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庆城里一片忙碌。包括朱元璋在内,大家都是草根出身,现在突然成为大都市的主人,手下人口众多,而且刚刚进城,人心未定,都有点手忙脚乱。幸亏此前,朱元璋招了一批文化人,比如李善长、陶安等。这些人虽不是打仗的好手,但玩起政治来确有一套。没几天,集庆真的稳定了下来。
朱元璋也松了一口气。他知道,他终于可以结束此前的游击生涯了。但朱元璋在松了一口气之后,又猛吸了一口气。他站在城楼上,遥望天际,转身对跟在他身后的徐达和李善长道:咱们终于摆脱了和州、濠州、滁州,冲进了集庆。但我们真正的事业才刚刚开始,兄弟们还得加倍努力。这个地方不叫集庆了吧?
李善长道:“那该叫什么?金陵?”
朱元璋道:“此地曾为数朝古都,但在此建都的朝代却都很短命,所以不能沿用他们的名称,应改叫应天府。”
李善长一听,拍手道:“好,顺天应人。”
朱元璋看到李善长赞同他的意见,立即把大家召集起来,宣布了这个决定。大家听李善长一解释,立刻把眼睛睁大,知道朱元璋真的已经志在天下了。可是大家也知道,这个任务是很艰巨的。历史发展到今天,在神州大地上也建立了许多朝代,可纵观一番,那些朝代基本都是从北向南,横扫六合,一统宇内的,而从南向北夺取政权的还真少见。晋、宋曾固守江南,除了成为著名的苟且偷安的朝代外,便再没有别的收获了,最后还是统统被北方人统一过去。
这难道是历史的宿命?似乎天时、地利都在北方。但朱元璋知道,现在的人和在他这一边。尽管目前应天的局势一点不乐观,四周没有一个友好邻居,但这个强邻环伺之下的应天府,仍然占有天大的便宜。
此时,应天之东仍然是红巾军的公敌元军,东南面的平江则是张士诚的势力,东北面是张明鉴的武装力量,南面又是元兵的八思尔不花部,西南面是徐寿辉的大军。
以上势力,除了两支元兵外,都是红巾军的武装。但朱元璋从没有与张士诚和徐寿辉有过往来,更谈不上什么友军了。朱元璋大破巢湖元兵,解救那里的水军时,仍然有部分巢湖水军投奔了徐寿辉。而当朱元璋在巢湖里以少敌多、置之死地而后生时,徐寿辉部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当观众,坐等他与元兵你死我活之后的红利。这样的势力,你还能将他当友军吗?
而更要命的是,朱元璋发现自己虽然占领了号称东南形胜的应天府,可力量还是远远不如另外几个势力,要是真的发生冲突,孰胜孰败还真的不好说。
这么一对比,很多将领也觉得他们的前途并不乐观。但朱元璋仍然很乐观。他对大家道:“咱们还是有资本渡过难关的。”大家都望着朱元璋,等着听他说自己到底有什么资本。
朱元璋笑着道:“这个资本就是没有资本。因为咱们的力量太弱,他们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不把咱们当他们的竞争对手。当然,这也不是唯一的资本。咱们狠打过元兵几次,元朝觉得很痛,可他们又不能拿咱们怎么样。他们想派兵来攻打咱们,还得通过小明王那一关。小明王是红巾军的共主,他虽然跟咱们往来不多,但我这个元帅还是他任命的,他不可能放元狗的部队通过他的防区直接南下打到这里来,所以说咱们目前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当然,这个保障期是很短的,所以咱们要好好利用这段短暂的时间,赶紧休整,然后在他们还没有回过神之前,把他们全都收拾了。”
朱元璋站在地图前面,他的目光并没有投向他最痛恨的元朝地盘,而是将那道犀利的目光锁定了张士诚和徐寿辉。朱元璋以前疲于奔命,既要对付外面势力的围剿,又得提防内部敌人在背后动刀,因此从来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分析周边的敌对势力。可这些天,他把各种势力拿来仔细进行了一次全面的评估。
