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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韶光过

  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过了。

  ——宋·柳永《西湖》

  丹霄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从少年骑着白马,又到中年置身荒野,始终难逃漂泊与凄凉,却似乎有些温暖随身携带。四处找了,原是一枚莲花形状的玉佩,他低头看那玉佩,禁不住就露出微笑,口中道:姐姐。

  丹霄就这么喊着、喊着,一身冷汗地醒了过来,见房间内灯烛摇晃,映入眼中的是诗缨的脸,四处环顾,原来他已经回到了洛阳家中。

  “姐姐呢?”他不知自己梦中流泪,满面都是泪水,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关于丹凝。

  诗缨轻触他的手,不忍看他落魄伤心的模样,柔声唤着:“丹霄……”

  “姐姐呢?”丹霄急了,又问她一次。

  诗缨看他眼神迷茫,瞳孔混沌,担心他是一时精神混乱,只得提醒着他已经发生的惨剧,轻声道:“你莫要吓我了,丹霄,姐姐她,姐姐她已去了,不能再起死复生。”

  丹霄像是没听懂,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望着她,深深地望了又望,才知不是玩笑,他突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在车轿里丹凝浑身是血,起先他抱着她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热的,后来转眼就冷了,皮肤像石头和冰块似的,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诗缨看着他怔怔的模样,觉得心里甚是难受,想安慰他,又不知能说什么。却见丹霄已经起了身,看也不看她一眼,跌跌撞撞就往床下走,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他摇摇晃晃的,向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步子,仿佛梦游人一般飘忽,随时都有可能跌倒。诗缨忙在后头跟着,想着能在他倒地之前搀扶一把,却不料他猛地停住脚步,惨痛大叫一声,便生生吐出一口鲜血!

  “啊!”他发出痛苦的叫声,仿佛有谁突然在他心窝捅上一刀似的,样子甚是可怜。

  诗缨眼含泪珠站定他的身后,喃喃道:“姐姐在她的房间,我已经,我已经给她换好了衣裳,还未入殓。”

  丹霄听了这话,才有了点知觉似的,又抬起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诗缨低头望着地上他吐出的鲜血,心里疼得很,追在他身后走,不敢离得太远,生怕他跌倒,又不敢靠得太近,生怕他厌烦。

  推开门,丹霄看见丹陌、丹漪、丹初、燕离四人都守在房中,个个已换了素服,面色庄重,带着泪痕。他目光越过孩子们,望向躺在床上的丹凝,诗缨帮她梳了头发,绾了好看的发髻,还给她换上洁净美丽的衣裳,她躺在那儿,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与从前并无区别,看上去只像是睡着了。

  丹霄看着,看着,却没有勇气走上前去,他心里如千刀万剐般地难受,居然一个转头扭身出屋,独自奔到了院子里。荷塘边夜虫鸣叫着,皎洁的月亮愈发光明,即便没有灯火,也能耀得整个院子通透洁白。

  丹霄觉得自己仿佛是脱下一件叫作疲惫的尘衣,他站在月光下,沐浴一场明亮的雨,而丹凝的尸体躺在他的眼睛里,慢慢地被一池清澈的湖水掩埋。

  “姐姐……”他哽咽着,像个孩子似的,喃喃叫着,“姐姐。”

  一次又一次,他们经历生死、分离、重逢,每次她消失不见的时候,他都觉得没有真实感,心里期盼她一定能再归来。可是,从前只是梦别,今次却不同以往了,他感觉到活生生的痛,分骨剥肉一般。

  她走以后,世间还有谁能如她一般在乎他,为他受苦舍命?

  “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丹霄悔恨交加,恨不能以死谢罪。他耳畔又想起丹凝生前与他的对话,好像现在到处都有她的声音。

  “霄儿,我们何日回去看看父母?”

  “近日委实太忙,你再等一等。”

  “哦,既是如此,你忙你的,我独自回去也可。”

  “别着急,你再稍等我一些时日,你我同去。你放心吧,我既应承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可是,他终究还是没能兑现承诺,他把日子一天天往后拖延着,她就在一天天老去,眼角有了皱纹,头上也添了几丝白发。

  “还是,还是进屋去吧,好吗?你这样子,我真担心。”身后传来柔和的声音,他回过头去,看见诗缨怯生生的脸,她带着泪痕,怀着忧心望着他。

  丹霄对她笑一笑,笑容却是那般苦涩,他失神说道:“你知道吗,诗缨?我曾想过,便是等我老了,七八十岁,白发苍苍的时候,还能听见她叫我霄儿。她对我如母亲一般,你可知晓?她这一去,我便是孑然一身了!”

  “你怎会孑然一身?你还有我们!”诗缨劝慰道。

  丹霄还是难过不已,他道:“我曾一次次应允她,说带她回故乡去,可直到她死了,我也没能……这一生,再也不能与她同去了!”

  说着说着,他已经是满面泪水。他沉浸在无穷尽的悲伤里,忽而就癫狂大笑起来,笑容伴随着扭曲的脸孔,看得诗缨伤痛欲绝。

  ……

  丹凝丧礼过后,诗缨以为丹霄还要过许久才能恢复。可奇怪的是,自此之后,丹霄却一直表现得很安静,他不再流泪或者悲恸,也不说话,只是长久安静坐着,或者书写,或者阅读。

  即便如此,他的安静还是使诗缨忧心。如果丹霄能够痛哭一场,或是郁郁不振,她也许还能放心些,但丹霄却仿似一滴眼泪也没有了似的。

  同年十二月,秦将章邯瓦解起义军对荥阳的包围后,开始倾尽全力进攻陈地,陈涉亲率农民军将士与秦军展开激战,虽奋力拼搏,却终究未能挽回败局,被迫退至城北,准备重新聚集力量,再做反秦的努力,却因状况窘迫,一时之间陷入绝境之中。

  丹霄听闻消息之后,召集一些培养良久的门客,决定去解救陈涉。诗缨从燕离那儿得到消息,不由得又惊又怕,不解问道:“你这是何意?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为何又平白让自己送入虎口?”

  “事情因我而起,便要因我了结。陈涉为人先不说,终究是我连累他这一番,我只要完成这一事,从此再无挂牵。”丹霄镇定道。

  “你的意思是说,要去救陈涉?”

