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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龙湾之战

  应天府,朱元璋的官邸。朱元璋站在案边,面色阴沉。案前站着他帐下所有的谋士,新来的和资深的,也跟朱元璋一样,个个沉着脸。

  朱元璋的案上放着一大堆急报,都是从太平方向发来的。先是太平告急,下面署名的是他的养子朱文逊;接着是太平失守,朱文逊与花云都已遇难;再然后是陈友谅杀了徐寿辉,把“天完”改成“汉”,他自己当了汉的皇帝。大家都知道,陈友谅的下一步就是杀向应天。

  所有的人都知道,现在陈友谅势大无比。他们把敌我双方的力量进行了一次全面对比,都认为,如果迎击陈友谅,结果必败无疑。甚至连当初最卖力动员朱元璋东来、拿下金陵的冯国用,这时也不敢硬气了。在一片逃跑的意见声中,他沉默不语,只是满脸汗水地站在那里。朱元璋看着冯国用,希望他能提出一个反对意见来。

  朱元璋知道,自己刚刚跟张士诚对打,双方都消耗了很大的力量,现在还没恢复过来,而陈友谅又直逼而来,且速度快得惊人,可以说自己现在是四面受敌人。如果从应天退走,他还能卷土重来吗?只怕他才一出应天,四面强敌就会咆哮杀来,把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看了看眼前这群谋士,不由心里暗道:“看来你们都已经打好了包袱,现在只要我一拍板,便逃得比兔子还快。而且,不少人只怕已经做好了投靠新主的准备。老子完了,他们的新生活就开始了。”朱元璋这么一想,便气得咬牙切齿。他知道只要一决定弃城而去,他的后果将十分的惨——那时,他的结果就是逃向滁州,然后又逃到濠州,最后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家一锤打死。

  可他现在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他只是来来去去地看着手下这些高参,心头恼火,可又没有办法。他希望他们能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这时他的手心握得紧紧的,拳头中已经汗水淋漓,几乎就要透出指缝。他那黯淡的目光慢镜头似的向这些谋士群中扫射。蓦然,他看到了一道目光,一道冷静的目光。朱元璋不由心头一震,眼里光芒大盛,立即锁定了这道目光。他心头激动不已,声音有点发颤,道:“伯温先生,你有何高见?”

  那位目光冷静的人叫刘基,字伯温。他本来是江浙名士,曾在至顺年间中过进士,博学多才,据说天文地理无所不精,曾被誉为“江南第一名士”,认识他的人都把他比成诸葛亮。他也曾当过元朝的命官,可是并不得志,多次向他的上级领导出谋划策,都不被采纳。他知道自己在元朝是混不下去了,于是就辞了职,回家当起了专业名士。

  胡大海奉命攻下处州时,听到刘基的名字,觉得这是个人才,就跑过去请他出山。可是刘基一看只是胡大海这个大老粗来请,便一口回绝了。胡大海虽然是个粗人,可却知道人才的重要性,并没有因此而怪罪刘基,而是派人向朱元璋汇报,请朱元璋委托自己代为邀请。哪知,刘基仍然不动。

  朱元璋比胡大海更知道人才的重要性,而且他比胡大海更知道刘基的才华。当年,李善长刚投奔他,向他推荐了宋濂,然后狠狠地把宋濂夸了一番,说他是天下第一大才子。可宋濂却摆摆手道:“我算什么,我的朋友刘基比我强多了。”从那时起,朱元璋就记住了宋濂这句话。这时听说胡大海找到了刘基,他当然很高兴。可哪知,刘基却不像宋濂那么好请。看来胡大海那样的粗人,刘基是不放在眼里的。他拍了一下脑门,暗道:“得派另一个人去了。”可派谁呢?孙炎!

  孙炎的形象并不很赏心悦目,脸色很黑,而且腿还有毛病,走路跛得很明显。可这哥们儿的口才极好,如果进行全军辩论大赛,他肯定稳拿头筹。

  朱元璋派人把孙炎叫来。不一会儿,孙炎就一拐一瘸地来了。他才到门口,就大声道:“孙炎拜见元帅!”

  朱元璋抬头一看,笑着道:“有个事需要你走一趟。”

  孙炎道:“请元帅下令。”

  朱元璋道:“现在我让你去当处州总管。不过,你的任务是把刘基请来。”

  孙炎一听,这还不好办?当即答应。

  孙炎立即赶到处州,派人带着礼品再去找刘基,然后在家等刘基前来。哪知,派出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他问:“刘基呢?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

  那人道:“刘基不来,他只让我带这东西回来交给你。”

  “什么东西?”

