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诗经·国风·陈风·月出》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丹漪坐在荷塘边上喂鱼,将鱼食一把把洒落河中,看着那些鱼儿团团游来,簇拥在一起的模样,顿觉心神愉悦。她孩子气地卷起袖子,伸出手指,触摸着风从指尖穿过的清爽,又将手浸到水中去,感觉那水的清凉。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丹漪警醒地回过头去,听见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接着见一名小婢推门而来,手中还提着食盒。一见此状,丹漪不由得叹了口气,懒洋洋地把手收回,从荷塘边走了上来。
“小姐,该吃饭了。”小婢恭恭敬敬道。
丹漪问她:“我上次叫你问爹爹的话,你问了吗?”
“回小姐,我如实禀告主子了。”
“那我爹他怎么说?”丹漪面露喜色,期盼地问道,“他是不是允许我出去了?”
小婢面露难色,把饭碗摆在凉亭下的石桌上,垂头低声道:“小姐您还是吃饭吧,主子让你老实在这待着思过。”
“思过?我有什么过,至于他把我关了那么久。再这样被关下去,我会闷死的!”丹漪恼了,把饭菜往边上一推,道,“为何不干脆饿死我?做什么还天天派人送来饭菜,我这样活着,跟犯人有什么区别!”
“小姐,你还是别生气了,饿坏了身子,小的可担不了。”
丹漪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拉着她的胳膊哀求道:“你放我出去,行不行?我就出去一会儿,去看燕离一眼。”
小婢大惊失色,拼命地摇头,祈求道:“小姐,你可别再惹祸了,上次小的放你出去,就被主子训了一顿,若不是夫人为我求情,恐怕早被赶了出去!小的已经应承了主子,再也不能那样做!”
说完,那小婢就像是脚踩了蛇一般,匆匆忙忙跑走了,又留下丹漪一个人。丹漪又恼又急,沮丧了老半天。自从她对燕离暗许芳心之后,丹霄似乎是能看出来似的,看她的目光也越来越凌厉,几次告诫她要跟燕离划清界限,她却偏偏不听,与丹霄对着干,媒婆介绍的男子不愿去见,就这么耽搁着,直到成了个老姑娘。她不愿在父亲面前败下阵来,她就是喜欢燕离,这种喜欢随着年岁增长,以及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使她的情感已经深入骨髓,所以即便是父亲把她关起来,她日日流泪相思,也不愿去嫁陌生的人。
……
丹凝步入戒忧堂的时候,见丹霄正忙着清算账目,如今他也已快到半百年岁了,人也愈发清瘦了。她越来越看不懂他的眼神,感觉里面有深邃莫测的东西,再不是当初那个洁净清澈的少年,不管是举手投足,还是吐口言语,她总能捕捉到他的霸气与无情。她的霄儿,终于是长大了,变老了,朝着她不愿的方向。
心中的万千思绪,使得丹凝不觉叹息了一声,丹霄听得她的声音,忙抬起头来,脸上露出笑容,招呼她道:“姐姐,你怎么突然来了,医馆不忙吗?”
丹凝道:“医馆由初儿照料着,他现在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我也乐得清闲。”
“初儿医术如何,是否学到你的一半?”丹霄搬了凳子让她坐下,他难得轻松一会儿,就跟她闲话起家常。
丹凝赞叹道:“初儿虽然年纪不大,但却非常勤勉,又因为聪颖异常,何止学到我的一半。假以时日,怕是会超越于我!”
“真的?那看来咱们家医术是传承有人了!”丹霄乐呵呵道,“虽然我未能习医,初儿能替代我也不错。”
丹凝看着他的笑脸,却一脸正色,认认真真道:“霄儿,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
“姐姐请说。”
丹凝皱眉问道:“你为何非得把漪儿关起来?漪儿年纪也不小了,你还要阻拦她到什么时候?”
丹霄嘴硬道:“我不是也给她找了许多人家,是她一个都看不上。”
“亏你说出这种话!你明知她心里有燕离,却要乱点鸳鸯谱,她性子又像极了你,自然不听话,所以宁可耽搁下来。你就不想想,难道真要让她孤独终老,头发都白了也没法跟心上人在一起?”
丹霄脸色僵硬,固执道:“不管怎样,我是坚决不会答应让漪儿嫁给燕离!燕离仇恨和暴戾心太重,早晚会拖累漪儿!”
“我知道你疼惜漪儿,可是父母之爱也要有度,难道你就不能放下固执,遵从孩子的心意吗?燕离为人不错,品性高洁,他已经很努力在改变了……况且,你难道不知道吗?这世上唯一能化解暴戾的,就是柔情,你若将漪儿嫁给他,许是他从此就可以收心,你等于救了他一命。”
丹霄丝毫不为所动,坚决道:“我为何要救他?救他就要搭上漪儿!”
“可漪儿爱他!”
“所以我才将漪儿关起来,不让她一错再错!”
丹凝叹息:“霄儿,人都说年岁越大,心性越宽,你怎么反而固执起来?你这等于生生打散他们,漪儿以后要恨你的!”
“恨就恨吧,我是为了她好!”丹霄还是坚持己见,对丹凝道,“姐姐,别的事情我许是能松口,唯独这一件,你莫再替他们说话了,没用!”
丹凝无奈,只好不再提这件事,转了话锋道:“好吧,这事你再考虑考虑,我还是希望你能改变主意。至于我自己,倒是有件事想同你商议。”
“什么事?”
“不知是否年纪大了,愈发怀念起故乡来。我想回禹州去,如果可以的话,居住在那儿不再归来,倒是最好。”
丹霄微微一笑,道:“这还不好办吗?你别着急,等我忙完这阵子,到时候陪你一起回去。虽然爹娘尸骨不知何处,我总要回去将祖宅买回,给他们建一座祠堂,也算尽咱们二人的孝心。”
“当真?”丹凝面露喜色,不敢相信地问道,“你肯放下这里的荣华富贵,跟我一起回去?”
丹霄承诺道:“当真。”
……
秦始皇三十四年,嬴政发五十万罪徏戍五岭,焚诗书。
秦始皇三十五年,嬴政坑术士,其长子扶苏好言劝谏,被斥至上郡监军,赴长城戍边。
秦始皇三十六年,嬴政命三万户迁至北河、榆中。陨石落东郡,上刻“始皇帝死而分”,有人传言“今年祖龙死”。
传言使嬴政不得民心,他心情越来越糟糕,借助丹药生活的日子已有几年,身体却一点都不见好转,反而是越来越无力。气急败坏的嬴政迁怒于赵高,并关押了全部的炼丹师,嬴政召李斯前去寝宫问话,李斯到时,见他病恹恹地躺在床上,立刻跪拜在地,忧心道:“臣参见大王,还请大王保重龙体!”
嬴政气息微弱,道:“寡人身体越来越弱,都是拜那些草包术士所赐,今此召丞相前来,是想问问有否更好的法子养身?”
李斯深觉忧虑,提醒嬴政道:“大王,臣一直觉得您身体每况愈下,可能正是和那些丹药有关!”
“所以寡人已把他们都关进了牢狱,准备一个活口不留!”
“万万不可如此,大王,他们都被杀死了,还如何查明真相?”