他终于发现,现在最可怕的敌人不是腐朽的元朝——虽然元朝现在很强大,但元朝的敌人太多,而且元兵的主力根本不跟他接壤,对他没有什么威胁,短时间内可以不用花时间去考虑他们——而是张士诚和徐寿辉,此二人对他才是致命的威胁。
徐寿辉是个没有性格的人,基本没有什么作为。但徐寿辉绝对是位坚定的反元领袖,而且现在事业做得很大。但他远没有当领袖的素质,一看自己势力强大起来,暴发户的心态就表现了出来,别的事都不管,先自己称起王来,丢掉了红巾军的大旗,建立起独立政权。
徐寿辉虽然没有个性,但他搞的这个独立政权还真是很有个性。他的国号叫“天完”。朱元璋第一次听到“天完”两个字时,一向很少展露笑颜的他也笑得差点流出眼泪。他问了李善长:“天完是什么意思?”李善长道:“‘天’字是‘大’加上一笔,‘完’是‘元’字上加了个盖头,意思就是灭掉大元。”
朱元璋一听,原来徐寿辉的国号跟自己的名字取的是一个意义,只是搞了这么个形式,这也未免太肤浅了点儿。肤浅的人通常是不可怕的,但徐寿辉人虽肤浅,却仍然可怕。因为,这个肤浅的徐寿辉手下有一大帮厉害角色,也正是这些厉害角色支撑了“天完”政权,让“天完”没有完。所以,朱元璋现在仍然不好拿徐寿辉开刀,他得等徐寿辉的内部出现状况之后再动手。朱元璋深信,一个庸才是管不了一群牛人的,一群牛人也是不会服从一个庸才的领袖。
进入应天后,好一段时间都处于和平时期,朱元璋他们一点没有受到外来的干扰。于是,很多人刚开始进城时的畏惧心态也一扫而光,觉得拿下这个古都,朱元璋就有资格当皇帝了——徐寿辉都当了皇帝,朱元璋为什么就不能?
先是周德兴对朱元璋道:“主公现在据有应天,可以称帝了。”
汤和也跟道:“现在四海未一,民心未聚,如果主公称帝,可收民望,也能激励将士之志。请主公称帝吧。”
朱元璋一听,心里也浮动起来。尽管他小时候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别说当什么官,就连见个县官的想法也不敢有——可现在经过这么多年的奋斗,终于手握数十万甲士,一呼百应,成为一方霸主,离那个皇位也不远了。可是现在天下乱象纷呈,谁是真龙天子,还需大砍大杀之后方才知晓。但他此时也极是自信。徐寿辉算什么?也敢称帝。自己哪里比不过徐寿辉了?
就在朱元璋心头飘飘然之时,李善长却大声道:“现在万万不能称帝。”
陶安道:“何所见而云然?主公攻下金陵,既是得天之授,也是众望所归,为何不能称帝?”
李善长道:“不是不能称帝,而是现在不能称帝。现在元兵不来侵犯应天,绝非咱们的势力强大,让元廷怕了,而是因为咱们的周边全是反元势力。这些反元武装虽然不把咱们当盟友,但却是保护咱们的。但如果咱们称帝,不但会像徐寿辉那样立刻受到元廷的攻击,只怕其他义军也会对咱们进攻。试问,以咱们之力,能独抗这些势力的进攻吗?故此,主公应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霸。”
朱元璋一听,觉得背后一冷,汗水都淌了出来,立马知道,急着称帝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他大声道:“李善长说得没有错,现在称帝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会招来大量元兵的攻击。以咱们现有的实力,能抵抗得住元兵的攻击吗?何况,咱们要是称帝,就等于丢掉红巾军的旗号,到时跟咱们为敌的就不止是元狗大军了。后果会如何?大家好好想想。”大家一听,马上知道,扯裤子当大旗的想法真要不得。
朱元璋道:“从现在开始,咱们就按照李善长说的,要高筑墙、广积粮、缓称霸!”