  那人把一个布包递给孙炎。

  孙炎打开一看,却是一把宝剑!面对着青光闪闪的宝剑,孙炎气得黑脸左右歪了好一阵,然后大骂:“好你个刘基,欺负老子到这个地步。胡大海去请你,你只是不动身;老子请你,你居然用宝剑回应。”

  可他发过脾气之后,又把面部肌肉调回原位,然后用手摸着那张黑脸,紧咬着嘴,想:“主公叫我一定把刘基请到。要是请不到,不完成任务,回去就不好交差了。”

  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意思是说,刘先生的这把家传宝剑,我实在受不起,现在还给刘先生,请刘先生自己带着它,献给明主,让明主用它来斩杀不听命令的人。而且他还在信后写了一首诗:

  集中宝剑光耿耿,佩之可以当一龙。

  只是阴山太古雪,为谁洁此青芙蓉?

  明珠为宝锦为带,三尺枯蛟出冰海。

  自从虎革裹干戈,飞入芒砀育光彩。

  青田刘郎汉诸孙,传家唯有此物存。

  匣中千年睡不醒,白帝血染桃花痕。

  山童神全眼如日,时见蜿蜒走虚室。

  我逢龙精不敢弹,正气直贯青田寒。

  还君持之献明主,若岁大旱为霖雨。

  刘基接到信一读,第一感受就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再不过去自己就会被这个黑脸诗人砍了,于是只得卷起包袱,去向朱元璋报到。

  当然,刘基很要脸,他打好了包袱要走的时候,并没有对朋友们说是受了威胁才出去的,而是发表了一个宣言,道:“十年前,我游历西湖时,发现西北有异云,当时就说那是天子气,十年之后当应在金陵。现在朱元璋果然占领金陵,开创朱氏基业,礼贤下士,我当顺天应人,前去助他一臂之力。如果成功,也算不枉此生了。”

  他并没有到处州去见那个黑脸孙炎,而是直接跑到金陵。朱元璋跟他一聊,觉得很过瘾,比李善长他们更对脾气。李善长做后勤总管,那是可以堪比萧何的,可谈到军事,就没办法接上话头了;徐达很能打仗,但也是战场上的人才,不是掌控全局的人物。算起来,李善长是萧何,徐达是韩信,这个刘基才是张良。

  刘基到了朱元璋阵营后,除了整天跟朱元璋聊天外,在其他同事面前一直不怎么开口,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一点不引起别人的注意。这时在大家都拼着老命发表退出金陵、避开陈友谅锋芒的言论时,他仍然不出声,只是冷静地站在那里,跟现场其他人的表情一点不和谐,好像这些事跟他无关一样。

  当大家听到朱元璋请刘基发表高见时,便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位“好好先生”。只见刘基站了起来,用他那冷静的目光把大家扫了一遍,突然大声道:“主张弃城者,当斩!”

  大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哥们儿没有发狂吧?好。那你说说你的见解。不弃城,如何抵挡陈友谅?

  刘基缓缓道:“现在应天北有元兵,东南有张士诚,西北是陈友谅,几股势力已经把咱们包围得紧紧的,试问还有何路可退?能一退就万事大吉吗?各位以为,退下去之后,就可以欺负一下张士诚,然后再掉头跟陈友谅决战?如果真的这么想,那么这可真是万劫不复的想法。试问,弃守金陵将意味什么?就是溃退,就是战败,军心、民心还能稳吗?只怕在座的,不少人已在心里另有打算,遑论其他人了?若真的弃城,恐怕还没出得城门,大家就抱头鼠窜了,还谈什么去打张士诚?不让张士诚一把歼灭就万幸了。所以,只有跟陈友谅在此决战。”

  那些人都咬着牙看着他。陶安问:“如何决战?”

  刘基一字一顿地道:“陈友谅确实势力强大,可他也不是没有弱点。此人心狠手毒,又十分骄横,拿下太平之后,并没有抓住战机,立即赴向金陵,而是先解决了徐寿辉,自己忙着当皇帝,算是把战机误了一次。虽然这次战机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咱们与他们的力量对比仍然没有什么变化,但却让我看出了他的骄横心态。这个心态是致命的弱点,咱们完全可以利用他的这个弱点,诱敌深入,然后设伏破敌。我看打败陈友谅不过举手之劳。再言弃城者,都是怀有不臣之心的,请主公杀无赦!”

