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许大山河旧。几多人、剑倚西风,笔惊南斗。俯仰之间成陈迹,亡是子虚乌有。
——宋·方岳《贺新凉·戊申生日》
诗缨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她感觉自己躺在很坚硬的地方,非常不舒适。映入眼中的是刺目的光芒,耀得她什么都看不清楚,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头脑昏沉欲裂,整个人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
好半天她才算是适应光线,坐起来环顾四周,感觉非常惘然,这里是什么地方?到处都是青草与乱石,看上去犹如置身绝谷荒野。
诗缨惶恐地想,这里是地狱吗?不,地狱不该是黑咕隆咚的吗,哪里会有这么刺眼的光?据说死后的魂魄见了光就会消散,那她怎么还好端端的?诗缨用左手使劲去掐自己的右手,手背感觉到一阵疼痛,心里不由得得到了些安慰:“啊,至少我仍活着。”
诗缨强撑着让自己坐起来,她觉得晕乎乎的,于是用双手去按摩太阳穴,希望自己能再清醒一些。可即便这样,她的呼吸仍然吃力,似乎是从来都没这么累过。蓦然,她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
她同丹霄赌气离家出走,先是在咸阳城郊找了个旅店住下,然后就昏迷不醒了。等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锁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门也打不开,窗子也被钉死了,无论怎么叫喊,就是没人搭理她。后来她累了、饿了,便有人开门送了食物和水进来,他们个个都穿着黑衣,也蒙着脸孔,只露出两只眼,根本看不出长得什么模样。
“你们是什么人?我怎么会在这儿?”诗缨急切地问他们,却没一个人回答她。她想趁着门开的空隙跑出去,却又被人押了回来,因为走廊外还有七八个这样的黑衣人守卫着,显然是为了防备她逃走。
她曾一次次试图溜掉,却总是被人捉回来。他们不肯放过她,却也给她饭吃,让她好好睡觉,并且不侵犯她的私人空间,但就是没人跟她说话,无论她怎么叫喊,就是没有人回应她一句。
“你们都是哑巴吗?为什么都不出声?你们到底要怎么样?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你们的主子又是什么人?”诗缨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却如自言自语,根本换不来回答。
一连好几天下来,她整个人精神都要崩溃了,反抗、谩骂、央求,能使的法子都使了,还是不得脱身。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她就开始绝食,饿得昏昏沉沉也不肯吃饭。那些黑衣人这才显得有些急了,逼着她吃饭,命令她不许死,她却毫不妥协,牙关紧咬,就是不肯张开嘴。
后来应该是饿昏了吧?她休克过去,就再也没有知觉,好像睡了沉沉一觉,睁眼醒来就到了这么个鬼地方。
诗缨摒弃没用的猜疑,开始凝神静听,希望能听到些不一样的声音。结果等她安下心神后,耳朵里传来的都是虫子的鸣叫声,还有哗哗的水流声,这儿潮湿又阴冷,像是某个山谷的底端。她扬起头来,开始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高处传来的光亮还伴随着树影。由此可见,她的确是在低处,可是却不见有通到上头的路。她伸手触了触旁边壁缘,却因为长着青苔太过湿滑,根本不能攀爬上去。就算她勉强沿着石壁攀岩,也极有可能会落下来——诗缨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发现它竟稍微有些隆起了,真是神奇,她经历这么多曲折,孩子还坚强地长大着。
为了孩子,也绝不能这么冒险——诗缨打消了逃跑的念头。
这些人为什么捉她来呢?他们既然把她安排在这个鬼地方,一定就是为了防止她逃跑,他们困住她,又不将她逼向死路,肯定是有某种目的……突然之间诗缨就想明白了,这些人一定知道她的身份吧。虽然没有折磨她,也没有伤害她,却牢牢控制住她,为的就是拿她做某种交易!
这么一想,诗缨立刻吓出了一身冷汗,是和丹霄有关,还是和李斯有关?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利益?一定为了要挟他们其中的一个,那些人才会绑架她。如此说来,丹霄也一定知道她失踪了。他,他会找她吗?诗缨惶惑地想着,一点儿头绪都没有,正焦躁着,却听上方传来一个声音:“李诗缨,抓着绳子上来!”
诗缨愣了一下,看见从上头晃晃悠悠吊下来一条粗重的绳索。她也管不了那么多,双手抓着绳索,一边借着上面人拉扯的力气,一边踩着山壁边缘使劲,很快就到了山谷的顶端。她双脚刚沾了地,就看见一排黑衣人出现在眼前,有两个人直接用那条她攀爬上来的绳子捆住她,手脚都捆得结结实实,再把她拖到一棵古松旁边,牢牢地绑在树干上。
时间似乎到了正午,炽烈的太阳烤得人很难受,诗缨向四周望去,横亘着的全是葱翠蓊郁的山头,还是看不出这里究竟是何处。
“你们又想搞什么花样?把我带来这种地方到底是什么意思?”诗缨恼得厉害,用力喊出这么几句话,又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痛得马上就能炸裂似的。
“你都饿了两天昏了一夜,还这么有精神?”这讥讽的声音听着是女声,诗缨定睛望去,这才发现黑衣人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她身穿暗色深衣,灰色薄纱掩面,因此看不清楚她的长相,可即便只是看那双眼睛,诗缨已然觉得非常熟悉。
诗缨问她:“你是什么人?是你让他们绑架我的吗?”
“丹夫人,别来无恙。”女人说着,就伸手揭掉薄纱,诗缨顿时愣住了,怪不得觉得眼熟,原来是连羽桐!
“连羽桐!是你!”
连羽桐笑笑,道:“没错,是我。”
诗缨紧咬牙关,恨恨问道:“你这是报私仇来了吗?堂堂夏夫人,竟使出这等卑劣的手段!你不怕天打雷劈?”
“哈哈哈!”连羽桐听了她的话后张狂冷笑,美丽的眼眸里折射出厉光,高傲地道,“你一向这么愚蠢吗?手段卑劣又如何?只要能达到目的!”
“你抓我的目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不在了,丹霄就能跟你双宿双飞?”
连羽桐挑眉反问道:“有何不可?你以为他在乎你吗?如果他在乎,早就该来救你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诗缨怔了片刻,而后问,“丹霄,他,他知道我在这儿么?”
“没错,不过他不知是我绑架的你,我放出话去,让他带黄金万两来赎人!”
诗缨啐了一口,怒道:“你简直做梦!”
“怎么?丹夫人觉得自己不值这个价码吗?还是,觉得我开价太高了你不配?”连羽桐丝毫不甘示弱,诗缨鄙夷一句,她便回敬一句,两人怒目相视,俨然结怨三生的仇敌。
诗缨口干舌燥,身体乏力,感觉整个人马上就要又昏过去似的,可她还是强忍着让自己打起精神,并告诫自己,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倒下!不能让她看不起,绝不能!