朱元璋很想在应天府里继续高筑墙、广积粮,可他的对手却不同意了。
朱元璋虽然把四周的势力全划入对手名单,但他最看重的其实是陈友谅,他时时刻刻都想把陈友谅打掉。可第一个跟他对阵的却是张士诚。
朱元璋拿下应天后,很想按既定方针做好各项前期工作,争取一个和平时期。于是,他派杨宪带着他的信去见张士诚,表达了和平共处的良好愿望。可这时,张士诚仍然不把朱元璋当一回事,接见杨宪之后,接过信一看,上面就几句话:
昔隗嚣据天水以称雄,今足下据姑苏以自王,吾深为足下喜。吾与足下,东西境也,睦邻守圉,保境息民,古人所贵,吾甚慕焉。自今以后,通使往来,毋惑于交构之言,以生边衅。
朱元璋在这封信中,态度是很诚恳的,意思是只有咱们友好相处,才能把事业做大做强。可张士诚才一看开头,脸色就大变,把信丢到地上,大骂:“朱元璋是什么东西,居然说我是隗嚣?来人,把杨宪拿下。”
如果只把杨宪拿下,关在牢房里,也许朱元璋还会派人前来,进行修好的努力。可张士诚咽不下这口气,扣完杨宪,立刻就下令发兵镇江。
朱元璋正在那里苦苦等着杨宪的好消息,哪知等来的却是张士诚大军进犯的探报,心下一紧。但再怎么郁闷也得对付这个张士诚,他马上传令徐达和常遇春带着部队去救镇江。
张士诚的部队虽然浩浩荡荡,人数比徐达多,可张士诚这个统帅却比徐达差远了。双方在龙潭相遇。徐达看到张士诚的部队虽然很多,但队形散乱,就知道张士诚已经犯了轻敌的毛病,于是也不休息,当即下令部队冲杀上去,把张士诚打得大败。
徐达大败张士诚,以为张士诚已经接受教训,夹起尾巴不敢有什么动作了,就带着大军进驻镇江。可张士诚却不这么想。他被打得灰头土脸,却不觉得疼痛,而是觉得很不服气。自己那么多的部队,却硬是打不过人家,一定是因为自己太轻敌了。那就再打一次不轻敌的仗。
张士诚这么一想,就大大出乎了徐达的意料。张士诚这一次不再高调,而是偷偷摸摸地带着部队直接进攻宜兴。宜兴的守将叫耿君用,比徐达更大意,一点没有想到张士诚会来打他,直到发现有大批敌军出现时才急忙出来。可他还没有来得及部署,张士诚的总攻已经打响。最后,耿君用不但被打得大败,连自己也阵亡了。
朱元璋接到消息后也很震惊,急忙派人给徐达带信,命令徐达进攻常州,抢占先机。
徐达带着诸将来到常州城外。大家一看,常州的兵也不多,可以一鼓而下。可徐达看了看,摇摇头道:“此城甚为坚固,没有几天是拿不下的。如果我们正在攻城,张士诚的援军杀到,我们就会受到夹击,那会儿非败不可。”他转头对诸将进行了吩咐,诸将都领令而去。
张士诚想不到徐达的行动这么快,也怕常州有失,急忙抽调一支部队前来支援。这支援军的将领就是张士诚的弟弟张士德。张士德长得身材高大,满脸钢须,不管从哪个地方看过去都像张飞。他不但外形跟张飞一样,而且也跟张飞一样勇猛,得了将令之后就带着大军向常州狂奔而来,动作极为神速。
张士德带着部队来到常州城外,果然看到徐达正在大修工事,准备全力围攻常州。张士德虽然长得很粗鲁,但还是用那双大环眼仔细看了看眼前的景象:但见忙忙碌碌的徐达部基本都是老弱病残,从外观上看就知道战斗力一点不强。
张士德跟他的哥哥张士诚一样,虽然不把朱元璋放在眼里,但也知道徐达目前是朱元璋手下最得力的大将。现在看到这个得力大将竟然带着这么一群残兵,不由大笑起来,然后便下令冲锋。
徐达早就料到这一着,带着部队应战。双方在常州城外对打。徐达且战且走,张士德拼命追击。徐达退得越来越快,张士德的部队追得越来越急。战场上呈现出一边倒的局势,徐达的部队丢盔弃甲,张士德的部队却不断地踩着徐达部队倒下的旗帜向前猛杀。
一直追击了十多里,来到一座山坡前,眼看徐达前无去路,张士诚部的士气更是高涨,都奋力发喊,要把徐达部全歼于此地。哪知,此时山坡后面突然杀声大起,一队人马勇猛杀出。张士德一看方知中了埋伏。但他却一点不怕,冲到第一线,向徐达的部队猛砍猛杀。徐达的部队看到这哥们一脸横肉,跟传说中的张飞没有一点差别,不由气势减弱,不敢直撄其锋。