  朱元璋一听,顿时觉得勇气百倍,站了起来,双手相击,沉声道:“誓与陈友谅决一死战!敢言弃城者,斩!”

  众人一听,知道朱元璋这次是真的要死战到底了,个个脸色刷白,再也不敢言半个“退”字。

  朱元璋坐了下来,道:“大家商议一下,如何应敌。”

  众人在弃城逃跑无望的情况下,只得又把心思转移到决战上来。这些人虽然个个在强敌到来之际万念俱灰,觉得前面只有死路一条,可一逼到这个地步,便都又挖空心思,想着迎敌的办法。

  陶安道:“主公,依我看,金陵城池坚固,尽可死守,待陈贼兵老,便可一举破之。”

  叶不琛道:“此法其实跟等死无异。还是做好准备,等敌人一到城下,便迎头痛击。陈友谅以为我们怯,不敢出战,可我们就是要全力出击。此可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可大破陈贼。”

  冯国用道:“不如在陈友谅大军未到之时,突然攻击太平。如果拿下太平,陈友谅看到我军锐不可当,一定会心生怯意,不敢前进。”

  其他人都在这三个办法之间选择站队。朱元璋则摇摇头,道:“此三计都还不错,只是都对付不了陈友谅。进攻太平,根本不可取。太平城池坚固,易守难攻,短时间内不易拿下,到时屯兵坚攻之下,定会被陈友谅大破。即使咱们能侥幸攻破,可咱们能守得住吗?反而弄得兵疲师老,难以应付了。而出城决战,同样要不得。咱们部队本来就不多,放着坚城不守,则坚城无用;贸然与敌决战于城外,若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此法仍然不是良方。如果什么也不做,只是在城头死守,又能守得住多久?所以说,这三个办法,虽然都还不错,但都不是绝处逢生的好办法。我们必须想到一个既能守住金陵,又能打败陈友谅的办法。要让我们在决战之后,不是精疲力竭,奄奄一息;而是精神大振,更加兴旺发达。”

  大家一听,都闭上了嘴。现在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万幸了,哪指望什么兴旺发达?主公是大人物,心思果然跟我们不同。

  刘基道:“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一个好战场,设下埋伏,将敌引进,然后痛歼。”

  朱元璋道:“好。就这样。”

  朱元璋宣布散会,然后示意刘基留下。

  众人离去之后,朱元璋问刘基:“先生胸有成竹,肯定知道战场该设在何处了。”

  刘基道:“龙湾!”

  朱元璋一听,不由大呼妙哉!朱元璋知道这个地方。龙湾就在城外,那里是长江边的一处水湾,但前面有一大片开阔地。如果陈友谅的大军开到,弃船上岸之后,那片开阔地只装得下一部分军队,其他部队还得在水里乱着。到时,若伏兵四起,陈友谅军肯定大乱。朱元璋不由对刘基心生敬佩。

  地点是选好了。可要是陈友谅不在那里登陆,又该怎么办?刘基道:“逼着他在那里靠岸!”于是,他们又把目光投向地图。良久,一个完整的计划终于敲定。

  两人都知道,水战是陈友谅的强项,他肯定会以水军为主力,沿长江而下,然后进入秦淮,直抵南京城墙之下,猛攻金陵。而这条进攻路线中,给陈友谅水军造成唯一阻碍的就是南京西城三叉江上的一座木桥,这座桥叫江东桥。这样一座桥,恐怕连海盗船队都挡不了,哪能挡得住舳舻千里的陈友谅大军?所以,必须不能让他走这条路,要逼着他走龙湾。

  朱元璋和刘基反复论证之后,知道他们的计划已经无懈可击。于是,他把诸将召来,宣布了作战计划。

  他命令邵荣:“你可以放弃你的阵地了。”

  “为什么?”邵荣忙问。

  朱元璋道:“因为你守的正是龙湾。陈友谅看到我们有重兵守在那里,他能上岸吗?所以你必须马上率部队离开那里。徐达、常遇春、杨靖、赵德胜,你们马上带所部进入阵地。你们的阵地就在龙湾和南城之间,那里是埋伏的好地方,务必做好埋伏,只等汉军进来,便可突然出击。”最后,朱元璋宣布,其余部队都作为预备队,由他亲自指挥。他带着这支预备队驻扎在西北面的狮子山,以便与陈友谅作最后的决战。

  大家一听,这个计划真是好,都大感兴奋。朱元璋接着说:“此战关系到咱们的生死存亡,各位务必力战到底,听我号令。我挥舞红旗时,就表示敌军已经到达;我挥黄色时,你们就全力出击。”

  大家领完任务之后,突然又都担心起来。陈友谅要是不走龙湾呢?这计划还有什么用?陈友谅并不是个笨蛋,他为什么要放下自己的优势,上岸来跟我们打?

