”
朱元璋向来把陈友谅列为头号敌手,只要这个敌手还活在世上,他就有灭亡的危险。可陈友谅的实力太强大了,兵多将广,谁跟他硬碰谁就完蛋。所以,朱元璋的那双眼睛只得一直不停地盯着陈友谅,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但他一直没有抓到这个机会,反而给对方创造了一个历史性的机会。幸亏陈友谅只看到这个机会,却没有抓住机会冲向应天。这些天来,他每次想到这个事,都惊出一身冷汗。这时听张子明说现在是消灭陈友谅的大好时机,不由心动。
对于屯兵坚城之下毫无作为、进退维谷这种状况中的难处,他深有感触。其实现在他的状况也跟陈友谅一样,他手里的部队正在徐达和常遇春的带领下久攻庐州不下,极为郁闷。他得结束这个郁闷,重新调整战略。于是,他决定放过庐州,组织全部力量向陈友谅展开决战。既然机会就在眼前,为什么不紧紧抓住。朱元璋两眼放光,对张子明道:“好。我决定了,把全部力量向西,去救洪都。”
张子明深知,洪都的朱文正他们虽然很牛,但真的顶不了多久了,便问:“元帅何时出发?”
朱元璋道:“你回去告诉朱文正,让他再守一个月。”
张子明一听,差点晕倒在地。还要一个月啊。他知道朱文正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向朱元璋求救的。朱元璋看到张子明的神态,便微笑着道:“我相信他还能守一个月的,你赶紧回去告诉他。”
张子明没有办法,只得日夜兼程,再回洪都。仍然要通过陈友谅的重围。于是,张子明又被抓了起来。张子明对抓他的人道:“我要见陈友谅。”
抓他的人见他一个文弱书生,说话竟如此淡定,而且还敢直呼他们皇上的名字,也不敢马虎,便带着他去见陈友谅。
陈友谅见到他,立即喝道:“你到哪里去了?看母亲哪用得了这么久?”
张子明一脸诚实地道:“我没有去见母亲,而是去了应天,为朱文正搬了救兵。”
陈友谅看到他惊恐的模样,以为他真的害怕了,就阴森森地问他:“你到底想死还是想活?”
张子明道:“想活。”
陈友谅道:“好。那你照我说的办。”
张子明点点头。
陈友谅道:“你跑到洪都城外,对着城头的士兵喊话,叫他们投降。”
张子明又点点头。
陈友谅看到他一副贪生怕死的神态,而且一点不似作伪——一个读书人,还能坚强到哪里去?——于是,张子明被带到城外。他自己也带着诸将一同前往。
朱文正在城头巡视,看到城外人头涌动,便望了过去,但见伞盖晃动,陈友谅居然跑了过来。“难道想跟我聊天?”朱文正心中一片狐疑。
陈友谅显然也看到了朱文正,不由心头一喜,这么巧啊。他对张子明道:“你喊话吧。”
张子明道:“给我喝口水。”
陈友谅叫人端过水来,递给张子明。张子明喝了一口,用袖子抹了一把嘴巴,脸上突然容光焕发起来,大声叫道:“大都督,我是张子明。告诉城里的兄弟,元帅已经尽起大军,不日将至。让兄弟们好好守城……”
陈友谅一听,这才知道,又上了这个张子明的大当,当时大喝:“杀!”他嫌其他人动作慢了,直接拔出佩剑,把张子明砍死当场。
朱文正一看,大声对着已经死了的张子明道:“张先生,谢谢你了!我们会好好守城的。等元帅来到,定取陈友谅狗头,为你报仇!”城头将士都向张子明行礼。
陈友谅大怒,下令攻城。可是此时城头将士士气大振,一阵木石箭雨,又把陈友谅的部队打退回去。陈友谅只得又停下了这一波攻击。
如果是别的人,到了这个时候,定会撤出洪都,另想他法了。但陈友谅此时已气极,硬是继续围着洪都。这位拥有全国最强大武装力量的大汉皇帝,此时气急败坏,只是愤怒地盯着洪都,那双阴狠的眼睛已经鼠目寸光了,根本没有想到洪都后面还有朱元璋,而他曾经被朱元璋打得大败过。