徐达的行军总管赵均用一看,这不是太灭自己的威风了?抓了一支长枪,便向张士德迎过去。两人捉对厮杀,但闻得兵器相撞之声不绝于耳,但不一会儿赵均用就汗流满面地退了下来。
大家一看,连赵均用都打不过,就更不敢上前了。见此情形,徐达便下令让出一条路来,只把张士德放过去,等张士德冲过去之后,再截住后面的敌人猛打。
张士德杀出包围圈之后,回过头一看,自己的身后只零零星星地跟着几个士兵,其他士兵全被围在那里,正被徐达的士兵屠杀,惨声不绝。他不由大怒,又吼声连连,拨转马头,反身冲入重围。
但见他人马到处,徐达的部队即左右分开,让他进入;可当他冲出来时,徐达的人马又都合围。每次他的身后只跟着几名浑身血水淋漓的士兵,而大部分士兵都被困在重围之中。
张士德这才知道,徐达果然厉害。他虽然力大无穷,勇猛无敌,可以这么往来冲杀,如入无人之境,可他也是人,再冲杀几次,他也会累倒的。
张士德满脸杀气,但也没有办法。他让跟他冲出去的士兵赶紧回常州城,请常州的部队来支援他。他本来是想来支援常州的,现在反而叫常州的部队来支援自己,也太没面子了。这么一想,他又大喝一声,再次反身杀入重围。这一次,他没有再孤身突围,而是威风凛凛地站在阵前,抵御着敌人的进攻。
哪知,当他立于阵前等着徐达的部队发起总攻时,敌人却也只是死死地围着,没有大喊大杀地合围而来。张士德哈哈大笑,原来徐达也怕死。
其实,徐达一点也不怕死。徐达在巡视常州城时,知道常州城很坚固,要是硬拼,肯定会损伤极大,因此便想把这支援军围困于此,引诱常州的部队前来救援,然后将之歼灭在城外,那样可比攻城容易多了。当徐达看到张士德那几个士兵一溜烟跑向常州时,心里就笑了。他大声阻止正要追赶他们的赵均用,叫他不要杀他们,放他们走。
双方僵持到天黑。徐达准备下令发起冲锋。徐达的计划是,现在常州城里的敌人已经出动,先把张士德的这支部队消灭干净,接下来就给常州来的敌人一个迎头痛击,然后趁夜色冲进常州。
哪知,他正要下令攻击时,突然喊杀声大起。他急忙转头看,但见不远处的平地上,突然涌出一支人马,军旗招展。虽然天色将黑,看不出是何方旗号,但他知道,绝不是他们自己的部队。那就只有敌人。常州城里的敌人难道来得这么快?而且全是步兵啊,步行哪能这么快?肯定是从其他地方来的敌人。
他心念电转,立刻决定,先撤出战斗,免得让敌人前后夹击,那样他就惨了。他下令部队立刻收缩起来,然后把汤和叫来,吩咐:“我们马上就要被敌人反包围了,你现在赶紧回应天府,向主公报告!你要带几匹快马,一路半刻也不能停。”汤和带着四匹马狂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朦胧的黄昏之中。
张士德被围了半天,突然看到徐达的部队收缩起来,也不知道对方在搞什么名堂。他虽然十分好战,但跟徐达打了这么久,深知徐达是个战场老手,处处设有后招,因此也不敢有什么动作,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徐达的部队迅速集结,然后突然撤出包围,向山脚退去。
徐达此前为了设伏,早已把这一带的地形摸透,老早就注意了这个山坡。这个山坡前是一大片水田。此时,天尚未全黑,可以从水田过去,到山脚扎营死守。
张士诚看到徐达主动退去,就更摸不着头脑了。正纳闷间,突然有人叫道:“将军,那边又有部队杀来了。”他转头过去一看,果然有大片人马又杀到。他大骂起来:“徐达太缺德了。他要用车轮战法!老子大不了一战而死。”
原来,他以为那支人马又是徐达的部队。他以为,徐达这支部队包围他这么久,已经很累了,现在要用一支生力军来把他这支更累的人马歼灭,不由大骂徐达。
他的副将问:“将军,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张士德一咬牙,大声道:“咱们今天一死而已。这支生力军,咱们不去碰他们。咱就向徐达那支疲兵杀过去,多杀一个算一个。”