  朱元璋看到了诸将的脸色,也猜到了他们的心思,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大家看到这个笑容里充满了狡黠,就知道朱元璋已经自有妙计——他手里还有一张大家都不知道的王牌。

  是的,朱元璋手里还有一张王牌。这张王牌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康茂才。在众将散去之后,他向康茂才招了招手,把他留了下来。

  康茂才原来是陈友谅手下的大将。朱元璋老早就把陈友谅当成自己最大的对手,因此只要与陈友谅有关的,他都处处留意。所以,从康茂才成为他手下的第一天起,他就把康茂才当成对付陈友谅的工具之一,他让康茂才与陈友谅保持联络。同样,陈友谅也在拉拢康茂才,想让康茂才成为自己安插在朱元璋身边的一颗棋子。于是,康茂才就成了一把双刃剑——一面剑锋向着朱元璋,一面剑锋向着陈友谅。这把剑,谁先利用,谁的赢面就大。

  朱元璋对康茂才道:“你赶紧给陈友谅写一封信。”康茂才按照朱元璋的意思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陈友谅。这封信很快就摆在陈友谅的案头。

  此时的陈友谅已经头戴皇冠,口中称朕,感觉甚好。他觉得,只要把朱元璋拿下,他就可以坐镇金陵,在这个虎踞龙盘的古城里过着皇帝的生活,然后旌旗指处,六合一统,御宇海内,从此将天下收入囊中。他本想再过几天就御笔一挥,下令东进,打败朱元璋。哪知,恰在这个时候,收到康茂才的信。

  康茂才在信上道,他已经决定来个阵前倒戈,建议圣上从水路进攻,他会在江东桥那里迎接王师,与王师会合,并负责将阻挡王师的江东桥拆掉,使王师可以经过秦淮河直抵南京城下。

  陈友谅览毕,不由大喜过望。本来以泰山压顶之势向朱元璋打过去,胜败已经毫无悬念,哪知朱元璋那边还有个内应,这仗还用打吗?看来胜利已经近在咫尺了。于是,他立即给康茂才写了一封信,大大表扬了康茂才,还说等灭了朱元璋,必有重赏。

  当然,这封信最后放在了朱元璋的案头。朱元璋一看,老贼果然上当了。他立即下令,叫李善长连夜赶造一座石桥,硬生生地拦在江东桥那里。然后他就在那里坚定地等着陈友谅的到来。

  陈友谅此时也满面春风地坐在自己的帐中。他正在以大汉皇帝的名义训示着他的百官。那些大臣个个低眉垂首,竖着两耳,恭听圣训。陈友谅认为,此战之后,他的百官列里,会多出一个人——这个人叫朱元璋。当然,如果班列中没有朱元璋,那就说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朱元璋了。那时,他这个大汉皇帝将何等的威风八面,一定不比刘邦差。刘邦比得上他吗?刘邦是靠着很多大将、谋臣打天下的,而他陈友谅靠的全是自己啊!

  陈友谅最拿手的就是水战,手里的水军当世无匹,对长江沿线的地形非常熟悉。他此次闪电出征,军势如风,大出朱元璋意料之外,好像是一时兴起之作,可其实,他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他的进攻线路正是走江东桥那边。他本来已经准备派一支先遣部队,连夜过去,把那座木桥拆掉,以便让他的船队畅通无阻地通过。没想到现在康茂才帮他省了这道手续。

  陈友谅本来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可这时他却百分之百地相信了康茂才。康茂才曾经是他的手下,战败投降了朱元璋之后,跟他的往来从不间断,时时都有回归之心。现在朱元璋穷途末路,那正是他反水的大好时机。

  当那支先遣部队的将军进来向他辞行,说要前去拆桥时,他大声道:“李将军你就跟大军一同出发吧,不用去拆桥了。”