嬴政茅塞顿开,开始命人秘密彻查此事,通过层层入手抽丝剥茧,矛头渐渐指向传说中的“金大人”,无奈金大人身份太过神秘,从未有人亲眼见过他的模样,也不知他年龄几何。因常施仁善,金大人甚得民心,但凡有人知道蛛丝马迹关于他的下落,却守口如瓶不愿意出卖他。嬴政怒气无从发泄,便将炼金术士一一斩杀,他们中只有一人漏网逃走,且后背受了重伤。
护卫将赵高押来,嬴政怒斥道:“大胆赵高,竟敢伙同一帮术士欺瞒寡人,你简直罪该万死!”
赵高跪地求饶:“大王饶命,小人也不知丹药会出问题!当初小人确实是千辛万苦去的南山,好不容易才取来药方!”
嬴政更为光火:“寡人派人去了南山查看,根本不见什么道观,只有坍塌的破院,可见有人是故意建了骗你,瓮中捉鳖等你上钩!”
“这……这,小人不知情啊,大王饶命!大王饶命!”赵高吓得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一般。
“寡人惜你有才,又精通律法,暂时饶你一条贱命,这些炼丹术士中,定有内奸!如今还留有一个活口,你就将功补过,去把他找出来!只有找到他,才能查出那个金大人是谁!”
“是是是!”
“他肩背受重伤,一定逃不出咸阳城!现在就给寡人到处搜索,挨家挨户查看,绝不可有遗漏!”嬴政盯着赵高,目露寒光道,“若是找不到他,就拿你的命来抵过!”
赵高伏在地上,连连发誓:“多谢大王开恩!多谢大王开恩!小人一定会找到他!也一定会找出金大人!”
嬴政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仰天长叹道:“金大人!金大人!寡人的天下都快被这个人给毁了,寡人竟不知他是谁!”说着,他止不住心头怒火,伸手将案头的竹简与杯盏全都胡噜到地上,咣咣当当的声响听得赵高十分心虚。
赵高吓得要命,还得谄媚劝道:“以大王神力,定能将这人揪出来,届时饶是他有三头六臂,也得跪地向您求饶!”
“屁话!”嬴政鄙夷地望着他,口中道,“你懂什么?一根细小的鱼刺也能刺破喉咙,何况是这个全身长满利器的刺猬!”
赵高被他呵斥,不敢再多言语,灰溜溜地退出寝宫,开始着手搜查民居,到处去寻找漏网出逃的那名术士,此举比之当年寻蓝池刺客还要严重,简直把整个咸阳城弄得鸡犬不宁。
诗缨正在家中刺绣,却见丹霄满头大汗地进来,她觉得有些惊异,因为在她的印象之中,还从未见过丹霄这么匆忙过。
丹霄也不过多解释,直接同她道:“你快点收拾收拾,后院有车马候着,漪儿已经在里头候着,你上去跟她一起离城!”
诗缨觉得莫名其妙,问他道:“出了何事?为什么要现在离城?”
“蒋牧受了重伤!”
“蒋先生怎么受伤的?韩先生呢?”
丹霄神色顿时黯然,低声道:“韩野已经死了。”
诗缨呆住了,没想到会突然发生这种事,一时间脑子也转不过弯来。丹霄又催促她道:“姐姐跟丹初已经先走了,贵重钱物由陌儿领人偷偷运了出去,现在就剩下你与漪儿,漪儿已经在外头轿子里候着了,咱们全家即刻就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你莫再耽搁了!”
“为什么要突然离开?”诗缨还是要追问。
丹霄皱眉问她:“你不愿跟我一起走吗?”
“换作从前,只需你一句话,我就会问也不问地跟你走,去天涯海角都好。可是现在,我不是个孩子了,丹霄!我是你的妻子,我总要知道缘由!你在外面都忙些什么,做些什么,我从不过问,可义父义母对我恩重情浓,便是我走了,也要有理由跟他们告别吧!”
丹霄着急道:“要是真去告别,我们反倒是走不掉了!”
诗缨愣住了,忽然顿悟了什么似的,猜测着问道:“你究竟都做了些什么?莫非,莫非下毒谋害秦王一事跟你有关?”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你先离开,日后我一一跟你说清楚!”
“你现在就跟我说清楚,不许有任何隐瞒!”诗缨皱着眉头自己联想,忽然想通了,“秦王正派人搜寻炼金术士,你这会儿让我带蒋先生离开,莫非——莫非——怎么会……”
丹霄见她脾性固执,实在难以规劝,只得说出实情,与她道:“是,他就是嬴政现在派人到处寻找的生还者!是我派他和韩野潜藏入宫的,我所做这一切,就是为了除掉那个暴君!可我不知嬴政这么早就会察觉,还杀了那么多人!”
诗缨呆了,好半天回不了神,她望着丹霄,觉得面前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男人如此陌生,她仿佛一点都不了解他,他的野心、谋略、思想,她一点都看不透,也摸不着。
“诗缨,现在你是唯一能救蒋牧的人!他只要留在咸阳一天,就离死亡越来越近!因为你是丞相的女儿,所以出宫门时不必接受森严盘查,很可能就安全混过去,带他逃离!咱们一家从此也可以太太平平!”
诗缨忍不住与他辩驳:你说得倒轻巧!要能混过盘查倒是好,咱们不过换个地方生活,别人也追究不得,但是——你可知被查出来的后果?咱们全家可能立刻在当场毙命!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以为你斗得过嬴政?我真不懂,你为何这么不知轻重,去惹这些事!
丹霄道:“现在不是论谁是非的时候!我不能不管蒋牧……诗缨,韩野已经死了,蒋牧就剩下半条命,他们跟我那么久,我若连这点恩义都不顾,岂不是枉为世人!”
“那你就要一家子老小都赔着送命吗?我不答应!”
丹霄握着她的肩膀,好言相劝道:“诗缨,你听我说,现在这是唯一的法子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路……我会派弓箭手在暗中跟着,必要时如果暴露身份,拼却性命我也会救你们出来!”
“你的弓箭手再厉害,又怎敌千军万马?”诗缨眼泪直往下掉,哭是哭着,却已经转身去收拾衣物,丹霄终于放下心来。诗缨边忙碌边转头问他:“你做这一切,还有谁知情?”
丹霄没隐瞒,回答她道:“姐姐知道一些。”
“她没有拦着你?”诗缨的话语多少有些埋怨的意味,不知依照丹凝素淡如水的性子,怎能容得了丹霄乱来。
丹霄解释道:“她明知拦不住,所以就不过问。而我不想让你知道,无非是想保护你,知道得越少,就越不容易暴露,你也就越安全。”
诗缨默默无言,还能再说些什么呢?从她年少的时候为他舍弃父亲,天涯漂泊,也许一开始就注定了今天的命运吧。有些时候,人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成长到几何年岁,终究逃脱不了命运的转盘——只消他一个眼神,她就得紧紧跟上去。
车马顺利地驶出咸阳城,车上却没有一个人敢懈怠,因为据他们所知,前面的路上还有一个关卡,那里更为严厉一些,是由从边疆调回来的重兵盘查。传闻昨日有人走私货品不服盘查,当场就被处死。
“嘚嘚嘚……”马蹄一步步都仿佛踏在诗缨的心坎上,她越来越觉得紧张,回过头往后看看,蒋牧躺着,为了掩饰身份,身上盖了一张草席,草席上还放置些轻的包裹与衣物,使人无法察觉他的存在。挨着蒋牧身前坐着的正是燕离,他这次担任保护蒋牧的重任,整个人都提着一口气,表情甚是庄重。
察觉出母亲的不安,丹漪倒显得非常镇定,拍了拍诗缨的手背道:“娘,您的表情太僵硬了,放松点,别让人看出破绽。”
诗缨长吁一口气,想使自己镇定下来,可即便这样,她的身体还是颤抖得厉害,紧张地问燕离道:“你从车窗看看,外头有弓箭手吗?”
