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一战,让张士诚彻底认识到朱元璋的强大,他不得不怀着无比愤怒之情,老实了下来。但朱元璋却深刻地认识到,目前这个态势,并不是你想和平就能和平的,只有将地盘做大,才能把主动权拿在手里。于是,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了宁国。仍然是徐达和常遇春。元至正十四年(1357)四月,徐、常二人带大军出发。
宁国其实只是一个小县城,在历史上一点也不著名,但这里驻扎着元末的一支义军——也就是元朝的杂牌部队。这些义军首领基本都是草根人士,没有饭吃后,组织人马,先是从事土匪工作,然后投奔元朝,算是政府部队的编制,为元朝打仗,元朝称他们为义军——以前那个陈野先的部队就是义军——这些部队虽然是杂牌军,但战斗力极强,让这样一支武装留在宁国,实在是心腹之患。
宁国城并不大,但异常坚固。守城部队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驻在城外的青华观,另一部分则驻在城里接应。城外的部队使的全是长枪,号称长枪队。这支长枪队不但负责外围守备,也负责打家劫舍,为全军搞钱搞粮。他们前一段就曾出击广德,想乘朱元璋部队刚下广德,立足未稳之时,把广德拿下。哪知,驻守广德的邓愈却很猛,硬是把这支长枪队痛打了一顿,连行军总管也成了战俘。
长枪队的元帅想不到朱元璋的部队如此英勇,心存惧意,这时听说徐达和常遇春又带兵前来,就更怕了,也不说一声,直接带着所部,连夜逃到宣州。
于是,就只剩城里的守军了。由此看来,要拿下宁国没有什么难度了。徐达和常遇春也这么认为。但朱亮祖却不这么认为。
朱亮祖现在是宁国城里的最高指挥官,在长枪队连夜逃跑的时候,他没有逃跑。其实,徐达他们是认识朱亮祖的。在他们攻下太平时,朱亮祖就曾经投降过他们。可后来,朱亮祖又反水到元朝那里继续当他的杂牌军首领了。
朱亮祖看到徐达的部队开到城外,便趁其立足未稳,率军杀出。常遇春急忙应战,双方一阵大打。常遇春是个战争狂人,一进入战场,就拼命向前,猛砍猛杀,手段十分恶劣,一把大刀所到之处,皆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哪想到,那个朱亮祖也是个猛男,砍杀起来,同样不顾性命。两下一阵对打,短期内竟不分伯仲。
打到酣处,常遇春居然直接跟朱亮祖过招。几十个回合下来,常遇春大感吃力,知道碰上了劲敌,当下打起精神,奋力死战——只要把这个朱亮祖打败,就能把这支元朝的杂牌军全歼。
哪知,朱亮祖却猛得要命,硬是不断把常遇春逼住。两人又斗片刻,常遇春突然腿部大痛——一支来历不明的箭,竟射中他的腿肚,而且从前直穿到后,是实实在在的贯通伤。朱亮祖也看到那穿过常遇春腿肚的箭头,箭头上还挂着指头大的肉丝,血水从箭头上流下,如檐头水注。连他都看得心头发麻。
如果是别人,此时早就翻身落马,成为朱亮祖的俘虏,可常遇春不是别人。他觉得大痛之后,连看也不看伤处一眼,圆睁着眼,继续拼命战斗。反倒是朱亮祖有点迟钝起来。常遇春迅速抓住机会,脱身而去。
徐达看到常遇春挂彩,也知道这场战斗已经极不顺利,于是率部前来接应,硬生生地挡住了朱亮祖。徐达和常遇春收兵回营。大家看到连这么生猛的常遇春,都还斗不过朱亮祖,不由都有点气馁了。徐达却不服气:小小一个宁国城就奈何不了,还谈什么打天下?又下令赵德胜和郭兴出战。朱亮祖仍然出城接招。双方混战,眼看就要逼近城门,朱文贵又从城里杀来,把赵、郭逼回原处。
常遇春正在营里歇息,听到营外战鼓雷鸣,知道朱亮祖又打了过来,心头大怒,一手抓住箭杆,直接就拔了下来,然后扯过一块布,紧紧地裹住,接着一声大吼,冲出营门,跨上战马,又冲了出来。正在败退的士兵看到常遇春大声呼喝而来,又是精神一振,奋力抵挡,阻止了朱亮祖的攻势。徐达见状,怕常遇春有失,急忙下令停战。
朱元璋派徐达出战之后,也以为不过几天就会拿下宁国,他只在那里坐等捷报传来。哪知,他接到的报告却是:朱亮祖勇猛已极,他们猛攻数仗都以失败而告终。常遇春已三度受伤,而且全是贯通伤。
朱元璋一听,也傻了。他也知道朱亮祖很猛,但没有想到他猛到这个程度,连徐达和常遇春都拿他没有办法,看来得亲自马了。他点了大军,立刻从应天府出发。傍晚到了广德,全军休息一晚。次日天色未明,又起程向宁国。朱元璋骑着战马,随着大军向前。此时,正是仲春之季,夜空悠悠,皎月犹在天际,偶尔小雨飘零,淅淅沥沥地打在身上,欲湿不湿,如雨如露。见到眼前情景,朱元璋突然诗兴大发,随口吟了一首诗:
忙着征衣快着鞭,
回头月挂柳梢边;
两三点露不成雨,
七八个星犹在天。
茅店鸡声人过语,
竹篱犬吠客惊眠;
等闲推出扶桑日,
社稷山河在眼前。
到了宁国,徐达出营迎接,把情况详细向他汇报了。朱元璋听完,就问:“这里哪个地方能看到宁国城里?”