朱元璋向来行事果断,一经做出决定,立即派人狂奔庐州,下令徐达撤军,率领所部向洪都行军。而他自己则带着其他部队,逆流而上,以陈友谅大军为目标挺进。
朱元璋这次动用的部队也只有二十万,而陈友有谅有六十万大军,力量依然悬殊。但朱元璋坚信自己能获胜,因为他认为自己抓住了机会。
七月初六,天空一片阴沉,远处的云层涌动着,隐隐然传出沉闷而幽远的雷声。朱元璋带着刘基以及所有的战将,走出应天府,登上了战船。
朱元璋深知,跟陈友谅决战,一定会在水上。因此,近来他也一直把精力放在水军的组建上,加强水军训练。可是由于起点落后,现在他手中最牛的战舰仍然是在龙湾之战中从陈友谅手里缴获的战利品。
他登上的旗舰正是当初陈友谅的旗舰。朱元璋来到楼船上,向西望去。此时,船队已经出发,二十万大军的船队,规模也十分浩大。他们逆着江流,劈波斩浪,气势十足。
这份气势也给了朱元璋满满的信心。他一登上楼船,就一直站在船头,不时回望着眼前和身后的庞大舰队。江水拍打着船舷,噼啪之声此起彼伏,朱元璋的内心也激动不已。他不由回想起自己走过的这些年,从一个一无所有、几乎可以任人欺负的小和尚成为今天统率二十万大军的一方领袖;从濠州到滁州再到金陵,从亲自上前线刀刀见血到现在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一路走来,除了几次有惊无险的败仗之外,自己几乎每战必胜。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此战,陈友谅必将被生擒,自己横扫天下最大的障碍必将被清除。只要陈友谅被打倒,其余势力,何足挂齿?
一连数日,他一直红光满脸,仿佛陈友谅已经是瓮中之鳖,正在洪都那里等他去手到擒来。刘基一直就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看着江景,喝着酒。虽然朱元璋一直把陈友谅当成最大的敌手,但有时又忍不住去敲打一下别的势力——就像前次,硬是去跟张士诚纠缠,给敌人造成了巨大的机会,如果陈友谅觉悟一点,现在他们已经穷途末路了——而刘基始终坚持消灭陈友谅的思路,从不动摇。他认为,只要把陈友谅消灭,其他势力不足挂齿。相反,如果让陈友谅继续做大,你就是消灭了十个张士诚,到头仍然会死于陈友谅之手。所以,为了阻止朱元璋救安丰,他不惜撕破脸面,猛批朱元璋。现在朱元璋终于回到跟自己一样的思路上来了,刘基很满意。
刘基深知,陈友谅虽然在洪都犯了天大的错误,为了围攻朱文正,消耗了两个多月的时光,把六十万精兵强将弄得师老兵疲,使他们拿到了一个历史性的机会。但陈友谅的实力还摆在那里,他的水军仍然是当世无可匹敌的。而现在,他们恰恰要跟他在水面决战,所以此战仍然是凶险异常。
刘基看着朱元璋的脸色,似乎朱元璋没有一点担忧。他又看看远方的江水,只见长江岸边的远山隐隐,其色如黛,令人百看不厌;阵阵江风吹来,更是宜人。如果没有战事,只与诗朋酒侣站在楼船之上,把酒临风,借景抒怀,那是何等的快意!但现在他却要跟着朱元璋去与陈友谅决一死战。战争的结果历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稍一不慎,就会全盘皆输。
刘基轻轻说道:“前头就是潇湘湖,离陈友谅已经不远了。”
朱元璋一听,霍地站起,向前望去。江面上突然风起云涌,把他的船狠狠地摇了几下,他扶着船舷才稳住身子。他道:“想不到这里的江风会有这么大。”
刘基叹道:“天有不测风云。”
朱元璋一听,望了望刘基,看到这位大谋士脸色沉重,不由心头一颤。自从刘基成为他的谋士之后,算无遗策,只要他认定的事,向来胸有成竹。可现在看他的脸色,情形似乎不那么乐观。看来此战还真的不好打。
朱元璋心头一凛,对刘基道:“先生似乎有所顾虑?”