  “是。”丹霄定定道。

  诗缨急了:“我真是不懂你,那种人害得你还不够吗?蒋先生死了,姐姐死了,说到底都是死于他手!你却还去救他?”

  丹霄固执道:“我自有我的道理,对不住,诗缨,只这一次,余生我再不这般执拗。”

  诗缨还是不明白他的用意,丹霄心里却有自己的歉疚。少年时,若不是陈涉伸手相救,将口粮分他一半,他可能早就死了,哪里还有今日?后来遭遇夏侯爷陷害,若不是陈涉听从号令,暗中帮他许多,没准又是命丧黄泉,怎能挨到现今?仔细回想这一路,不管陈涉变成什么样子,终归从未主动对他生出过谋害之意,他又岂能看着陈涉白白送命?——仿佛在丹凝离开之后,他心内一直存有的那些温暖与洁白,靠拢着他的身体慢慢回来了。

  如此想着,丹霄就下定了决心,因怕丹陌和燕离受了诗缨指使阻拦,他便在夜间偷偷行路,直赴陈地北城。

  说也巧,丹霄赶到的时候,张楚兵将已被秦军再次攻杀,溃不成军,陈涉也身受重伤。丹霄吩咐门客前去帮手作战,自己则搀扶着陈涉上了马车,亲自护送他回洛阳。

  陈涉望着他,满目凄惶神色,真诚道:“本王……”出口觉得话语惭愧,便换言道,“丹霄,我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救了我一命!”

  丹霄听他这样说话,仿佛又见到了最初心无城府的那个陈涉,与他双手交握,感慨道:“陈兄,过往恩怨,愿咱们都莫再提起了,今后去了洛阳,望咱们都能从头开始,平平安安!”

  陈涉重重点头,道:“一定,一定!”

  车夫赶着车子向前,时节正值冬初,山上徒剩松柏还有一丝颓败绿意,其他地方则都是光秃秃的。不过夕阳映照之下,大地在金色的晚霞中倒是极为绚丽,景象令人叹为观止。

  陈涉连日打仗,体力早已不支,又因受了伤,脸色越来越难看。丹霄担心着急赶路会使他不适,忙喝令车夫停马,搀着陈涉下马来,吩咐车夫道:“先生火,再去找些清水来!”

  车夫依言照办,丹霄扶着陈涉坐在石头上,使他靠近篝火旁边,得以取暖御寒,等车夫去山边清泉取了水来,丹霄又亲自捧到陈涉嘴边,细心道:“你先喝口水吧,但凡撑过了这一路,回去医治了伤口,很快就能好起来!”

  陈涉感激地点点头。

  眼看天已黑了,他们的位置正处于山顶和半山腰之间,是沿着陡峭的山路前行的。车夫担忧地问丹霄道:“能否停歇一晚,等明早再赶路?若走夜路的话,可能会稍有不慎跌下山崖去,到时咱们都要命丧于此了!”

  丹霄观察着地形,见到处都是高高矮矮的山石,以及层峦叠嶂的石壁,因为山势险峻,山顶处还笼罩着一层袅袅雾气,看上去极为深幽。其实并不是畏惧路途,只是丹霄心内很想于这天地之间借宿一晚,是否人渐渐老了,就总怀想当年?当年他和陈涉也曾睡过马厩,于夜晚之时仰望星空,彼此心无芥蒂,相互扶持,那是多么纯真的一段岁月。若可以复返,岂不是人生难得?

  “好,咱们就在这儿住上一晚罢!”丹霄即刻就下定了决心。为了使陈涉伤口快些恢复,他还特意在附近找了能止血的一些药草,捣碎成了糨糊状,从自己衣衫上撕下布给他捆绑。

  陈涉感激不尽,连连致谢:“多谢你,丹霄。”

  “何必言谢?你我终归是兄弟。”

  入夜,篝火渐渐暗下去了,因为没有棉被,唯恐陈涉着凉,丹霄就起身添柴火,将篝火烧得旺旺的给他取暖,二人躺在地上,仰头看天空繁星苍穹。丹霄不知陈涉心中所想,但他自己却豁然达观了许多,回望前尘旧事许多,及与他一生相伴过的每张脸孔,不由得生出万千感慨,问陈涉道:“陈兄,你信不信?有时候,不管路遇了多少波折,转了多少弯,人却还能回到最初简单的时候。”

  “如何回去?”陈涉多少有些惘然,失落道,“就如你我一般,转眼已年过半百,再不是孩童时候,岂能还如当初一般?”

  丹霄却道:“不,我总觉得是能回去的,只需一个梦,一个记忆归来,现在的一切就全部都能改变。”

  陈涉还是觉得他天真,嘴角溢出无奈苦笑,道:“困了,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丹霄道:“好。”他应了这话之后,却还是没有闭上眼睛,仍凝视着夜空。一望无际的星野,与眼前盎然壮阔的山脉,如此广袤天地,都衬得人是如此渺小,好似小得如一粒尘埃,只消风一吹就能散去,不知将消匿于人间哪个角落,再也不能现身。

  丹霄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只觉得混混沌沌,他依稀听到马蹄声才醒了过来,睁眼一看,天才刚蒙蒙亮,到处还都笼罩着晨雾,一片苍茫。不知为何,他觉得马蹄声在奔腾,越来越近,这马蹄声怎如此熟悉?听脚力便知是好马,睁眼却不见马和人的踪影。正胡思乱想听辨着,却赫然见到地上大片大片的鲜血,循迹望去,惊得要命,原来那车夫不知何时死了,浑身被扎了好多刀,到处都是血窟窿。

  丹霄正着急,不知陈涉身在何处,忙唤着:“陈兄?陈兄?”却不防身后蹿出一条黑影,紧紧地勒住他的咽喉,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那大手更狠地掐住了咽喉。丹霄喘息吃力,脸顿时变成暗沉的紫色,努力瞥眼向后望去,却原来掐着他的不是别人,而是陈涉!

  “别……你……你要干什么……陈兄——”丹霄艰难地叫出这几个字,陈涉却丝毫没有松手的迹象,反倒是力气用得更足,生生想把他掐死一般。

  非但如此,陈涉口中还恨恨道:“兄弟?谁与你是兄弟?自从你把我赶出来,我们就再也不是兄弟!若不是因为你,我的大计怎能落败?若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称霸天下,成了万世之王!”