  李将军道:“皇上,江东桥虽说不甚高大,可也是一道障碍,还是先拆为好。”

  陈友谅哈哈大笑:“早有人帮咱们拆了。”

  陈友谅性格乖张,行事常常出人意表,他手下将士都对他的性格十分了解,所以只要他说什么,大家基本都不敢再说半个“不”字。此时,李将军只是退到一边,什么话也不说。

  陈友谅拔出令旗,一声断喝:“出征!”浩瀚的江面上,波涛汹涌,高大的战舰布满江面。战舰上旌旗猎猎,中央“汉”字,尤其引人注目。一阵高亢的呜呜声从“汉”字大旗下传出,接着三通鼓响,大汉水军的战舰乘风破浪,向东顺流而下。旗舰的甲板上,陈友谅坐在龙椅上,迎面吹着江面大风,觉得大是快意。他转头问左右:“当年王俊楼船划过长江,其雄风不过如此吧?”

  左右道:“王俊一晋国大将,哪有皇上之风?况且当时东吴堂堂大国,岂是朱元璋可比?现在咱们的船队举世无匹,而朱元璋以一城之众相抗,无异螳臂当车。”

  陈友谅放声大笑。这天是至正二十年六月二十三日,陈友谅称帝的第七天。陈友谅内心的喜悦无边无际,而他的舰队也在他的喜悦之中如期开到江东桥。半夜时分,前方传来消息,前锋已到江东桥,官兵正等圣谕。

  陈友谅问:“康茂才出现了吗?”

  “没有。”

  陈友谅多疑了大半辈子,但这时他竟仍然不疑,只是自言自语:“他以为我不会来得这么快吧?”他决定亲自到指定地点,与康茂才联络。他按照事先约定的暗号,亲自在夜里呼唤:“老康,老康……”

  此时,月黑风高,夜色如墨,长江岸上不见一星光亮。而旷野寂寂,除了陈友谅呼唤“老康”的声音外,再没一丝动静。

  陈友谅倏然一惊,暗叫不好,立即跑到江东桥那里去考察。一到桥头,心头“中计”二字烙得更加结实。因为,那座江东桥仍然横在那里,康茂才根本没有把它拆掉。更要命的是,那座桥还不是木质结构,而是更加坚实的石桥。

  他转头四顾,心想此时此地应该杀声遍野,腥风血雨才对,可现在却满天星斗,除了长江波涛声急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陈友谅也不由有点蒙了。

  难道,康茂才有事不来?或者是被朱元璋发现把他杀了?又或者是事情有其他变化?陈友谅一向精明,也一向自负,可现在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但再怎么想不明白,他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但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时,有快船急驶而来,一斥候兵上了他的大船,向他报:“陈友仁将军已在龙湾登岸,击败了龙湾守军。特来禀报!”

  陈友谅正无计可施,得闻此报,心念一动:既然龙湾那里的守军已经被击溃,那就从龙湾上岸。兵无常势,打仗最关键的就是能够顺势而变。

  陈友谅向来就是不讲常规的人。他立刻下令,全军向龙湾进军。眼看庞大的舰队掉头而去,陈友谅心里哈哈大笑:“让朱元璋的主力在这里埋伏吧,老子要另辟蹊径了。”

  当天下午,陈友谅的舰队终于来到了龙湾。此时,朱元璋正在不远处的狮子山上。他在这里整整待了两天,时刻都在关注着陈友谅的动静。他也怕陈友谅不上当。如果陈友谅无视康茂才的作用,无视那座石桥的存在,坚持按原定作战方案进行,那么他们的末日就在眼前。

  陈友谅如果要拆那座石桥,不过半个时辰。可是江东桥上的石桥容易拆,但心里的那座石桥却不容易拆。当陈友谅在那里心乱如麻时,朱元璋和他的所有将领也都心乱如麻。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命运全系于陈友谅的一念之间。当他们看到陈友谅那支庞大的舰队在那里犹豫不前时,他们都全身冒汗,却没有一点办法。

  朱元璋更是度日如年,火把映着他的半边脸庞,使得那张脸的立体感更强,也更加难看,更加可怖。直到看到陈友谅的船队向龙湾转来,他心头那口气才松了下来,紧绷的脸也松了下来。