刘基道:“陈友谅有六十万人,咱们二十万人;咱们的强项是骑兵,陈友谅的强项是水军;此战是在水里,而非在龙湾。”
朱元璋这才意识到眼下的情形真的很严峻。打仗最后靠的是实力,光有信心是远远不够的。念及至此,他那激荡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现在离胜利还很遥远。他很感激刘基在这个时候让自己清醒过来,为了表达这份心情,他突然纵声长吟:
马渡江头苜蓿香,
片云片雨渡潇湘。
东风吹醒英雄梦,
不是咸阳是洛阳。
刘基一听,拍手道:“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咸阳是洛阳。好诗,好诗!”他心头的石块终于落地。他并不怕陈友谅的水军,而是怕朱元璋那份正茁壮成长的骄傲心态。现在朱元璋终于彻底把心态拉回到现实之中,结束心中的英雄梦,那么,他们离胜利则又近了一步。
七月十六日,逆行而上的朱元璋大军终于来到了湖口。他一脸严峻地进行了一次简单但十分严谨的作战部署,令帐前指挥戴德带着两支部队占领了经江口和南湖口,扼住了陈友谅唯一可以退却的武阳渡口,堵塞了陈友谅的退路。他自己则带着大军由松门进入鄱阳湖,与陈友谅的最后对决就此拉开。
陈友谅早就预料到朱元璋会来救洪都的。如果让他占领洪都,应天就得直接面对他的大军,那会很被动。陈友谅相信朱元璋不会那么傻。陈友谅的预料没有错,可是他的动作再一次出人意表。他并没有做好积极应对的准备,而是在朱元璋做出了上述部署之后的三天,也就是七月十九日,下令撤出洪都,全军进入鄱阳湖。
七月二十日,双方大军同时进入鄱阳湖,在康郎山相遇。大战一触即发。两军相遇,朱元璋和陈友谅都亲眼看到了对方的实力。
朱元璋看到陈友谅那些高大的楼船时,不由有点傻眼了。他此前对陈友谅的实力进行过无数次估计,也知道陈友谅的实力要高出自己很多,但还是没有想到,双方力量会如此悬殊。自己的旗舰船在陈友谅的战舰面前都小得可怜,自己必须仰着头,才能看到船上的敌人。朱元璋不由心下暗惊。幸亏他早有心理准备,否则,真的会当场两腿发软。
陈友谅看到朱元璋的船队,虽然比他想象的多,但相对于他的六十万大军来说,实在是小巫见大巫。而且双方的装备也相差悬殊,朱元璋手里最好的船就是自己在龙湾丢掉的那些破船。
陈友谅这次真的高兴了,可朱元璋却沉着脸,站在湖风之中,咬着牙关,注视着敌人如群山连绵的船队。太阳的光辉一直照着朱元璋的脸,当最后一抹阳光从他的脸上暗下去时,他仍然站在船头。此时,双方的船上已经亮起灯火。鄱阳湖上,灯火点点,如秋夜繁星。船灯倒映在水里,不断地随波荡漾,真是美兮至极。朱元璋坐在船中,以手托着腮,皱着眉头。刘基站在他的身边,不时地品着茶。
朱元璋不得不佩服这个读书人,青白的脸上虽然虬须戟张,但身体瘦削,外着长衫,衣袂飘飘,不管从哪个地方打量过去,你都难以从他的身上看到一丝胆气。可就是这个人,在全军将士面对陈友谅的浩荡大军、惕惕然如履薄冰时,他那张脸却平静如水,谈笑自若。
刘基给朱元璋倒了一杯茶,道:“主公,请!”