  丹霄伸出双手,试图掰开陈涉的手指,却一点力都使不上来,因为他连呼吸都苦难,他喉间痛苦地发出声音,死命地挣扎着,终是脱离了陈涉。瞬时,他终于恢复了呼吸,咳嗽了几声,还没等缓过神来,陈涉已经从腰间拔出匕首,发狠向他砍来!

  “陈兄,我好心救你,你却非杀我不可!”丹霄又怒又恼,为了逃命只得四处躲避,却不敌陈涉蛮力,身上被划中了几刀,伤口渗出血来。

  陈涉杀红了眼一般,疯狂叫道:“我不会永远都输给你!今天我一定要杀了你!我不会永远都输给你!”

  这几句吼叫忽然让丹霄惊住了,他看着陈涉披头散发的模样,一瞬间想起了夏芙先,仿佛夏芙先变成眼前的陈涉,面容扭曲,恨意迭生,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一时间丹霄只顾着恍惚,竟忘记了躲避,眼看陈涉一剑就要扎向他的胸口,他自己也以为今日必要死在这里,却不知哪里投来一枚飞镖,直直甩在陈涉手腕上,“咣当”一声,陈涉的匕首落在石头上弹出老远。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正淅沥流下血来。

  “什么人?”陈涉怕得要命,赶紧四处搜寻,却见树丛深处,一匹乌骓马从雾霭中走来。这匹马高大威武,昂首挺胸地站立着,马背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面貌绝丽,妆容非凡,陈涉一时看傻了眼,疑心是天上下来的仙子。

  丹霄也愣了,目不转睛盯着她看,四目相对之际,他看到了她澄澈如水的眼眸,那如画眉眼,坚挺的鼻翼,小巧的嘴唇,看上去是如此熟识,却又多了几许成熟的风韵……好久,他才终于叫道:“清音!”

  原来乌骓马背上的女子,正是虞清音,她也不理他,径自策马朝陈涉身前闯去,手中刀剑直逼陈涉喉咙。陈涉被她这么步步紧逼,又畏惧她盛气凌人,吓得一直往后退,哆哆嗦嗦的,却不防一只脚踩空了石头,顺势就滑落到了山崖边,伴随着一声惊恐的惨叫,已然跌了下去,再无声息。

  丹霄半晌未能回神,直到清音去山崖边看过了回来,与他道:“那人铁定是死了,你还不走?”

  “死了?”丹霄复诵她的话。

  清音道:“是,死了。”

  丹霄跌坐在地上,从惊魂未定的斗争中抽离出来,喃喃对她道:“你又救了我一命!可是,你为何突然出现在这儿?”

  “不知你信不信,”清音从容道,“我确实只是路过。”

  “你不是憎恨我么,怎肯出手相救?”

  清音顿了顿,不屑地道:“因为觉得你可怜。”

  丹霄怔然:“我可怜?”

  “没错,每次我见到你,便总有人要杀你,你浑身是血,模样狼狈,还不够可怜吗?天下这么大,偏就你永无太平。”

  丹霄被她这半是讥讽半是同情的话给说中,只得苦笑两声,不知能再说点什么好。他现在感觉无比虚弱与憔悴,像是不眠不休了许多天,徒步跋涉了山山水水一样,脚底和全身都传来疼痛,半步都动不了了。

  晨光中的雾气渐渐散去了,被朝阳刺得踪迹全无。丹霄看着眼前明亮的天地,死去的车夫、燃尽的篝火、地上的鲜血、打斗的痕迹,几乎疑心这才是一场梦,可眼前因为有清音在,却又让他否定了梦境之说。

  人间万事,真不是老早就注定了的吗?他要不是听了丹凝临去的一番话,终于恢复仁善,恐怕就不会谅解一切,前来搭救陈涉。而陈涉若非劣习不改,心中忌恨于他,也就没有这场厮打,从而清音就不会巧施援手……哪里来的诸多巧合?若不是天意,谁能相信?

  丹霄从不像现在这么信任命运,他热切起来,开始问询清音:“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清音,你随我走吧!跟着我去洛阳!”

  清音睥睨眉眼,板着脸望着他,问道:“我为何要跟你走?”

  “你三番两次救我,我总是亏欠于你!清音,你不觉得这就是命吗?你随我走,我保证下半生给你荣华富贵,让你再不受一点委屈,也不用奔波江湖!”

  他这番情真意切的承诺,清音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望着他笑了笑,这次却没有讥讽,也没有不屑,只是一个平平淡淡的笑容,跟少女时代一模一样。她抓紧马的缰绳,轻声同丹霄说道:“我要走了,后会有期!”

  丹霄挣扎着拦在马前,茫然问道:“你去哪里?”

  “去寻我的男人。”她沉静说道。

  “你是说项羽?清音,你跟着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肯定终日要打打杀杀。若你留下,我应承你,一定过上平平安安的日子——”

  清音打断了他的话,她脸上有他从未看过的柔情与向往,她道:“我乐意跟着他,你何须相劝?你这呆子,总说些什么傻话!你可知道,他是我的英雄,便是我跟着他一同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丹霄摇头道:“我也可以那样对你!我不懂,他哪里好?哪里值得?”

  清音又是笑笑,她质问道:“你怎会不懂?就如同李诗缨对你那般,痴心追随,千山万水,要什么缘由?不过就是喜欢!”

  丹霄顿住了。诗缨,是啊,还有他的诗缨。

  清音轻拍马背,最后瞧了他一眼,口中道:“这次我真的要走啦,你也早些回家吧!多保重!”

  她红色的身影犹如一团火焰,再次消失于他的目光中,他好半天还在回想她的话,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说:回家吧,她已经原谅你了。

  现在,你自己也原谅自己吧。

  咸阳城经历重创之后,尚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赵高谋反将胡亥杀死,扶持扶苏之子秦三世子婴继承王位。赵高自封为丞相,把揽朝政大事,专横跋扈,不可一世。

  丹霄已无心再过问世事,他带领全家去了禹州,在那儿花费了大量钱财建造一所大宅,一家人一起住了下来。

  父母尸骨虽已无存,丹霄却仍给他们建了墓碑,又把丹凝骨灰带着,重新厚重安葬,坟墓跟父母紧紧挨在一起。

  一切看似都平静下来,丹初的病却越来越重。他自幼身体就差,一直靠丹凝帮他调养,现在丹凝去了,他整个人宛如失去了主心骨,脸色愈加憔悴,身子也越来越单薄,常需要依赖药物才能续命。偶尔高烧犯了糊涂,就仿佛变成了孩子,抓了丹霄的手问道:“爹爹,姑母呢?她说今日要教我针灸,为何总不见踪影?”