燕离道:“夫人,弓箭手怎能轻易露出马脚。丹先生既然说了,定然就会安排他们在暗处,您不必太过担心。”
“我是怕咱们今儿个都死在这里!”诗缨的语气不免有些沮丧。
正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下来了,赶车的正是管家,停下车子对盘查兵丁赔着笑脸,打招呼道:“各位官爷辛苦!”
“车里坐着什么人?要去哪儿啊?”
“回爷,里头坐着的是我们家夫人和小姐,这不,得了远方亲戚邀约,要赶去串串门子,小住几日。”
“什么时候串门子不好,偏选这时候?”满脸横肉的兵丁一把将管家推开,掀开轿帘子就往里钻,却没承想被人一脚踹下。
“大胆!里面什么人?”兵丁恼得从地上爬起来,他一声怒喝之下,身边的几个人都涌出了过来,个个警惕地拔出刀剑,将马车团团围了起来。
轿子里传出丹漪的一声娇斥:“我看你们才是狗胆包天!不分青红就往轿子里闯,还有没有规矩?李丞相家的女眷,你们也敢拦?”
兵丁傻眼片刻,却丝毫不轻信,冷哼道:“李丞相家的女眷?谁知你是真是假?兄弟们,别废话,我看这辆车极为可疑,把她们都押下来!”
正准备都涌上去,却听一个谨慎的兵丁极小声道:“万一真是李丞相的家人呢?那岂不是犯了死罪?”
领头的兵丁灵机一动,道:“这好办!李郡守正负责值守此地,这轿子里是不是他家的人,只要他来看过了,岂容他们撒谎?”
说着,便有一个兵丁跑去叫人。诗缨几人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在轿子里也听不见外面的动静,燕离的剑都拔出了鞘,等着拼个你死我活,却迟迟不见敌方出手,不禁也纳闷了。正当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门外一群人对一人拜道:“参见郡守大人!”
一个沉着厚重的男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回大人,这车轿里的人横得很,还说是丞相大人家的女眷,属下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请您来看看!”
男人带着讽刺问道:“是吗?”说着,便冷不防地掀起了轿帘,这么一掀,他愣住了,轿子里的人也愣住了。
三川李郡守,原来就是李由!
李由怔怔地望着轿子里的这张脸,他对她是多么熟悉。自从筱蝶离去,他心中对她的爱就被重新唤醒,每当她带着孩子们回丞相府小住,他的目光就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道德与欲望强烈交织着,为了不让自己陷落更深,为了挽回自己被扰乱的心神,他躲她躲得那么远,辞去了在咸阳的官职,主动要求调到边外,却仍是无法避免相见。
诗缨望着李由的脸,见他蓄起胡须,刀削的表情愈加坚硬,发丝也染上了岁月的风霜,再不是她当初见到的那个沉默少年了——还没等她吭声,身畔的丹漪忍不住了,小声叫了一句:“啊,舅舅!”
“嘘!”诗缨制止了丹漪,生怕她的声张会连累到李由。
李由拿眼往轿子里头看,越过虎视眈眈的燕离,目光直直锁定被覆盖物遮掩的蒋牧。诗缨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怎么办?万一李由翻脸不认人,那可如何是好?万一李由秉公执法,到时岂不是乱了套?她正踌躇着,却见轿帘已经落下,李由扭身走掉,怒斥围着轿子的兵丁道:“你们没长眼睛吗?里面坐着的是本郡的姐姐!”
“大人,这……这,属下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
“废话少说!还啰唆什么?快些放行!”
“是是是!”兵丁们赶紧散开,恭恭敬敬地跑去给诗缨的马车开道。
诗缨内心百感交集,终是逃过了这一劫,即将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她却突然想起了一事,心中甚是不舍,于是撩起车帘的一角,唤李由道:“由儿!”
李由顿住脚步,僵立着身子,却没有回头。
诗缨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小小声音,轻声道:“我,我可能回不来了,代我,代我跟母亲辞别……多谢了。”
直到车马的声响远去,李由还是没有回转头,也没有看她一眼,他生怕自己只要看上一眼,便会因为眷恋挽留她,从而带给她灭顶之灾。到这种时候,他像是才终能顿悟,美丽的相思会渐渐褪色,最后仅剩下气若游丝的奄奄一息。若没有天定的缘分,即便爱得再深,有时候,也只能选择放手。
秦始皇三十七年,年逾半百的嬴政在出巡途中病倒,随着病情一天天的加重,他深知大限已到,便着手确定立储之事。长子扶苏甚得嬴政赏识,因而嬴政毫不犹豫地决定传位给扶苏。
嬴政拟诏书要远在山郡监军的扶苏回来主持大局,却不料遗诏被老奸巨猾的赵高暗中扣押。不久,七月,嬴政出巡返回时驾崩于沙丘平台,终年五十岁。
随行出巡的李斯唯恐天下大乱,就封锁了嬴政离世的消息,将棺材悄悄运回咸阳。回宫之后,赵高以诏令和玉玺在手,拉拢李斯与他同伙,李斯这人越老越懂得明哲保身,秉承“万念私为首”的准则,所以为了自己的地位和家人的平安,只好妥协于赵高。他们假托皇命立胡亥为太子,胡亥上位后,先是以不忠不孝罪名赐死兄长扶苏,接连着又铲除了嬴政的其他子嗣。一时之间,秦宫犹如陷入水火,百姓也因更主换代,遭了不少变故。
丹霄带了一家老小迁去了洛阳居住,这儿没人知道他们的过往,丹霄也暂时放弃了营生,只管与家人团聚着过日子,倒也算太平。
诗缨稍有顾虑,她不知丹霄已经寻到了吕不韦的宝藏,担心总是这样下去早晚要坐吃山空,毕竟从前的金银都花费在丹霄的计划上,已然所剩无几。思来想去,她便找了机会提醒丹霄,问道:“咱们要不要再开一家玉馆,或是酒坊也好。总不能这么等下去,如此一来,早晚连跟着你的那些人都养不活。”
丹霄却摇头拒绝,与她道:“你先别着急,等一等。”
“为什么?”诗缨不懂。
丹霄解释道:“咱们初来洛阳,人生地不熟,若贸然开了张,声势小些形同虚设,声势若大些,势必就惹人妒忌。以赵高的奸猾,但凡听得了风声去,你以为他会不来调查吗?”
诗缨无奈,只得听从他的话。丹霄却自有自己的一番打算,在他看来,燃烧并非一味的透支,当人走过了绝境与坎坷之后,暂时停步不前,也不失为一种聪明的生存策略。
嬴政既死,调查金大人的案子也不了了之。李斯身为丞相,劝胡亥不应沉迷酒色颓靡,要多放心思在国家社稷上,为此惹恼了胡亥。赵高甚得胡亥信任,他想趁机瓦解李斯的势力,便在胡亥面前中伤李斯,胡亥听信谗言,下令将李斯逮捕入狱。李斯在狱中多次上书都被赵高扣留,赵高还造谣说李斯谋反,胡亥一味听信赵高,对李斯严刑拷问,最终腰斩于闹市。
李家败落,李夫人含恨饮毒,随李斯一同步入阴间。消息传来洛阳,丹霄如实转告诗缨,诗缨哭得泪水涟涟。等到喉咙都哭得喑哑,才想起去问丹霄:“那,李由呢?”