  将领们都欢呼起来,他们得救了。但朱元璋没有欢呼,他只是冷静地看着陈友谅的部队不断地弃船上岸,然后高举旗帜、浩浩荡荡地向他的埋伏圈挺进,挺进!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红旗。当他确认陈友谅的大军都进入埋伏圈内后,眼中突然间精光四射,把手中的红旗高高举起,在空中猛烈地摇动。

  朱元璋的部队都集中隐蔽在石灰山后、应天南城、大胜关后,他们看到红旗舞动时,便都从不同的地方行动起来,咬着牙现身出来,死死地盯着浩荡而来的汉军,等朱元璋的第二个命令。

  这时汉兵们也发现了自己四周全站满了军人。这些军人离他们如此之近,连兵器也看得清清楚楚,盔甲上的反光投入到那一双双惊讶的眼里。他们跟陈友谅一样,心里暗叫:“中计了,真的中计了。”他们已经大步进入朱元璋设下的埋伏圈里了。

  汉兵们同样没有呐喊。双方都是睁大眼睛,死盯着对方。战场上出现了可怕的宁静。什么叫“山雨欲来风满楼”?正是此时此刻。不过,朱元璋并没有让这段寂静的时间延长下去。他把红旗一丢,左边的亲兵把那面黄旗递了过去。朱元璋接过黄旗,高高举起,然后在风中舞动。徐达和常遇春看到黄旗舞起,便大喊一声“杀”。

  陈友谅本来还不怎么害怕——反正自己的部队人数比他们多,虽然处在被包围的地位有点被动,但打起来也不会吃太大亏——可当他看到徐达他们冲下来时,这位刚刚意气风发了七天的皇帝也不由傻了,大骂朱元璋太缺德。

  原来,朱元璋的冲击部队都是骑兵,从上往下一冲,铁骑过处,所向披靡,汉军挤在一团,毫无还手之力。更可怕的是,朱元璋的部队居然是轮番冲杀的,这几队冲杀累后,退回山上,另几队又过来接班,猛砍猛杀。

  汉军人数再多,也禁不住这些虎狼之师的屠杀啊!陈友谅的脸白了起来,下令退回船上。只要上了船,到了江面,那就是他们的天下了。汉军潮水般地向水面抢过去,他们好不容易冲到江边,可眼前的情景却再次让他们彻底绝望。

  他们驾船而来时,长江之水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可当他们被朱元璋的铁骑席卷冲杀而退回原地时,原本的滔滔江水,已经退潮而去,楼船全部搁浅。

  汉军此时已经陷入无组织状态,个个只顾逃命。船只搁浅,他们更不敢回到岸上,便都纷纷跳下长江。连陈友谅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只小船,在亲兵们的保护之下,拼命划到江心,然后一路向西,直接狂逃到九江。

  朱元璋看到陈友谅部全面溃退,战场上呈一边倒之势,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取得胜利。战毕,清理战场,结果是:杀敌两万,俘虏七千;另获大船一百艘和数百艘小船,足以建设一个大型船队。

  朱元璋大喜,各路将领更是欢呼雀跃。朱元璋握着刘基的手,道:“伯温真是高才。”其他谋士一听,都红了老脸,低着头站在一边。朱元璋冷眼看着他们,并没有再说什么。

  次日,紫金山上。龙湾战前,朱元璋的很多谋士就曾劝他退到此处死守。如果按照那些谋士们的意见,此时的紫金山正是敌我双方殊死搏斗之处。可是现在的紫金山却一片祥和之气,山顶之上,蓝天白云,山上树木苍翠欲滴。

  时近黄昏,禅寺上钟声悠悠。平日,这里香客盈门,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但到此时,大家都已散去,门庭寂静,唯有淡淡的香烟之味,萦绕于斯,真是好一片佛家圣地。

  朱元璋出现在寺前。他转身看了看身后的石阶,伸手摸着自己长长的下巴,神情严肃。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大获全胜之后,居然会在这个黄昏时分孤身来到这里。这是何处?是佛门清静所在,同时,也是匪盗猖獗的地方。但他还是来了,一人一剑,像传说中的侠客。他并不喜欢做侠客,甚至不喜欢侠客。那是一群江湖乱匪一样的人,作为志在天下的人,他自然不喜欢那些人。

  他居高临下,把紫金山扫视一遍之后,转身向山门走去。透过黄昏的光亮,看门的小僧看到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身背长剑,而且面貌十分凶恶,哪敢阻拦,只问了一句:“请问客官有何事?”