  丹霄强忍着眼泪,抚摸他的头发道:“初儿乖,莫要等了,姑母不会来了。”

  “今日不来了吗?那明日呢?”

  “明日……”丹霄喉头一哽,强忍着难过道,“明日也不来了。”

  丹初面露疑惑,兀自猜疑道:“爹爹,姑母是出了远门么?为何今日不来,明日也不来?”

  丹霄眼泪落下,悲伤道:“初儿乖,等你病好了,姑母就回来了。”

  总是这么折腾一次又一次,丹初才能睡去。没人诊得出这是什么病,所以就只能一直耗着。诗缨操碎了心,丹霄也是疲累至极,他们刚刚经历丹凝离去的悲恸,又要承受丹初得了失心疯的痛苦,两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燕离赴约前去见丹漪,他迈过花园、长廊,最终来到长亭之中,见她端坐在长亭内,石桌上搁置一具古琴,她似乎是刻意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衫,专门坐在那里等他。

  见燕离一步步靠近,丹漪开始抚琴,琴声悠扬起伏,衬得她也愈发秀美,燕离看得整个人都呆了似的,目光不忍从她身上移出半寸。丹漪的双手如同着了魔,拨得那琴弦时而湍急,时而飘忽,时而铿锵,时而清越,到最后狂野交织、爱恨交错。琴声越来越急,犹如暴风骤雨的前夕,听得燕离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想到,仅仅是抚琴而已,却能奏出这么多不一样的情绪,正沉浸其中不得自拔,却听那琴声忽然停了,抬眼去望丹漪,她已经满脸泪水。

  “漪儿,你怎么了?”燕离忙问。

  丹漪也不搭话,兀自哭了许久,像是要把内心多年积郁的情感都哭出来。燕离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心里真是难受,他希望她是永远笑着的,如最初相逢之时。却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笑容逐渐隐去了,就宛如被乌云笼罩的天空,极少数能恢复晴朗的时候。

  “漪儿,你莫哭了,好端端的哭什么?令人心焦。”燕离慌得很,他懊恼自己口舌粗笨,也说不出什么柔软的话来安慰人。丹漪却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抱之中,抱着他痛哭失声。

  燕离这些年与她都是以礼相待,虽是彼此暗生情愫,却从来不敢有任何越矩的举动,他更是没见过丹漪这么失态,忙提醒她道:“漪儿,你不要命了?若是被你爹看见,又要——”

  “别再提他!”丹漪带着哭泣喊道,“燕离,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再也不想这么活下去,我都要疯了!”

  燕离的心慌得要命,四处望着,见家里几个仆人注意到了他们,却唯恐被他们发现似的,赶紧都藏了起来,不敢往凉亭这儿走,就只得保持理智,继续提醒丹漪道:“乖,漪儿,莫哭了,你又不是小孩子,平白让人看笑话。”

  “谁笑话就让他笑话好了!”丹漪索性抱他抱得更紧。

  燕离用颤抖的手抚摸她的秀发,甚至能嗅到她发丝的清香。他觉得口干舌燥,心里像是有一团烈火炙烤似的,却不能回应她的热情,只能安慰她:“别哭啦,漪儿,别哭,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还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

  丹漪抬起头看他,目光殷切:“你带我走,咱们今晚就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又说这种傻话!”燕离叹息着。

  “我等不了了,燕离,我已经青春不再,眼看就要老去,每天都能看见你,却与你生生相离,我受不了!”丹漪越哭越厉害,抓着他的胳膊望着他,盼着他能点头答应,她就再无顾虑,一定随他天涯海角。

  燕离却理智得很,他轻轻问她:“可咱们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难道就没有你我容身的地方?爹爹再狠,总不至于天涯海角追杀我们!”

  燕离叹息一声,而后道:“我不是不想带你走!漪儿,这十年来,拉着你一走了之的念头时时刻刻在折磨我。可是,我怎能如此自私?你还有父母,还有兄弟!这是你的家!”

  “可我爱你!为何我们不能在一起!你难道忍心看我这么过一辈子?你明明知道,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嫁!”

  燕离眼圈发红,伸手触摸她耳边垂落的一丝乱发,轻轻地撩到耳后去,口中道:“我如何不知你情意?我对你也是!若我是从前的燕离,一定自私带你走!可现在不行了,漪儿,你听我说,如今你父母也都老了,丹初又病着,他们需要你!就算我带你私奔,你随我走到任何地方,心里都会牵挂他们,你不会快乐!我不能这么自私地毁了你余下的人生!但你放心……不管谁赶我走,我都不会离开你,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看着你……哪怕不能走近呢,起码我在看着你。”

  在他小声的安抚下,丹漪的哭泣声越来越小,她总算是慢慢镇定下来了,心里却还是非常凄楚。抬眼看他,眼泪还是无声落着,撇着嘴骂他道:“你这傻瓜,天下第一的傻瓜!”

  燕离微笑着看她,帮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口中道:“我的漪儿是世上最好看的人,只要你笑,我就觉得什么都值得,所以,千万别再哭啦!”

  丹漪最终算是止住了眼泪,察觉自己失态半天,这才终于放开他,往后退了一步,痴痴望着他,口中问道:“你真的,哪儿都不去?不管谁赶你?”

  “是的,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燕离庄重地承诺着,这一次,他主动走向她,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拍拍她的肩背,像兄长安抚妹妹那样,宽慰她道,“就把我当成家人,和丹陌与丹初一样,要相信我,我永远都不会离开。”

  ……

  第二日,丹漪和燕离没想到的是,丹霄叫着他们一起出门,而且没带任何随从。跟在丹霄身后走着,丹漪与燕离的心情都很忐忑,猜测着是否哪个下人告了状,丹霄知道他们昨日在凉亭的事,所以要训斥他们一番。

  各自战战兢兢,又不敢多问,都慑于丹霄的威严,乖顺地跟在他的身后,俨然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等丹霄终于停下来时,丹漪才发现这儿是丹凝的墓前,不由得有些讶然:“爹,这是何意?你怎么……怎么突然带我们来这儿?”