朱元璋伸手去拿杯,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发抖。
刘基道:“来日决战,生死相搏,勇者胜。”
朱元璋闻言,猛然一醒。两军对决,主帅当豪情万丈,才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陈友谅固然声势浩大,看起来可怕,但主动权还在自己的手里。陈友谅大军被洪都拖得都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为什么还要怕他?他抓起茶杯,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大步走到船头,面对长空,纵声长笑。一群夜鸟惊起,直飞天上。
在陈友谅的旗舰里,这时他正兴高采烈地享受着自己的皇帝生活,身边两名宫女为他把盏。他觉得他有理由高兴。朱元璋虽然很厉害,曾在龙湾一战把他打得抱头而回,成为这一生中的奇耻大辱,但现在这家伙自己送上门来,而且傻到要跟他拼水战——试问,现在天下水军最强大的是谁?估计连三岁小孩都会说出“陈友谅”三个字来——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所以,现在他要做的就是,今晚好好地喝,明天把朱元璋彻底打倒。朱元璋被打倒了,张士诚等人还在话下吗?这个天下不就是他陈友谅的了吗?
这一夜,鄱阳湖的上空一片漆黑,陈友谅和朱元璋都在做着一举灭掉对方的美梦。
七月二十一日,太阳如期升起。在拂晓的阳光中,双方的号角同时响起,双方在湖上摆兵布阵。朱元璋的士兵站在自己的船上,望着对方的楼船,也像昨天朱元璋看陈友谅的战船一样,脸上全是傻呆神情。敌人的船体太大了,士兵们都可以在船上跑马了;而且船只数量奇多,摆在湖面上,让人看过去直有山摇地动的感觉。而再看看自己所乘的船,不但老旧,而且还有很多是渔船。渔船是用来打鱼的,哪能用来打仗啊?面对陈友谅的大船,他们只能仰视,不能仰攻。所以,也只有坐等敌人前来攻击了。
朱元璋听到四周一片哗然之声,知道己方的士气已经大为动摇,也急了。虽然他多次身经大战,而且每次以弱对强,最后都能取得胜利,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大战未开便士气先落的。如果不把士气提起,这仗根本不用打了。可如何提起士气呢?现在大喊大叫是不行的,必须有勇士出现。朱元璋把目光向诸将一扫,希望有人挺身而出,带头冲杀。然而,大家都一脸严峻地看着敌人。朱元璋心下微微一惊,看来只有我冲上第一线了。他正要抓起长矛,突然徐达大声道:“元帅,今天让我当先锋!”
朱元璋一看,不由大喜。当即大声对徐达道:“敌军船大,气势有余但灵动不足;咱们的船虽小,但灵活多变,进退自如。咱们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完全可以战胜敌人。”
徐达道:“好!”
徐达深知,此战靠的是勇气,但不能只有匹夫之勇,而是要打出战绩来,否则,只能让士气更加低沉。他把先锋部队组织起来,然后面对高大如山的敌方船只,对大家道:“如果我们这些船过去跟他们硬碰,那是自寻死路。所以,咱们的战斗队形要以小队为主,大家全部带上火铳和弓箭,在靠近敌船之后,先发火铳,把船边的敌人打退,然后攀爬上去,用大刀跟他们死磕,这样敌船也就成了我船。”
大家一听,都觉得徐将军的办法很好,可以放心上前一博了。但徐达道:“光这么干,仍然是蛮干,咱们这么多人是蛮干不过陈友谅的。”他又把常遇春、廖永忠、俞通海几个人找来,对他们道:“现下咱们军中,能带着水军作战的就你们几个了。此次决战,生死所系,首战必须万无一失,提起士气,否则,鄱阳湖即是咱们的葬身之处。”
常遇春虽然英勇,不管碰到什么战斗,总是求战心切,但这时也知道此战马虎不得,便对徐达道:“徐兄有何高见?我们几个都唯命是从。”
徐达道:昨天我跟曾元帅详细地观察过敌船,制定了一个“狼群战术”。就是十多艘船围攻他一只大船,激怒陈友谅,然后如此如此,陈友谅肯定上当。
大家都说好。徐达道:“出发!”