“你做这种事,夏芙先知不知道?若他知晓自己的妻子整日惦记别的男人,又会怎么做?”诗缨冷笑几声,讽刺连羽桐道,“你倒是活得与众不同!莫非你这个女人真的不知何谓廉耻么?你当初混迹欢场也就罢了,怎么从良之后还是狗改不了吃屎?你要多少男人才能满足?”
连羽桐心高气傲,自然也听不了这等羞辱,一气之下冲到诗缨面前,想也不想地一巴掌朝她脸上甩去,诗缨未及防备,被抽得唇角渗血。她想挣扎,但是被绑得那么死,根本动不了。凄惶之中,诗缨绝望地想,莫非就要这么坐以待毙,被这个女人折磨至死?想到这里,又沮丧又心伤。丹霄此刻在哪儿呢?若我这时死了,岂不一了百了?反正他也早就厌了我,不会怜惜我。
脑海中正乱糟糟的一团时,诗缨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道:“我的女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
诗缨猛地睁开眼睛去望声源,却见丹霄上了山头,不由得又惊又喜,连羽桐也是甚为惊讶。虽然她也准备好了应对丹霄,却未防备他出现得这般突然,一时怔在当场,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丹霄慢慢走近诗缨,阴沉着脸,不悦训斥道:“你不要命了么?不好好待在家里,谁让你乱跑的?”
诗缨看见他的时候,心中溢满了欢喜,眼圈都红了,却因为他无情的斥责又嘴硬,回答他道:“我连你都不要了,还要命干什么!”她兀自说完这句,眼泪已经落了下来,想想这人生犹如昙花一现,又如同蜉蝣朝生暮死。饶是短暂,却有过最美的一刻,就算此刻死了,有他在身边陪着,不也是无憾?这么想来想去,突然就为这阵子的喧闹懊悔起来。
“夏夫人,不知这是何意?”丹霄看着站在一排黑衣人前面的连羽桐,恭敬有礼地问道,“把我夫人带来这种地方,该不是来吹吹风?”
“你明知故问。”连羽桐一反往日柔和,鼓起勇气强硬问道,“钱呢?”
“你是说赎金?”丹霄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带着万两黄金爬山太累,因而我丢在家里了,夏夫人不介意的话,可以容后去家里取。”
连羽桐急了:“你——”
丹霄气定神闲,擦去额上因赶路流出的汗,慢条斯理道:“除了钱,你还有其他的要求吧。一并都说出来,不用绕圈子。”
连羽桐摒去心慌,停顿好半天才开口:“芙先与你毕竟是兄弟,望你莫赶尽杀绝,你在咸阳成立了商业同盟会,单单把他扔在外头不让加入,他的生意还如何继续下去?”
“进同盟会便是要为王宫干活,只要货真价实,自然是都能加入,我何时阻拦着他了?也没见他来求我。”
“你立项收资如此之高,他哪有能力负担?现在他几乎等于是绝境了,丹霄,求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帮他一把!”
丹霄冷眼望向她,指着诗缨面无表情地问连羽桐道:“求我?这便是你们求人的诚意吗?”
他冷起脸来的样子使连羽桐害怕,她感觉自己像是从来未曾认识过他似的,他完全不似从前那个多情男子,而是像个冷面杀手,威仪的声音使她身后的黑衣人也都有所惧怕,眼神都怯了三分。
“夏夫人,我只说一遍,若你乖乖地撤去身后这些人,不耍花招地将诗缨放了,我许能念一丝情分饶恕你们夫妻……如果你还有贪念与要求,丹某便不知会发生什么事了!”丹霄道。
连羽桐望着他露出寒光的眼睛,不敢相信他会用这般语气跟自己说话,一时间心中难受,又撩起手臂来。比之上次,丹霄不仅看到划伤的刀痕,还有烫伤的疤,简直惨不忍睹,她哽咽地问道:“这些伤哪里来的,你不是曾看到吗?他待我越来越狠!你难道忘了么,我是为了救你才委身于他,只求他不要害你!你饶是稍能明白我心意,也不该对我如此无情!”
丹霄却别过头去,丝毫不为所动,口中道:“你今日能做出这等事,与他又有什么区别!你们本就是同类人,为了私欲不顾他人死活!”
连羽桐疯了一样,歇斯底里道:“这是我的错吗?还不都是你逼我的!我后来约了你那么多次,你却一次也不肯赴约!你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甚至不屑跟我多说一句话!”
诗缨一直呆呆听着这二人理论,等看到连羽桐那副模样,说出刚才那番话的时候,心下不由得惊异万分,原来丹霄后来一次也没去见连羽桐了。她却平白冤枉了丹霄,每日在家中对他吼叫,撕咬,恨不得闹个天翻地覆。
丹霄依旧冷冷地望着连羽桐,他目光中迸出太阳针芒般的厉光,口中道:“原来你的需求如此之多,钱、权、情感,我倒是小看了你!不过,夏夫人,我倒是想问问你,便是丹某都应承你了,你接下来又准备如何?离开夏芙先,还是继续当他的棋子?”
他句句话都扎在连羽桐心尖,刺得她鲜血淋淋,她高昂着头,不肯让自己表现得软弱,口中道:“我偿还完欠他的,便要索取我该得的!你本来就是我的,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突然出现,你绝不会舍我娶她!”
丹霄漠然道:“别忘了,你已经是夏芙先的妻子!”
“可我的心在你那里!”
丹霄决绝道:“那又如何!你能帮到我什么?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利益牺牲品!连自己的人格都没有!何况,我为何要喜欢一个妒妇?”
这句话生生伤透了连羽桐的心,她失神地问道:“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那么爱你……”
“你错在不该听他指使,擅自动我的女人!”丹霄的话让一旁的诗缨打了个寒战,一时之间,眼圈又红了。
丹霄站在那儿,虽然是优雅镇定的外形,里头却仿佛藏了层层杀机,浑身上下都散发一种枭雄般的凌厉与狠绝。他的气势使身边的人全都被震慑住了,就是想帮连羽桐也不知从何帮起,且又并未听到她的命令。
“你说我是利益牺牲品?那她呢?你是真爱这个女人,还是因为她是李斯义女?好让你能借机往上攀爬!”连羽桐质问丹霄。
丹霄冷冷道:“与你何干?总归她是我的女人!”
连羽桐一脸苦笑,问他道:“你的女人?那我呢?我什么都不是?我与你过去多年的情分,对你痴心不改,难道连蝼蚁都不如?”
丹霄依旧冷言冷语:“一步错,步步错!没人逼你走到今天!”