  丹霄板着脸,回头命令她与燕离道:“你二人跪下!”

  丹凝愕然,不知他的用意,与燕离对望一眼,却都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跪了下来。毕竟丹凝对他俩都犹如亲母,就是不问缘由要他们跪拜,也实属应当。两人都忐忑着,猜疑着,不知接下来是什么暴风骤雨,却听丹霄声音柔和,命令他们道:“你二人给姑母叩头,诉于她知,就说从今日起你们结为夫妻,让她在九泉之下放心。”

  丹凝呆了,燕离也呆了,都疑心自己耳朵听岔了音,但分明又都知道,根本没有听错,这是实实在在的答允。他们纷纷收起眼泪与惶惑,赶紧给丹凝磕头,末了又给丹霄磕头,一起道:“多谢爹爹!”

  丹霄道:“燕离,自此之后,我便把漪儿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

  “多谢爹!我一定会好好待她!多谢爹!”燕离堂堂七尺男儿,流血时也不见丝毫皱眉,这会儿却哽咽起来。

  丹霄看不过去,扭头掩饰动容表情,口中道:“谢什么?你们不恨我,我已经很感激。姑母刚逝,初儿又病着,便不给你们大肆举办了,自己家人团圆着吃顿饭便好。我已经嘱咐过了,家里给你们布置好了新房。”

  听着这一番浅淡言语,却包含多少情感,父亲对女儿的歉意,以及深爱,丹漪感动得要命,过往哪怕是有过丝毫的怨恨,这会儿却都消失不见了。她望着燕离,感觉到山长水阔后的天地,是比所有喜悦加起来都值得的等待。

  这一晚,一家人团聚起来庆祝丹漪与燕离成亲,丹霄多喝了几杯,不知是否年岁老了,他感觉自己已不胜酒力,最后被丹陌背着进了卧室的门。

  诗缨摇他、晃他,他却没有一点儿知觉,她只得盯着他人事不省的脸叹息,先帮他脱去衣裳,而后去端来热水给他擦身。天气好像是一下子热起来的,已然又到了夏季,院子里除了夏虫鸣叫,偶尔还能听到孩子啼哭,那是丹陌的孩子,取名为云儿,这孩子虽是女娃,却精气神很足,半夜哭起来哇哇的,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可就是这样聒噪的声音,反倒是令诗缨觉得心安。

  丹霄最怕热,他虽然醉着睡了,却依然翻来覆去。诗缨知道他是怕热才睡不安稳,就起身找了一把摇扇,一边给他扇风,一边兀自瞌睡,稍微清醒一点,就继续摇着那扇子,生怕丹霄会流汗。

  也不知深夜几许,丹霄昏昏沉沉醒来,窗栏半开,还能闻到院子里传来的花香。看着诗缨沉沉睡去,手里还握着摇扇的模样,他心里极为感激,轻轻地把摇扇从她手中取下,又抱起她,给她脖子下垫上松软的枕头,做完这一切,他才穿了鞋子,缓缓地走出门去。

  许是到了后半夜,天气渐渐凉了许多。丹霄抬头去望夜空,浩瀚遥渺的星辰中,是否也有一颗是丹凝。广袤无垠的夜空中,谁也不知会有什么,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如同死亡一样,死亡是未知的,死去的人,他们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活着的人永远无法猜测。

  自丹凝离开之后,丹霄就没有一天不惦记她,却又害怕惦记她。他不敢多想,也不敢去回味这一生,他曾在山穷水尽中斗智斗勇,也曾在人性与野心交织之时,无数次选择用金钱来决定胜负。

  丹霄站着、望着,因为累了,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姿势与丹凝活着的时候极为想象。她活着的时候,常常喜欢坐在那里,垂着头刺绣或者撰写药方,又或者挑拣草药,脸上始终带着安静祥和的表情,他记忆中有许多是午后的时光,太阳暖洋洋地洒在丹凝的肩膀上,那种情景,他不需要再看一眼,只消花费心思去怀想,都是瞬间就要眼睛湿润的。

  正发着呆,却不知哪里来的一个人影,突然就停在了他身边。丹霄一惊,刚想喊人,却在对上那人的眼睛时,瞬间就停了下来。

  来人穿着一身黑袍,面相斯文温和,若说有什么不同,则那黑袍的一只胳膊是空的,随着夜风晃荡着,他对丹霄轻轻一笑,道:“别来无恙。”

  丹霄叫出他的名字:“萧城!你还活着!”

  萧城点点头,仍是清淡地笑一笑。丹霄从他面庞上看出素净的气质,仿若仙人一般,与过去是如此不同。

  “你去了哪里?怎会出现在这里?”

  萧城如实答道:“我得师父相救,如今在南山修行。”

  “你师父是?”

  “南山道人。”萧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锦盒,直接道明来意,“我此次前来,正是受师父差遣,他命我把这个交给你。”

  “这是什么?”丹霄不解。

  萧城回答道:“药。”

  “什么药?”丹霄一时没想起来,不知谁人需要医治。

  萧城却道:“师父说,是小公子病了。”

  丹霄顿时惊诧不已,小公子岂不就是指丹初?那南山道人离此地如此遥远,是如何算得出丹初得病的,莫非真是神人?丹霄怀带疑惑,问萧城道:“我不太明白,仙师为何愿意救我家初儿?”

  萧城道:“其实我也好奇,所以问过师父。他说,这是你积善所得,你曾赈灾救过无数百姓,所以他才救你家人。”

  这一下,丹霄则更心生钦佩了:那南山老道若不是神人,怎会连他赈灾一事都清清楚楚,又岂能刚巧让萧城找到这里来?看着萧城断臂的模样,丹霄心里还是生出愧疚,道:“苦了你了,萧城!”

  萧城却一派潇洒,道:“我现在过得极好,不必担心。”说完他已经起身,与丹霄辞行,“师父还另给了我任务,所以,我不便久留,这就要走了!”