徐达道:“城南的钟山。”
朱元璋道:“咱们过去看看。”
上了钟山,朱元璋放眼过去,宁国城尽收眼底。他转头对徐达他们道:“就这么个小城,你们也打不下?”
徐达道:“朱亮祖实在太猛。”
朱元璋道:“不能力敌,就得智取。”
回到大营,朱元璋马上升帐,进行战斗部署:张德胜带唐胜宗、王志等率五千兵在燕子山下埋伏,任务是阻击从宣州来的敌援军;冯国用带三千部队埋伏在南门外的坛川山林中,任务是截断朱亮祖的退路;其余的部队分成几个部分向朱亮祖挑战。
朱亮祖连续几次把朱元璋手下最牛、最猛的徐达和常遇春玩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里很爽。他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大叫:“再打几仗把徐达干掉,然后再把朱元璋也捉了。”话犹未了,亲兵进来报告,城外又现敌人大部队,旗号正是朱元璋。
朱亮祖一听,像突然打了鸡血似的,把杯中酒向嘴里猛一灌,很响地把那一大口酒硬生生地吞下,接着重重地把酒杯放下,大手猛抹了一把大嘴,然后大叫:“来得好,免得老子还要跑到应天府去。传令,出战。”
朱文贵劝道:“老兄不要这么急着出战,朱元璋这次带来的部队很多……”
朱亮祖大声道:“我就不怕他。他带再多的人,我也要把他打败,把他活捉。你要是怕死,你就在这里守城。等我拿了朱元璋立大功,你别眼红。”
朱亮祖带着部队冲出城门时,就看到大旗之下那张很特别的脸,这正是朱元璋。他曾投降过朱元璋,所以远远就认得出来。他兴奋地大叫着,当先冲出。
朱元璋鞭子一挥,胡大海率所部出来接战。两军混战一阵,胡大海向后撤。丁德兴部又接着打,接着撤。张龙再打,再撤。然后是胡海,同样被打退。
如果是一个脑子好用的指挥官,到了这个时候肯定知道,这是朱元璋的车轮战术,一来使朱亮祖的部队疲劳,二来是诱敌之计。可朱亮祖这时只觉得自己很牛:朱元璋算老几?你再怎么车轮,我也这么打。
双方一直打到中午。朱亮祖虽然觉得有些疲软起来,但他仍然可以高声大叫着向前冲,再冲一个时辰也没有问题。他想,只要再坚持一个时辰,朱元璋就会成为他的俘虏。
可他没有想到,他的手下不是个个都叫朱亮祖。这些士兵虽然一路打来,好像都在打胜仗一样,可不停地打胜仗也有支持不住的时候,也得休息吃饭啊。他们举刀的手不再那么有力了,跑路的腿也不再那么轻松了。朱亮祖这才知道问题严重了,他忙下令后撤。
可朱元璋答应吗?朱元璋在战场上绝对是个缺德人士,他这么算计部署,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看到朱亮祖想退,立刻马鞭一挥。徐达和其他四将突然带着部队合围上来,把朱亮祖团团围住。
朱亮祖咬牙大战,但徐达他们死死地敌住他。他从城里杀出时一路勇猛,进展很快,可这时再想杀回去,却万分艰难。他杀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后退不到三里路。好容易看到南门。他知道,只要再接近一点,他就可以退到南门前,那时朱文贵就会出来接应他。他的想法很美好。可朱元璋也老早就想到这一点。因此,在他正望着南门时,又有两支生力军杀到,挡住他的后退之路。来的正是冯国用的部队。
朱亮祖这时傻了。他不光傻了,也累了。一支长矛飞过来,正好击中他坐骑的一条腿。马倒在地上,他也倒在地上。于是,冯国用手下的几个士兵赴了过来,有的夺下他的兵器丢在一边,有的压在他身上,有的用绳子套住他的身体,他顺利地成为俘虏。
这时,朱文贵已经出城来接应,但被胡大海他们一阵猛打,又抱头退回城里,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朱亮祖被五花大绑地推到阵后。
朱元璋已经来到大营,下令打扫战场。冯国用把朱亮祖推到帐下,然后在朱亮祖的腿弯一踢,朱亮祖不得不跪下来。
朱元璋笑着问他:“你先降又叛,现在还想怎么样?”