连羽桐彻底灰了心,她突然醒悟了,丹霄根本没打算带钱来,也不可能会帮夏芙先,她所做这一切都是白费工夫,而且这步棋走得糟糕透顶。面对这么一个绝情的男人,她若再心慈手软的话,恐怕后患无穷,如此细忖之后,她即刻残酷下令:“你们听着,不许让他二人活着离开!”
话说完后,连羽桐最后看了一眼丹霄和诗缨,即刻就转身离去了。不管她多么心狠手辣,毕竟还是不忍看见血腥场面,也唯恐自己会软下心肠,坏了夏芙先的计划。
在黑衣人慢慢逼近之时,丹霄伸手去解诗缨身上的绳子,他的速度很快,却在解开绳子之后,冷不防被身后的人一脚踢倒在地,几个人对着他的身体就是一番踩踏,还举刀向他砍去。丹霄虽不会武功,但反应却极其灵敏,他忍着伤痛疾速躲开,使得那些人扑了个空。但这么厮打几个回合之后,虽未身受重伤,却也已伤痕累累。
诗缨急得要命,正待跑过去帮丹霄,却听他一声大吼:“诗缨,快快趴下!”
诗缨愣了一下,不知他是何意,却仍然按照他的吩咐趴在地上。就在她伏地的片刻,听得耳边嗖嗖作响,偷偷抬起眼睛一看,原来是无数飞箭射过来,那些没及防备的黑衣人一个个躲避不及,全都被箭射中了身体,惨叫哀号之时,还不忘又去害丹霄。
丹霄看他们死的死伤的伤,忙起身去扶诗缨,诗缨这才发现他身上都是刀伤,全是刚才那些黑衣人的围攻造成的,鲜血渗透白衣裳,看着特别瘆人。他催促她道:“快走!快走!”说着话时,他自己却摇摇晃晃、脸色苍白地倒在了地上。诗缨看他昏死在地的样子,心里别提多害怕了,她颤抖着手指去触他的鼻翼下方,却感觉不到一点气息,不由得脸色大变,整个人如坠冰窖之中,大声叫道:“丹霄!丹霄!”
得不到回应,诗缨的声音都变了腔调,满眼是泪地晃着他的身体,口中绝望唤着:“你不要吓我,丹霄!丹霄!”
这次还好,她终于看到丹霄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皱着眉头,不悦地道:“哭什么,我没那么快死。”
“你,你醒了?”诗缨慌忙把手从他身上收回,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多少还觉得有点尴尬,毕竟他们之前有过那样的争吵,如今却变成一对患难夫妻。停顿了半晌,诗缨最终还是伸手,与他道:“我扶你起来……你,你哪儿痛?我尽量不挨着你伤口。”
丹霄摇了摇手,道:“不用了,你莫动,我自己起身便好。”
诗缨望着他,回想着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现在他们总算死里逃生。丹霄是非同凡响的,他不仅是个强者,强者是只拥有力量的人,他则善用智慧。拥有智慧的人才是王——他能事事算计到,还提早预备了弓箭手,看来已早有完全的准备,所以才赴约前来。
明明该平静下来,诗缨偏因满肚子的委屈,说话又难听起来,她问他道:“你诚实回答我,是不是真像那个连羽桐说的,你把女人当利益品?讨厌我却娶我,只因我是李斯的义女,是不是?你为了你的前途,什么都可以做!从前是这样,你因为自尊不肯对我爹爹妥协,所以没有娶我。现在又是这样,不爱我却来救我,因为我对你还有利用价值,我肚子里还有你的孩子,是不是?”
丹霄真真是恼了,扭头呵斥她一句:“闭嘴!”
他越强硬,诗缨就越不服输,她道:“我就是要说!你是怕没脸面对陌儿和漪儿,你怕万一我死了,他们日后知道你的风流荒唐事,全都会恨你!”
“不要再说了!”丹霄制止她。
诗缨还是停不住,满眼是泪地委屈道:“你何必替我挨这苦痛?以你今天的财势地位,你大可以不要我,去找大把的女人,往后她们能给你生更多的孩子,到时候你连陌儿和漪儿都可以不要了,何况我与这未出世的孩子!”
丹霄真是再忍不了她的聒噪,冲她凶了一句:“你给我闭嘴!除了你,这辈子还没有任何女人有资格生我丹霄的孩子!”
诗缨这下彻底呆住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天哪,这就是她的男人!连表达情感都是这般高傲的姿态,可她为何却不生气了,还觉得心里暖暖的,霎时就安静下来,眼泪也簌簌落下。
丹霄不去看她的泪眼,冲她凶道:“哭什么?哪有那么多的眼泪?快些跟上来,回家了!”
话说完了,他自己先行往前走,走了几步听见没声响,回头一看,诗缨还愁眉苦脸地立在原地,不由得恼了,问她道:“你怎么不动?又要闹什么别扭?”
诗缨为难道:“我,我走不动……之前绝食了两天,现在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丹霄又是心疼又是恼火,转回头去朝她身边走去,口中嘟囔道:“若是有力气的话,岂不是要与我吵得更凶。”说着他已经抱起她,有力的臂膀圈住她的身子,诗缨将头深深地埋在他胸前,看着他身上的斑斑血迹,泪水流得更多了。
到了山脚,韩野已赶着马车前来接应,蒋牧则带领一干弓箭手从另一条路离开。诗缨窝在丹霄怀里,感觉终于能安全地睡上一觉,等她睁眼醒来的时候,马车已行驶到丹府门口。
丹霄抱着诗缨下了车,又抱着她往屋子里走,护卫和家仆看到后都吃惊不小,管家赶紧上前询问:“主子,您受伤了?”
“先别管我,吩咐人给夫人备热水沐浴,再差人准备膳食。”
“是是是!”管家忙去办了。
丹霄一路把诗缨抱进卧房,其实他身上有伤,又颠簸了这一路,也早是身心疲乏,可是诗缨看不出他有半点厌倦之情。他对她百般呵护,唯恐她再受什么伤害。等诗缨吃过了些东西后,婢女已往浴盆里添满了热水,正欲服侍诗缨脱衣沐浴,却见丹霄摇摇手,吩咐她们道:“你们都出去吧。”
婢女站着不动,解释道:“回主子,小的们得服侍夫人洗浴。”
“不用了,我来就好。”丹霄道。他这句话把诗缨和婢女都惊了一番,婢女们依言退去了,诗缨还兀自发呆中,他已经开始帮她脱衣裳。
诗缨呆了一样,由着他细心地帮她褪去衣衫,抱她入浴盆中。他的手沾着水抚过她的身体,因为白日里被绳子捆绑得太紧,她雪白的肌肤上还能看见一些勒痕。丹霄的手在经过她的小腹时停了下来,按在她的肚皮上,久久未动。这儿住着他的另一个孩子,他和诗缨的孩子——他凝视着诗缨的眼睛,这是他的女人。自少时她的骄纵就令他生厌,她一开始的嚣张跋扈,追随后的痴心单纯,落寞时的心酸隐忍,失宠时的疯狂撒野,他每每都看在眼里,却再也厌不起来。
“如果白天,那些人及早发现你设有埋伏,赶在弓箭手之前动手呢?你是在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吗,丹霄?如果他们将你我都杀了呢?”诗缨回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觉得很是后怕。
丹霄却轻轻一笑,回答她道:“那又如何?大不了一起死。”
诗缨愣住了。也许,人这一辈子都有最为感动的时刻,她也在等着,她从未想到,这个从不流泪的男人能为她一再流血。
丹霄握着她在水中的手,问她道:“还记得吗?我们重逢之后,我第一次带你到戒忧堂的时候,你曾问我:‘玉又不是天天有人买,还比不得酒坊,总归天天有人喝酒的,你手艺又好,为什么没想到开酒坊?’”