丹霄黯然道:“为了保护扶苏,也被杀死了!”
“啊……”诗缨犹如傻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快窒息了一般,半晌才终能平复喘息,满目怒火骂道,“嬴政那个暴君,筑长城,修阿房,造陵墓,焚书坑儒,行酷法苛政,奴役天下臣民使人命如狗,他死了且嫌不够,子孙后代又来害人!为什么!为什么!”
丹霄看得心疼,将她揽在怀里,唯一能给予她的,也不过是拥抱和肩膀。他心里又岂能平静?虽说不似诗缨这般与李斯夫妇情义深重,可毕竟李斯是个好官,他一一看在眼里。若没有李斯,嬴政何以能横扫六国,一统天下?若没有李斯,又如何能顺利废分封,置郡县,统一度量衡与钱币,使书同文、车同轨?现在李斯死了,朝廷必定就是赵高的天下了,赵高那人生性残暴、心狠手辣,一定会倍加草菅人命,祸国殃民。
这一夜,伴着诗缨呜呜咽咽的哭声,丹霄一夜未能眠。他起身走在长廊上,孤寂冷清的长夜只有他一人的影子,静默的,无声的,却无人知道,他内里已然波涛汹涌,翻江倒海。
……
接下来的日子,愈加不太平起来,胡亥荒淫无度,赵高以权谋私,秦王宫一片混乱,天下百姓也是民愤四起,纷纷有群众起义,但都因为规模太小、影响力不足而告败。在胡亥无能的统治之下,秦国国库渐渐亏空,兵士将领也愈加倦怠堕落。丹霄暗中铸造更多的兵器并囤积起来,试图找机会寻得帮手,从而一举颠覆秦王朝暴政,还天下百姓澄净乐土。
秦二世元年七月,朝廷大举征兵去戍守渔阳,残疾的陈涉也在其中。路遇滂沱大雨,兵将都淋得无法行路,只得停下歇脚,却因为四周都是荒山野岭,连个讨饭的去处也没有,一干人等窝在简陋的帐篷内,不由得怨声载道。
正都饿着、气着,却听有人道:“吃饭啦!吃饭啦!”
众人一听,忙都拥挤着往外跑,见外头不知从哪儿来了几辆马车,兵士们正从车上卸下搭着雨布的大筐。将雨布揭开后,但见里面一筐筐的都是白馒头,冒着腾腾的热气,还有鸡腿和熟肉,香气窜入鼻子里,使得那些人垂涎三尺。
“来来来,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拿!”领头将尉虽是这样命令着,众兵丁却一团慌乱,纷纷拥上前去抓肉和馒头,慌乱中有一根鸡腿挤掉在地上,腿瘸的陈涉挤不到前方去,又白白被人踏了几脚,所以也不顾泥水,将那鸡腿捡起来就往嘴里送,躲到一旁大口大口地嚼咽起来。
陈涉正狼吞虎咽的时刻,忽然觉得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抬头一看,雨雾中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也是作着兵丁的打扮,他不由得有些愕然:“是你!”
蒋牧笑笑,与他道:“没错,还认得我吗?”
“当然!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随我来,借一步说话。”蒋牧招了招手,指着旁边的马车,陈涉心有迟疑,左顾右盼了一番,见大家都沉浸在争夺食物的混乱中,并没有注意到他,所以还是跟随蒋牧去了。
蒋牧请陈涉上车,车子里能遮蔽外面的风雨,陈涉看着自己满身泥水以及鞋子上的洞,包括刚才狼狈的样子,想到都被蒋牧瞧见,多少有些不太高兴。上了车便没好气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我特意来找你。”蒋牧道。
陈涉带着疑惑问道:“谁让你来的?丹霄?”
蒋牧点点头,道:“不错。”
“他用意何在?你瞧瞧我现在,废人一个,残命半条,莫非他还不信任我吗?派了你来暗中监督?”陈涉话中带气。
“你误会了,我只是来帮你的。”
“帮我?”陈涉冷笑道,“真想帮我的话,能带我离开这儿吗?然后给我很多很多钱,让我脱离这种人鬼不分的生活!”
“你所要求的一切,我都会帮你办到,到时你会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眼下的问题是,你必须听我的号令。”
陈涉皱着眉头:“你们想要我干什么?”
蒋牧道:“方才外头的那些食物,便是主子派人送来的,目的是收买军心,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让那些人听你的话,跟你一条心。”
“你们意欲何为?莫非,莫非是想起义?”陈涉嗤之以鼻,不屑道,“丹霄以为他那点儿财富,能起得了什么作用?”
蒋牧从容道:“不瞒你说,其实早在之前,主子就暗地里操控了秦国所有的供货渠道,我可以如实告诉你,他就是传说中的金大人!”
陈涉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似的,睁大眼睛问:“你,你说真的?”
蒋牧点点头,道:“现在你要做的,就是乖乖听话,按照主子的指挥,领着这些人揭竿起义!”
陈涉略有迟疑:“我……我一个废人,能做什么?”
蒋牧笑笑,看透了似的,口中道:“只要能发财,你有什么做不了的?如若你不应我,我离开之前也不会留你活口;如果你应了我,咱们破釜沉舟,一定能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到时候,金银珠宝,荣华富贵,一样都少不了你的!”
陈涉这些年饱受欺凌压迫,也受够了穷苦困顿,做梦都想再过上奢华的生活,当即横下心来,道:“我做!可是,可是如何才能使他们听我号令呢?”
“我会在暗中一直跟着你,指导你,你只是需要按照我说的要求去做就好了!”
“好。”陈涉应道。
直到蒋牧走了,陈涉还怔怔地无法回神,他的记忆回到几年前,在蓝田的时候,被丹霄亲自驱逐的那一日。
丹霄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一直拿你当兄弟,却未曾想到,原来你是在利益面前卖主求荣之徒!”
陈涉拼命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我做错了什么?”
“你哪来的钱财花天酒地?我已经派人调查过了,荆轲是你害死的,是不是?当年他从燕国来秦,去戒忧堂找我,是你暗中出卖了他,获得大笔赏银,从此才得以逍遥自在!”
“我……”陈涉没想到这个秘密,多年后还是被翻腾出来。
丹霄怒道:“帮或不帮荆轲,我自有定夺,你为何都没知会我一声?”
陈涉嘴硬道:“我错了什么?你当时不也在为嬴政做事?若知道荆轲要去刺杀他,难不成你还会帮忙?”
“不管我决定如何,你不该瞒着我做这种事!”
“良禽择木而栖,你升官发财混上好日子了,我有什么?为何就不许我发达?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我这么做,有什么错?”
“你竟如此顽固不化,枉我当你是兄弟!”丹霄怒道,“现在戒忧堂也几乎毁在你的手里,你监工不利,采摘的原石越来越糟,整日在这花天酒地,骄奢淫逸,枉我如此信任你!”
“我们好歹也是兄弟一场,你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绝?”
丹霄却丝毫不顾情面,指着他道:“你现在就离开这里,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
陈涉惊呆,没想到他会如此绝情,半晌才回神道:“莫非你一定要将我逼上绝路?你可知道,若我说出荆轲与你姐姐的干系,嬴政绝不会放过你!”