  丹霄心感不舍,却无法挽留他,只好送他去了门口,见门外停着一匹马,模样像极了白烈,睁大两只眼睛看他,之后驮着萧城便走了。一匹马和一个人,都如腾云驾雾一般,很快就消失踪影了。

  次日,丹霄命人将锦盒的药煮了给丹初服下,说来也奇,丹初很快就恢复了意识,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好似之前的癫狂都是大梦一场,自己一点儿都不记得,醒来还兀自哭着,问是否错过了丹凝的送丧日期。

  众人纷纷落泪,为这柳暗花明的转变。如此,丹氏一家算平静下来,安安稳稳地过起了日子。

  丹霄重操旧业,开始着手在禹州聚集财富。在燕离与丹漪的女儿降生之时,他的新玉馆开张,给外孙取名燕止,意为终止纷纭,一切从头再来。

  同年,刘邦、项羽率军攻秦,赵高被杀,秦三世被俘,献城投降,亲手把玉玺交给刘邦,秦王朝从此彻底覆灭。

  刘邦和项羽为夺天下,展开了长达四年的楚汉争霸战。在垓下之战中,项羽兵败,宠妾虞姬不肯离他而去,拔剑自刎于他面前。刘邦统一全国后建立汉朝,他颁布了休养生息的宽松政策,迅速恢复生产和商业发展,此举甚得人心。

  世人流传着虞姬誓死追随项羽的爱情故事,虞姬凄美的死亡,使丹霄又追思了一次,他岂能不知这虞姬就是清音。只可惜她芳命香销玉殒,连尸首都分家两处,不得善终。

  丹霄总觉要与清音好好告别,他特意寻到她的葬身之地去祭拜,在她简陋的坟前,回忆自己与她相识的时光,以及这半生坎坷跌宕,天下起伏沉沦,不禁感慨万千。

  等他浑身风尘仆仆赶回家中,已是多天后的夜晚。他以为诗缨会对他突然消失作出问询,却见诗缨素净平常,根本不追问,仿佛他不是去了遥远的路途,只是转个身串门子归来。她还对他和善微笑,指着满桌子的好菜,口中说:“回来了,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吃完饭,五岁的丹云与燕止缠着诗缨,让诗缨教他们识别玉。诗缨倒是非常有耐心,拿来各种各样的玉石,在桌子上铺上了洁净的白布,开始悉心传授他们。她先是问两个孩子道:“知道人们为何喜欢玉吗?”

  “我知道,因为玉漂亮!”丹云抢先说。

  “才不是,因为玉干净!”燕止道。

  诗缨笑了,赞许地看着他们,而后道:“你们要记住,玉之美,美在德行与灵性,养玉在身,可以让人镇定身心,凝神静志;养玉在心,则能让人淡泊名利,宁静致远……这些都太深奥,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

  “外婆,那什么样的才是好玉?”燕止问道。

  丹云也好奇,跟着追问:“是啊,祖母,怎样才是好玉?我跟止儿要是学会了,长大就能帮祖父祖母分担生意,你们就不会累啦!”

  诗缨听了这话,禁不住满面欢喜,赞道:“真是好孩子!好吧,你们现在用心听着,我来教你们养玉和辨玉的法子。”

  在诗缨讲述的时间里,丹霄始终在一旁静静看着,于他而言,诗缨又何尝不是一块美玉。岁月流逝如水,容颜也慢慢苍老,但那颗心却宛如珍贵的玉石,走过沧桑,经历雕琢,摒弃爱恨,也淡化情仇。一转眼间,早已是百炼出挑,带着风雨后的坚韧,以及玉的温润细腻,这就是他的诗缨。如今,她淡定从容,天上地下,再无第二。

  诗缨耐心为孩子讲述着:“玉要避免与硬物碰撞,因为碰撞后极容易有裂痕,便是肉眼看不出,内里也会有暗裂纹,这样玉就会贬值。还有,玉器一定要避免阳光暴晒,因为这样会影响质地与色泽,擦拭玉器时,要用洁净的布柔和抹拭,不可用力,且玉要常常清洗,尽量避免灰尘。”

  “啊,好麻烦!”丹云听得有些厌了,不耐烦地嘟起小嘴来。燕止却显得比较有耐心,越听眼睛越发亮,显然已经沉迷其中。

  诗缨又开始传授他们鉴别玉的方法,她还特意一样样地演示给他们看:“瞧,把一滴水滴在玉上,这种叫作水鉴别法,如果水滴呈露珠状,且久久不散,这就是真玉。另外还有手触摸法与眼观察法,若是真玉,摸上去则有冰凉触感。把玉放在光亮处观察,颜色晶莹剔透、分布均匀的,则是真玉。”

  “还有其他的法子鉴别吗?”燕止听得津津有味。

  诗缨接着道:“倒还有一种,不过极少被人采用,此法是用舌尖舔玉。如果有涩味,则是真玉,假玉则毫无气味。”

  “这个法子根本最奇怪嘛!若是有人在真玉上抹了蜂蜜咧,那岂不是甜甜的,什么都辨别不出来!”丹云故意捣乱。

  燕止斥她:“你这是强词夺理嘛!好好听外婆讲话行不行?”

  “谁强词夺理?你敢对我大呼小叫?我是你姐姐!”

  “姐姐又怎么样?”

  好端端的教学时光,一瞬间因为这两个孩子的打闹变得乱糟糟的,诗缨劝说不及,不由得恼了,转头冲丹霄道:“你啊你,还愣着干什么?他们眼看都要打起来啦!”

  丹霄这才笑嘻嘻地去拉架,脸上始终带着宠溺的神情。他像是慢慢开始眷恋这人间烟火,琐碎情怀,也感觉到自己的转变,与过去是如此不同,又与少年时是如此相同。

  ……

  一年复一年,花开柳绿,又是春。

  诗缨抱着一个锦盒走入屋子里,告诉丹霄道:“真是奇怪,刚刚有个黑衣人把这个送到咱们家门口,也不说多余的话就离开了。”

  “里面是什么?”丹霄觉得盒子非常眼熟。

  诗缨打开来看看,回答他道:“是茶叶!”

  丹霄顿了顿,才终于醒悟过来,问诗缨道:“那黑衣人是否只有一条胳膊?”

  诗缨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啊,好像是,他一根袖子是轻飘飘的。”

  “这就对了!他从南山来,当年是吕不韦的部下,那条胳膊也是为了救姐姐才伤的!”丹霄猜测到那人一定是萧城。

  “如此说来,是初儿的救命恩人?”