徐达这一次是真正的先锋,他自己的船冲在最前面,率先向着敌人的船队发动冲击。
陈友谅做梦也想不到,朱元璋的部队居然会向他发起主动进攻。他先是觉得不可思议,之后马上就做出迎击的决定,命令他的船队向敌人反击。此时,不管是船只的数量还是船体质量,他都远远优于对方。所以陈友谅觉得此战自己必胜无疑。下令时,陈友谅满脸红光,他相信,最后的胜利是属于他的。
当两军相遇时,双方的力量对比立马显露出来。在徐达的船队面前,陈友谅的船只简直如虎如狮,猛冲而来,毫无顾忌,根本不把徐达的船当船。可当汉兵的船只骄横冲撞时,徐达却令旗一挥,本来密集的船队,突然分成十一个小队。这十一个小队的船只,在水面上灵动至极,避开敌方的锋芒之后,迅速掉转船头,从不同角度围住对方的巨舰。
汉兵们一下就呆了。他们的船只很大,掉头极为不便,看到很多敌方的小船围过来,急忙应战。如果徐达只是派小船围攻,陈友谅的部队仍然不会惧怕,因为他们的船大,可以居高临下向对方猛打,同样可以把对方打得抬不起头来。哪知,徐达对此早有准备,他们带的不是一般武器,而是火铳。汉兵的头才一探出船边,眼睛还没有锁定攻击目标,对方手里的扳机就扣了起来,然后一声枪响,脑袋就被爆掉。一时间,噼啪之声大起,汉军巨舰上的士兵纷纷倒下,有的还落进水中。汉兵这才知道,光有大船仍然不行,只得缩着头退回安全地带。
这个结果早在常遇春的预料之中。火铳虽然威力巨大,但放一枪之后,还得填药装弹,很是费力。所以一轮火铳之后,他迅速抓住机会,抓起一根长杆,在船面上一撑,纵身一跃,便上了敌船。他先是两足着地,接着长杆一阵横扫,便把正抱头缩在那里的汉兵扫倒了五六个。
汉兵没有想到常遇春会冲上来,眼见他长杆横扫,威风凛凛,便齐发一声喊,操兵器向他扑来。他们虽然看到常遇春长得高大威猛,但又觉得自己人多势众,只要一齐冲上去,挤都可以把他挤下去。可哪知常遇春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在他扫出船边的一片天地之后,其他士兵也都攀爬上来,举着火铳向汉兵们冲来。
汉兵对火铳早就心有余悸,看到大批敌人冲上来,立马觉得大势已去,便纷纷向后退却。他们想跳下水逃生,可哪知此船早被人家四面包围,最后没法,只得跳到敌船里,直接成了俘虏。
常遇春下令驾船向敌人冲过去。其他部队看到常遇春俘获敌军大船都精神大振,纷纷向各自目标船猛攻。汉兵想不到徐达居然能俘虏他们的船,一时锐气大挫。陈友谅大怒,下令后续部队前进。这次他改变了作战队形,十几艘大船齐头并进,向徐达军发起集群式攻击。徐达那个分散包围的战术无法进行下去,他下令撤退。
陈友谅在后阵一看,刚刚暴怒的心情一下就好了起来:在水面上作战,你们能玩得过老子?呵呵,乘老子不备,你们还搞了个“狼群战术”,现在要让你们知道,狼是永远斗不过老虎的。他大声命令,衔尾追击,直接把他们一打到底。
陈友谅以为完全可以一战把朱元璋打倒,但他没有看到徐达的脸色。此时,徐达的脸色异常冷静,正带着部队很有秩序地后退,一点没有慌乱。
一边继续追,一边继续退。如果此时你从空中鸟瞰下去,会看见宽阔的水面上,一支巨无霸的船队正劈出巨大的浪花,向前方的船队冲过去,杀声从水面上响起,直至云霄。陈友谅在后阵看着,觉得很过瘾。自从围攻洪都以来,连续两个月,他都是在郁闷中度过的。他觉得与朱元璋打仗,就如同大象跟蚂蚁打架一样,有力无处使。现在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可以把朱元璋这个和尚打死在鄱阳湖上了,而且打得轰轰烈烈,这种胜利的感觉真是爽!