他越这样说,丹霄越是反感,冷冷质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我肯放你一条生路,已是最大恩赐,你还想怎样?”
陈涉怕极了他这种眼神,也许因为心中有愧,他始终畏惧丹霄。就这样,他只得灰溜溜道:“好,我走,我走!”
“我会一直派人盯着你,你记住,安分过日子,时时刻刻给我记住!若你胆敢出去乱说妄言,莫怪我不顾情面!”
陈涉自知理亏,也明白同丹霄作对绝无好下场,当初他纵火杀害丹凝,能得丹霄饶恕一命,又收留这些年,丹霄对他也算仁至义尽了。所以,后来陈涉就回到自己的故乡,钱花完了,便给人做佣工糊口,常常受人欺压,现在又被征兵来到渔阳,原以为余下年月就这般浑噩消耗,却没想到,又再次跟丹霄牵上瓜葛。
在同一个契机的轮回中,他们从各自的路途又走到一起,像站在命运棋盘中的黑白两色棋子,牢牢地坚守各自的领域,他似乎已经能预料到,最终还是会有一方落败收场。只是这次,他暗暗下定了决心,发誓不再做低微惨败的那一个。
丹霄派遣丹陌与蒋牧在暗中协助陈涉,因人们都信奉鬼神之说,相信占卦能卜算吉凶,经过谋划后,丹霄便决定用障眼的鬼神之术,借此威慑众人,使得军心向陈涉靠拢。
这晚仍是在途中,兵卒们买鱼回来吃,却在鱼腹内发现“丹书”,上书写“陈涉王”三个大字,众人面面相觑,皆觉惊奇,也不敢食那条鱼。却没人知道,那是一早丹陌与蒋牧就准备好的,先用朱砂在绸帕上写好字,再伪装成卖鱼之人。与此同时,半夜时分,在营地附近的一座荒庙里,突然燃起熊熊烈火,不仅耀红了半边天,还伴有狐狸似的鬼魅声音,大声呼喊道:“大楚兴,陈涉王!大楚兴,陈涉王!”
正在睡梦中的兵卒们都惊醒了,那瘆人的叫声使得大家都惊恐害怕,纷纷交头接耳:“你们听见了吗?”
“听见了,像是在说陈涉王!”
“这太奇怪了,白天吃鱼的时候,鱼肚子里的丹书也是这么写来着!”
众人说着,皆用敬畏的目光看着陈涉,陈涉心里沾沾自喜,表面上还要故作镇定。平日里他因为身份卑微,待人就极为热情和气,现在大家又把他跟楚国复兴联系在一起,他在兵卒们心中的威望顿时一夜高涨。
蒋牧见时机基本成熟,便趁着两个押送兵卒的军官喝醉之时,故意扬言逃跑,这激怒了押送他们赴边的将尉,他醉醺醺地抽出皮鞭,斥责大骂兵卒打扮的蒋牧,抽得蒋牧皮开肉绽:“想逃跑?看我不打死你!你们这些人,谁若是胆敢有逃跑的心思,下场就跟他一样!”
众兵士连日来劳苦奔波,本就不情愿前去边疆,现在又看蒋牧被人殴打,将尉口出狂言,说话越来越难听,不由得群起攻之。丹陌首先跳将出来,冲上去拔出一名将尉的佩剑将其杀死,陈涉见机也冲上来,趁势杀死另一名将尉。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都被震慑住了,表面虽是有点害怕,心里却是拍手称快。蒋牧给陈涉递了个眼色,陈涉便站到人群之中,面对九百多兵卒朗声道:“各位,咱们在这里遇上了大雨,已经不能按原定日期抵达渔阳。你们也知道,误了期限大家都要被斩杀,即便侥幸不被砍头,去边塞苦役十有八九也得送命!好汉不死便罢,死就要死得轰轰烈烈!凭什么王侯将相天生尊贵,你我便都要受人欺压?”
陈涉铿锵有力的一番话,无疑说出了大家的心声,兵卒们对秦王朝的满腔怨恨与愤怒,皆如同决堤洪水一般奔腾而出,丹陌首先一声高呼:“愿听从陈将军号令,鞍前马后,听凭差遣!”见他这么喊,大家也都跟着叫道,“我们愿听从陈将军号令!”
于是,就这样,在陈涉和蒋牧的带领下,众人袒露右臂作为标志,筑坛盟誓,陈涉按照丹霄的指挥,按照谋划,诈以公子扶苏、楚江项燕之名宣布起义。陈涉自立为将军,封一名彪悍兵士吴广为都尉,众人群情激扬,一举攻下了大泽乡,接着又攻下蓟县。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就如同燎原的星星之火,开始烧遍大江南北。很快,如丹霄所预料一般,陈涉吴广“举大计,平天下”的壮举,得到了所有饱受秦役的老百姓的响应与支持,大家纷纷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起义的队伍之中。如此,他们乘胜追击,不足一月,又连连攻克安徽五县,很快,陈涉已经把起义的火种带到自己的家乡——中原大地!
陈涉大军控制安徽、河南大片地区后,决心进攻秦国很重视的疆域——陈地。丹霄作为幕后指使者,为拉拢军心,不仅让兵士们丰衣足食,还给他们配备了最好的战马和武器,军队一举攻城将陈地拿下。
打下陈地之后,陈涉当即召集当地三老与豪杰共商大计,这些人亲眼目睹秦朝暴政,也都心怀不满。现在见陈涉率领起义之军与秦军抗衡,短短一个月就连克数地,不由得非常敬重,纷纷建议愿拥戴陈涉。陈涉一时兴奋,自封为王,并立陈地为都城。
消息由丹陌回洛阳时报于丹霄,丹霄甚觉忧虑,同他道:“陈涉称王为时过早,眼下之计,应当先推翻秦王朝,解救天下老百姓!”
丹陌无奈道:“孩儿与蒋先生劝说过了,陈涉却坚持己见,说是只有立了王国,才能更有威信,他还自封了国号,叫张楚!”
“看来,我得去跟他谈谈了。”丹霄道。
丹陌多少有些担忧,与他道:“爹,您还是留在洛阳吧,那边有什么重大的事,孩儿会定期回来禀告。有我和蒋先生在,您就不用亲自奔波前去了。”
丹霄却道:“便是你不回来,我也正要派人找你回来,你妻子快要生产了,你就留在家中陪她吧!”
丹陌大喜:“真的?”
丹霄点点头,道:“她是富贵之家出身,肯抛弃父母跟随你来洛阳,已是咱们家的福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就要当爹的人了,尽起自己的责任,莫像爹当年那样,平白让你娘一人受了那么多苦。”
丹陌颔首道:“是。”
……
两个月后,丹霄抵达陈县,陈涉派人列队相迎,特设盛宴款待。丹霄却总觉有些不对劲,明明他是统领和指使陈涉的人,如今却觉得陈涉骄矜自傲,衣装华丽,摒弃了过去的谦逊与自卑,俨然他自己就是高高在上的王。
丹霄对他恢复从前称谓,做出一笑泯恩仇的从容,致谢道:“这阵子真是辛苦你了,陈兄!”
“何来此言?客气客气!”陈涉笑哈哈道,“如果没有你,也就没有本王的今天,来来来,为了大计,咱们碰一杯!”