此时,徐达的部队已经退到山脚下。他深知,此时时间就是生命,稍有差池就会全军覆没。他跟朱元璋一样,深知如果不把张士诚打痛,以后他们就无法在应天立住脚跟,他们就会陷于张士诚、徐寿辉,甚至还有元兵的几面夹击之下。所以,必须在这一战把张士诚狠狠地打一打,至少让他在一个时期内不敢动弹。所以,这一战,朱元璋是十分重视的,这才派他出来。他当然也十分重视。所以,他设下这么一个连环计,做出攻打常州的大架势,迫使张士诚派兵来支援,然后包围张士诚的援兵,再引常州的部队前来援救,在野战中把敌人的两支部队一举歼灭。
本来这个计划天衣无缝,而且到天黑前,已经完全按照他的预期进行。哪知,突然现出这么一支大军,让他差点陷于敌人的反包围之中。幸亏他及时发现,趁张士德发愣之际,脱离战斗,才免遭被两面夹击的灭顶之灾。当然,他也完全可以带着部队狂奔而去,逃回镇江,甚至逃回应天。可是,他能这样做吗?如果这样做,他就会被张士诚的部队衔尾追击,一路狂杀,溃不成军。即使他能逃得性命,但跟全军覆没也没有什么差别了。况且,若敌人大军一路追杀过来,应天府立马就会陷于敌人大军兵临城下的局面,他们还能在东南一带立足吗?所以,他不能逃,他得咬牙挺住。
赵均用在他的身边,道:“将军,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徐达一字一顿地道:“死——守!”徐达当然不只死守,他想得更远。
赵均用这时虽然看不到徐达的脸色,但从徐达临危而不乱的举止上看得出,徐达并没有崩溃,而且还充满希望。他也没有问徐达。
徐达下令大家都张弓搭箭,准备迎敌,然后叫张三五过来。这个张三五是他在镇江那里碰到的,本来是一个打铁的。这人不但会打铁,而且还会制造火铳。当时部分元兵都装备有火铳,但也不很普及。而张士诚的部队基本没有装备。朱元璋的部队也没有装备。
徐达在镇江时,见部队不断壮大,就想组建兵器厂,因此聘请了很多铁匠。这个张三五此前曾在元朝兵器局里待过,而且会制造火铳,所以徐达一直把他留在身边。
徐达早前曾听说过火铳这玩意儿,据说比弓箭厉害多了,于是叫张三五示范一下。张三五把家里的几件火铳拿来,填好火药,再装上铁弹,拉来一头牛试射。但见火铳响处,青烟冒出,牯牛皮开肉绽,倒在地上,虽然没有当场死去,但受伤颇重,是不能活了。
徐达一看这家伙威力如斯,也是大为咋舌。他本来就想在镇江那里开个制造处,先打造出一批火铳来,哪知,后来战事紧迫,朱元璋命他开往常州,他只得带着张三五出来。
此时,张三五把自己家的六只火铳都带在身边。黑暗中,张三五背着几杆火铳来到徐达身边,道:“将军,张三五来了。”
徐达道:“填好火药。”
赵均用道:“到底是哪里来的敌人?”
徐达想了一想,道:“我也不知道。”
其实连张士德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军队。当他看到那么多的部队来时,就想趁早向徐达的部队冲杀。哪知,他才大喊大叫,那支部队的一支骑兵就已经旋风般地冲到眼前。他定睛一看,大叫起来:“原来是你啊!”
来人叫张士信,是张士德的弟弟。原来张士诚是个盐贩子,生性多疑,派出张士德之后,突然想到,这个弟弟打仗不要命,但就是性子太急,有可能上人家的当,于是又派张士信带着部队前来接应。这一着,连徐达也没有想到。张士信还在半路就听说哥哥中了徐达的埋伏,因此跑得更快,黄昏时分便赶到战场,正好救了张士德。幸亏徐达有先见之明,否则,现在徐达的部队正在接受张士德兄弟的内外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张士德看到弟弟,大喜过望。今天他被徐达戏弄了无数次,弄得颜面尽失,这时双方攻守易势,徐达被赶到山脚底,以避其锋,哪能让他多喘几口气?于是,两人合兵一处,向山脚下压下去,要让徐达活不到天明。
两人率众向前,突然听到山脚下有人高声大叫:“张士德,你敢回答我的话吗?”