  朱元璋道:“赶路到此,天色已晚,无法再向前行,欲借宿一晚。”

  看门小僧急忙向内通报,而朱元璋已经大步走进内寺。住持老禅师闻知,也过来看看,当看到朱元璋时,也不敢说什么了。他睁着那双阅人无数的慧眼,借着黄昏之色,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觉得他既像侠客,又似强盗,面容极凶。但再细端详,此人面上那份豪迈之志,又岂是强盗侠客所具备的?

  他用枯瘦的手抹了抹眼睛,觉得不管来者是什么人,还是不得罪为妙。于是,他对朱元璋道:“佛门本为众生,请施主放心歇息好了。”

  朱元璋对寺庙是一点不陌生的。自从他离开皇觉寺后,天天与刀剑为伍,与阴谋诡计相伴,那些振聋发聩的暮鼓晨钟早已远离耳际,不挂心中了。此时,再次来到这里,心头自是感慨万端,皇觉寺中的生活又历历浮现心头。物是人非,一至于斯!

  朱元璋感慨了一阵,便和衣而睡。睡梦中,突然传来“笃笃”的声音。朱元璋霍然而起,侧耳而听。难道被匪徒盯上了?要是在这个寺里被人杀死,实在太不值得了。可那“笃笃”的声音十分平和,他细听之后,才知道是老禅师在敲他的门。

  原来住持的心绪也是久久不能平静。他主持这里也已经多年,平日接待各方来客,得心应手,但却从没有今日这般心情。他越想越觉得此人不简单。后来,他再也睡不着,决定请这个像盗又像侠的来客到大殿里讲禅。

  朱元璋把门打开,把住持请进来。老禅师却摇了摇头,道:“老纳看施主也是非常之人,有意于此良夜请施主移步大殿赐教一二。”

  朱元璋微微一笑,道:“赐教不敢,能听老禅师说佛,也不枉到此一游了。”

  大殿真的很大,而且又只有两人对坐,显得更加寂静宽广。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大殿,分宾主坐定。住持先开口:“敢问施主仙乡何处?”

  “在下淮右濠州人氏。”

  “现下所操何业?”

  “目下居无定所。”

  “老纳看施主之相,杀气外露,实非祥兆。现下天下纷扰,干戈四起,似施主这般人才,不若早择其业,存心向佛,可明人生至理。”

  朱元璋一听,差点笑起来。这等俗理,他早听得耳朵起茧了。当然,他并没有笑,而是不动声色地道:“何为人生至理?”

  住持一阵沉吟之后,道:“敢送施主几句真言:境忘心自灭,心灭境无侵。请施主参禅。”

  朱元璋在黑暗中,面露轻蔑之色。他隔着黑暗,注视着老僧的脸。此时,烛光摇摆,老僧的脸也被摇摆的烛光映得阴晴不定,但他确实是一脸的祥和。可如此世道,这副祥和的面容真的能普度众生吗?朱元璋心头突然冒出“俗不可耐”这四个字来,然后仰天大笑,声震屋宇。

  住持大惊失色,不知这个似盗非盗、似侠非侠的施主会有什么举动。

  朱元璋站了起来,缓步走到老僧面前,猛一伸手,拉出宝剑。万籁俱静之下,宝剑出匣之声清脆响亮。住持脸色刷白,几乎就要说出“大王饶命,老僧家里还有八旬老母”的话来了。当然,他并没有这么说,只是颤声道:“施主意欲如何?如要钱财,全寺之财尽可带走。”

  朱元璋哈哈大笑:“老禅师六根清净,境无尘埃,为何现在也如此害怕?方今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皆因朝廷腐败所致。若天下太平,丰衣足食,谁愿铤而走险,四处游侠?当此天灾人祸之际,只作隔岸观火,事不关己之态,实属可耻之人。”他接着大笑几声,收剑回匣,回房而去。

  老住持听了这几句话,顿有醍醐灌顶之感,大声向朱元璋的背影问:“老纳有眼不识泰山,敢问施主大名?”

  但朱元璋却没有再回答。住持眼看着朱元璋的背影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听着那一步一顿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无影无踪。

  住持一夜未眠,天才刚亮,就起身到朱元璋的房里,但那里已人去房空。他在房中举目四看,但见禅房的墙壁上赫然留着几行朱红大字:

  杀尽江南百万兵,

  腰间宝剑血犹腥;

  老僧不识英雄汉,

  只管哓哓问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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