他自称“本王”,多少令丹霄有点反感,可见他极为享受现在的身份,虽很讨厌,丹霄却依旧不露声色同他饮酒说笑。酒过几巡,醉意正浓的陈涉说话时舌头就打了结,脸上是陶然的得意,毫无顾忌道:“想我陈涉半世坎坷,谁料到还能有今日!没准这就是天意!老天爷是想把亏欠本王的,一次都偿还回来!”
“陈兄下一步有何打算?”丹霄故意问。
“打算?不还是得听你的吗?没有你,本王哪来的兵器好马?丹霄,你放心,只要你拥戴本王,舍得出钱供本王打天下,本王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好处!哈哈哈,哈哈哈!”
陈涉狂妄大笑的模样,使得一旁护卫丹霄的蒋牧都看不下去了,蒋牧凑到丹霄耳畔,低声问道:“主子,要不要属下教训他?”
“莫要妄动。”丹霄小声呵斥住了他,蒋牧便也只得忍。
陈涉看见他二人交头接耳,却颇有不满道:“丹霄,莫怪为兄的说你,有你这条看门狗守着本王,你还有何不放心,非得亲自前来一趟?”
“大胆陈涉,你说什么!”蒋牧恼了。
陈涉却也盛气凌人,指着他道:“哼,你别以为现在还跟以前一样!看看清楚,现在这里是本王的地盘,你必须听本王的号令!还有你!”陈涉说着,手已经指向了丹霄,他阴险笑笑,道,“只要本王一句话,你们就难活着离开这里!箭已经在弦上,如今这游戏怎么玩,可就不是你说了算了,丹霄!”
蒋牧怒火腾腾,险些准备拔剑,却又被丹霄呵斥回去:“蒋牧!不许妄动!”
听到丹霄这么命令,蒋牧只得忍气吞声。丹霄却对陈涉赔着笑脸,假意奉承他道:“陈兄误会了!我就知道没看错人,陈兄你自有一番壮志豪情,此事便非你担当不可!如今你我二人,你的兵力加我的财力,定能势如破竹,万夫莫敌!你且放心,不管你作出什么决定,小弟都会义无反顾地支持!”
“哈哈哈,这话本王爱听,不愧是本王的好兄弟!来来来,今儿个要尽兴,咱们再干一杯!”陈涉又痛饮几杯,丹霄耐心作陪,直喝到夜色深沉,陈涉醉得被人抬着回了卧房,丹霄跟蒋牧才得以离席。
回到居所客栈,蒋牧仍是愤气难平,与丹霄道:“主子,你也看到了,他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俨然把我们当成可随意利用的棋子!他似乎忘了,是谁提携他到了今日。瞧他现在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
丹霄道:“莫要动怒,动怒于事无补。”
“属下只是怕他一意孤行,会坏了全盘的计划!到最后咱们不是养了猎人去打狼,而是又培养一条饿虎!”
“已是血盆大口张开的饿虎了。”丹霄叹息一声,失落道,“我以为他不会如此狭隘,却原来他还是贪慕虚荣,不思悔改。”
蒋牧忧心问道:“接下来可怎么办?属下担心他不再受控,反客为主,咱们反而成了他的棋子!”
“莫要着急,容我想想法子。”丹霄沉吟片刻,定定道:“是我看错了人,低估了他的野心。如他所言,箭的确是在了弦上,但是——箭能去多远,却并非拉弓的人说了算。”
“主子的意思是?”
“我们是制造者,也就是决定者,如果他不听话,我定会采取必要的手段。”丹霄顿了顿,叹息道,“不过,那就是非走不可的一盘死棋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就听得有人把门擂得咚咚作响,蒋牧警醒地去开门,见外头是陈涉的兵士,便问:“有什么事?”
来人禀报:“回蒋都尉,陈王说今日在练兵场集训,特请金大人前去过目!”
蒋牧回头问询丹霄意见,而后道:“你们先去吧,金大人随后就到!”
语毕,蒋牧服侍丹霄起床穿衣洗漱,又吃了早点,这才乘车马前去练兵场。途中丹霄已有预测,陈涉叫他去练兵场定是别有用意,果不其然,等他下车的时候,见陈涉正在练习射箭,他的排场非常气派,靶场还摆放着楠木做的龙椅,有几个人撑着华帛,看上去真是华丽,与嬴政出行也几乎无异了。
但陈涉的箭靶子却非常特别,不是草人,也非木盾,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见丹霄来了,陈涉笑哈哈道:“丹老弟,你要不要也来试一试,跟为兄比试一下射箭?咱们看看谁的准!”
丹霄推辞道:“陈兄你又怎会不知,小弟自幼不习武,哪里会射箭?还是站在一边看着吧。”
“也好。”陈涉指着当箭靶的那个兵士,吩咐身边人道,“来人哪,在他头上摆个果子!”
“是。”随从听得他的命令,赶紧在箭靶子头上摆了个苹果,那当箭靶的兵士心里战战兢兢,脸上却不敢表露,僵硬地站着,唯恐自己一个颤抖或者趔趄,顿时就命丧当场。
陈涉拉弓绷弦,只听“嗖”的一声箭响,那苹果一下子就碎成了几瓣,“箭靶子”拾得一命,吓得顿时瘫软倒地,半晌也爬不起来,其他人则是个个拍手称快,谄媚地奉承陈涉:“大王箭术精湛,真乃神人!”
陈涉得意扬扬,转头去看丹霄,却见他一派庄重,面无喜色,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对着那个做箭靶子的士兵道:“站起来,再来一次!”
“啊?还来?”那士兵吓得要命,却不敢违抗,只好颤颤巍巍站起来。
这一次,陈涉命人放在他头上的,却非苹果,而是一颗小小的葡萄,兵士吓得腿脚哆嗦:“这,这太小了点吧?”
“混账东西,你是质疑本王的箭术?”陈涉责问道。
兵士赶紧跪下身求饶,口中道:“属下说错了,属下该死……”
“该死?本王叫你去死,你就会去吗?”陈涉皱着眉头,命令他道,“站直了!否则箭头无眼,今天可能就是你的忌日!”
那兵士不敢有怠慢,赶紧爬起来站好,还亲手将那颗葡萄从地上捡起来,又放在自己头上。蒋牧不忍心看下去,难过地别了头,丹霄轻轻安慰他道:“耐心些,镇定。”
这次陈涉却偏偏故意似的,射箭时故意手一松,那箭“嗖”的一声出去,却直直擦掉了兵士的一层头皮,那兵士头顶鲜血直流,落在脸庞,吓得当场叫喊出声:“啊!啊!”痛得晕倒在地。
陈涉却没事人一般,扔下弓道:“没出息的货色,拉下去砍了!”他说完这句,顿作意兴阑珊的表情,对丹霄致歉道,“抱歉,丹老弟,为兄昨夜没休息好,现在再去睡一觉,让蒋都尉带你逛一逛吧!”
丹霄颔首道:“好。”
陈涉走后,蒋牧终于忍不住了,压抑着怒气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叫咱们来看这一出!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咱们的人,还拉来做活靶子!”
丹霄定下心神,望着乌泱乌泱的兵卒们,低声问蒋牧道:“这队伍里还有咱们多少人?”
“几十个。”
丹霄道:“跟他们打好招呼,必要之时,我一声令下,大伙儿就撤退离开,莫做了枉死鬼。”
“是,主子!”