朱亮祖朗声道:“你要是用我,我从此也会像这样帮你去杀敌;你要是不用我,就砍死我吧,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
朱元璋又笑了笑,道:“我就再原谅你一次。”然后上前,把他的绳子解开,一边解一边道,“我不是说不要绑得这么紧,弄得我解得这么费劲。”说着,他拔出刀来,噌噌几下,几圈绳子落到朱亮祖的脚下。
朱亮祖也不起来,直接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对朱元璋道:“多谢不杀之恩,别的话就不说了。”
这时,主力部队还在向宁国城大举进攻。但朱文贵也是厉害之极,硬是死死守住,而且城墙极高,一时真的难以攻破。恰在此时,探子来报,宣州敌人又来援救宁国城了。
朱元璋道:“这个不用管,张德胜他们在那里等着呢。现在咱得想办法破了这个宁国城。”
他下令停止进攻,然后对诸将道:“跟我来,让你们看一个物件。”大家跟着朱元璋来到一个军营中,只见里面摆着一排排用篷布遮盖着的物件。他叫士兵们揭开盖子,大家一看,都不由地两眼发直——原来是火炮!
朱元璋在进攻集庆时,奋力克城,觉得那样的损伤太不值得了,于是也跟徐达一样,决心发展火器。于是,他在应天府内征集工匠,制造出一批火炮。现在正好试一试这些火炮的威力。
朱元璋派士兵们把火炮推了出来,直向宁国南门。到达指定地点时,他一挥令旗,士兵们点了引线,但闻轰隆之声震耳欲聋。硝烟未散,便见城门已经洞开,大军蜂拥而上。
城中将士看到这个局面,知道他们再怎么英勇也守不住这座小城了。别不华和杨仲英当机立断,号召士兵们不要乱跑,要有秩序。要有秩序地去干什么呢?他们道:“投降啊!”
投降本来是没有面子的事,但投降时也要做得有点面子才像样。众人之中,唯有朱文贵不投降。这家伙很能打,也很残忍,先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后代,让自己绝户之后,这才自杀。
朱元璋连朱亮祖都收降了,更想把朱文贵也抓到手,让他变成自己的部下,但当他看到朱文贵时,这个“战争猛人”已经变成一具“僵尸”。他没有办法,只得下令将其厚葬。
宁国城变成朱元璋的地盘。朱元璋任胡惟庸为宁国主簿,然后再升为知县。接下来,朱元璋派出几路人马,又接连拿下宣城、铜陵、池州和徽州。一时军势大振,张士诚终于老实了很多。
全军上下都很兴奋,可朱元璋那张脸却绷得很紧。自从被迫跟张士诚打仗到现在,接连数役,尽皆大捷,杀得张士诚的部队丢盔卸甲。他们占了一大块地盘,实力大增,不但人马数量是以前的几倍,势力范围更是与在濠、滁时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他们还制造了火器,攻城略地,与以前相比,更是难度大大降低,效果大大提高。可尽管如此,但与其他势力比起来,他的力量仍然不算最强大。
在这个世界,只有最强大的集团才能生存下去。现在他们周边仍然都是敌人,而且跟他直接交过手的,不但有张士诚,元兵、徐寿辉也都跟他有过流血冲突。严格说来,在这些势力中,元朝的军队是共同的敌人,徐寿辉和张士诚虽不算盟友,但这两方势力并没有撕破面皮,目前仍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倒是他朱元璋都与这两个势力接上了火,如果这两伙势力合起来,组成联盟,向他夹击,结果是很可怕的——即使他们没有事先通气,各自向他发动进攻,他仍然吃不消。
他必须在这两股势力向他发动进攻前灭掉其中一股。而这两股势力都不好消灭。形势逼人,必须在其中选择一个。否则,他们两个同时选择你,你就只有死路一条。先灭谁?朱元璋一时也不知道先灭谁好。其实,诸将也知道他们面临的形势极其严峻,都认为必须在陷于双面夹击之前把一面敌人拿下。
朱元璋问:“先打谁?”