诗缨自然还记得这一幕,所以点了点头,并道:“当时我问是问了,可你并没有回答我。”
“我很想回答你的。”丹霄道。
诗缨好奇问道:“那为什么当时不说?真正的答案是什么?玉更赚钱,还是——”
丹霄截断她的话,认认真真道:“我也想过开酒坊的,可是,只要我沾染酒,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你。六年很久——诗缨,放开你的手与你告别之后,我也备受相思煎熬。”
诗缨又一次怔住了,眼泪差点就要夺眶而出,几时曾听过这些温柔情话?几时又有机会见他这么真心?
丹霄回忆起往事,喃喃道:“有饭不尽,委以空桑,郁结成味,久蓄气芳。”
诗缨接话道:“这是爹爹说过的。”
丹霄点点头,轻轻地梳理她的头发,慢慢说道:对,这是我年少时初去你家的那一天他告诉我的。他说,这是最早的酿酒方法,人们将剩饭放到树洞里,时间久了就发出芳香气息……说到这儿的时候,丹霄停顿了片刻,而后深情对诗缨道,“我想,等待久了应也如此吧。诗缨,你莫要对我失望,我总会偿还欠下你的一切,偿还你对我的好,十倍,百倍,千倍。”
诗缨听着他的话,记得自己分明是没有饮酒,整个人却变得醉醺醺的,这般甜蜜,这般幸福。
因为丹霄对外牢牢封锁消息,所以李斯夫妇并不知道诗缨被绑一事,只当诗缨是与丹霄闹了别扭,所以躲起来怄气几天。现在知道她平安归来了,每个人都很欢喜,尤其在得知诗缨也有身孕之后,李夫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对去探望她的诗缨连连感慨道:“诗缨,你跟筱蝶太争气了,我真欢喜,没想到一下子又添孙子又添外孙!真好真好!”
诗缨提议道:“娘,筱蝶临盆在即,按照规矩是不得在娘家待产的。虽说她和李由有心陪着夏夫人过,可这阵子总还得避讳,免得日后有了麻烦被人诟病,所以咱们还是请示一下夏夫人,把筱蝶接来的好。”
李夫人无比赞成,拍着诗缨的手道:“你跟我简直想到一块儿去了,咱们这里是丞相府,毕竟人手众多,到时候也照顾得过来。夏夫人本来身体就不好,又跟儿子分开住,我也担心筱蝶和未来的孙子受委屈!”
“那我就让丹霄捎信给李由,请他们跟夏夫人商议商议,只要夏夫人允了,筱蝶很快就能搬回来!”
李夫人忙不迭地道:“好好好,就按你说的办!”
这边传了话过去,夏夫人果真很快就允了,她也欣慰女儿终于即将生下李家的后代,若然筱蝶能在丞相府得到妥善照顾,她也会放心许多。
在得到母亲应允之后,筱蝶欢欢喜喜地收拾行李。她到衣柜去寻自己的玉镯子时,却发现根本不在首饰盒中,找来找去也找不着。她想了许久,最后道:“啊,对了,有一回我去哥哥家串门子,帮忙做了顿饭,洗菜时把镯子褪了下来,可能就落在那儿了。”
李由道:“你若是需要,我明日帮你取回来。”
“你不是还要上朝吗?不必绕路了,还是我亲自过去一趟吧。”筱蝶一边整理与李由的衣物,一边说道,“正好能跟哥哥说一声,让他常去看看娘,省得我走了之后,娘一个人觉得空虚。”
“也是。”李由点头赞同,转而又问她道,“怎么一定要找那个镯子?万一丢了找不到呢?你若喜欢,我会给你买更好的。”
筱蝶微笑着摇摇头,跟他解释道:“那镯子是爹爹生前送我的,虽然他不在了,可我希望能把镯子戴在手上,望他保我与孩子平平安安。”
李由体贴地自身后圈住她,温柔与她道:“你放心,有我守护你们,一定会平平安安。”
被李由拥抱着的筱蝶,几乎感动得要掉下泪来,她越来越能体会到他的关怀,也能感觉他的一颗心在向她靠拢,真真正正与她成了一家人。她欣喜地感觉到腹中生命的成长,这孩子不久就将来到人世,成为她和李由的珍宝。如此远眺未来,她觉得非常幸福。
次日清早,李由特别让车马绕了一程,坚持亲自将筱蝶送至夏芙先的家,他们同乘马车,车子行进得非常缓慢,唯恐颠簸动了胎气。筱蝶撩起车帘看着外头,天气很清凉,树木葱翠,正下着蒙蒙小雨,景象看起来非常迷人。她不由得叹息道:“这样的日子去远足最好了,以前爹爹活着的时候,常在这个季节带我出门,要是天气再好一点,还可以一同狩猎骑马。”
李由笑笑,宠溺地抚摸她的头发,与她说道:“怕是你以后再没机会这般驰骋了,马上就要当娘了,当然要事事为孩子着想。”
筱蝶宽慰他道:“好啦,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当母亲的,不会再像个孩子似的,如今我已改了许多了。”
李由点点头,把她垂落的一丝头发拢到耳后去,同她道:“下雨路滑,我怕你一个人行路,你今儿白天就先留在哥哥这吧,等我下朝回来接你。”
筱蝶知道他是关心她,心中溢满温暖,回答他道:“好,我等着你。”
马车抵达夏芙先的家门口,李由扶着她下车,帮她撑着伞,对她道:“我就不进去耽搁时间了,你一个人去吧。”
筱蝶应了,从他手里接过雨伞,亲眼看他上了车,目送车马消失得越来越远,直至不见踪影,才恋恋不舍地迈步进了院子里。门是虚掩的,也没个看护,平日里她来了家里总是有人迎上来,今天却也不见有婢仆或家丁。她心中生疑,四处房间都看了看,也没见一个人影,倒觉得每处都是乱糟糟的。
“哥,你在吗?”筱蝶唤了两声没人应,就改找连羽桐,叫道,“嫂子,你在吗?嫂子?”她声音不算小了,也没人回一句,愈加觉得蹊跷起来,紧接着把书房、卧室、厨屋全都找过了,也没一点儿蛛丝马迹。
筱蝶站在走廊想了半天,才想到有个遗漏的地方,那便是这府中的地下室。夏芙先目前做着药材的生意,地下室是囤积货物的地方,莫不是他与连羽桐都在地下室忙碌?筱蝶如此猜测着,就沿路找了过去,发现通向地下室的路是有光亮的,就觉得是自己猜对了。她边走边问道:“哥,你在下面吗?我是筱蝶。”
这一次终于听到了回应,却是支支吾吾的叫嚷声,听起来很不对劲,筱蝶赶紧加快步子走了下去,却在角落看到一个人影,是连羽桐!