就在陈友谅心情大好的时候,突然天上云层翻卷,船上的旗帜反向飘扬起来,原来的顺风变成了逆风。陈友谅抬头看了一看,心中暗骂:“怎么老天爷也来跟我作对?”他又眯着眼,向前看去,看到自己的船队仍然风雨无阻,气势如虹,心情又大好起来:“这点风又能怎么样?朱元璋,打仗是要靠实力的,不是靠风向的。”
陈友谅收住了目光,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此时,风浪急剧增大,连陈友谅的旗舰都有点摇晃了,导致P股才与座位沾上边的陈友谅也摇了一下。幸得几个侍卫手疾眼快,把他扶了一把,这才没有让这位大汉皇帝四仰八叉地摔倒在甲板上。陈友谅有点气急败坏,想骂一骂老天爷,可他的心念才动,突然听得前头轰隆之声大起,不由心头一震。他对这个声音很熟悉,这是火炮声。
他记得,他的前锋并没有配置火炮,那么这个火炮肯定是朱元璋部队发出的。陈友谅虽然前几次猜得都不对,但这一次他猜对了。当汉兵的前锋以那种横冲直撞的姿态冲向徐达的船队,眼看就要冲进对方的船队之中,将他们的阵形冲得七零八落的时候,对方后卫的船队突然向两旁散开,把中军全部暴露出来。汉兵一看,都高兴了,徐达的部队终于乱了。哈哈,后卫逃跑了,可中军仍然傻傻地站在那里不动。
“冲啊!”一时间,杀声冲天而起,可徐达中军的那些船只仍然不动,只是静静地面对狂冲而来的敌方舰群。眼见敌方舰群在自己的面前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有泰山压顶之势,所有的士兵都屏住气息、睁着双眼,死盯着这支当世最为强大的水军舰队。
坐镇中军的就是俞通海,他也是水战高手。他没有下令部队后撤,因为他率领的这支船队都安装了火炮,他们故意在此等着汉兵的大船。眼看对方的船只都闯入射程之内,他才一声令下。船上的炮手一齐点燃引子,片刻之间,二十多门火炮直发,全部击中汉兵楼船。
汉兵猝不及防,再加船大难掉头,又被徐达的船队拦截,此时想撤回去实在是难上加难。船上的士兵乱作一团,江面上的船也随风乱转,而俞通海的火炮却不断地射击。
陈友谅只得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二十多条船在敌人的炮火之下熊熊燃烧。浓烟滚滚之中,士兵们绝望的号叫,似鬼哭狼嚎。陈友谅也差点放声痛哭起来。他这才知道,自己全中了徐达的奸计。陈友谅站在船边,遥望着眼前滚滚浓烟,二十多条大船片刻之间尽付祝融,气得咬牙切齿,在船头上挥舞着拳头对朱元璋破口大骂。旁边的近侍个个低垂着脑袋,在一边噤若寒蝉,生怕这个大汉皇帝突然转变发火方向,而将怒火喷向他们,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陈友谅骂了一阵才停下来,转头对大家大吼:“你们怎么了?个个都没有嘴巴了?为什么不跟老子一起骂朱元璋?”