“当然打张士诚。”
“为什么?”
徐达道:“目前徐寿辉的力量太过强大,即使要拿下他,也要耗费极大力气,甚至会两败俱伤。到时,我们就无力再对付张士诚了。”
李善长道:“徐将军言之有理。”所有的人都道:“言之有理。”朱元璋一听,这话说得确实很有理。但他好像又觉得有点不对,嘴皮动了几下,并没有出声做决定。
冯国用道:“现在张士诚刚被咱们打得浑身发抖,正好趁机再猛打几下,直接把他灭了,吞了他的部队,占了他的地盘,缴了他的财富。张士诚是个盐贩子,钱肯定很多。”大家一听,都道:“先打这个盐贩子。”
朱元璋满耳都是盐贩子这三个字。他的嘴里也念念有词:盐贩子,盐贩子……他念了好一阵,突然心头一震,大声道:“不能打这个盐贩子!”大家一呆,都面面相觑,又看着朱元璋。但见他神色冷峻,好像思维没有异常。可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个异常的话来?难道要先打徐寿辉?
冯国用道:“是先打徐寿辉?”
朱元璋道:“是。必须先打徐寿辉。”
大家闻言,都不说话了。所有的人都在心里想问个为什么,可是又觉得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先弱后强的道理,很多军事家都证明过啊,还用他们再问吗?
朱元璋两眼扫视了大家一遍,缓缓地道:“我们为什么要急于灭掉一个?不就是怕受到两面夹击嘛!可如果先打张士诚,我们立马就会陷入两面夹击的境地。”
大家都“啊”了一声。但他们还是没明白。朱元璋坐了下来,继续道:“不管我们去打谁,都得拼尽全力,都会打得很艰难。而徐寿辉的实力远高于张士诚,而且手下战将极多,稍一不慎就会大败亏输。张士诚确实很好打,只要用心去打,要打败他,没有多大问题。按照常理,确实该先打张士诚。或者如果只有一个徐寿辉,我们仍然可以先来灭张士诚。可现在徐寿辉的阵营里还有几个猛人,其中最厉害的就是陈友谅。陈友谅是个十分强悍的人物,他打仗从不按常理出牌。他觉得有利可图时,就会出现。所以,如果我们正跟张士诚打得难分难解时,他突然加入,那我们还有能力跟他过招吗?”
郭兴道:“那如果我们打徐寿辉时,张士诚也突然出现,我们该怎么办?”