“嫂子,原来你在这儿,我说方才家中怎没人应我。”筱蝶带着微笑朝她走近,却越觉不对劲,连羽桐口中明明塞着一团布,而且她目光凄楚,脸色憔悴,手脚竟然还都被绑着镣铐!
筱蝶被吓得不轻,扶着肚子冲向连羽桐,赶紧帮她把嘴里堵着的东西拿出来,急迫地问道:“嫂子,发生了什么事?我哥呢?他去哪儿了?”
“筱蝶……”连羽桐沙哑地叫了她一句,瞬时已经泪流满面。
“是谁把你囚在这儿的?”筱蝶试图去解开镣铐,却根本没有办法,看着连羽桐手腕与脚踝磨出伤痕的模样,她觉得心疼无比,连连又问,“你快告诉我,我哥哥去哪儿了?他要不要紧?我这就去找人救你!”
“等等,筱蝶,别去!”连羽桐忙喊住她,摇头制止道,“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筱蝶顿住了脚步,不敢相信地望着她,口中道:“为什么?莫非,莫非……天哪,是我哥哥把你锁在这儿的么!”
连羽桐没有回答,只是黯然垂下头去抽泣着,带着掩饰不住的悲伤与委屈。筱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恍惚道:“怎么会这样?他简直疯了!”
“筱蝶,你快走吧,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莫要管我!”
“我怎能坐视不管?”筱蝶气得要命,口中道,“他太过分了,如何能这么对自己的妻子?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人解开锁链,救你出去!”
连羽桐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别这样了,筱蝶,他只是一时在气头上,所以意识不太清醒……你还是走吧,不必担心我,等他气消了就会放了我的。”
筱蝶固执道:“不行!我不走!我不能丢下你在这里受苦!我哥去哪里了?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到底想怎么样?这不是疯子才会做的事吗?哪有人把自己的妻子当犯人囚禁起来的?你又没犯罪!”
连羽桐艰难地举起戴着镣铐的手臂,紧紧地抓住筱蝶,央求她道:“我求你了,别意气用事,他现在,现在正是失意的时候,受不了再多的打击。若是让外头的人知道他这么待我,心情该更难受了,你也不想看他颓唐丧志,是不是?”
“嫂子!到了这时候你还护着他?”筱蝶眼中含泪,去触她伤痕累累的手腕,心疼地道,“你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他一定是疯了!”
“他的生意一落千丈,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所以心情才会这么抑郁。筱蝶,站在他的立场想想吧,原谅他。不用心疼我,我没事……”话虽这么说,连羽桐的眼泪却止不住往下掉。
筱蝶难受得喉头发紧:“嫂子,他都这样子对你了,你何苦还跟他过下去?为什么一直不说出来?”
“别说了,筱蝶,要他知道又要发狂——”
两人这么拉拉扯扯,纷纷都是眼泪,却听自地下室的楼梯上方传来一句冷冰冰的话:“谁发狂?你这贱女人,在筱蝶跟前乱说什么?”
连羽桐吓得哆嗦一下,筱蝶听得出这正是夏芙先的声音。他慢悠悠地走下来,整个人东倒西歪的,右手居然还握着酒壶,喝得醉醺醺的。
筱蝶看不下去,斥责他道:“哥,你怎么了?大白天的喝成这样!”
“啰唆什么,不用管我!”夏芙先趔趄着走下来,在一个装货用的木箱子上坐了下来,一个仰头,咕咚咕咚灌下去几口烈酒。他发丝凌乱,胡子拉碴,衣衫不整,看上去非常颓废,哪里还有过去贵公子的模样?简直像个地痞流氓似的。筱蝶看不过去,跑去夺他手里的酒壶,却总也夺不掉。
筱蝶感到无法容忍,她皱眉问道:“哥!你何必把自己弄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快把嫂子给放了!”
“嫂子?她是你嫂子吗?她只不过是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贱女人!”夏芙先指着连羽桐,带着恨意对筱蝶道,“若不是她心慈手软,胳膊肘子往外拐,我怎会落到这般境地?这种货色根本不配当你的嫂子!”
筱蝶苦心劝道:“你有难处为何不告诉我?我与李由总能帮上忙的,你作何将我们当成外人呢……好了,这些先不管,我们容后再谈,镣铐的钥匙在哪里?快些给我,把嫂子放了再说!”
“不许放她!”夏芙先又是仰头灌下几口酒,直到酒壶空了,再也倒不出来,才眼睛发红地盯着前方道,“这是她应得的!是她逼我的!便是她被我折磨死了,旁人也管不着!”
“哥!你简直是不可理喻!快把钥匙给我!”筱蝶发现根本与他讲不明道理,便去搜索他的腰间,看钥匙是否藏在那儿。果真,被她摸到了,她一把抓在手中,作势就要去给连羽桐开锁。夏芙先急了,生怕筱蝶把连羽桐放了,把手中的空壶甩去一边摔个粉碎,立刻就来阻拦筱蝶,去掰筱蝶的手,想把那钥匙再取回来。
“松开,筱蝶,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吗?”夏芙先半是恳求半是斥道,“你还把我当成哥哥吗?”
“你现在清醒了吗?哥哥!”筱蝶说着说着就掉了泪,苦口婆心道,“纵然嫂子有什么对不住你,她毕竟是你的妻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要这样践踏人?”筱蝶根本不愿意松手,夏芙先急了,就愈加使劲,筱蝶虽然习过武功,却仍然抵不过他的力量,夏芙先把钥匙抢回手中,跌跌撞撞转身就要跑走。
筱蝶追着他问道:“你要去哪儿?你站住!”筱蝶也不顾自己还挺着大肚子,立即跑去追他。夏芙先为了摆脱筱蝶的纠缠,无意间伸手一甩,筱蝶未及防备,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顿觉传来火辣辣的疼痛,原来她正好跌在了刚才碎掉的酒壶碎片上,手掌正在渗血!