张士德哪容得人家这么问他,当场勒住马头,鼓足力气,其声如雷:“老子就是张士德!”
话声未了,突然“砰”的一声响,对面山脚下红光一闪,张士德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坐下那匹马却猛地一声嘶鸣,突然狂奔起来,到处乱窜。
如果是别人,这时早就从马背上掀翻下来,滚在地上。可张士德却十分了得,硬是两腿夹紧马肚,双手抱住马脖子。那马乱蹦乱跳了一阵之后,又是一声嘶叫,接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张士德想不到这马居然会倒下,也给跌了下来。他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喝令随从拿来火把,看看这马到底是怎么回事,仗还没有打,却玩起主人来?
几个人拿来火把,过来一看,只见马儿的头上有几处地方在汩汩流血。张士德再定睛一看,但见流血之处,都有小眼。他想了想,这才知道,原来对方是在用火铳射他。幸亏只打中了马头,否则,现在倒在地上的不是马儿,而是他张士德了。
饶是张士德胆大如斗,这时也禁不住汗流遍身。张士德知道火铳这个东西,但他们部队却从没有装备过。他万万没有想到,徐达的部队居然会装备火铳。张士德和张士信看到徐达有火铳,而且他们又躲在暗处,哪敢乘夜乱攻?于是,他们只是围着那座山,等天亮了再说。
徐达看到自己一枪便把张士德唬住,他们不敢再前来进攻,也松了一口气。当晚,天色如墨,军营当中,刁斗声声,双方将士皆枕戈待旦,不敢有丝毫松懈。他们都知道,明日决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张士德和张士信都盼着明天的到来。他们天真地认为,只要太阳升起,他们看清对面的敌人,就可以冲上前去,对着徐达的部队大砍大杀。
徐达却吩咐赵均用把部队分成两批,轮流睡觉,以备明日之战。他自己则横睡在石头上,不动声色地睡大觉。赵均用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知道,徐达这么安然而睡,是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汤和的身上。可局势却变幻莫测,谁能保汤和能顺利搬来援军?如果援军不到,他们这支部队就只有全军覆没了。
天终归要亮的。当东方渐渐发白,张士德和张士信走出营门。他们向对面的山脚上望去,但见徐达的部队居然没有结营,整整一夜就在那里露宿,不由哈哈大笑,原来徐达也怕死。他转头大叫:“兄弟们,杀啊!”便带头冲向水田。但见他大步而来,两只大脚把水田踩得泥水四溅。其他的士兵看到老大都已经身先士卒,当然也挥刀冲下。
徐达下令放箭。一阵乱箭又把张士德射了回去。张士德大怒,把部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向前冲锋,一部分跟敌人对射。徐达部队的箭被张士德部队的箭压了下来。张士德带着部队很快就过水田,直向山脚那里冲。徐达只得下令边战边向山上退却。
张士德哈哈大笑,道:“等你退到山顶了,你还能退到天上去?”
事实上,要退到山顶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徐达的身后就是悬崖。那是一片只有猴子才能攀爬上去的悬崖。可徐达和他的士兵们都不是猴子,他们只能在悬崖底与张士德死拼到底。
幸亏他们是在上方,可以一边后退一边把石头滚下去,硬是阻住了张士德的攻势。徐达的战线不断地缩水,他自己也已退到了崖底。
赵均用急着对徐达道:“咱们不能退了。”
徐达道:“不能退就只有继续拼。”
赵均用道:“好!”