  丹霄点点头,道:“没错。”心里为能被惦记着而觉感激,吩咐诗缨道,“这可能是他们亲自种的茶叶,你去给我沏上一壶。”

  诗缨依言去了,那茶香沾了开水之后,就散发出浓浓的芬芳,飘得满屋子都是。诗缨从未闻过这么清香的味道,不由得赞叹连连:“果真是难得的珍品!”

  丹霄喝了一杯又一杯,觉得心神澄净,也不知是这茶水引的,还是自己心里终于开解。他沉默半天后不禁叹惋,对诗缨道:“从前总觉得做每件事都要有意义,想得到的,势必得去争,所憎恨的,势必得驱除。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半生,才忽然觉得,并不是每件事都做对了。”

  “一定都要每件事都做对才算完满吗?”诗缨顿了顿,轻声道,“不管好坏都是记忆,这样便可,不是吗?”

  丹霄愣了一下,抬眼对上诗缨的眼眸,心中忽然溢出了从未有过的柔情,他看到她鬓间生出的几丝白发,以及眼角细细的皱纹,竟觉无比怜惜,伸手抚触她的脸与耳廓,口中道:“你何时已老了?鬓角竟生出了白发。”

  “已年过半百,老了有什么稀奇?”诗缨半辈子习惯他的漠然,一时对这温情有所不适,轻轻推开了他的手,起身又去给他倒茶。

  丹霄望着她的背影,想起这半生风风雨雨,她一直都陪在身侧从未离开。不管他沉于微尘,还是高高在上,她对他的态度始终如一,紧紧追随,誓死相依。时间铸就了她的性格,如今的诗缨,在为他将三个儿女养大之后,已再不是几十年前野蛮跋扈的少女,她身上是洗净铅华的淡然,再不会为他的一句冰冷话语而哭泣,也不会为争夺他的恩宠而痛苦。她像是一个素净的影子,在他最为空洞的时刻,总是会不经意地闯进来,柔柔地填满他的空白。

  “茶有些凉了,我再去给你温一壶。”诗缨说道。

  丹霄心中一酸,眼中瞬时就蒙了一层雾光,他察觉自己僵硬的心脏在渐渐复苏,那坚如磐石的冰冷也在慢慢地融化,仿若冬日的冰雪遇见春天的晴光,终于能以舒展的姿态重生。

  丹霄站起身来,接近诗缨身后,在她未及防备的时刻,他已从背后揽住她的腰,温柔地将头搁在她的肩上。诗缨愣了一下,手中端着的茶盏顷刻颤了颤,有些茶水从茶盏里跳了出来,沾湿了她的手,她的眼泪簌簌落下。

  “是烫着了吗?”丹霄见她落泪,忙将那杯子从她手里夺下。

  诗缨双手交握,泪水仍是落个不停,摇着头道:“啊,不是,不是。”

  丹霄望着她流泪的脸,想起她这半生的隐忍荣辱,不由更是怜惜,直觉亏待她太多太多,但万千话语堵在心头,偏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能走到她身前,将这瘦弱娇小的女子紧紧抱在怀中,久久未松开。

  “夫人,谢谢你。”他道。

  诗缨哽咽问道:“谢什么?”

  丹霄庄重答道:“谢此生有你,从未离开。”

  ……

  惊觉相思不曾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望着彼此尘鬓如霜的模样,两人皆是百感交集。丹霄伸手触摸诗缨的脸,想着这女子曾为他舍弃尊严,为他天涯海角,但不管时光如何,她最可贵的,便是心思一如孩童般清且浅,从无半丝虚伪,韶光过去,使她变成磨砂的琉璃,兀自有一种难得的美。

  诗缨凝视着他的眼眸,内心也是万千起伏,从前她不懂得他,所以一直猜忌,他究竟喜欢哪样的女子。她总觉得他会寻一个跟他姐姐一样的女子,清冽从容,不,也不是,他也喜欢过连羽桐,可不是么,那样妩媚明艳的女子,也是她望尘莫及的……这么两个女人她都比不得,更莫说跟奇情侠义的虞清音相比了,那女孩儿是他生命里永恒不能消除的灯烛,哪怕世界都末日了,犹有这点光兀自为他亮着,生生不息。

  ——但,就在她如履薄冰,对生命处于绝望的姿态之时,他抛却了性命不顾一切地去救她,去救这么一个暴烈固执的妻子,还同她说,在这世上,只有你配生我的孩子。

  丹霄拥抱着诗缨,脸贴着她的脸,在她耳边喃喃道:“你知道吗,她一定是不肯原谅我。”

  “你说姐姐?”诗缨问。

  “是。”丹霄叹息着,沮丧如孩子似的,口中道,“自从她离开后,这些年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她。”

  诗缨安慰他说:“也许是因为人老了,梦也跟着少了许多。”

  “无数次我从梦中醒来,因为梦见的人不是她而感到绝望。”

  “许是她不想来打搅你的平静。”

  “可我宁愿她来,我睁大眼睛不睡,挨过长夜等天明,就是为了再次熟睡的时候,能看见她的脸。”

  “不用担心,该见着的时候,总会见到的。”诗缨柔声说。

  “真的?”他带着疑惑。

  诗缨的话语带着安抚的力量,她许诺说:“相信我,真的。”

  ……

  早在一年前,丹霄就请人在山顶建造了一座漂亮的园子,并且把丹凝和父母的墓都迁到那里。在他们生前的时候,他无法给他们宽阔安稳的家园,却也不想看他们死后游荡荒野,所以铸造了这么一个“家”。

  又到了春季,明日又是该去祭拜丹凝与父母的日子。丹霄夜里难以入眠,所以起身去院子游荡,不自主地,累了又坐到那石凳子上,对着夜空怔怔良久。想起那些在咸阳的日子,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他每次踏马去医馆探望丹凝,丹凝都是在忙碌,给人诊治,或者挑拣草药,那些日子是多么好,当时却不觉得珍贵,仿佛只有隔了辽远的尘世纷争后,才终能明白。

  若人人都能预料到老了以后的事,会不会一早就懂得珍惜?丹霄幻想着,如果他们都还没有离去,那该有多好;如果时光重回几十年前,丹凝、连羽桐、夏芙先、筱蝶、李由,他们每一个都活着,平平安安的,那该有多好。

  也不知道是因为累了还是困了,丹霄感觉到有些疲倦,因此缓缓地闭上眼睛,伏在了石桌上。就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丹凝从门口走来,她步伐轻盈,音容笑貌都如活着的时候一般,如此真实,如此温暖。

  丹凝怜惜地问他道:“霄儿,你怎么独自守在外面,不冷么?”