“筱蝶!小心!”连羽桐慌忙叫出这句,生怕她会出事。
夏芙先回转身来,看到筱蝶双手是血时一下子就愣住了,酒劲也消去了大半,他这才想起筱蝶是有身孕在身的,嘴唇哆嗦了两下,问她道:“你,你还好吗?”
筱蝶感觉下身传来热热的感觉,低头一看,大片大片的血渍正从地上蔓延开来,而她的腹部如同万箭穿入似的,传来无比剧烈的疼痛,筱蝶吓得脸色苍白,捂着肚子慌张大叫:“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夏芙先觉得灵魂都要出窍了,悔恨交加,急得掉下眼泪,俯下身去想搀扶筱蝶,却在看见那些血迹时顿住了,怕得往后退了几步,疯了似的,口中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无心的……筱蝶……哥哥无心的……”
“你还愣着干什么?”连羽桐见夏芙先慌张的样子,咬牙切齿地冲他吼叫着,“还不快去请大夫来,晚了就来不及了!”
“哦哦哦,我马上就去!”夏芙先哆哆嗦嗦地迈步跑掉,想起了什么,又回转神来,飞快地用钥匙打开连羽桐的镣铐,凄惨地请求她道,“羽桐,羽桐,照顾好筱蝶,照顾好她——”
“我知道,你快去,快去!”
夏芙先急忙慌张地跑出去,因为天下雨路滑,他跑得太快,再加上酒醉之身不受控制,一路上跌了好几跤,总是跌倒了又爬起来,连身上的泥水都顾不得擦,路人看着他满面泪水慌张憔悴的模样,都疑心他是个疯子,纷纷避到了一旁,免得被他撞倒。
而在夏府的地下室内,筱蝶的血越流越多,肚子也越来越痛,她的叫声先是凄厉痛苦,接着却慢慢弱小,最后终是一片安静,再也没有声息。
连羽桐抱着浑身是血的筱蝶,痛哭失声,长跪不起。
……
李由这日由于公事诸多,又被秦王嬴政正式任命为太子扶苏的师父,因此忙到很晚都还没能回家。他担心筱蝶等得太久,就派了一个小厮回丞相府捎信给李夫人,让李夫人派车马去接筱蝶回家,省得她着急。
雨在傍晚时已经停了,天很快晴朗起来,星月上了树梢时,李由才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丞相府。他才刚走到门口,就见家仆慌慌张张,像是准备好了通风报信一般,对着屋里高声喊了一句:“少爷回府!”
李由觉得有点蹊跷,平日他回也就回来了,哪里用得着这种阵势,抬腿走进院子里,心中正疑惑着,却见丹霄与诗缨迎了出来。李由顿了一下,随即面带笑容,问候道:“姐姐,姐夫,真巧,你们怎么也来了?”
诗缨嘴唇哆嗦着,还未能开口,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下来,偏过头去不敢去看他,左手和右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看起来甚是悲恸。
李由心中愕然一惊,猜测许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诗缨不会未语先哭,丹霄也不会表情如此严肃。李由望着丹霄的眼睛,问道:“出了何事?”
丹霄也很为难,却必须开口告诉他真相:“李由,你镇定下来听我说,筱蝶,筱蝶她——”
“她怎么了?”李由觉得自己好像一整日都没喝过一滴水似的,嗓子忽然火辣辣的,带着干涸和无可回避的痛,他害怕听到什么消息,又必须听。
丹霄低下头去,口中道:“她与腹中胎儿,一起去了。”
李由呆住了,感觉犹如晴天霹雳似的,又仿佛千军万马从他的血肉之躯上踏过去,可他还是不能相信,他不能相信,因而冲上去握着诗缨的肩膀,含着眼泪问她:“我不信,姐姐,我不信,除非你亲口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诗缨忍不住哭出了声,声音哽咽得不成调,伤心地回答他道:“由儿,你……你也莫要太难过了,毕竟,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本来是安慰李由,诗缨自己却因悲恸又止不住哭声,喉咙噎得难受。
“怎么会这样?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李由松开诗缨,疯了一样地冲进屋,进门就看见厅堂之中摆着的木床,一人躺在上头,浑身被白布盖着,因此看不见脸。李夫人哭得肝肠寸断,李斯则是阴着脸,见李由进来了,忙都打起精神站起身去迎他,却不知能说什么。
李由蹲下身来,哆哆嗦嗦地去揭开白布的一角,他看见筱蝶紧闭着双眼,脸色乌青,一点血色都没有,他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凉,她没有活人的气息,也没有呼吸——她真的已经死了!
李由颓唐跪地,泪水夺眶而出,他把筱蝶的一只手牢牢攥在手中,发现上面有斑斑血迹与伤痕,不由得惊了一跳,这才想起去追问:“她怎会突然这样的?出了什么事?”
李斯低头不语,兀自叹息了一声,没有回答李由,背着手转身回书房去了,走路的样子稍有蹒跚,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岁。李夫人见李由悲恸的样子,心中甚是不忍,走过去安慰他道:“由儿,筱蝶已经去了,再伤心也无用,想开些,放手吧!”
“我不是让您派人去接她回来吗?早上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天之间就成了这样?娘,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李由泪水涟涟地问母亲。
李夫人看他哭了,也是忍不住,拿着帕子去抹泪,口中道:“谁能想到,我派人去时,筱蝶已经死了……她不慎摔到地上,大出血身亡,孩子也保不住……都怪那个夏芙先……若不是他——”李夫人忽然捂住了嘴,不再往下说了。
李由怔怔了半天,这才算反应过来,追问母亲道:“如此说来,筱蝶是被他害死的么?”
“他只是喝醉了酒,无心之失……哪有哥哥要害死亲妹妹的!由儿,你别动怒,还是,还是先静下来。”
李由哪里听得进去这劝说,他登时站起身来夺门而出,走在院子里大声喊着:“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李夫人急了,对外头叫着吩咐道:“人都哪儿去啦?你们快拦着少爷!拦住他!不能让他出去!”
家丁们听了这话,忙聚拢过来去阻拦李由,李由大动肝火,将那些人一一踢翻在地。他们根本不是李由的对手,正与李夫人一起焦急之际,丹霄站了出来,沉稳地冲李由呵斥一句:“住手!李由,你冷静一下,就算你现在跑出去了,也杀不了夏芙先!他已经被带走关押起来了!”
李由顿住脚步,只觉心中痛若火烧一般,嘶吼并咆哮着:“筱蝶!筱蝶!”这一喊急火攻心,竟生生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轰然倒地。
李夫人见状甚是心疼,急得眼泪直掉,忙吩咐家丁道:“你们愣着干什么,还不把少爷抬进屋里去!”