……
丹凝越来越觉惶惑不安,自从丹霄离开咸阳之后,她做梦总是能看见他,一次次在梦里,她看到他遭遇险境,或是他漠然离去,空留下她一人站在原地不能动,声声呼唤“霄儿,霄儿”,却总也不见他回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丹凝越来越憔悴。为了缓解内心的忧虑,她决定去找丹霄,可是又不想让诗缨知道担心,就谎称要去禹州故土拜祭父母,几日之后就归来。诗缨担心她一人行路的安危,丹凝便指名让燕离作陪,燕离被她收养多年,自然是义不容辞。毕竟燕离武功高强,诗缨就放了心,没多联想。
行至路上,丹凝才跟燕离说出实情:“我总有不好的梦,燕离,我不是要去禹州,你陪我去找霄儿。”
燕离愣住,试图劝慰:“姑姑,丹先生出门去做生意,说是很快就会回来,您又不知他身在何处,到哪儿找去?我看你最近脸色不好,还是回家好好歇着,莫再奔波。”
“你以为我不知道?”丹凝苦笑道,“我已问过陌儿了,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事,我不能由着霄儿这么下去,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姑姑——”
“你若不陪我去,我便自己赶车了!”丹凝固执地板脸道。
燕离无奈,只得应允。他们才刚出了咸阳城,丹漪就骑着马赶了来,她做着男装的打扮,拦在车轿前时,把丹凝和燕离都吓了一跳。丹凝惊愕问道:“漪儿,你跟来做什么?”
丹漪笑呵呵道:“待在家里要闷死了,我也想出去走走。姑母,我听娘说你是要回禹城给祖父祖母上坟,是不是?也带上我一起吧。他们还没见过我呢!”
“别闹了,漪儿,你快回去吧!”丹凝不容置疑拒绝道。
“为何不能带我一起去?娘都允许了啊。何况……何况,难得爹爹不在家,我跟燕离才能有相处的机会,姑母,你不是一直赞同我们的吗?现在就不能可怜可怜漪儿?”丹漪说着说着,已经泫然欲泣的模样,弄得燕离心疼不已,手足无措。
丹凝明知她是故意,却也不好再拒绝,只得应承道:“好,那就一起去吧。”
丹凝兴奋不已,快快乐乐地跟着燕离和丹凝一起赶路,却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因为根本不是去禹州的路途,便忍不住问丹凝道:“姑母,这里是——”
“我问过陌儿了,你爹就在这附近。”丹凝未再隐瞒,直接与她道,“其实我回禹州是假,来寻你爹爹是真。”
“爹爹在这儿做什么?不是说他去咸阳做生意了吗?”
丹凝忧虑道:“听闻他现在跟起义军混在一起,我不清楚究竟,所以一定要来看一看。”
丹漪瞠目结舌,也没想到父亲会跟起义有关,却见燕离一脸镇定,可见他早就知情的,没准还和丹陌一样,是丹霄的帮手。
……
陈涉的“张楚”政权建立之后,全国范围内反秦斗争愈演愈烈,到处飘扬“张楚”大旗。陈涉越来越有号召力,农民起义的烈火已成燎原之势。与此同时,一些之前落败国的贵族参与势力也纷纷收罗旧部,起兵反秦,其中分别有刘邦、项羽、英布、彭越等人。
陈涉与吴广在其他支持者的协助之下,进一步确定行军战略,陈涉任命吴广为副王,由他率领起义军主力西击荥阳,取道函谷关,直捣秦都咸阳。同时又命其他人入武关,进而迂回攻关中,随后又命人分别北渡黄河,进取原赵国领地,向南攻取九江郡,进宫广陵,攻取长江下游、黄河以南大梁等地。一时之间,各路起义军勇猛作战,所向披靡,陈涉越来越得意,以为天下大权指日可待,却没想吴广攻下荥阳不久,大军西进就受到了阻碍。
荥阳自古就是兵家必经之地,附近还有秦囤积大量粮食的敖仓,拿下荥阳,取得敖仓,就可以切断秦军的粮草供应,也能解决起义军的军需问题。可是吴广万万没想到的是,抢来的粮食却都是沙粒!
当时起义军的队伍已经拥有战车千乘,士兵数十万人,秦二世胡亥一听大军逼近咸阳,顿如晴天霹雳,大惊失色。在都城空虚调兵不及的情况下,只好听从少府章邯之谋,赦免在骊山陵服役的几十万刑徒,并封章邯为将军,临时组编军队抗衡起义军。起义军本因为粮草不足正在休整,没想到会被突如其来的几十万秦军攻打,一时之间措手不及,只得被迫退出关中,在曹阳亭固守抗击秦军数十天后,又败退渑池。可是最终,在无粮无援的情况下,还是寡不敌众,落败于秦军。
溃败的消息传至陈涉处,陈涉大惊失色,不解问道:“粮食是咱们从荥阳敖仓抢来的,怎会有问题?”
“已经调查过了,是那个金大人买通了掌管谷物的治粟内史,率先把粮草都换成了沙粒!咱们兵卒饥渴困顿,哪里还有力气打仗?”
“金大人?”陈涉恍然大悟,恨恨道,“好个丹霄!原来他早有准备,竟然决绝到如此地步!”
“大王,咱们现在怎生是好?”
“即刻派人去阻拦丹霄与蒋牧,不许放他们活着离开!”陈涉吩咐道。
“是!”
陈涉的部下带了几十个精干的兵,立即出发前去丹霄居住的客栈。与此同时,丹凝三人已先一步找到客栈。
丹霄与蒋牧正在屋中商议要事,没想到丹凝和燕离三人会突然造访,不由得惊讶一场,问道:“姐姐,你们怎么找来的?”
丹凝望着他,定定道:“停手吧,霄儿,我不管你在做什么,记得你答应我的承诺,现在跟我回家去。”
“姐姐,你听我解释——”丹霄拉她坐下,还没等他说话,就听外面轰隆巨响,好似是大门被砸破的声音。
“蒋牧,去看看怎么回事!”
蒋牧颔首出去,才没一会儿工夫,神色凛然回来道:“主子,不好,咱们被包围了!”
丹霄一愣,情知不妙,肯定是荥阳的事被陈涉发现了,知道他动了手脚,为今之计不宜耽搁,必须尽快离开才是。忙道:“快从后门走!”
“到底出了什么事?”丹凝愕然问道。
“别问那么多,回头我慢慢跟你解释,现在咱们很危险,要赶紧离开这儿!”丹霄有点儿焦急了,他一人无从逃脱倒不怕,万万没想到丹凝和丹漪都会找来。若牵累她们出事,他可怎能心安?
几人出了门沿着走廊下楼,准备往后院门前跑,却听门外车马吆喝声步步接近,已经有十几人一队,率先扛了刀剑冲来。
丹霄见状大惊,忙道:“燕离,漪儿,你们带着姑母先走!”
却见丹漪满面凛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望着他道:“爹,我不走!你走!你带着姑母走!我们保护你们!”
“是,丹先生,你跟姑姑快走!”燕离也这么说。
说话间双方已打了起来,亏得是燕离与蒋牧身手矫健,对付这些人倒还不算太吃力。丹霄愣着看他们厮杀,也帮不上忙,却不防被一士兵从暗处袭来,冲他便是一刀。幸亏丹漪手疾眼快,赶在那人之前拦腰一刀,这才救了丹霄一命,她不顾自己被溅了满脸的血,着急地又催促道:“爹,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不带姑母快走!”