  丹霄摇头,追问她道:“姐姐,你可好?”

  丹凝一身素净白服,脸庞非常年轻,对他笑言道:“霄儿,你莫担心,我可好啦。”

  蓦然睁眼,却原来是梦。丹霄觉得面庞冰凉,原来是有微微的雨点打湿在脸上,好似谁人的眼泪。但他却觉得心胸顿开,在梦见丹凝之后,仿佛之前的压力都消失了,整个人再也没了悲伤。

  第二日,他独自坐车去山上祭拜,车子在坎坷不平的崎岖山路上前行,一路向上。半山腰停下来之后,余下的路只能徒步行走。他给丹凝建的庄园就在山顶茂密的林子里,坐落于葱翠树木的掩映之中,尤显得别致风雅。

  因为是初春,所以还带着萧索的一点冷,丹霄裹紧了外套,虽然年岁大了,他脚步却并不显得沉重,整个人还是保持洁净,穿着得体考究的衣裳。走上山顶,见门口的侍卫已经在准备迎接了,虽然这里并无人居住,他却常常派人打扫护卫,就像真正在守护自己的家人。

  “要不要换一双鞋子?”侍卫看着他鞋底稍带泥泞,体贴地问道。

  丹霄摇摇头,与他寒暄道:“不必了,因为昨夜下了小雨,所以山路稍有泥泞。”

  “是,您要不要饮茶?”

  “沏一杯吧,有劳了!”丹霄谦逊道。

  侍卫转了身离去,丹霄就一人在院子里转悠,这所院子因为坐落在最高处,所以视野所触之地,四处可见秀丽山色。雨后的泥土松软中带着坚硬,丹霄低头研究那泥土,它们是由碎石分化而成。天地真是鬼斧神工,沧海桑田,似乎只在造物的一念之间,包括这土地、山水、森林,一切都显得如此深情。丹霄感慨着,眷恋着,突然觉得活着是这般惬意。

  正发着呆,却听门口处传来熙攘之声,抬头一看,原来是丹陌带着丹云和燕止前来,两个孩子一路上都不忘吵嘴,弄得丹陌极为头疼,训斥道:“你们下次再吵,就分开绑起来,三天不许见面!”

  慑于丹陌的威严,两个孩子赶紧都闭紧了嘴巴。

  “你们怎会来此?”丹霄问道。

  丹陌回答:“娘担心回去时天黑路遥,您一个人下山寂寞,所以让我来作陪,谁知这两个捣蛋鬼非要跟着!”

  “她在家里做什么?”丹霄问起诗缨。

  丹陌道:“不知是否因为冻着了,她身体稍有不适。”

  丹霄不禁非常担心,着急了追问道:“要不要紧?”

  丹陌笑笑,风轻云淡道:“不碍事的,有漪儿和初儿守着呢。初儿的医术那么好,小小的受风,只是有点儿头痛罢了,没什么关系……娘还再三嘱咐我,要我一定不要告诉您呢,省得您担心。”

  丹霄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一旁的那两个孩子已经乐开了怀,你追我赶,甚是快乐,这个屋子那个屋子都钻进去瞧了瞧,对里面精美的装饰与摆设甚是喜欢。燕止兴奋地对丹霄喊道:“外公,这里这么大,又这么多间屋子,我们以后能常来玩吗?”

  丹陌唯恐他们说错话惹丹霄生气,连忙呵斥道:“不许胡言!”

  丹霄却笑了,带着宠溺的笑容道:“可以,你们要是喜欢,都能常来。”

  “噢!太好啦,我喜欢这个园子!”燕止大叫,脸上欢喜地溢出笑容,问丹云道,“你听到没?外公说我们以后能常来!”

  “听见了,哈哈,你看我手中这是什么?”

  “咦?你何时捡到了我的弹弓,快些还给我!”

  “才不要,咱们比试比试,看谁射得准啊!”丹云故意逗他,口中道,“你若是比不过我,这弹弓就归我啦!”

  燕止不满道:“再不还我,看我不打你!你要男孩子的弹弓做什么?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怎么不是?我是你姐姐!”丹云笑着跑进里边的院子,燕止追了上去,他二人追逐打闹,又跑又跳,一时间衬得这落寞的园子热络起来。

  丹霄悲喜交加地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恍若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与丹凝,又仿佛看到了幼时的丹陌与丹漪。岁月流转,一年一年,一代又一代,过得可真快啊!他想,若是能再回到过去的时光,听丹凝抚琴吟唱,该是多么美好的事——但这种奢侈的念想,此世已经是无望,只能寄望于来生。

  丹陌看他所有所思,问道:“爹,你在想什么?”

  丹霄笑笑,轻轻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我去看看那两个孩子,省得他们惹祸。”丹陌道。

  “去吧,去吧!”丹霄对他挥了挥手,自己则负手在背后,独自踱步走出院子。身后孩子们的笑声追逐声,丹陌的呵斥声劝架声,渐渐地都远了,仿佛隔着河岸看对面的烟火,只有璀璨光芒,声音却是若即若离。

  丹霄立于山崖顶处,他眺望远方苍茫的天际,就仿若看尽了一生归途。如今的他,再没有自怜的感伤,也没有粗浅的怨愤,所有的慌乱似乎已完全地从生命中抽离,只剩下淡泊的宁静。他定定站着,遥望乱云之下的远川,那儿升腾起浮蒙的薄雾,虽是朦胧深寒的寒冬,他却闻到春水般明净的清香。

  不管如何,往后诡谲的路途还是要继续行进。踏过凶险漫长的半世风云后,如今他已然再不畏惧颠簸困厄,他觉得自己是踏在一堆金子上,周身散发着闪闪的灼光,而远处的薄雾正缭绕着化作一匹神骏,从时光深处马不停蹄地朝他奔来,与他的生命迎面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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