家丁们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将昏死的李由抬进屋里去,李夫人也紧紧跟着进了门。诗缨却还愣在当场,左手握着右手,浑身兀自颤抖着、哆嗦着,怎么都定不下来。
丹霄见状走近诗缨身旁,伸手去握她的手,想给她一些力量。诗缨喃喃小声道:“那个夏芙先莫非真疯了吗?他和连羽桐曾欲置我们于死地,现在又害死了筱蝶和孩子!他应该偿命的!”
“你不是也见了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了吗?俨然成了废人。”丹霄叹息一声,与诗缨道,“他如今家不成家,又接连失去亲人,下半辈子肯定要赎罪过日子了……筱蝶是他亲妹妹,他自己也是自责得很,他已经很可怜,咱们就不必……不必再记着前怨。”
“我懂你的意思,得饶人处且饶人。只是……只是可惜了筱蝶。”诗缨说着,眼泪又忍不住奔涌而出。这些年她与筱蝶姐妹情深,如今突然送别筱蝶,又是在如此悲壮凄惨的状况下,心里别提多难受,一方面又怜惜李由失去妻子与孩子,心疼他的苦楚,直哭得天昏地暗,不可收拾。
丹霄拍着她的肩背,心疼说道:“别这样了,打起精神,爹娘和李由都万般难过,你若也这样,岂不是真乱了套?那这个家还有谁来主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你身为子女,必得担起责任。”
在他的劝说下,诗缨总算是止住了哭泣,伸手擦去泪水,抽泣道:“我知道,我知道。”
“别再哭了,眼睛都肿了。”丹霄伸手去触她的脸,帮她擦去残余的泪痕,口中轻轻道,“诗缨,别忘记你肚子里还有一个,若你总是伤心,对孩子身体也不好。”
诗缨点头应允,强撑着让自己打起精神。随后多日,李由一家人都处在失神状态,丹霄和诗缨帮忙将筱蝶安葬。在夏夫人的跪求下,李家放弃追究夏芙先的罪过,夏芙先从监牢被放出。
秦王政二十二年初,诗缨产下次子,取名丹初。嬴政派王贲攻大梁,秦灭魏国。二十三年,嬴政派李信、蒙武攻楚,为项燕所败。二十四年,王翦攻楚大胜,攻入寿春擒俘楚王。二十五年,秦灭燕国余部,俘燕王喜。二十六年,王贲攻齐,俘齐王建,秦灭齐国。至此六国皆亡,嬴政统一天下,手握乾坤,正式建立秦朝,自称“始皇帝”——时年嬴政三十九岁,与丹霄同龄。
时光如梭,转眼丹陌、丹漪都已成人,次子丹初也已经快到五岁。
丹陌为人聪慧机警,跟着公孙景在军营多年,练就了男子汉的气魄胆略,却不失风雅之趣,尤擅长棋艺音律,因而后被送往宫中做太子扶苏的伴读。
丹漪越长越美,俏丽脱俗,性格古灵精怪,擅长书画刺绣。她长期跟着丹凝居住在一起,与生母诗缨倒显得不那么亲近了。自诗缨怀着丹初离家出走那次,丹霄就把丹漪送去跟丹凝居住,诗缨稍有微词,他就同她解释道:“姐姐一个人太孤寂,又没有孩子,漪儿陪她做伴,也能从她那儿学来好的品性,有何不可?”他说得也是有道理,诗缨就只好顺从。
三个孩子之中,丹初身体最弱,许是因为诗缨怀孕时经历的那一次劫难,致使丹初生下来后就不太康健,须得整日服药才能续命。为了能妥帖照顾他一些,丹霄也将他送进了丹凝的医馆,丹凝用奇珍草药煎熬成洗澡水,让丹初每晚都泡上一个时辰。渐渐地,丹初身体就好了许多,他比哥哥姐姐还显得聪明。因为打小居住在医馆内,终日与草药相伴,且从识字始就开始读医籍,因而小小年纪也算是通达医术,看上去很像是丹凝的接班人。
丹霄对儿女们都算满意,尤其是丹初——他觉得血脉是神奇的东西,虽然父母老早离世,但医馆世家之责被姐姐扛了下来。姐姐若是老了,丹初应该能够传承,这么一代一代,总算没失了祖宗的根本。
丹凝带着丹初来到府时,丹霄正在书房写字,诗缨在一旁帮着研墨。看她二人来了,丹霄夫妻很是欢喜,放下手中笔墨前去相迎,对丹凝道:“来,姐姐,快坐下。”
“初儿见过爹娘。”丹初礼貌问候。
诗缨摸了摸他的头发,温柔道:“初儿乖。”
丹霄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见已经快到正午时分了,便扭头问诗缨道:“今儿个不是陌儿的生辰吗?说好了一起庆生,要他回家来吃饭,怎么还不见人影?”
诗缨答道:“我怎会知道?你父子二人在宫中不是常常碰面么,怎反倒问起我来了。”说着诗缨已将沏好的茶端给丹凝,转而又忙着去跟丹初亲近。她拉着丹初的手往外走,边走边啰啰唆唆道,“初儿想不想娘?初儿饿不饿?娘做了特别好吃的点心,带你去尝一尝吧……”
书房内只剩下了丹霄和丹凝两个人,丹凝这才说道:“其实陌儿昨晚去过医馆,后来又走了。”
“昨晚?他出宫去你那儿的吗?有什么特别的事?”丹霄觉得意外。
丹凝探头看了看外面,见没有人在附近,这才轻声说道:“陌儿带回一个受伤的人,说是他意图行刺嬴政!”
“刺客?那为何不交由律令处法办?他竟带回家中!”丹霄觉得此事甚为荒唐,谨慎地与丹凝说道,“若要被人知晓咱们私藏刺客,全家必要遭殃!”
丹凝道:“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这刺客……这刺客我是认识的,跟我也算有些渊源。”
这倒是丹霄没想到的,他问:“是谁?”
“他叫燕离,是太子燕丹的遗孤,此次为给父亲报仇才偷偷潜入宫中,正好遇上陌儿守夜,陌儿把他伤了,却意外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所以心存仁善,没有对任何人声张,秘密把他送到了我那儿。”
丹霄顿了片刻,问丹凝道:“那你打算如何?收留他么?你可知到处都是耳目,一旦被人知道他的身份,咱们都在劫难逃!”
“我把他藏起来了,不会有人知道的。”丹凝面有难色,央求丹霄道,“我不能不管他,霄儿。当初太子有恩于我,若不是他把马借给我让我逃走,我可能已经死在燕国,哪里还有这许多年跟你们团聚的时光?”
丹霄思考片刻,稳下心神道:“姐姐,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所以懂得你的心思。你若真想留下他,就得想一个万全的法子,他总躲起来生活也不是办法。你那医馆常有人出入,若有好事者发现了他,问起来,怎瞒得住?”