朱元璋道:“张士诚是个盐贩子,盐贩子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只图眼前利益,他不会想得那么多。他会站在那里,等我们打来打去,然后来个坐收渔利。所以,我们一定要先打徐寿辉。”
大家听朱元璋这么一说,个个都汗流浃背。如果真的牛哄哄地去打张士诚,后果真不堪设想。可是,徐寿辉又没有那么好打,他手下那几个猛人,真不好交手。尤其是陈友谅,连朱元璋都对他高度重视,可见他定是极难对付。
大家又把目光投向了朱元璋。朱元璋知道这些目光所包含的内容。他只轻轻地说了一句:“等。只要舍得等,就会有机会。”
只在片刻之间,朱元璋心念电转,迅速把徐寿辉和陈友谅在心里进行了一次评估。朱元璋也是草根出身,也是打拼出来的。早在他当郭子兴手下时,就知道自己不会为郭氏所容,曾几度出走。后来虽然仍归郭氏麾下,但基本都是自己干自己的。再后来郭氏一死,郭天叙当元帅,自己就明显不怎么理郭天叙了。
现在陈友谅在徐寿辉手下,又何尝不是当年自己当郭天叙部下的那种境况。而且从陈友谅的办事规律看,这个家伙要比朱元璋狠毒多了。朱元璋手下的谋士们未必看出这一点,但朱元璋却一眼就能把陈友谅看到底。朱元璋不但看清陈友谅的面目,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跟徐寿辉的力量并不是对等的。徐寿辉的士兵比他多,装备比他强,尤其是水军,不但训练好,而且船体高大。虽然近期来朱元璋也注重水军的训练,可由于时间太短,连船只都没有。现在他手里的船基本都是以渔船为主,用渔船打鱼是没问题,但渔船是不能跟战船对抗的。
另一方面让朱元璋顾忌的是,目前朱元璋的地盘处在下游,而陈友谅却占据着上游。双方要是交起战来,朱元璋必须仰首作战。本来船体就小了,再处于这么不利的位置,这仗真的不能开打。
所以开始时,朱元璋只是把先灭徐寿辉再打张士诚当成一个战略目标,要真的动手还得再等一段时间,让他把水军训练好,多造一些大船。本来,朱元璋的算盘打得很好,可是一件事的发生,却把朱元璋的这个如意算盘搅得一塌糊涂。
那天,朱元璋正在帐下思索,如何才能把跟徐寿辉的决战往后拖一拖,忽听门外有人来报:“池州徐元帅来信。”
朱元璋一挥手,道:“进来。”
徐达的信使进来之后,把一封信交给朱元璋。朱元璋拆信一看,不由大惊。原来徐达和常遇春正攻打池州。而池州却是徐寿辉的地盘,守将更是陈友谅的死党赵普胜。赵普胜也是个猛人,号称“双刀”,对朱元璋从来看不顺眼。常遇春带着水军猛攻几次,这才把池州攻下,而且还俘获三千俘虏。常遇春此前没有跟天完军作过战,此次一交手,觉得天完军的战斗力极强,心下甚是不爽,便对徐达道:“这三千士兵都是悍寇,留之无益。”
徐达道:“还是先向主公报告。”于是写信给朱元璋,请朱元璋定夺。
朱元璋看完这封信,脸上不由汗水涔涔。进攻池州,本来已经有些失策,现在又要杀降,那么岂不是一点余地也不留了?他立即回信,要求徐达把这三千士兵送回去。
哪知,常遇春就是看那三千人不顺眼。不就是一群被打败了的士兵吗?如果当时就大开杀戒,杀得一个不留,他们还能享受俘虏待遇吗?这些人个个都是天完政权的死硬派,说不定明天就会反水,到时可就麻烦了。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又不是杀自己人,就杀几个俘虏,哪还用请示主公?主公也不是什么慈善机构的负责人,也是杀人如麻的军事统帅啊!他也会同意这么杀的。等他下令,倒不如自己先动手。
常遇春这么一想,杀人的冲动就井喷而出,抓起大刀,出门而来,在黑暗中把士兵们大声吆喝起来。士兵们看到火光之下,常将军满脸横肉,目闪凶光,握刀之手,青筋暴跳,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是一副杀人之相,不由都是大惊失色。
常遇春对大家道:“咱们去把天完的那几千狗兵杀了。留着他们终究是祸患。”这些士兵这才定下神来,脸上都换上常遇春的那副凶狠神态,跟着常遇春过去杀降。
那些降卒此时正酣然大睡,哪知屠刀已经举向自己。就连徐达也不知道,常遇春已经在半夜大开杀戒,把三千降卒杀得一个不留。当他接到消息,赶到现场时,只见尸体如堆,头颅满地,血腥满鼻,不由大惊,急忙快马向朱元璋报告。而此时,朱元璋的信亦刚刚送到。
朱元璋很快就接到徐达的报告,知道大错已铸,接下来,就只有面对陈友谅的大举进攻了。很多人看到朱元璋脸色发青,两手发抖,以为主公大怒之下,定要拿下常遇春,说不定还会把这个杀人狂送到天完帐下,由徐寿辉发落,以便取得对方的原谅。
如果是别人犯了此等大错,朱元璋也许会这么做。可现在犯错误的不是别人,而是常遇春。他不能处理常遇春。他现在需要常遇春为他去拼命。朱元璋并不同情那些降卒,他甚至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讲,杀降也是威慑敌人的一种手段。只是常遇春这时举起屠刀,时机实在太错了。
李善长看到朱元璋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拿信的手稍稍抖了几下,但稍后便恢复了平静。他不得不佩服这个人。在此危难关头,仍然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这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他悄声问:“主公,现在该怎么办?”