丹霄这才如梦初醒,拉着丹凝就往外跑,他满脑子气血翻涌,忽而悔恨起自己的固执来了。若不是他阻拦着,丹漪恐怕早就已经得到幸福,也不至于耽误到这个年岁还待字闺阁!可是丹漪呢,她和燕离非但不怨恨他,还舍命救他出水火。是父亲看轻了女儿吧?丹霄鄙夷着自己,暗想着,一直以为丹漪娇生惯养,脾气执拗,却原来柔软俏丽的外表下是铿锵坚韧的心,有着冲破逆境的勇气,更有临死不畏的气度!
那十几人不经杀伐,一一被蒋牧和燕离毙于剑下,丹霄与丹凝找着了车马,他刚扶丹凝上去,见丹漪、燕离、蒋牧三人也赶了来,不由得又惊又喜,道:“快上来,走!”
“主子,您坐进去,燕离,你赶车,我来断后!”蒋牧立于原地,唯恐还有追兵前来。
见他固执忠诚,丹霄备受感动,与丹凝、丹漪坐上车后,燕离一声呵斥,快马便腾蹄奔起,车马颠簸着往前疾驰。
果如蒋牧预料一般,车马刚走,守在前门的又一批士兵已追到后院,与将牧展开又一轮的厮杀。蒋牧扬起长剑劈下去,一下子除掉几个人,又手疾眼快地躲避旁人砍来的利刃。但是兵士的援兵却越来越多,他一人之力渐渐匮乏,终是稍不留神,被人一刀刺入胸口,他瞪大眼睛,顿觉胸口一凉,低头向身上看去,只见伤口处正有鲜血喷涌出来,润得皮肤黏稠发热。
……
“准备,放箭!”临死之前,蒋牧听得这一声呼喊,便知原来陈涉还准备了弓箭手。可惜,他再也没有力量去营救丹霄他们,只能带着一腔怨愤,颓然倒入尘土之中,再也没能站起来。
丹漪担心蒋牧,撩开轿帘向外望去,没找着蒋牧的影子,却见一片黑压压骑兵踏马而来,手上还各自举着弓箭,不由大惊,对燕离喊道:“燕离,快一些!他们追来了,还带着弓箭!”
燕离闻言,忙呵斥马儿快行,丹霄忧心忡忡,似是已能预料到蒋牧遇难,一时之间心里难受得紧,也有些失神。
“漪儿,快别伸头,你躲入轿子里,省得他们弓箭射到你!”燕离赶车之时还不忘惦记丹漪的安危,丹漪听得他的话,赶紧缩头躲进轿子里,却在触碰到丹霄的目光之时垂下头,唯恐父亲又怪责她与燕离。可是还好,现在情势紧急,丹霄也顾不得她,只是默然无声。
燕离的车马越行越快,躲过了弓箭的袭击,一波波的箭射来,有的射在轿子的木框上,幸而他们都没有受伤。丹霄耳中似乎有幻听,感觉到“嗖”的一声响,丹凝立即朝他扑来,接着就无声息了。他还以为是马车颠簸得厉害,使得丹凝坐不稳,等看见她后背上插着一支箭,衣裳都被鲜血浸染通红时,才恍然明白,原来她是为他遮挡了危险!
“姐姐!姐姐!”丹霄大惊失色,晃着丹凝问道,“你怎么样?你怎么样?”
丹凝开始感觉到疼痛,疼痛使她腿脚发软,只能这么趴在丹霄身上,身体内的血液似乎在一点点抽离,使人变得虚空。
“姑母!姑母!”丹漪吓得哭了。
丹霄跪在轿子里的地上,用力支撑着丹凝,他听见她大口大口地喘息,温热的鲜血从她身体内争先恐后地流出来。
燕离还不知轿子里的情形,见前方一队浩荡人马赶来,认出领头的是丹陌之后,不由得惊喜交加,转头对轿子里喊:“丹陌带人来了,咱们有救了!”
与丹陌一同前来的,还有丹初。丹陌带着诸多人马往后厮杀,拦住了陈涉的那些兵卒,丹初则跟着燕离的马车往洛阳走,听得轿子里传来丹漪的哭声,这才觉得不对劲,赶紧下马进了轿子,却见丹凝后背中箭,已经奄奄一息!
“姑母!姑母!这,这是怎么了?”丹初眼睛立刻就红了。
“啊,真好。”丹凝模模糊糊的,像突然从漫长的梦里醒了过来,从丹霄肩窝里抬头,苍白的脸面对着丹初,口中喃喃道,“没想到,我临死之前,还能看见我的初儿,我便是……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胡说什么!你不会死!你不会死!”丹霄喉头哽咽,慌得难受。
丹凝嘴角溢出一丝笑容,丹霄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笑容,不沾染时光,亦是他永难忘记的美。
“万般……万般皆是命。”丹凝望着丹霄,轻轻道,“我自知根本劝不动你,霄儿,你又不听话……你变了太多……”
“姐姐——”
“你明明答应我的,说是只要杀了嬴政,从此就安分过日子,却瞒着我弄得生灵涂炭,遍地战火……霄儿……你可知……你可知不管死的是谁,总是一条人命……也总得人来偿……”
“快别说话了,姐姐,你别说话,别再说话!”丹霄眼含泪水,口中道,“我知道你身为大夫,对万物都心怀仁善,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下来!”
丹初观察丹凝的脸色,却见她脸色由苍白变了颜色,嘴唇也乌青发紫,不由得惊道:“这箭是带了毒的!”
丹霄问他:“不能拔出来吗?初儿,快点帮你姑母拔出来!莫再让她受苦!”
丹初为难地摇摇头,道:“拔除会失血过多,一样难逃劫数。”
“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眼睁睁看她死吗?”丹霄恼了,红着眼骂他道,“枉姑母还夸你聪颖,说你有神医之资,你这蠢材,却连这点伤都医不好么!”
“爹爹,我……”丹初见他着急,心里也跟着难受得要命,又心疼丹凝的伤,眼泪都落了下来。
丹凝看着丹初和丹漪泣不成声的样子,委实感到心疼,兀自浮现一丝苦笑,责问丹霄道:“霄儿,你瞧你,怎像个不讲理的孩子?莫再……莫再执着了,我活不成了,我知道……”
“姐姐!”丹霄恨不能自己代她去死。
丹凝静静道:“霄儿,人活着,才会有无穷无尽的遗憾,今我若是死了,也不失为一件幸事……我再没放心不下的事,只是担心你,你虽长大了,在我眼里却还是孩子,你要听话,霄儿,好好的吧,莫再……莫再——”
话还未说完,丹凝已在那个瞬间失去了知觉,只听见死亡临近的脚步声,那是极为轻微又极为恐怖的声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提起最后的气息说了一句:“把我的骨灰带回故乡,这样,我就是死了,也能跟爹娘在一起!”
说完这句,她就闭了眼,再无气息。丹霄耳畔却如同幻听一般,还响彻着她的话语,她纯洁安恬的声音犹如天籁,她淡然地躺在他怀里的样子,是那般庄重与自然。她的声音成为最美的歌唱,他聆听着,觉得那声音拥有向死而生的力量。
车轿缓缓朝前走着,天色渐晚,薄云被夕阳烘成桃花。
丹凝的身体慢慢变凉了,丹霄还是不肯放手,牢牢地把她抱在怀中。
随着路途向前,天色越来越暗,行至的土地上泥沙松松软软。乌云四散而去,天上出现一轮皎洁的明月,兀自洒下清冷的光,如此锋利,如此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