“所以我这不来找你了嘛。”丹凝道,“便是要跟你商量,想一个办法出来,看如何能把他安顿下来,又不会对外走漏风声。”
丹霄细细忖度一番,而后道:“现在六国一统,也便没人盘查得如此严谨,只因他是燕丹的儿子,身份就特殊了些,又加上刺杀嬴政的罪过,定是死罪无疑。倘他想活下来,第一,先放下个人怨仇;第二,便是要听我们的话,换个名字生活。”
丹凝觉得他说的甚有道理,就道:“你详细说说。”
丹霄就:“这样,你回头先说服他,等他应允你的要求,不会再贸然报仇,也不对任何人走漏风声,你就把他打扮成伙计的模样,让他留在店里帮你。旁人问起,就说是新请的伙计,反正你跟漪儿两人也忙不过来,正需要帮手,如此正好一举两得……我会派人在暗中看着,他若不应的话,我定不能留他惹祸。”
丹凝想了想,点头道:“为今之计,这怕算是最好的法子了。行,我回去一定好好劝他……燕离这孩子心善,他小时候我跟他相处过,当时他拜荆轲为师。”丹凝说着这样的话,黯然又想起那些在燕国的日子,以及未能继续的情感,不由得就要嗟叹人生坎坷。她苦笑一下,同丹霄道:“既然这样决定了,那我就先回医馆去,现在漪儿一个人在看着他,我怕会出事。”
丹霄吓了一跳,着急道:“怎能让漪儿一个人在,万一……”
“不必担心,他受了重伤,又被陌儿用绳子捆着,绝无力气逃走,也不会对漪儿怎么样。你放心,我这就回去。”丹凝说着,急匆匆便离去了,临出门对丹霄道,“等我把燕离的事情处理好再来接初儿,这段时间就让他跟着诗缨吧。”
“诗缨肯定特别高兴。”丹霄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抱怨道,“她总觉得是我把孩子一个个从她身边夺走,却不知我用心良苦。”
“等初儿身体好了,到时就能天天跟诗缨在一块儿了。”丹凝道。
丹霄点头,目送她坐着车马离开。夜幕已笼罩在咸阳城上空,天色蒙蒙灰暗起来,似乎是大雨将来的征兆。
此时此刻,在医馆的地下室内,丹漪去给燕离送饭。昨夜见丹陌背着燕离突然到来的时候,丹漪吃惊不小。在丹凝为燕离诊治的时候,她把丹陌拉到一边,悄声问他道:“哥哥,那是个什么人?”
丹陌神秘对她说道:“他是燕国太子丹的儿子,叫燕离。”
“太子丹?是那个派谋士行刺秦王的人吗?”
丹陌点头道:“对,就是他。”
“燕国不是被灭了吗,他若没有死,肯定就是战俘,怎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丹陌答道:“还不是想复仇!他觉得自己爹爹死得冤枉,所以要来寻嬴政报仇,巧的是今晚正当我值夜,误打误撞就把他救下来。”丹陌简明扼要地又把跟燕离打斗的情形,以及如何背他出宫的前后讲了一遍。
丹漪质疑道:“这人也是有些傻,以他一己之力,怎可敌秦宫千军万马。想接近秦王简直是做梦之举!”
丹陌耸耸肩,无奈道:“所以即便他醒了,也要把他捆绑起来,不能放他随意走动,若他再鲁莽一次,定会连累我项上人头!”
想着昨晚种种,丹漪已经走到了燕离的床边,她将饭菜摆在一旁,把一只手臂垫在燕离的脖颈下,用力将他推着坐起来,这样才方便喂他吃饭。燕离细细观察她的眉目,瞧着她长相颇像丹凝,虽然很是年轻,却有超乎常人的镇定。他于是问她道:“你叫什么?”
“丹漪。”丹漪大大方方回答着,用手端起米饭,想要往他口中喂食。
燕离却偏过头去不接那口饭,接着问她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跟荆夫人是何关系?”
丹漪一时没明白过来,反问他道:“谁是荆夫人?”
“就是你们这儿的丹大夫,昨夜给我治伤的女人。”
丹漪这才明白过来,回答道:“啊,她是我姑母。不过你为何称她为荆夫人?”
燕离解释道:“她在燕国曾嫁给荆轲,荆轲是我的师父。”
“哦,原来如此。”丹漪表示已弄清楚了其中的关系,又将饭菜朝他嘴边送去,口中道,“你的药我都熬好了,但必得先吃饭才能喝药,所以你还是快些吃吧。”
燕离却道:“不,我只求你放了我,行不行?”
“不行。”丹漪斩钉截铁地拒绝。
“为何?我留在这里也是给你们添麻烦,让我离开不行吗?”
丹漪不紧不慢说道:“姑母说不能由着你去送死,便是我放了你,你出了这个门也活不了,外头的人只要知道你的身份,你就会被杀死。”
“我不怕死。”
“是么?”丹漪微微一笑,带着些冷意,与他说道,“既然如此,我帮你好了。不知你身上有没有刀子借用?我虽不懂武功,但一刀朝着胸口刺去,还是能保你一个全尸,省得你自寻死路受那万千苦痛。”
“你——”燕离没想到这个美貌的女孩儿会说出这么毒辣的话,偏他遇了她这么伶牙俐齿的人,又找不出话来驳斥,只能憋得脸通红。
“我怎么了?好心帮你有错吗?你不是正要寻死?”丹漪冷哼一声,将饭碗搁置一边,用傲慢的语气点醒他道,“你是真傻呢,还是看不透?六国接连都被嬴政灭了,他是你轻易就能杀得了的人吗?”
燕离感觉自己被轻视了,心中升腾起莫名怒火,质问她道:“那你觉得我应当如何?莫非就这么忍辱偷生,胸无大志!我燕离挨饿不怕,受冻也不怕,最怕的就是丧失骨气,成为一条摇尾乞怜的狗!我一路流亡,所历之地皆是烽火硝烟,所见之状皆为百姓血泪!让我拜嬴政为天下之王?门都没有……我不杀他,枉为世人!”
丹漪双手击掌,半是赞扬半是讥讽道:“好,有骨气!不过我且问问你,你与那个荆轲先生,谁的武功更高一些?”
“当然是荆轲!他是我师父!”
“这便是了,你师父入得宫殿,与嬴政近在咫尺都未能取他性命,你何以就觉得自己能成功?”
“我……”燕离被她说得语塞了。
自从父亲死去,他独自逃出行宫之后,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凭着一腔恨意与热血他活了下来,越是遇挫就越是不甘,越是不甘就愈加不顾一切,其实他又怎能不知自己身单力薄?可总还是强揽着那一份孤傲,因为那是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
现在,眼前这陌生的女孩凭着睿智与锋利,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并在瞬间就瓦解了他的信念,使他的尊严犹如碎了满地的琉璃,片片飞溅,无一幸免。