其实朱元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了看李善长,用手抹着嘴皮,道:“除了兵来将挡,没有别的办法。”
常遇春杀降的目的跟朱元璋想的一样,就是要威慑敌人。他并没有把所有的降卒全部干掉,而是恐怕陈友谅不知道他已经杀降似的,硬是把几个士兵放回去,让他们告诉陈友谅,我已经把你的降卒全部杀光,我叫常遇春。
陈友谅很有水平,也很有性格,看到常遇春杀降之后还这么嚣张,也气得怒发冲冠,马上下令,杀上应天府。在这个时期,陈友谅本来正在忙于剪除徐寿辉的势力,然后把徐寿辉架空,最后杀掉,再自己当老大。此时,他已经先后杀掉倪文俊和赵普胜,把徐寿辉弄得心惊胆战,离夺取最高权力只一步之遥。哪知,池州一战使得他深刻地认识到,朱元璋要比徐寿辉可怕得多。除掉徐寿辉只需要一个借口和一个时机,多留几天与提前几天都一个样。可朱元璋要是多留几天,以后的麻烦可就大了。于是,陈友谅立即要求徐寿辉御驾亲征,把全部主力都向应天开来。
陈友谅并不是一个蛮干之人,他从近期朱元璋的表现也知道这朱元璋并非等闲之辈,要在短时期内解决朱元璋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于是,他还给张士诚写信,请老张跟他联合起来,夹击朱元璋。
朱元璋想到了陈友谅会全力来攻击,也想到了陈友谅会邀约张士诚前来夹击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陈友谅会来得这么快,而且还声势如此浩大。正当朱元璋苦思冥想,如何破解危局时,一纸塘报送到他的案头:陈友谅大军正急速而下,现已攻占采石。
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实在一点没有夸张。采石并不大,可是采石太重要。采石一失,应天府的最后一道保障就只有太平了。太平现在只有三千人马,而陈友谅的部队有十多万之众。太平的主要守将是朱文逊和花云。朱元璋一点没有怀疑朱文逊和花云的忠诚和能力,可是敌我力量太过悬殊,而且陈友谅也绝非等闲之辈同,朱元璋再怎么调度,也难以解救太平了。
此时,朱文逊和花云正在城头指挥部队拼死而战。陈友谅一点不把太平城放在眼里。陈友谅水军的战舰不但数量多,而且船体异常高大,拿下太平轻而易举。他只是坐在指挥船上,一边喝着茶,一边下令船只继续向前靠,一直靠到江边的城墙上。
太平城一面靠江,城墙很高大,又是临水,向来是全城最保险的地方。哪知,在陈友谅的大船面前,却变成最为脆弱的所在。
当朱文逊和花云得知陈友谅的船队开到时,他们来到城头观望,只见往日波涛汹涌的江面,此时已经全部被高大的楼船覆盖,一眼望不见头。朱文逊道:“真的是旌旗蔽空啊!”他的脸上已经冒出汗来,双手握得紧紧的。
花云道:“咱们只有三千人,这仗是无法打了。咱们只能死守待援。”花云这时已经有了战死的决心,但他没有想到,太平城会破得这么快,更没有想到陈友谅会用这个办法攻城。
此前,任何一个攻城部队,都是从江里爬上岸,然后拼命从陆地发动进攻。所以,历代守将都把注意力放在陆地那三面城墙上,不断地进行加固。朱元璋知道太平对应天府的重要,因此才派花云这样的悍将把守,也曾经交代他:“要把城墙加固。现在我们兵力少,也只能拨三千给你。不过,咱们的地盘不大,部队调度得快,你只要死守,三千兵挡几万敌人没有问题。只要挡得住两天,我们的援军就会来。”
花云虽然长得粗鲁,但他并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他派人在临江的城墙上布置了几百人,然后插了很多旗帜,其余的士兵全都守在其他三面城墙。那几个可以弃船上岸的码头,他也布置了哨位,只要敌人一逼近,就发出敌人上岸的信号。他和朱文逊都站到城头上,做好连续作战的准备——敌人太多,可以轮番进攻,他们只能连续打下去了。