张士德在山脚下大叫:“你们投降吧。”
徐达并不言语,只是站在高处,手搭凉棚,向远处望着。
张士德看到徐达站在最高处,就叫来射手,向徐达射箭。可是由于距离太远,又是仰射,根本伤不着徐达。张士德下令部队继续向前推进,不把徐达射死,他真的咽不下这口恶气。
这时,从常州那里来的援军也到了,山下的部队更加密集。张士德下令让从常州来的部队也投入战斗,务必把徐达部众全歼于此。
此时,山坡上的尸体都已铺满,坡面全是斑斑血迹。那些血迹已经变成深黑色,所有人的鼻子里全是浓浓的血腥味。赵均用虽然拼命抵挡,但敌人实在太多,杀不胜杀,只得一步一步地后退。他知道,他再退几步,敌人的射手就可以箭中徐达了。张士德满脸狞笑。
突然有人大叫:“将军不好了,又有敌人杀上来了。”
张士德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得杀声大起——从他的背后响起。但见身后的平地上,尘土飞扬,一队红巾军的骑兵冲了上来,铁蹄之声,如雷贯耳。
张士德一看,这股敌人真的强悍,急忙飞身上马,带着一部分部队迎过去。张士德以为,这么一对一地野战是他的拿手好戏,只要给他一冲击,对方就得全面崩溃。哪知,他碰上了对手,因为这支部队的大将正是常遇春。
常遇春一看到张士德,觉得这哥们也是个对手,极为兴奋,也不搭话,直接就向张士德冲来。两下一交手,张士德突然感到这个年轻人实在太有分量了,他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天下最猛的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到现在再倒吸几口冷气也没用,只得咬牙死顶。
此时,徐达看到常遇春来了,也是精神大振,大喝着:“咱们的援军到了,兄弟们向山下杀去。”
张士德部听说敌人援军来了,现在就要对他们进行两面夹击——这些人都是久经战阵,最知道受人两面夹击的结果是很严重的——一时间,士气大幅下跌。
张士德历来是张士诚部队中最能打的,往时一到战场上,大家都听到他吼声如雷。可这时,却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大家都知道他也碰上麻烦了,于是便都退了下来,要寻路而逃。
此时,张士德已经汗流浃背,两边嘴皮全是白白的泡沫,眼见已是精疲力竭。张士信想去救一把老哥,可退下来的部队却硬是把他挤到另一个方向。当他好容易脱开身要返回去时,徐达的部队已经和常遇春的部队合在一起,对着他们狠狠地砍杀。张士德看到自己兵败如山倒,知道再拼下去,自己的脑袋就会被常遇春砍掉,于是,拼尽最后力量,虚晃一枪,然后夺路而逃。常遇春带着部队紧紧追赶。
张士诚兄弟虽然也是起义军领袖,但他们跟朱元璋一点不一样。朱元璋以前是个和尚,穷得只有一条性命,可他们以前是贩盐的,那是天下最能赚钱的行业,所以,他们的装备都很豪华。张士德的坐骑也是万里挑一的,这时狂奔起来,一路如飞。
常遇春虽然力大无穷,勇猛无比,可那匹马却不争气,虽然被他猛拍得皮都差点破裂,但就是提不起速,气得他不断地骂娘。但他仍然不肯放弃,死命在后面追着。
张士德看到常遇春远远落后,不由笑了。他心里暗道:“有一匹好马,真好!”哪知,他的心情才好了不到几秒钟,那马却突然双蹄一跪,硬是倒在路上。他也给掀落下来,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这路面全是石头,把他磕得全身疼痛。他想站起来,可膝盖却痛得像断了一样。他抱着膝盖,想大骂几句都开不了口。
他试了几次,仍然站不起来。还没等他站起来,常遇春却已经来到他的前面。常遇春手一挥,几个士兵前来,把他捆了个五花大绑。张士德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无敌了这么多年,现在就这样全身无力地给几个当兵的捆绑,连个反抗的动作也做不了,直气得脸色发紫。
此时,徐达已经把敌人全歼。他并没有打扫战场,而是下令让大军直向常州而去。此战的目的就是占领常州。
常州的大部队已经开去支援张士德,现在也已经被徐达全歼,所以当徐达大军开到常州城外时,城内的士兵根本不敢有什么举动,便开城投降。
这一战,徐达本来布局很完美,哪知,突然杀出个张士信,差点把自己也打死了。幸亏后来常遇春及时赶到,这才转败为胜。
徐达拿下了张士德,便派人将他押送应天府,让朱元璋处置。朱元璋本来想休养生息,把基础打好,哪知这个张士诚硬是来找事,还差点把徐达打败,心头气极,便下令把张士德拉下去砍头。
李善长劝道:“还是先别忙着斩张士德,留着也许有用。”
可朱元璋气极,根本不听李善长的话,大声道:“以前咱向他求和,他都不理,现在都兵戎相见了,他还理我们吗?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