这时,张定边小心地道:“皇上,咱们也有火炮。”
陈友谅一听,这才猛然相起来,他后军的楼船上也安装有火炮,而且火力很猛。适才光记得发脾气骂朱元璋,却忘记了这个重要的武器。朱元璋是骂不死的,只有用火炮才可以把他打死。他向张定边下令,把火炮船开过来。
朱元璋在徐达发动进攻时就提着一颗心在那里等着。当他看到,陈友谅被徐达的部队打得灰飞烟灭时,霍地站起,对刘基道:咱们终于可以继续打下去了。
可刘基这时却一脸的严峻,道:陈友谅绝非泛泛之辈。
朱元璋这时心情很轻松,只是笑了笑。可他脸上的笑容还未及消,便突然闻得炮声大起。
刘基道:“看来陈友谅生气了。”
陈友谅这次的调度很快,他的炮船很快就开了过来。陈友谅的大船开来时,湖面上的浓烟还遮天蔽日,船只焚烧的噼啪之声不绝于耳。但陈友谅的船队却不管这些,在张定边的命令之下,径直往徐达部队的方向猛烈开炮。炮弹穿过如天幕般的浓烟,向徐达的船队激射而来。
徐达虽然料到陈友谅会反击,但想不到这家伙会来得这么快,而且势若发疯,火力极猛。他知道自己的火力万万不是他们的对手,正要下令部队分散,然后再来个“狼群战术”,哪知一阵呼啸之声由远而近,急剧传来,然后轰然落在徐达的船头,把船头打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徐达心里大叫不妙。又一发炮弹飞来,再把船头打了一个窟窿。浑浊的湖水哗哗涌进,船头上的五名士兵中,两人被打死,三名落水,徐达身边的一个侍卫也被震得差点落水。情急之下,这名侍卫抓住了徐达的袍襟,幸而徐达临危不乱,于危机之中稳住身子,这才没有被扯下水中。
眼看船只慢慢下沉,徐达知道再也不能在这只船上待下去了,便拿起一根竹竿,用力一撑,跳到旁边的另一只船上。其他士兵也纷纷跳下水,向就近的船只游过去。不一会儿,徐达的旗舰带着一股黑烟没入水里。
旗舰一毁,指挥系统立刻中断,徐达的部队马上陷于混乱状态。徐达只得命令自己的船只驶出战场。其他船只无法接到指令,各自为战,成为陈友谅炮火的靶子。但闻得轰隆之声,响遏行云,发发炮弹向徐达的船队射来。顷刻间,便有数十条船被打沉,士兵死伤无数,损失极为惨重。其余船只只得后撤。
陈友谅看到对方撤出战斗,也怕徐达另有诡计,所以见好即收,不敢追击。但张定边明显看出徐达是败退,他们完全可以乘胜追击,把朱元璋全面打垮。可陈友谅这时却慎重起来。他跟朱元璋大战两次,前次是龙湾之战,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自己都大大占优,可因为上了人家的当,最后被打了个遍地找牙,差点丢了性命;这次又上了徐达的当,甫一交手,就损失二十多条大船,锐气顿挫。现在好不容易赢了一把,说不定接下去,又是朱元璋的诡计。所以,得先保住这个胜利果实,等搞清对方虚实再说。张定边长叹一声,只得下令停战。
徐达回到中军。朱元璋看到徐达满面黑烟,战袍破裂,狼狈已极——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从没有看到徐达这么惨过——连忙上前抓住徐达的手,问:“你没事吧?”
徐达道:“我倒没事,可这一仗咱还是折了不少人马。陈友谅真狠!”
朱元璋道:“他败在前,咱输在后,认真算起来,咱们没有吃亏。你能回来就好。”
此时,浓烟散尽,湖面上浮满了烧焦的木板,其间夹杂着战死的士兵的尸体。这些漂浮物随着湖水荡漾起伏,而还活着的人,都站在船上,对着水里的尸体,一脸木然。
远处,旌旗如画,桅杆林立。那是敌人的水军阵地。大家都无声地咬着牙,每个人都知道,来日的战斗将更加激烈。一群群白鹭不断地掠过水面,洁白的身姿在水面的映衬下格外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