哪知,花云和朱文逊在城头上站着,一直站了两个多时辰,还不见码头边的信号发出。陈友谅就是蜗牛速度,这时也该冲上来了啊。两人正纳闷间,突然听得城中喊声四起。两人转头过去,只见大街上涌着大群士兵,不由都傻眼了。
部队不是全都上城头了吗?两人傻了一阵子之后才回过神来,那可不是自己部队的装束啊,全是陈友谅军的旗号。陈友谅的部队是怎么进城的?难道他们真的能从地下冒出来?两人已经没有时间去想那么多了,都抄起兵器,大叫“兄弟们,敌人进城了,咱们下去杀敌”,便当先冲下城头,与敌人肉搏。
花云虽然英勇,可敌人太多,蜂拥而来,一下就把他向后连续挤了几步。而朱文逊在接连砍翻几个天完士兵后,身上也中了一刀,衣服被斩掉一块,露出皮肉,但见皮肉上一道深深的刀口。刀口在他的运动中,不断地开合,血如泉涌。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但他兀自咬牙奋战。
花云看到朱文逊的境况,便要拼命去救他。可是敌人拥进来太多,他连一步也冲不出去。最后他只有在那里大喊:“朱公子,我救不了你,我就在这里多杀几个狗东西了。”猛然间,他两眼精光大盛,四射而出,抓起地上一把刀,然后双刀飞舞。接近他身边的两个士兵,片刻间脑袋就被削了半边,带着一半五官倒在地上,恐怖至极。
可是天完士兵实在太多,前面的那几个士兵虽然很想后退,可是后面的士兵已涌上来,巷道又十分狭窄,进退完全不由自主。花云连砍几人,虽然一时间气势如虹,镇住了敌人,得以松一口气,可是敌人排山倒海而来,他只能边杀边退,一直支撑到天黑。最后,在巷道的尽头,他再也举不起刀来,只觉得连两条腿也站不住了,只得靠在墙上,喘着粗气,然后瞪着两只大眼,怒视敌人。天完士兵们看到他这个样子,知道这个猛人现在已经不能猛了,于是他们把他用绳子缚住,抬到陈友谅的临时帐下。
陈友谅早就从其他士兵那里知道他就是花云。他见到花云时,笑着道:“花将军,你很勇敢,也很有本事。可是你的勇敢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给我抓住了?哈哈……我将从这里向东进攻,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把朱元璋也抓到手里了。”
花云本来已经浑身无力,这时看到陈友谅,不由怒从心头起,突然双目圆睁,大喝:“陈友谅你这个狗贼,老子杀了你!”
陈友谅哈哈大笑:“你能杀我?哈哈……看你被捆成什么样子了?”
花云猛然一挣,但见紧紧绑着他身体的绳子都断落在地。在场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在大家目瞪口呆的当口,花云已经吼声连连,抓起身边士兵的大刀,直接向陈友谅砍过去。
陈友谅打死也不相信,被捆得像个粽子般的花云,居然在精疲力竭之后,还能挣断绳子,抢过大刀向他杀来。这哥们也是个好手,应变能力极强,在花云大刀的呼然之声中,从座位上滚落下去,再就地一滚,从两个士兵的胯下钻出。
花云想不到陈友谅居然这么敏捷,能躲得过他的大刀,可追之已经不及,只得砍向周边的天完士兵。他这时暴怒已极,而且心存必死之志,大刀舞起,呼呼作响,片刻之间,居然连砍五人。一时之间,天完士兵势气为之所夺,纷纷向后退去。花云挥刀直追,像赶着鸭帮一样赶着一群人。
这时,陈友谅已经逃到安全地带,看到自己的大批侍卫被花云一人赶着,心下大怒,喝道:“快快放箭。”
花云正杀得兴起,但闻嗖嗖连声,他知道,敌人向他放箭了。他用刀拨了几支箭,但射来的箭实在太多,两支箭直插入他的胸口。他的耳朵里分明听到箭入胸口的沉闷之声。他一手抓着箭杆,一手用刀指着陈友谅,大叫:“主公,我不能杀掉陈友谅这个狗贼,以后只好请主公自己动手了。我先去了。”他握箭之手猛地一扯,把那两支插在胸口的箭扯出。但见箭头血水淋漓,胸口鲜血狂喷。他狂笑数声,拼尽最后之力,把两支箭向陈友谅投掷过去,然后轰然倒地。饶是陈友谅久经战阵、杀人无数,看到花云如此死去,也不由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